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书系”是木霁弘教授计划编写的一套大书,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6年1月,木教授在毫无征兆中倒下了,工作难以为继,书的出版一时搁浅。
我与木霁弘教授已相识二十六年,年轻时的他才华横溢、能力很强、结交甚广,对古汉语、民俗学、民族史都有涉猎。1990年,他到香格里拉(中甸)、德钦考察。与陈保亚、李旭、王晓松、徐涌涛、李林从德钦穿越梅里雪山而行,在滇藏川边缘地带历时一百天,步行两千七百多公里。考察结束后,他们合作撰写出版了《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一书,随后便提出了“茶马古道”这个新的专有名词。这本书奠定了“茶马古道”的理论基础和实证基础,从此“茶马古道”的研究开始兴盛起来。当时,我研究中国伦理思想史遇到了难解之困,境况欠佳,于是只好另找出路,民族学、人类学、地方史志、民族工艺美术开始进入我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周文林社长把我带进了出版行业,从此出好书、出精品书就成了我生活、事业的一部分。“云南旅游文化丛书”是我到出版社工作后策划出版的第一套书,也因其中的《云南奇观》结缘木霁弘。由于时间仓促、经费短缺,书的出版留下诸多遗憾。好在鼎力相助、不求回报的朋友张昌山、石鹏飞、木霁弘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事后没有丝毫的埋怨,这就为我们日后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情感基础。
2000年初春,一位主管农业的副省长有打造普洱茶文化产业的意向,在得到确切信息后,我们决定策划出版图文并茂的大型《中国普洱茶文化》(上下)画册。编写过程中我们确定了以下三点:
一、搜集西南地区滇川藏黔桂有关普洱茶的文献资料,以滇域为轴心,梳理茶马古道沿途地区的文献史料。
二、启动茶山、茶地、古茶树、古茶林、茶马古道的考察与拍摄。以普洱、西双版纳、临沧三大茶产区为重点的古茶树、古茶林、生态茶、台地茶的拍摄;以滇川藏为重点的茶马古道上的古镇、古村落、古文化遗址的拍摄。
三、以云南茶先民为主体,收集拍摄与茶有关的民族的风土民俗;以滇川藏对茶有依赖的民族为对象,拍摄茶马古道上的民族风物。
原计划一年完成的项目,实则用了近六年的时间。当时的分工,主体文字撰写由茶马古道专家木霁弘承担,聊茶篇章由茶文化学者张励民提供;图片由摄影师曹国忠与我负责,最后由我统编书稿,进行图文合成。文字的修订,九易其稿,耗时三年有余;图片的拍摄,历时五年,行程十万公里。此书于2007年面世,适逢其时。精装本万套,早已售罄。普洱茶文化的重生,也让茶马古道有了魂魄。普洱茶不赋予文化,价值不高,传销不远。任何产品,只有附丽于文化,才能常销本土,远走四方。
记得2003年的深秋,著名导演田壮壮拍摄完成茶马古道纪录片《德拉姆》时,我与曹国忠正好徒步在从德钦去察隅的茶马古道上,有日记为证:
10月25日傍晚,我们从德钦县云岭乡查里桶村出发,经过两天的跋涉到达永世桶,此时阴雨绵绵,山道泥泞难行,雨夹着雪片下个不停。此地秋色浓郁,风景秀美。这里有圣洁的雪山,斑斓的佳木,缭绕的奇云。散落的秋叶点缀着草甸,丝丝缕缕的青苔挂满了怪石,清澈欢快的小溪奔流不息。次日清晨,云开雾散,金色的阳光撒在深秋的树梢上,神圣的雪山仿佛就在眼前,永世桶一时变得犹如仙境一般。大自然的美,让人流连忘返。
10月28日,下午3时,我们开始翻越多克拉卡。树林逐渐稀少,赤色的山脊覆盖着洁白的冰雪,古道上,蚂蚁似的马帮正向上缓慢移动。临近多克拉卡,山风拂过,乌鸦乱飞,阵阵腐尸的腥臭扑鼻而来,让人嗅到死亡的气息。海拔4480米高处,空气稀薄,马锅头三步一息,骡马不行,直喘着粗气。此刻,我每吃力地迈出一步,都感到双腿似乎并不属于自己。在大自然的面前,跋涉者的身躯显得非常的弱小,当我站在雪山垭口的冰块上,为眼前飘扬的经幡,又不得不由衷地赞美人类有力的信仰和坚强的意志。
11月3日,经过9天的长途跋涉,在食物所剩无几时,我们走进了干热河谷地带。怒江两岸长满了仙人掌。沿着江边要穿越连绵几十里的仙人掌丛林,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汗水洒满了死一般寂静的山道。这里险象环生,马帮要穿越乱石飞滚的崩塌,走过毒蛇出没的山谷。施拉桶,在藏语中意为地狱之火,此处为典型的干热河谷地带。地狱之火的古道上,马锅头终因抵御不住干渴而停止了悠扬的歌声,直到踏在察隅县察瓦龙乡的大路上,我才揉了揉火辣辣的双眼,缓了缓神。施拉桶,我又一次感悟到生命的极限,魂魄和肉体曾有过瞬间的分离,人生的大欢快一度在地狱之火中消失了。
11月9日凌晨4时,历经17天的艰辛,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翻越马帮路上海拔4815米的说拉雪山垭口。掀开帐篷,独立于倾斜的天宇下,仰望当空的明月,凝视蛮荒的山野。宁静的山道上已响起马蹄的声音,沿着铺满月光的山路,直朝着说拉垭口走去。东方泛白,回眸连绵的雪山,俯瞰茫茫的云海。经过6小时的跋涉,当我站在说拉垭口,面对冰雪覆盖的大地,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下山路上,看看落满秋叶的山道,我忽然想到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大地上的匆匆过客。我们即使踏遍山川,穷尽目力,也难以捕捉到大自然美的极致。雪山之美,正在于它时隐时现,息息变幻,永无定形。
茶马古道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承载着商贸交易,文化传承。它拉动了古道沿途区域的经济发展,促进了各民族的文化交流。可以说,茶马古道既是经济贸易的通道,也是民族迁徙、民族文化交流的通道。策划出版“茶马古道书系”的初衷,其意在建构中国西南地区的文产物产地图,以茶马古道为网络线路,以普洱茶为经济热点,以民族风情、人文地理为视觉盛餐,最终打造出中国西南地区与东南亚诸国“一带一路”的新板块。
世事难料,木霁弘教授在茶马古道的征途上,伴随着他的友情、亲情、理想、学术、古籍整理的事业一起倒下了。中年气盛的他,或许只能坐在阳台上,远离尘世,看云起云落,内心的自由终于有了翱翔的天空;或许弥漫着暮气和沉郁的空间,梦境就是他的真实,深埋痛苦的脸上偶尔也能见到他心动的表情,微笑中的灵性;或许近在咫尺的雪山、湖泊、森林、村庄、草甸、古道,始终是他生命中获取幸福的源泉。
青春不再,我们逐渐老去。尽管木霁弘教授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他命名的茶马古道,他心中的茶马古道,只能在亚东的《康巴汉子》《向往神鹰》的歌声中去寻找了;他很想组织编写完成的“滇商百年”“滇域文化读本”“云南乡土文化读本”系列丛书,不知谁可担此大任?也许只能留下遗憾,打上省略号了。2019年5月,我在川藏线上行走时,不慎得了肺水肿,身心顿感衰老,有可能再也拿不动专业相机去完成茶马古道的拍摄了。
“茶马古道书系”已搁置四年有余,今日得以面世,首先要感谢我的好友张昌山教授的大力支持,云南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李炎院长的鼎力相助,云南省文化厅的出版资助;其次要感谢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李旭研究员,他倾力修订了茶马古道的开山之作《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又鼓动同道徐涌涛奉献出当年茶马古道考察的珍贵日记,让此书有了新的亮点;对责任编辑陈曦女士的工作热情和敬业精神,我也深表谢意!
茶、瓷、丝是中国对世界物质文明最卓越的三大贡献,它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分别影响了世界的经济和文化格局,最终从根本上改变了全世界人民日常的生活方式以及生活品质。
中国输出三大物资时,形成了三大通道:北方丝绸之路、海上瓷器之路以及茶马古道。
20世纪以来,中国西部史的研究热潮,最初是由丝绸之路引发的。西方蜂拥而至的探险者、掠夺者让西北丝绸之路成为西方话语乐园的同时,也让这一区域成为中国文物流失的重灾区。“丝绸之路”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的概念,其后被学界、大众广泛认可。中国学界其后的西部史研究者也开始了以“丝绸之路”为主导的广泛研究,他们用“北方丝绸之路”指代西北区域,用“南方丝绸之路”指代西南区域,用“海上丝绸之路”指代沿海的其他区域,但其后研究遭到巨大的阻力。
原因很简单,于中国大西南部而言,丝绸并非贸易的核心。其一,“南方丝绸之路”这一概念完全是模仿“北方丝绸之路”而言,不能说明南方的贸易主体和特点;其二,“南方丝绸之路”只是一种文本考证意义上的线路,它的现实性成分较少,其对商业、文化的贡献缺乏确定性;其三,不能概括大西南特有的路途和自身的商品载体,“丝绸”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大西南同外部商品交易的主体;其四,茶马古道传输着茶文化,茶至今仍是世界第一饮料,而云南和四川南部是茶的原生地和原产地;其五,汉代以来一直受到关注的“蜀身毒道”是一条古老的贸易通道,并不是丝绸路,而茶马古道是一条活生生的道路,至今仍在运转,史实也班班可考。
1987年,云南学术界率先提出以“茶”为主体的贸易通道,在《中甸历史资料汇编》里,木霁弘和徐涌涛最先提出用“茶马之道”来概括大西南的主要贸易形式。1990年7月,木霁弘、陈保亚、徐涌涛、李旭、王晓松、李林六人开始了对滇、川、藏三省区的全面文化考察,历时100多天的考察成果最后合著成书《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于1992年由云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此后,六位考察者中的木霁弘、陈保亚、李旭分别刊发论文,继续就“茶马古道”的历史地理、社会经济、民族文化、价值以及意义各方面做了探讨。“茶马古道”的研究作为一个整体概念引发了人们重新认识大西南的研究新体系。这一阶段还是停留在学术层面上的探讨,并没有形成一个广为认知的概念。直到后来各种以影视、互联网、旅游图书、普洱茶为主的传播途径介入,才使茶马古道成为热点。目前以茶马古道为主题的图书多达数百种,散落在各种媒体上的文章可检索的有上万篇,百度检索“茶马古道”有近两百万条记录。
这幅长长的画卷包括高山、大江、古道、雪域、骡马、茶叶(包括川茶、湘茶等)、盐巴、药材、香料、糖、边销、马锅头、马脚子、藏客等中国西部独特的元素,及其所特有的苍凉意象和惊心动魄。所以,当“茶马古道”从六个云南学者的书中走出来时,他们也许意识不到日后将会发生什么,仅仅20多年的时间,这条古道完成了从概念到时尚的转变。时至当下,茶马古道不但提供了解读中国西部独特的视角,还创造了一个新的话语乐园。它已然成为时尚的文化考察线路,新的产业链,新的审美。
茶见证着人类千百年来基于物质生活而又脱离于物质生活的精神追求。由茶构成的历史和文化遗产,是人类至今为止最为罕见的精神财富。它打破地理的屏障、民族的壁垒以及不同政治与信仰带来的隔阂,渗透到了大部分民族和民众的血肉之中。
茶跨越了远古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而进入到电子信息时代,成为世界上传播最广泛的饮料,至今依旧焕发着独特的活力与精神魅力。在茶的原产地云南,那些存活了几千年的古茶树历经沧桑,至今还在见证着世界的变迁。
从云南开始的茶叶传播路线,首先在巴蜀一带得到明确记录,然后一直向北、向东,再向西、向南而形成了当今世界的茶叶布局。
茶马古道的远征特性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在北纬39度以外无法种植茶树。这决定了许多区域只能从别的地方购买茶叶。民生、贸易与政治,加上地理的关联,为茶马古道的形成提供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