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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野老乡谈有古意,

村妇土语存昔音。

兴亡继绝街巷语,

追寻古俗此要津。

——滇言说趣

这本小书是由一段时间以来我在网络上发的有关滇方言的片断集合校正而成的。

网络上常有人发表有关方言的帖子,即使不是“整理国故”,也是保留语言历史资料的工作,至少是提供了趣味谈资。但是丰富多彩的帖子内容也会良莠不齐,不少的也许只是趣味文字,并不能真正做到翔实记录方言,其中最突出的缺陷是不能正确“表字”。方言与“官话”之不同往往在于几点:同样的事物,描述用字不同;用字相同,读音不同(其中流变,乃大学问也);字同而用法不同;意同而语法句式不同。外加地方性惯用语,有出此域则其义浑不可解者。今之最常见书写方言时得其音不得其字,以同音一字记之而流布,使人耳听则是一可解语言,书面则不知所云也。

我玩心大动,也想就自己所知写上几条凑趣。后来就改变了初衷,决定坚持下去了。原因是有一定数量以后,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甚至有价值的事情。因为方言真的是一个宝库,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滇地方言因“古”“土”而有很高的语言学、民俗学、历史学、地理学等资料含金量,应该得到重视。

这本小册子叫作《滇言说趣》,不是纯粹研究性的著作,而是一本想以尽量活泼的语言举一些方言字汇和说法为例,介绍滇中方言的正字正写正读的普及读物。由于这本小书是由微信、微博上的零散小段经整理集合而得,并无纲领,“散”是其最大“特色”:一字或数字,一词或数词,一语或数语,都可作一条,只为参阅互见,有趣耳!

在强力推广普通话几十年后,方言在社会上又有某种程度的“回归”,网络的方便传播以及音频、视频的普遍使用使其再次获得了应有的价值。

有一篇文字引用了一个女作家的说法:“普通话里的动词很缺,而不少方言善于把名词动词化,把形容词动词化,这给文学书写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仓库,但我发现这些养料我们只调遣了一点点,这是很可惜的。”在她看来,故乡特有的地理环境、本土民俗特色,哪怕是别具一格的方言语调,都是作家血液中流淌的文学基因——这也是不少人相近的看法。

关于滇地方言,前人姜亮夫、张华文、毛玉玲、吴积才……都做过研究和贡献,使今人收获多多,不应忘记。

由于语言中本身蕴含的丰富信息和乐趣,了解方言是可以有收获的,因而这本小趣之书也许不应归于无用之列。

滇言之丰富复杂,原因之一是更早的时代此地本无汉族,今之汉族尽为不同时期移民形成,语言亦随之变化。今天的方言,一般指明清之叶稳定下来的一个系统,更早的语言不能称为方言,也难于纳入研究。现之可寻踪迹者,以山西为代表之北方话、部分江淮口语都是重要组分。然近代影响最大者还是四川话,许多说法及读音似乎受川语川音影响,特别是市井语言。这是从现在时点上看,若从全国移民历史及稳定性来看,也可反过来看。

方言的“表字”作为研究重点亦有许多困难,主要原因是几乎所有方言都使用了现今已少见的古汉语和古字,因之寻得正确的字有时哪怕一个也需斟酌半天。有时有几个字都可选,笔者依据《方言》《广韵》《康熙字典》等字书选定一个,以供讨论。

有人问你,讲方言为何字之今读与方言中实际读法常有不同?实际上今网络、微信多有人收集方言示人,其一大病就是所用字徒以音似为替,反使其语之意变得模糊,于是想努力寻得本字。古今之音已变,加之词性改变读法亦变等,方言之本字求真不易耳!今将努力探寻,求可差近,以示滇言之源流!

语言就要有语音,这是一大难点。本来文字表达语音就只能描绘,描绘的办法就是注音。古人用反切、同音字等,今人用拼音文字都不是严格的本来读音,而只是模拟记录。在汉字文化中,方言只要写成汉字,大家看了对其意义多半也可以理解到八九不离十,但相互说话,则完全可能“鸡同鸭讲”,毫无达意之可能。

某字是某音,许多情况是一个需要仔细参详的课题。一因语音不能保留,一因大多数时间并未能有当时语言的本真记载。再者汉语同音字、近音字多,又更有不少音近且意近的字汇,给人造成不少困惑。

中国的文字有一个特点:当一个字、词在不同地方改变了它原来的用法和意义后,就用改变读音或是音调的方式以示区别,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的意义表达,而不用再造新字。但是,这也会有使用、记录上的难度,乃至人为造成一些困惑。滇言在这方面有许多有趣的实例,也可以寻见不少容易误会、不解的个案。比如,拱(ɡǒnɡ)在与之相关意义的“撞入”意义上使用时,就读作(ɡònɡ)。

方言中的一个字,记为某字,但为何记为此字,就要追究字根与词源。追究下来,发现许多字已经演变,为俗读俗写之另外的字代替。这另外的字若是无解或不通,则易促使人找得正字,但当此一字亦可通读通解,原字就极易被湮没了。这常常是一个花工夫的事。学力问题,并不能做到无憾于心也!

此处所谓滇言者,概以昆明为圆心之滇中一带方言也;并无明显之界线,甚至不能在使用人数和使用地域上“代表”云南方言。盖云南人口不少,地亦广大,语言又丰富,实在难以用一片地区的方言作为“范本”叙述全省。但文化的流向,往往是由“中心”向四周、由“高处”向基层流变,而云南历史上曾土流分治,即便在“改土归流”后土官统治也仍在云南周边延续,因此,“滇言”之名,究图方便。

语言都在变化中,今之滇人讲话,其实与老人相较已有了相当的变化;而且现在通过政治、社会的力量改造,这种变化还在加速中。新词汇、新说法以及未来语言大量进入日常生活,而许多“老话”渐渐式微乃至消失,再加上普通话普及而导致读音相窜使得“滇言”滇味被冲淡等,老滇言实际上已成了“新滇言”。

我们这里考察的是“老滇言”。

从历史上来看,滇地从明代起汉族人口才渐渐超过“少数民族”人口,“少数民族”才成了少数民族。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汉族聚居区也好似一块块文化“飞地”,周围都被少数民族文化所包围。20 世纪50 年代有15 万左右人口的省城昆明中即有少数民族人口20%以上,出城数里,便是少数民族村寨。交往是必须的,交流就不会少,语言也会杂糅。

滇地汉族从内地多处以各种原因及各种路径移入,因之携带各地语言来此交汇、融通,许多方言古语也因之在此保留。云南相对困难的交通以及当时对强制移民的限制政策使得居民更加封闭和自成一体,这客观上对保留语言中的“老话”提供了“稳定”的环境。

山高路远,云南在中原政权一统的时期被纳入系统总是有所延宕而靠后,统治也不如内地之“铁定”,保留更原味的东西也更有条件。许多“文言文”——古语,在云南方言中被保留下来也是“天赐禀赋”。追踪这些“古语”对古汉语的研究也是一件很有价值但有时也很难的事情。

“正字”是探究方言的主要任务,甚至是最有价值的工作。若不能以正确的“本字”记录方言,就只能是取有趣谈资之类,而几乎没有“学术”意义了。当然“正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字义的相关及源流、古今字义与读音的关系变化、方言与“正韵”的使用实况、多个可选字中的取舍……都需要斟酌。这里只能是尽量了,当然也有抛砖引玉的意思。

汉语多有语近而又音近之字词,这使得要求一字之正要十分地斟酌。也有些例子几乎无法最终论定,这就只有共存参见以待通人。

滇言系统属北方音韵,然因汉族移民多有“下江”人,其语言亦有江淮、吴方言之遗留。滇人说“肮脏、泥垢”之类曰“āozāo”,就是“腌臜”之意,到以后其发音随地域变化,而后又写成“奥灶、熬糟、鏖糟”等字。这个词就是吴音之变。时多作穿凿,生种种表字形式并有种种源流解说,到滇地演变成“鏖糟”,意义仍是相通的,字面也可解释。究之历史语言,“腌臜”一词,《水浒传》《西游记》中常见,更可佐证。

一地方言之特色,不在于许多并非绝无仅有之用字用词及声调,而在于其使用频度、组词方法及引申语义等那种“调调”。汉语普遍使用的说法,到一地形成某些频度和特点,就是所谓方言。

滇言因滇地多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日久语言羼入也是必然。而且多民族杂居,相互往来通婚,持双语、多语的人众多,语言互借混用乃常见耳。滇言中许多难寻语源的字词短语源自少数民族语言,应不是意外发现。最多见的应为感叹词、语助词及地方特产特色名词。其中“ 嗓嗓”(mǎimǎi sǎnsǎn)似可夺冠,但凡惊讶赞叹几必以此声表之,“ ”之频率实在多到 嗓嗓!

一些词句用语成为高频词汇,则较之别地方言为甚。最突出的是许多感叹语,其字唯以音表,其源则难获词根。地域特色异常鲜明:一闻此语,便知其为以昆明为核心滇中一带人无疑!语气夸张,感情色彩浓烈,与少数民族特别丰富的感叹词相符。少数民族多善唱山歌,“赋比兴”之“兴”亦最为常用,以感叹词起兴更是多见,这种感染力使当地汉语也回避不了,而由衷叫声“mǎimǎi”!而白族至今也说“ 嗓嗓”的感叹语,可以由此追寻线索。

此语简化为“ ”一字或“ ”二字,放在句子前,就可以定格句子是感叹句。有完整式,有简化式,甚或似成系统,“ 嗓嗓”就于汉语方言中定根而登堂入室了!

另一个读音相近的“买卖三”是指玩意儿、东西、“那物件”,不可相混。

其他“啊的的”“啊么么”“ ”之类,也具有同一类特色。

方言之语源不会是来自同一地方和同一时期,今天滇言之成形时期多在元明清时期,相对算是稍集中了。主要来源地也较集中于明初大量向滇地特别是滇中移民的区域,其中尤以川楚江淮为主力,因之滇言的主要组分也是一样的。但是事情不那样简单,因为川楚江淮的语言来源本来就不简单。它们进入滇地形成滇言后也把生动复杂的语言要素带了进来,并进行了一番更为复杂的组合,于是滇言又变化生成了绚丽多彩的方言。

滇地汉语历史几乎可以说就是滇地汉移民的历史,在一个个被崇山峻岭阻隔的农耕区,交通既不方便,又被少数民族包围的生活共同体内,“遗传漂变”使某些因子强化,某些因子削弱乃至消失,就成了今天的“滇言”。

同时,语言传入地的语言、文化亦在持续的变化发展中,无数的历史遭遇可能使之面目全非,反倒是相对封闭的云南薪尽火传,替它们保留了许多旧时风貌。在某种意义上,方言如同语言的“活化石”,更接近古代居民说的话。滇言保有许多古语雅言,许多已在“普通话”里被“普通”掉的内涵言语。而且移民文化也有使菁华集萃的效果,就如在云南多地如今还在流传的“洞经音乐”,多保留了宋元时的古曲牌,而中原地区反倒少见,这也是孔子说的那种“礼失求诸野”吧。

但是滇言亦有其卑污格,也算一种“配军”语言,且于斯为盛!滇言之鄙,在于多有熟语——“惯用型”以污语作程度副词或表褒贬。其类型以排泄物、生殖器、性行为、亲属群为四大主要类型,也是难以回避的。

“估团儿”滇言犹“成堆”“打趸”之意,并不难解。所说者儿化音:昆明方言也如中原音韵多儿化音,一般名词以“子”字作尾缀者,亦多可儿化,唯儿化之词汇不尽同而成方言特色。如今北方人说“梨子”而已不大说“梨儿”,但昆明方言则独树一帜坚持儿化。这也能形成方言特色。

滇言之儿化音一节,颇有人有疑义,试再说一二。滇中一带语调偏硬又平直,不像滇南一带富于音乐感而悦耳。因此需“急读”而尾音变轻的儿化音,日久为许多人不知而误以为是某字。更因日久习俗流变渐儿化脱落,今已只有老人尚用。如“屁叶儿”是屁股,写出来大概与许多人的“感觉”不对,因为“叶子”读作“yérzi”(叶儿子),儿化后又加“子”。这也颇有他例:座椅、凳子等坐具与坐处统统叫作“wer子”,就是“杌儿子”(wèrzi),一个字既儿化又“子”化。游牧民族带来的这种坐具——“马杌”和儿化音,又在当地被丰富改造了。

称一个幅面、页面,或其状态相似物为“篇儿”。河中扁鱼,称为“宽篇儿”,今已不大见。红糖的计量往往说“扇儿”(似“社”音),儿化需特别注意方可追究,若不细说,令人不解:以前红糖制作,都熬好倾入浅碗成形,一面平一面呈弧形,包装运输时将其两两成对而合,此如门之两“扇儿”,亦以称量单个红糖曰“一扇儿”。从前搧火扇都叫“火扇儿”,今之叫扇子只叫“扇子”,并无儿化了。

还有一趣例是“处处,各方面”之意称“点儿点儿”,例如:这美女点儿点儿都长得好!如说一模一样就说“点儿模点儿样”。滇地儿化之语,往往在某字词引申其意时施之,如“点儿”,是查察盯住之意,如:才摸出来抽根烟,就被小组长点儿着了!而逮到叫“点儿着”,论本意皆易解,论用法有点儿奇葩。

称“店小儿二”一听就是“店写二”。在排行或名字前加“小”本表示辈分及亲密,读如“写”后,颇有文土文土的感觉。“写张、写李”就也是“定”于“张、李”,张家的“小儿老四”,就指定了不是一、二、三。

另外在祈使句中常用的“着”(zher),如“你们好好呢整着(zher)”,“着”也儿化了。在“小”上儿化与在“着”上儿化不知算不算儿化之泛滥?

形容无尖锐、无枝蔓叫“秃枝儿枝儿”,已非单纯儿化音,而是尾音已是在“枝”字后加缀“r”了。这是典型的滇地方言对儿化音的强化,从而形成更加具有“风味”的语言特色。不如此发音,就不是标准的“滇腔”。

手臂叫“手杆儿”,脚胫叫“脚杆儿”,都儿化了却读音短促,似成另一字。这也是滇言儿化音时常呈现的特点,与京腔儿化后鼻音明显颇为不同,形成发音特点。

而另一些儿化则有显著的“造词”功能:称扁平一片的东西喜用一词,唤作“饼儿”。这“饼儿”之读一定要加强儿化音,不然既不像也没味道!像姜那种扁扁的一片就叫“姜饼儿”,连南瓜七楞八凹有点那模样都叫“姜饼儿瓜”。只是切莫一看“饼儿”就有食欲,“牛屎饼儿”就一定要回避。滇言之儿化常使人觉得是某个生僻“方言专用字”,特别是他方语言多不在此儿化的时候,如前说的“梨儿”,京城那些舌头捋不直的人都不对梨子下手,滇人就保持古意,坚决捍卫了某些名词的儿化权利!

“菲薄”一词多已抽象,并不用于形容具体物件,而滇言之“薄菲儿”,则是说一具体物件之厚薄了。说时儿化复叠以增语气,“薄菲儿菲儿”,极言其不厚也!二音节形容词颠倒字序可增强语言的生动性,而如此改变修饰对象,亦为一趣。

与此相类,说不经牢、不结实为“稀儿”,读不出这儿化音,就完全不能表达出这个意思。人若身体单薄、抵抗力弱,也叫“身体稀儿”了。什么事情不可靠、不把稳,还是叫“稀儿”。“稀儿稀儿货”当然是不经事的人和物了。虽然“稀”除本义可以作程度词参与组词,如“稀松、稀烂”等,但都是修饰形容词的,只有方言如此用。

总之,滇言之儿化音应来自北方方言,然而在流变中亦有分歧,今之滇地有些儿化音北方反而弃用了,如“梨儿”,反倒是犹存于宋元小说话本中。反之,现在北京人舌头打弯的滇地早已将之捋直。

滇言毫无疑问也是抽去语音就难以成其为一种方言了,虽然它仍有一些特点和惯用型。本书以滇中言言为观察对象,范围以昆明方言为主但不限于昆明城区,因之有少量字词不一定在《昆明方言词典》内。

汉字在某种意义上维系了“中华民族”,中国两种方言间的语言可视对方为“外语”,不经学习和翻译是无法交流的,但一写字,就立马明白。因此,通同在汉字,分别在语音。

经过数十年的普通话教育和对各种方言土语的“修正”,就连作为方言一种的滇言,其发音也有了许多改变。

以省城为中心的方言区在对“官渡腔”和“专县腔”的不断嘲笑中越来越向普通话的发音方式靠拢,许多读音、调子都变了。没有一点“云南血统”的人只要还保持一口从前街头巷尾的口音,使会土得够味而被人视为“老昆明”。 6IHwDSqnMeRdC0yMi3+qS3RDer0T1ngUsdfAN33RJCWkJA6gB3H+J5V6Ok306X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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