1985 年 6 月和 7 月,《新具象画展》在上海和南京举办。画展前言如下:
“艺术(名词)即呈现的、用各种物质固定下来的人的伟大、强烈、亲切之精神活动。新具象艺术亦可称有机的。它否定一切虚饰的、自称艺术的东西。
求实、激情、有力的组织乃是它的主要特征。
首先是震撼人的灵魂,而不是愉悦人的眼睛,不是色彩和构图的游戏。
智慧、色彩、图像、标题、词……,这一切都是手段,是仆人,是伟大感情和理性的仆人。
新具象艺术是大容量的。
艺术从来是不抽象的。”(侯文怡 撰)
新具象随着《新具象画展》的举办,具有了实在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像“达达”“野兽”“新现实”这些词一样,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它具有了内涵。
新具象的提出是试图把艺术从一种庸俗社会学的工具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套单一和虚假的模式和社会趣味中转向艺术本体,将艺术家从附庸和奴仆的地位解放出来,复归到人本体的高度。
新具象首先指的是今天的艺术和审美观。它表明中国现代艺术的存在。它从被“四人帮”践踏成一片废墟的文化背景下以及由于实行对外开放大量信息涌入带来的狂喜、迷惘、自卑、反省、比较中崛起。以自救来反抗愚昧和虚无,积极参与介入时代的问题。为消除意识的堕落构筑精神文明的殿堂,使艺术真正成为社会的、实用的、人本的。
生命是创造力和精神的本原,只有从它特定的时空出发以运动的方式才有可能与世界谈话,才具有改造世界的可能。从此意义上,艺术作为生命和创造的代名词首先是摆脱了除自身外其他任何目的和功用,从个体的生命出发并维护这个实体时,它才展开了自己的羽翼。只有当它找到自己的时候,它才能超越自身的可能,当它真诚地富于感性地表述自己的激情和自发地呈现自己的内心时,必然触及“公众的秘密”即人类的秘密。因为艺术“感动是我们生命的天赋部分,而不是后天获得的部分,是我们欢快和惊愕的本能……我们的怜悯心和痛苦感,是我们与万物的潜在情谊——还有那难于捉摸而又不可能征服的与他人休戚与共的信念。正是这一信念,使无数孤寂的心灵交织在一起……使全人类结合在一起——死去的与活着的、活着的与将出世的” 。此时艺术不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意识,不再是私有财产和不动产,它从母体中脱颖而出,独立存在,成为人类必不可少的精神欲现。这里敞露出来的是人类自身深刻的揭示,是人类精神的自我解放。按照现代哲学人类学的观点:人既是人类又是个体。新具象正是本着这些原则闯入内心深层那个黑暗而混沌的“内象”世界,开始它的冒险生涯。以它的有机开放体系置身于生命的全过程,试图给那些强烈存在于模糊之中的东西以一种形式,将它们带入相对确切、明晰、合乎逻辑的艺术符号系统中。它可称为生命的具象图式——那种生的实感,具象地存在于视觉中,然后这种图式的光亮又反射本原。
通过这种人为的释放与控制使人达到精神上的进化和延续。生命毕竟是有限的,它无不受到死亡的压迫。对每一个个体而论,死亡终是必然的。而借助艺术这种创造性的活动——生命具象图式的展现,“排除掉所有的恐惧感”(张晓刚 语),在死亡面前“表现出临危不惧”(侯文怡语),形成对死亡的报复,对命运的反抗。借助生命的具象图式,人伸向了无限宽广的恒性状态——人类生命不息的繁衍和进化。在这里我们把握到人类共同的命运,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那些永恒不变的法则,在这里人类表现出它整体性。它不是孤立、单一、局部的现象,它消除了不安和恐惧,它产生出一种包含了人最亲切、最淳朴、最自然而崇高的情愫,这就是人类的相互信赖、理解和同情。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爱”这个神圣的字眼来概括呢?在这里艺术将显示出它全部的道德力量,也只有此刻,艺术才可以说它回到了自身,它实现了。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说艺术不是从艺术中开始的,艺术不是为艺术而存在,艺术也不是艺术本身。新具象作为生命的具象图式,它将忠实地回到人的心灵深处,回到生命的本源,在那既是本原又是对象的世界里自在自为,宇宙性地扩大自我,寻求“人”的复现,关照“人”的问题,将艺术带进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和盲点。新具象成了对心灵和生命的承诺。
新具象在具体感悟和呈现上是复杂的,二律背反式的。从理性经验到直觉冲动,从形而上的静观到无意识的宣泄,从古典精神的崇高到达达式的玩世不恭,从对现代设计的借鉴到对原始艺术的仰望,它怀有多样的兴趣,含有复杂的“意味”。它能以静穆式的宇宙精神在一个梦里展开,也可以面对一把椅子、一扇门窗、一个灯泡和一堵墙想入非非。也可能偏爱垃圾和废料,也可以毫不厌烦地把自己脸面画上一百次,找出鼻孔和嘴角的每一丝变化,找出眼睛的各种神色和暗示。它可以在一怒之下把生命扭曲成一个怪物,瓦解成一团气体。它在画布上膨胀、滚动、否定所有的平衡和空间,调笑所有的法则。当它平衡时,它又开始遥远的旅行,像海盗也像流浪汉开始那些冒险生涯。它可以把自己像玩具一样地肢解或关在动物园里让人娱乐。它在画布上反抗死,或者说纪念死,为死亡修建纪念碑。当它为生感到欣喜若狂的时候,像匹野马在狂奔,去追逐天边的那片云。它向摩尔致敬,在蓝天上洒下一股清水。它目睹大卫和维纳斯在街头的邂逅,在回家的路上撞见蓝面魔鬼。
它于是在画布上搞书法,为音乐画插图,为灵魂写日记。是的,艺术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为拯救自己而开始的。“也许是因为寂寞,我拿起了画笔。在这里我找到一种语言——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交流的语言——一个自身存在的空间。”(张夏平 语)“由绝望开始灵魂的负载,这样的力度即画,不只是表现,也不是发泄,而是在此之上的一种控制、一种评判、一种人格、一种导向、一种境界。”(侯文怡语)当这股天赋的力量从生命本原迸发出来的时候,“似乎一个不属于生命自身的热欲在阻断,在摇醒我去做而不仅仅想去做。它使心灵在一个遥远的模糊的搅动里奏响了生命的强音,五块画布在你面前,你感觉面对生命的刺激与挑战,你死我活的厮杀,是证明你的时刻,是逼迫你的时刻,是挣扎去想、挣扎去做的时刻,迫切需要的只是去做、去行动、行动”(潘德海 语)。艺术正是顺着这股热流和力感带着生命的全部色彩登上了世界的舞台。“一种自发的行动,使我们参与了人生与社会。”(张夏平语)人类要存在和发展,就得不断地体现出自身的面貌和潜力。“它要求得到人的整体,它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个丰富的统一的整体,这种单一的杂多。” 当来自本体的感悟不断地呈现在新具象这棵大树上时,我们看到人类精神现实的具体表现——生命的具象图式的种种摄人心魄的画面。它似乎显得太赤裸,太原始。无意中它成了自己的试金石和屠手,毫不留情地敞露那旋转着的生命的碎片。那支敏锐的、直觉的投枪不断地射向未来和无知,它像“一个想起自己生命的诗人:去活并不是吐出或说出还活在我们中间的话语” 。于是无意中它成了现实的反叛者,成了人们感觉上的痴呆、疯子和狂人。这是命运,它必须为时代提供着明确而清晰的形象,以一种超人和非人的真实视觉唤醒和健全人们的审美意识,这个充满生命标志的博物馆为人们提供着关于他们自己生存的新证据和参照物。它成了人们接近真理和未来的重要途径,按叶芝 的说法:“人不能认识真理,但能体现真理。”
在形式问题上,新具象认为人类的艺术史是一部人类精神的运动史和发展史。是“人性的感觉”的历史,是精神现实的具体表现。它不是技术和手艺的演进史和陈列史。在所有一切伟大的艺术里,我们看到的是那些感人的言辞,内心深层的撼动和顿悟。透过所谓形式,我们看到的是我们自身精神的奥秘,那些区别于外部世界的内在真实,那些浮动在事物背后的幽灵。在这个意义上,形式与内容是同一体,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在我们看来,这形式就是生命的具象图式。因为只有成功的表达才能存在,而成功的表达正是生命自身的呈现,它是处在实体之外的任何东西。
新具象声称今天是一个应用的时代。它生活在信息的海洋中,它是一个综合和相对的时代。当具象绘画在今天看来缺乏真实性和充满欺骗性时,抽象绘画又因使人感到过分纯粹而遭到冷漠。当具象绘画的图解性、说明性、介绍性以及那种表面的逼真性令人感到乏味和疲劳时,抽象绘画又由于过分的物理性刺激作用于视觉,过分的主观性阻断企图介入它的心灵。新具象试图更完整地呈现世界——由主观和客观的相互关系、渗透、交叉和错位混杂而出的“现实”。它接近今天这个多元化的世界——它已不能用正当的逻辑思维来表达。“新具象呈现出大容量,仿佛是一个大口袋,它首先不拒绝任何时代创造的成果,也不考虑来自东方还是西方,只要合适便拿来采用,来一次大杂烩,来一次混合烹调,然后起到用类型的混合来粉碎类型的作用,从而达到一种类型。”(李洪云 语)这个类型能体现来自主客观那种难于把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里,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抽象和具象不再争风吃醋,它们在新具象的厨房里和平相处,受到同等待遇。这好似实用主义那条行动的走廊,在此艺术上无绝对真理可言,通向彼案的路在世界每个角落里显现。每个局部,每个单元都充满希望,都充满可能性和未知性,都是走向未来的种子。
今天的新具象具有强烈的区域性色彩和气息(但它不仅是区域性的代言和明信片)。它来自南方深厚的自然意识和热的神秘以及骚动的想入非非,它充满锐性、狂热和纯度的直觉,超越理性的樊篱,直驱闯入未知世界混沌的“闪象”世界,全力以赴地置身于那个幽灵般的空间,通过生命发出各种信息——即发现。在这种自发的强化了的释放和欲现中达到人与世界的浑然太一,人与万物的交感。当所有的力、所有的组织结构,不管模糊的还是鲜明的都自由呼吸、扩张、自由选择和竞争时,世界呈现整体性、多元性以及合理性的共存。它使世界摆脱孤立和狭隘的折磨,消除误解和隔离的痛苦,恢复健康向上的精神,把人类引向博大和宽容。当它把一系列生命具象的图式——世界具象图式这样一个原型样式提供给人们时,它绝不是任性和随意的发泄与疯狂。它是试图唤起更多的人来追寻生命和世界的意义。
新具象就是今日艺术、今日生活、今日生命和人性的同义词,它使艺术回到人们的身边,它将作为人们的知音、伴侣而存在。当艺术物化成为感觉的空间、心灵的空间、“内象”世界的空间、宇宙的空间、未知的空间,它便是新具象式的空间。当它包括了各种式样、各种造型要素、多种语言、多种结构和多种维度时,它就是新具象的式样。当各种因素相互交叉、相互作用,既排斥又广纳、既独特又综合时,它亦是新具象。它更像一道启示,“来沟通各个领域的知识连接人的直觉和理智、混乱和秩序这些两极化的东西”(阿莱桑德雷 语)。
新具象首先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行动意识。人是世界的主体,也是自身的主体。是内核,是一切秘密的谜底,是康氏 的那个自在之物、柏拉图 的理念、黑格尔 的绝对精神。事物是发展的,新具象就是发展的概念,是面对死亡的长跑和竞赛。它构成对死亡的征服,使生命获得永恒意义的价值。它对过程比对结果更感兴趣,体验比结果更有意义。时代就是过程,而非结果,过程即永恒,不断的行动会开拓新的领域。当执着而非极端,广纳而非排斥时,世界才会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这个层次上,新具象的理想在实现的同时,自身便被一个宏大的境界超越了。在这里我们丝毫不怀疑自身存在的价值。“在这个高点上审查我们的绘画在整个世界艺术里的存在价值,在更高的意义上,我们在挖掘人类和世界艺术本质的多样式及生命价值这些共同点上得付出的努力与当代大师们付出的努力是等同的。”(潘德海语)
“新具象第三届展”前言中写道:“永恒是靠整个人类来完成的,而不是靠某一个个体。世界总是要有些人来复归它的本来面目。每一个时代都呈现出特殊的样式。如果你意识不到生命的最高点是行动,你就无法去更好地行动。当艺术从我们的生命中外化出来时,生命得到了最高层次的延续,同时忘记了生命本身。于是:行动,呈现,超越。”
[原载《美术思潮》1987 年第1 期(总1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