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点半,小黎(化名)脸也不洗就伸手去拿手机,由此开始了新的一天。17岁的小黎如果还在照常上学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名高三学生了。然而他经历中考升入高中后,因人际关系受挫,没有再正常上学,至今已有4年多的时间。小黎转学去了一所函授制高中,一年只去学校上几次课,成绩一直处于低空飞行的状态。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在母亲极力督促他去上学的那段日子里,小黎的作息昼夜颠倒,睡到下午才能起床。没人管之后,虽然用不着上学,他反而渐渐能够早起了。
一开始,小黎每天都要用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唤醒自己。玩上一小时左右,多巴胺开始分泌,大脑才会清醒过来。这时,准备出门上班的母亲会隔着房门叫他起床。小黎不理会母亲。等母亲离开,听到关门声后,他才慢慢起身,走向空无一人的客厅、餐厅、厨房。桌上照常放着准备好的早餐。小黎会一边继续摆弄手机,一边吃鸡蛋、吐司和沙拉。
吃完早餐,小黎再次回到房间,坐到电脑前,这才正式开始玩网游——不久之前,这就是他的每日必修课。在这个时间段,他常常与处在夜晚的美国玩家组队打怪。游戏里用的是英语,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到小黎,他玩着玩着就记住了。同步聊天时蹦出来的也都是英文字母,小黎却能连敲键盘,与素未谋面的朋友你来我往。游戏一旦开始,快的话要玩到下午,没发挥好的情况下常常会一直玩到傍晚时分。
到了傍晚,日本和亚洲其他国家的游戏好友又会上线参战,小黎便会再度迸发激情,一刻不停地操纵游戏手柄。
不吃不喝地玩上差不多15个小时,身体终究会感到疲惫,小黎越来越瘦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在这个时期,母亲担忧儿子,开始让他接受心理辅导。从上一所高中退学后,小黎切断了和朋友的一切联系,最近一次和人聊天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时,他要面临一个新的难题:每周见一次咨询师,和对方聊50分钟。
一开始,小黎常常因为玩游戏停不下来而放咨询师的鸽子,不过对方很愿意听他讲关于游戏的事情,而且无论听到什么,总是会给他鼓励。于是渐渐地,接受心理咨询对小黎来说成了一种乐趣。这也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对游戏以外的事产生兴趣。
此时,小黎渐渐开始谈及自己一直不去考虑的未来。
咨询师指出,小黎在某些方面拥有很强的能力,好几年不上学,却还能像现在这样读写英语,实在很厉害。在咨询师的建议下,小黎接受了智力测验,结果显示他的语言能力和知觉组织能力得分惊人,接近140。听闻自己的分数在1000个人当中能排进前5,小黎非常开心。
咨询师建议小黎,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就应该为它找到用武之地。小黎也认真思考了一番。然而,他连函授高中都没有认真去上,也交不出作业和报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毕业。于是咨询师告诉小黎,有一门考试叫“高等学校毕业程度认证考试”,只要通过了这门考试,就算高中没毕业也能去上大学。
小黎决心从头开始。咨询结束后,他在回家途中买了考试历年真题。他试着做了做题,发觉比想象中简单。大概是因为直到初中一直都在努力学习,打下的基础还是起了些作用。小黎心想,准备准备说不定真的有戏,就计划抽出下午的时间用来学习。然而很多时候,早晨一开游戏,他就会一直玩到晚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根本顾不上学习。小黎向咨询师倾诉了这个问题,咨询师说,小黎习惯于集中精力持续地做一件事,因此先做什么十分重要。咨询师建议小黎不要把学习时间放在下午,一大早先坐到书桌前,打开课本学习,哪怕坚持20分钟也好。
果然,按照咨询师的意见调整了计划后,小黎整个上午都能埋首书桌前研读课本,有时甚至能学上一整天。不过,一旦他开小差,打开了电脑,一天的学习也就到此为止了。
计划断断续续地进行着。逐渐适应了学习节奏后,小黎进一步把目标从通过高等学校毕业程度认证考试转向了上大学。那年夏天,他通过高等学校毕业程度认证考试后,一鼓作气,继续挑战高考,最终迈入了一所门槛很高的私立文科院校。
然而,小黎的大学生活只维持了一个月。一开始,他积极地寻找话题,和其他同学交流,久违地交到了新朋友。但在这个过程中,小黎感觉所有人都和自己性格不合,身边的伙伴都很没意思。于是,他开始主动回避与他人交往。结果显而易见,小黎失去了朋友,完全陷入孤立状态。
不过,小黎并没有因此消沉,他主动去上补习班,想要去更优秀的大学,那里一定会有与自己更加志趣相投的伙伴。在补习班用不着交朋友,这让小黎觉得很轻松,没有压力,原本就擅长数学和理科的他,在第二年春天考上了一所最难考的理工类院校。学校里有很多和小黎相似的同学,大家既不交流,也不碰面,只是埋头在电脑前,也没有人讲喜欢、讨厌之类的主观感觉,做好了该做的,就自然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可。小黎说,这里让他感觉很自在。
小黎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是做技术的,现在还单独派驻在外地,母亲则是一名药剂师。小黎说,他小时候长得快,很早就进了托儿所,养成了沉稳的性格。一直到上小学,小黎的表现都与常人无异,数学和理科考试基本上都能拿到满分。不过,他不喜欢与别人交往过深,从小学四年级起就开始一个人上补习班了,在班上也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
小黎或许是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其表现形式为在人际关系、沟通方面存在障碍,而在智力和语言能力方面比较擅长,表现出类似自闭症的特征。
近年来,人们关于夫妻关系的烦恼与困惑增长迅猛。尤为明显的是与医生、IT技术员等从事专业性职业的男性结婚的女性,她们因丈夫不解风情、不够体贴而烦恼、消沉、焦躁、身心不适。面对丈夫显露出的轻微的阿斯伯格综合征与回避型依恋倾向,很多女性身上都出现了“卡桑德拉综合征”的症状。
修治与彬子(均为化名)就是典型的例子。修治是一名脑外科医生,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院上班,彬子过去是一名空姐,两人一直是外人眼中无比般配的梦幻组合。
修治与彬子经熟人介绍认识,很快就被彼此吸引。修治有一线专业医生的稳重与冷静,外表知性端正,是标准的精英医生长相,个子也高。彬子说,自己第一次约会时就已经被修治迷倒了。
彬子也不是只有美貌与优雅身段的花瓶。她在国际航班做乘务员,工作经验丰富,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得干净利落,和人聊天时也有说不完的话题,绝不会让对方感到乏味。她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深深地吸引了修治。
两人工作都忙,不可能每周约会。要说彬子对修治有什么不满,那就是他问什么答什么,不太主动提到自己的事,常常只是听彬子讲话,让人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彬子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必须先了解彼此过往的一切,包括从前与异性交往的经历。然而不知是不是对彬子的过去毫无兴趣,修治从未问过她的人生经历,也没有深入讲述过自己的过去。两人会聊起去过的国家、工作、最近看的电影,聊得是挺开心,可彬子总感觉缺了些什么,不知道修治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人生伴侣。在接受了修治的求婚,和修治真正走到一起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婚后,彬子成为家庭主妇,把家里的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修治下班回家后总是不怎么主动开口说话,要么看论文,要么练习第二天要做的手术。别说喝酒,但凡第二天有手术,连夫妻生活都得让道。手术大于一切成了家里的不成文规定。
两年后,孩子出生,彬子开始对丈夫一切以工作为先的生活方式逐渐感到不满。修治依然像过去一样,完全没有半点改变的心思,似乎把彬子的配合视为理所应当。
孩子夜里啼哭,修治一概不管,一个人睡到另一个房间,说是不能影响第二天的手术。为了不打扰修治睡觉,彬子整晚抱着孩子哄,换来的只有修治第二天早上的一句“真能哭啊”。
生完孩子,彬子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夫妻二人的性生活次数显著减少。偶尔做一次,修治也没有让彬子感受到陷入温暖包围的舒适,仅仅是在进行一项机械运动而已,这让彬子的身心变得麻木。彬子有性交疼痛的症状,曾迫于无奈应付丈夫的需求,自那以后,出于对疼痛的恐惧,她开始拒绝修治。
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不过性生活已经成了夫妻俩的常态,修治也不再主动求欢。彬子的身体调养好后,有时也会渴望丈夫的亲近,而修治平时就手术缠身,周末也有很多术后管理、紧急手术、学会事务,工作一项接着一项,忙得分身乏术。彬子甚至怀疑,修治是不是有了别人,然而修治根本不可能做出出轨这种占用时间精力的麻烦事。
丈夫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毫不在意妻子的牺牲,永远按自己的步调行事,做自己想做的事。彬子的焦躁与欲求不满由此越积越深。最让彬子精神紧张的是,不管自己如何表达心情和感受,修治只会回以事不关己般的冰冷评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丈夫对自己的关心。
修治手术技艺高超,作为医生,或许足够优秀;然而作为人、作为丈夫,他难以亲近,搅乱了彬子的精神状态。彬子怒气爆发,越来越频繁地痛骂修治。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自己都吓了一跳,更没法向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婚姻中的身边人吐露实情。
某天,彬子得知了一个词,叫卡桑德拉综合征,完全就是自己真实状态的写照。彬子怀疑修治可能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但又听说,修治作为医生深得众人信赖,工作表现出色,也受到患者的尊敬。彬子下定决心,对丈夫倾吐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告诉修治,日子再这样过下去,两人就只能分道扬镳了,但如果有办法改善当下的关系,她也希望丈夫去尝试一下。刚开始,修治没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然而即便不愿承认,他心里也明白,继续这样下去,两人的关系最终会走向破裂。于是,他去妻子推荐的医疗机构接受了诊治。
医疗机构对修治进行了详细的预备面谈及诊断面谈,前后共计5次,同时还给修治做了发展情况检查和各种心理测验。
修治一开始神经紧绷,接受诊治时不情不愿,表露出强烈的警惕和抗拒。气氛逐渐缓和后,修治讲述的不再仅仅是自己与妻子之间的问题,而是延伸到了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修治有个突出的特征,就是不太记得孩提时代的事情。身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他有着超出常人的记忆力,却在回忆过去时带有强烈的抵触感,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压制。
尽管如此,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还是可以推断出,修治的童年过得十分孤独。母亲身为教师,总是忙于工作;修治年幼时由奶奶照顾,3岁起就一直在托儿所上全托,几乎没留下什么快乐的回忆,也没有感受过来自母亲的温情。上小学之后,很多时候他还是孤身一人。面对其他蛮横粗野的孩子,修治感受不到亲切,只有恐惧。就算有能说上话的朋友,和对方的交往也仅限于当时当地,他既没带朋友来过自己家,也没在放假时和朋友出去玩过。他的乐趣在于读书、玩游戏,以及始于小学二年级的将棋。
比起学校,修治更喜欢去补习班,因为上补习班的目的非常明确,而且可以令他逃离烦琐的人际关系。在补习班里,修治才第一次交到了令自己敬仰的朋友。那个朋友目标明确,立志当医生,知识丰富,自我觉悟高,和公立小学里那帮吵吵闹闹、蛮不讲理、寻衅滋事的家伙相比真是有如天壤之别。修治第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了志趣相投的伙伴。
面对妻子,修治说,比起信赖和亲近,他感受到的只有压力与恐惧。究其根本,这种感觉源自他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对那帮欺负自己、找自己碴的人所抱的感情。
发展情况检查的结果显示,修治拥有优异的智力,其中语言理解与知觉组织的得分非常高,而无论是在社会性、沟通能力,还是在社会认知、执行功能方面,都没有发现神经功能障碍,因此不能诊断为自闭症谱系障碍。不过,修治回避情感交流与亲密关系,漠视情感共鸣,喜好工作、学习等可以独立完成的事项的倾向非常明显。修治身上的另外一个特征是,他对母亲漠不关心,感情淡薄。他称母亲为“那个人”,回想起母亲时,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冷漠。如今,修治对妻子的感觉也是一样。
据诊断,修治有回避型依恋倾向。他不喜欢亲密的深层次关系与情感交流,在合作度、共情度方面也有所欠缺,表征类似自闭症谱系障碍,但神经层面未见明显障碍,特征是无法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应该说,修治也和第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小黎一样,面临着回避型依恋的问题。
义晴(化名)是一位60岁的男性,他在走投无路之下打来电话,匆忙定下了前来咨询的事。义晴是高级白领,供职于一家大名鼎鼎的一流企业。大概半年前,他退了休,然后又被公司返聘,继续在原来的公司工作。来到门诊室的义晴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口中描述的精神状态却沉重不已。
退休没多久,义晴就与妻子分居,过起了独居生活。妻子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在说受不了和义晴一起生活。义晴也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挽回过,可最终还是没能令妻子满意,做什么都不对。妻子逼着义晴离婚,说即使离不了婚也要分居。
在妻子看来,义晴就是块没有感情的木头,一看到他的脸就觉得不爽,和狗生活在一起都比和他在一起强得多。眼看着终于要退休了,妻子某天再次提起了分居的事。义晴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不过他又想,与其像现在这样成天被埋怨,不如就答应妻子算了,也能落个清静。
只是,随着离家的日子临近,义晴的忧郁与不安也越积越深。家务他都会做,在这方面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总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了依靠。然而答应分居的话已经出口,也不能反悔不认。义晴把住了大半辈子的家让给妻子和儿子,自己搬进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真正离家独居后,义晴意外地发现生活反而变得安逸了。他再也不用每天忍受妻子的牢骚、责备,还能自由自在地享受旅行和音乐的乐趣。以往因为顾虑妻子的想法、脸色而尽力克制的事,如今也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了,好似回到了单身时代。义晴感觉自己获得了自由,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赖。
义晴还读了好几本讴歌孤独的书,书中讲述家人的牵绊只会成为阻碍,一个人的人生才是最美好的。他觉得自己过上了全新的生活。
之后,义晴有时制订休假旅行计划,有时玩脸书,联系长年没有来往的朋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完全沉迷在一个人的生活状态中。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联系了义晴——大学时代和义晴同属一个社团的女性N。义晴曾经喜欢过N,还请她喝过一两次茶,只是两人间的故事仅此而已,义晴还没找到机会表白就走上社会,从此与N断了音信。不过,义晴直到35岁还没结婚,或许就是因为心里还隐藏着对N的感情。
与怀念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种仿佛在黑暗里找到了光亮的感觉。看来和家人分开后,义晴确实是孤独的。没有谁主动提起,但他和N终于决定彼此见上一面,并定好了时间地点。随着日子临近,义晴却越发感到恐惧。
毕竟已经过去了近40年,通过短信互通音讯的时候,义晴已经确知了对方结婚生子、孩子也已成年的消息。他想,都到了这把年纪,见面大概只会让彼此失望。退缩的念头一次次涌上心头,然而最终,对于见面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风。大概是孑然一身的生活让他感到孤寂了吧,义晴或许幻想着一场浪漫的梦境。
见面的日子到来了。出现在义晴眼前的N看起来虽然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却终究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婆婆了。不过,她那比之过去愈加优雅的气质、依旧没变的灵动眼眸,令义晴几乎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看到义晴后,N很好心地说:“你一点也没变。”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义晴的头发已经明显稀疏,白发也比过去多了。
两人一起吃了顿饭,又聊了几个小时,傍晚时分在车站分别。N还和从前一样,一直开心地说个不停,讲自己的丈夫、孩子,还有最近迎来的孙子,热情的声音里还能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义晴听着N的讲述,感觉自己身上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你也讲讲自己啊。”在N的催促下,义晴说:“我没什么好讲的,一无是处。”他说到一半停住,含含糊糊地回应了N的话题:“还没抱上孙子,不过总会有的。”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呢,让我一个人说个不停,自己就一言不发,只知道笑。”
妻子过去也总是对义晴说同样的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妨告诉你吧,我其实很喜欢你,一直在等你的表白。我用了三年时间才忘掉你,然后才遇到了现在的丈夫。”
这句话太具冲击性,义晴一时惊讶得忘了呼吸。没想到N竟然也对自己有意……然而,义晴的喜悦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很快就被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取代。失落折磨着他的神经。
两人音讯中断的近40年里,N找到了信赖的伴侣,构筑了温暖的家庭,幸福满满;而义晴则在回避提起本应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妻儿。同样过了近40年,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一直在失去。
在车站与N作别后,义晴心里就像漏了个洞一样,非常空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是不是一直没有认真对待过生活?义晴喜欢N,却没有靠近对方的勇气,最终与主动向自己求婚的妻子走到了一起。义晴其实没那么喜欢妻子,也并没从心底里期待过与妻子的婚姻。
或许就是这样的思绪使得义晴心生退意,一直借工作回避妻子。妻子因为义晴的态度饱受折磨,义晴却始终视而不见。如今,人生的时光已所剩无几,他在耗尽了妻子的爱意之后,反遭妻子抛弃。
义晴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他本来是有机会活出另一种人生的,可事到如今,一切为时已晚,没有挽回的可能了。想到这里,义晴心绪不宁。
与N的再会和N的告白,反而愈发增强了义晴的失落感。义晴原本就有回避型依恋倾向,与人交往时喜欢保持一定距离,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回避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即便是面对大学时互有好感的女性,他也没能往前迈出一步。结婚30年,他依然没有对共度人生的妻子敞开心扉。
工作上,义晴硕果累累。他以高级员工的身份,在世界知名的一流企业一直干到了退休。然而,如今他被公司返聘,成为特约顾问,却并没有得到什么重用,只是从事着与自己过往经历无关的工作。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这40年来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
要说是为家人,那就过于虚伪了。义晴一直借工作逃避家庭,可惜在工作上,他做的也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义晴本来是一名音响专家,公司裁撤掉音响部门后,他放弃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业,选择了稳定。义晴曾经觉得这么做是为了家人,但那其实只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实际上,他只是害怕离开公司罢了。
爱情也好,工作也罢,义晴两边都不如意,最终同时失去了两者。他从未真正渴望、真正努力达成过任何东西,这个念头牢牢占据了义晴的脑海。
许多回避型依恋的人,往往都会在人生行至尾声时生出这样的感慨。
事已至此,即便察觉自己一直在回避人生,时间也无法从头来过。这是人们始终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
永远沉睡不醒是不是更好呢?如果没有与N重逢,还像从前那样继续享受一个人的生活,是不是就根本不会察觉人生的缺憾呢?但义晴又觉得并非如此,那样做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根本骗不过自己。
在人生尚余十几二十年时光之际醒悟过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究竟是怎样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义晴回顾一生,发觉自己丢弃了真实的想法与心境。他似乎从未在意、渴望过什么。
回想起来,在小时候,每当义晴露出笑意的时候,总会招来母亲的训斥。所以笑并不会让他开心,而是恰恰相反。母亲为了贴身照顾病重的哥哥,几乎不怎么待在家里,即便偶尔回家一趟,脸上的神色也因为心情不佳而十分难看,不给义晴一个正眼。不知不觉间,义晴的思绪沉入了幻想世界,每当此时脸上才会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不过在母亲面前,他必须注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逃入幻想之中是一种在回避型依恋的孩子身上很常见的代偿行为。大概从幼时起,义晴就已经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剥离开来,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这样的反应在心理受到忽视的孩子身上并不少见。
义晴早已把自己曾经沉迷幻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记忆复苏后,他回想起来,幻想世界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曾经长久占据着自己的一半思绪。他热衷幻想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了20多岁的时候。
在义晴的感知里,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幻想世界,就像是一个平行空间,两者同时存在。
义晴觉得自己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似真似幻,有一半的自我处于幻想当中。这样的感觉在与人接触、交流时依然存在,仿佛一半的自我游离在别处。义晴不太记得孩提时代的事,无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半梦半醒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如此漫长的人生旅程的呢?
话虽如此,大学时代即将结束的那天,在下着小雨的铁道口,义晴无言地目送N撑伞离去的背影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无疑是真实存在的。
10年后,义晴与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性相识,两人第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他感受到离别的临近,产生了难舍难分的心绪,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没必要否定每一种当时产生的感情。就算那份感情如今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义晴曾在生活中体味过那份感情的事实也是不容抹杀的。如同肉体一般,感情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但那并不意味着它从未存在过。在某个瞬间,它曾真真切切地占据过义晴的心头。如今,尽管曾经的感情已经变质,也不能全盘否定它的存在。
在探寻本心的过程中,义晴一一忆起了过去体会到的种种滋味,并因此意识到,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的想法只不过是意图阻止时间流逝的妄念而已。他学会了接纳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