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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是危险的……但生活也是如此。一个不愿冒险的人注定永远不会学习,永远不会成长,永远不会生活。

——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厄拉科斯入门》,写给他的儿子列特

当沙尘暴从南方呼啸而来时,帕多特·凯恩斯最先想到的是它的气象读数,而不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他的儿子列特——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成长于严酷的沙漠环境之中——正对他们在废弃的植物试验站里找到的古老气象舱进行着评估。他对这台机器是否还能运转起来没什么信心。

列特把头转向了沙丘的另一边,望着远处冲他们袭来的沙尘暴。“旷野中的恶魔之风。 胡拉斯卡利·瓦喇 。”然后他近乎本能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蒸馏服。

“是科里奥利风暴 ,”凯恩斯纠正道,他用的是一个科学术语,而不是他儿子选择的弗雷曼土话,“穿越开阔平原的风被星球的革命性运动放大。使得阵风时速达到了七百公里。”

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年轻人忙着把蛋形的气象舱封好,同时检查了通风孔的闭合、沉重的舱门入口以及储存的应急物资等情况。他无视着他们带来的信号发生器和遇险信号灯,因为沙尘暴带来的静电会把所有的传输信号都撕裂成电磁碎片。

在一个娇生惯养的社会里,列特会被视为小男孩,但艰苦的弗雷曼社会给了他一个无比短促的成长期,即使岁数比他大两倍的人也很难达到他现在的成就。他比他父亲更有能力处理紧急情况。

老凯恩斯搔了搔他那沙灰色的胡子。“像这么猛烈的风暴可以跨越四个纬度。”说着他点亮了分离舱里分析设备那昏暗的屏幕,“它把微粒带到两千米的高空,并让它们悬挂在大气层中,所以在风暴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灰尘仍会持续从空中落下。”

列特最后一次拽了拽舱口锁,确保它能抵御住沙暴,然后说道:“弗雷曼人把那叫做艾尔-萨耶尔,也就是‘沙雨’。”

“有朝一日,等你想成为一名行星学家了,你就得学会使用更专业的词语,”帕多特·凯恩斯用专家的口吻说道,“我还会偶尔发报告给皇帝,虽然不像我应该做的那样频繁吧。而且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读过我的报告。”说着他敲了敲某个设备。“啊,数据显示大气锋面已经很接近我们了。”

列特打开舷窗盖,迎面而来的是一堵静止的白褐色大墙:“一个行星学家除了会用科学语言外,还得学会用他的眼睛。看看窗外吧,父亲。”

凯恩斯冲他儿子咧嘴一笑:“是时候升高气象舱了。”他操纵着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的控制系统,成功地让双排悬挂式发动机运转了起来。吊舱对抗着重力颠簸着离开了地面。

风暴张着大嘴向他们袭来,列特关上了盖板,希望这台古老的气象设施能撑得住。他在某种范围内相信他父亲的直觉,但不相信他的实际动手能力。

蛋形的气象舱在浮空器的作用下平稳地升到半空,受到了前导微风的冲击。“啊,来了,”凯恩斯说,“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

风暴像一根大棒似的击中了他们,把他们抛进了漩涡。

几天前,在一次深入沙漠的旅行中,帕多特·凯恩斯和他的儿子发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显示这里有一个数千年前废弃的植物试验站。弗雷曼人已经彻底搜查了大部分的前哨研究站,为的是搜寻有价值的物品,但这个位于岩层深处的孤立研究站一直没被人发现,直到凯恩斯发现了它。

他和列特打开了那扇布满灰尘的舱门,像准备进入地下墓穴的食尸鬼一样朝里面窥探着。他们被迫在炎炎烈日下等待着。让大气交换清除掉里面污浊得要命的空气。帕多特·凯恩斯在松软的沙地上踱步,随后屏住呼吸,把头探进黑暗之中,等着进去好好探究一番。

这些植物试验站建于旧帝国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候,凯恩斯记得,这个沙漠星球还没什么特别的,没有值得注意的资源,也就没有理由殖民。而当那些禅逊尼流浪者 在历经了几代人的奴役后来到这里时,他们希望建立一个自由的世界。

但那是在发现香料美琅脂之前的事情了,这种珍贵的物质在宇宙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所以一切都变了。

凯恩斯不再把这个世界称为厄拉科斯,也就是它在帝国记录中的名字,而是采取了弗雷曼人的叫法:沙丘。虽然在他内心深处已当自己是一名弗雷曼人了,但他仍然是帕迪沙皇帝的仆人。埃尔鲁德九世当初派他前来解开香料的秘密:它从哪里来,它是怎样形成的,在哪里可以找到它。但凯恩斯却和沙漠居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他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做妻子,并养育了一个有一半弗雷曼血统的儿子,这孩子希望能跟随他的脚步,成为沙丘下一任行星学家。

凯恩斯对这颗行星的热情从未减退。他为能有机会学习新东西而兴奋不已,即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置身于风暴之中……

气象舱那古老的浮空器对抗着科里奥利风暴,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像是一窝黄蜂在愤怒地嚎叫。这艘气象舱在旋转的气流上跳动着,像是个钢制的气球。被风暴吹起来的尘土冲刷着舱体。

“这让我想起了我在萨鲁撒·塞康达斯 上看到的极光风暴,”凯恩斯又瞎琢磨起来,“真是令人惊奇的景观啊——非常多彩也非常危险。平地就能刮起一阵铁锤似的飓风一下子把你压扁。你可不想在外面被逮个正着。”

“我压根也不想待在外面。”列特说。

由于舱体持续地受力,一面侧板被压瘪了,随着一声微弱的呼啸声,空气从裂缝中钻了进来。列特蹒跚走过甲板,朝破口处走去。他一直随身带着修理包和泡沫密封胶,因为他十分确信这个破旧的气象舱迟早会破裂:“我们被神握在手里,随时都可能被他挤碎。”

“那是你妈妈的说法。”行星学家说道,眼睛仍不错神地目送着一串串信息从录音设备涌进了一个旧数据包。“瞧,时速达八百公里的阵风呵!”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这是个多么可怕的风暴!”

列特在那道细细的裂缝上涂上了密封胶,看着它变得如石头般坚硬然后抬起头来。漏气的刺耳呼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飓风的沉闷噪音。“如果我们在外面,这风会把我们身上的肉从骨头上刮下来。”

凯恩斯噘起嘴唇:“很有可能如此,但你必须学会客观地、量化地表达观点。人们不会在给皇帝的报告里写上类似‘把肉从骨头上刮下来’这样的话。”

猛烈的飓风、刀割般的沙子和风暴的嚎叫声达到了高潮,气象舱内的压力爆发了,凭空爆出了一个寂静的气泡。列特眨着眼睛,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好清一下自己耳朵和喉咙。寂静的压力在他的脑壳里抽搐着。但透过嘎吱作响的舱体外壳,他仍然能听到科里奥利风暴的声响,就像噩梦中的低语一般。

“我们跑到风暴眼里了。”帕多特·凯恩斯高兴得容光焕发,放下了手中的仪器,“这里堪称是风暴中心的一个穴地啊,是你最意想不到的避难所。”

蓝色的静电在他们周围噼啪作响,这是沙子和灰尘摩擦在一起所产生的电磁场。“我宁愿现在就回到我们的穴地里去。”列特抱怨道。

在风暴之墙猛烈地抽搐了一阵之后,气象舱在暴风眼里安全而平静地漂流起来。两人被关在了这艘小飞船里。总算有机会以父子的身份聊聊天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撞上了对面的沙暴墙,被厚重的沙暴风横扫进了疯狂的气流里。列特踉跄一步,稳住了身子,他的父亲也设法站稳了脚跟。舱体震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凯恩斯看了看他的控制系统,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他的儿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浮空器现在显示”——他们忽然开始往下滑,就像安全绳被谁割断了一样——“失效中。”

在受损的气象舱坠向那被昏暗沙尘所遮蔽的地面时,列特竭力对抗着可怕的失重状态。他们开始在空中翻滚起来,可行星学家仍在继续尝试修复控制系统。

快要掉下去的浮空器在外面噼啪作响,在马上脱离舱体前又稳住了。霍尔茨曼力场发生器产生的力量足以缓冲它们,吸收掉最大的撞击力。然后这架气象舱就“砰”的一声坠落在了沙地上,科里奥利风暴在头顶呼啸不止,就像一辆香料收割机在碾压脚下的袋鼠。沙尘如瓢泼大雨般从空中倾泻下来。

浑身瘀青但没受什么致命伤的帕多特·凯恩斯和列特·凯恩斯一起站了起来,在肾上腺素的余力作用下对视了一眼。风暴攀升起来飞越了他们,把气象舱留在了后面……

列特捅开了被沙子堵塞的通风口,新鲜空气这才涌入了密闭的舱内。而当他撬开沉重的舱门时,一股沙子流了进来,但列特已经用静态泡沫黏合剂把墙壁的缝隙都填满了。他借助弗雷曼工具包里的一把铲子和自己的双手,开始把他们挖出来。

帕多特·凯恩斯完全相信他儿子有能力拯救他们,所以他忙着在昏暗中把新获得的天气数据整理进单个的老版本数据包里。

列特眨巴着眼睛,像一个刚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的婴儿一样爬出了舱外,他凝视着被风暴冲刷过的世界。沙漠重生了:沙丘像行进的兽群一样向前移动了;熟悉的地标也改变了;足迹、帐篷甚至小村庄都被抹去了。整个盆地看起来干净而崭新。

一身白色灰尘的列特爬到了比较稳定的高地上,他这才看清了面前埋着气象舱的洼地。原来在他们坠毁时,这艘小飞船在被风吹动的沙漠表面撞出了一个大坑,随后猛烈的风暴就把一大片沙子扔到了他们身上。

列特凭借弗雷曼人的直觉和天生的方向感,大致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他们就在离南部假墙不远的地方。他认出了岩石的形状、悬崖的纹路、山峰和沟壑。如果风暴把他们多吹出一公里远的话,气象舱就会撞到炽热的山体上……这对于这位伟大的行星学家,弗雷曼人口中的乌玛,也就是他们的先知来说可不是一个光彩的结局。

列特向下面那个埋着气象舱的大洞喊了一声:“父亲,我想附近的悬崖上有一个穴地 。如果我们到那儿去,弗雷曼人可以帮我们挖出舱体来。”

“好主意,”凯恩斯回答,声音有些低沉,“去确认一下吧。我留在这儿继续工作。我……有了个主意。”

年轻人叹了口气,穿过沙地,走向那块突出的赭色岩石。他的脚步毫无节奏感,这样不会引来大虫子:走,拖,停……拖,停,走两步……拖,走,停,走……

列特在红墙穴地的同志们,尤其是他的血亲沃里克,十分羡慕他能全程陪伴行星学家。毕竟乌玛凯恩斯给沙漠中的人们带来了天堂一般的愿景——他们也相信他唤醒沙丘的梦想,并追随着他。

在哈克南家族——他们只知道在厄拉科斯开采香料,所有人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用来压榨的奴隶——不知情的情况下,凯恩斯指挥着一支秘密的、忠诚的工人大军,他们不仅通过种植青草固定住了流动的沙丘,还在隐蔽的峡谷里布下了一大片仙人掌丛和耐寒灌木丛,通过露水过滤器进行灌溉。即使是在未开发的南极地区,他们也种植了棕榈科植物,这种植物已经站稳了脚跟,现在很是繁盛了。石膏盆地里还有一个郁郁葱葱的示范项目,不断生产出鲜花、新鲜水果和矮树来。

然而,尽管这位行星学家有能力策划出如此宏伟、跨越整个世界的雄伟计划,但列特觉得他还是有些缺乏常识,不能让他长时间独处。

这个年轻人沿着山脊向前走着,直到他在岩石上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火焰痕迹,以及一条外人不会注意到的杂乱小路,褪色的石头上刻满了信息,承诺在著名的 阿尔阿米亚 旅行者祝福规则下为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处。

有穴地里那些弗雷曼壮汉的帮助,他们便可以挖出气象舱并把它拖到一个隐藏的地方去了,在那里可以回收或是修理。不出一个小时,弗雷曼人就会抹去一切痕迹,让沙漠重新陷入一片沉思般的寂静。

但当他回头看向失事地点时,他惊恐地发现那艘被撞坏的飞船自己晃动了起来,已经从沙坑里向外探出三分之一了。随着低沉的嗡嗡声,舱体上下起伏着,就像一头被困在贝拉·特古斯 沼泽里的巨大野兽。但那个跳动着的浮空器明显有些动力不足,每次只能把船向上带动几厘米。

当列特意识到他父亲正在做什么时,他顿时呆住了。 浮空器,还是在空旷的沙漠里!

他拼命向前跑去,绊了一跤又一跤,每跑一步就有一大片沙尘随着他的脚步倾泻而下。“父亲,停下来。关掉它们!”他嗓音嘶哑地大喊起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望向那片金色的沙丘,望向遥远的碧水鸟洼地那地狱般的深渊。他扫视了一下,寻找涟漪的影子,那个暗示着地层深处运动的波动……

“父亲,快出来啊。”他在打开着的舱门前急停了下来,气象舱仍在持续地前后移动着,拉扯着。浮空立场也开始变形了。列特抓住门框的边缘,荡起身子跳进了气象舱,吓了凯恩斯一跳。

这位行星学家对他的儿子咧嘴笑了起来。“这是某种自动系统——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按钮,但这个气象舱可能会在不到一小时内自动浮出地面。”说着他又转向他面前的仪表,“它给我争取了不少时间,我要我们所有的新数据整理到一个单独的存储器里——”

列特一把抓住父亲的肩膀,把他从控制台上拉了下来。他一下子把手按在了紧急切断开关上,浮空器渐渐停了下来。凯恩斯有点不明白了,想要抗议,但他的儿子不由分说把他推向打开的舱门。“出去,现在!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向那块岩石。”

“但是——”

列特怒不可遏地喊道:“在霍尔茨曼力场上操作浮空器,就等于激活了一个屏蔽场。你知道在空旷的沙地上启动个人屏蔽场会发生什么事吗?”

“浮空器再次开始工作?”凯恩斯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便明白了,眼睛随之一下子亮了起来,“啊!会引来一条虫子。”

“而虫子是一定会来的。现在快跑吧!”

老凯恩斯跌跌撞撞地爬出舱门,一下子摔倒在沙地上。他赶忙恢复了平衡,在刺眼的阳光下找到了方向。瞄准了一公里外列特所指的那条悬崖线,他步履蹒跚,极不协调地迈着复杂的舞步,时而前进,时而滑动,时而停顿,时而向前跳跃。年轻的弗雷曼人则跟着从舱口里跳了出来,紧随其后,一起朝着安全的岩石跑去。

没过多久,他们便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阵嘶嘶的轰鸣声。列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推着父亲翻过一个沙丘:“快跑啊。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们加快了速度。帕多特又绊了一下,但很快爬了起来。

一片涟漪横穿沙土,径直向着半埋着的气象舱,向着他们而来。随着一条长长的虫子猛地钻出地面,沙丘顿时倾斜翻滚起来。

“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啊!”他们冲向悬崖,翻过一个沙丘峰,滑下去,然后又向前冲去,柔软的沙子不停拉拽他们的脚。看到那块可以避险的岩石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一百米远了,列特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随着巨虫加快速度,嘶嘶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了。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在颤抖。

终于,凯恩斯来到第一块巨石前,他像锚一样紧紧抓住它不松手,大口喘着粗气。但列特却一把将他推到了斜坡上面,以确保怪物不会从沙地上直起身来袭击他们。

过了一会儿,帕多特·凯恩斯和儿子坐在岩架上,一言不发地用鼻孔吸着热气,想要好好喘口气,回头望去,一个沸腾的漩涡围绕着半埋着的气象舱。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搅拌的沙子发生了黏度上的变化,舱体开始晃动起来,渐渐下沉。

漩涡的中心升起一个巨大的铲状的嘴巴。这只沙漠怪物一口吞下了这艘令人讨厌的小船和成吨的沙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一条布满了水晶牙齿的食道。然后,蠕虫又深深地沉入了这片不毛之地,列特盯着它一路走远所形成的涟漪,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消失在了空空的盆地里……

在随之而来的沉寂中,帕多特·凯恩斯看上去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相反,他看起来很沮丧。“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数据,”行星学家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本可以用我们的读数来更好地理解这些风暴的。”

列特把手伸进自己蒸馏服正面的口袋里,掏出他从气象舱的仪表盘上抓来的老式数据包,说道:“即使是在疲于奔命的时候——我仍然关注着我们的研究。”

凯恩斯带着父亲的自豪微笑起来。

在沙漠烈日的灼烧之下,他们开始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不断攀登,直奔安全的穴地。

看呐,人啊,你能创造生命。你可以终结生命。但是,瞧,你别无选择地必须去体验生命。这便是你们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劣势。

——《奥兰治天主圣经》,金拉·赛普提玛书,5:3

在浸满石油的杰第主星 上,结束了漫长的一天劳作后,工人们和往常一样离开田地。在红日余晖照耀下,被汗水和尘土覆盖着的人们,开始步履艰难地从坑道往家里走去。

人群中,哥尼·哈莱克的一头金发因汗水黏在一起,他正有节奏地拍手。这是他保持前进的唯一办法,也是他发明的对抗哈克南领主压迫的手段,当然他们此时听不见。他编了一首歌词驴唇不对马嘴的劳动号子,试图让他的同伴们也加入进来,或者至少跟着他嘟囔几句也行。

我们每天拼命行走,像条哈克南家的狗,
起早又贪黑,没时间洗澡,
需要干的活儿却一点也不见少,不见少啊,不见少……

人们一言不发地艰难前行。在布满岩石的地里劳作了十一个小时,他们确实太累了,几乎没人给这位准游吟诗人一个反应。哥尼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努力,不过他仍然苦笑着说:“朋友们,我们确实很难受,但我们不用那么沮丧啊。”

前方出现了一个由预制建筑组成的低矮村庄——这是一个名为迪米特里的定居点,以纪念前哈克南族长,弗拉基米尔男爵的父亲迪米特里·哈克南。在几十年前,这位男爵控制了哈克南家族后,他仔细研究了杰第主星的地图,并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命名了各个地方。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为那些荒凉的地方增添了一丝戏剧性:悲伤岛、沉沦浅滩、死亡悬崖……

毫无疑问,在几代人之后,一定会有人重新给这些地标命名的。

这种担忧超出了哥尼·哈莱克的能力。虽然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知道帝国是巨大的,有一百万颗行星人口达到了一千的十一次方人口……而他自己就连哈克城都没去过,那个人口密集、烟雾缭绕的大都市,在北部地平线上散发出永恒的红光。

哥尼研究了他周围的工人,这些他每天都能见到的人。他们低垂着眼睛,像机器一样大踏步走回他们肮脏的家。他们是那么的阴郁,使得他很想大笑出声来:“多往肚子里灌点儿汤吧,我希望你们今晚能开始唱歌。《奥天圣经》上不是说过‘要从内心深处欢呼,因为太阳的起落是根据你观看宇宙的角度而定的’?”

一些工人带着微弱的热情咕哝了几句,这也总比没人搭话强。至少他让他们高兴起来了。生活如此沉闷,任何一点色彩都值得为之努力。

哥尼今年二十一岁,从八岁起就在地里干活,他的皮肤已经变得如皮革一般粗糙,但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仍习惯汲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虽然迪米特里村和荒凉的田野也没什么好汲取的。他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太圆,五官扁平,看上去已经和一个老农没什么两样了,因此毫无疑问,他最后肯定会娶村里一个同样毫无光泽、疲惫不堪的姑娘为妻。

哥尼一整天都在壕沟里,挥舞着一把铲子,把一堆堆的石土铲出去。在同一块土地上耕作了这么多年之后,村民们不得不把土地挖得很深才能找到养分。男爵当然不会把宇宙索浪费在肥料上——最起码不会为了 这些人

在他们对杰第主星几个世纪的管理中,哈克南家族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竭尽全力地压榨这片土地。榨干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权利——不,是他们的 责任 ——反正他们随时可以把村庄转移到新的土地上。有一天,当杰第主星最终只剩一个空壳时,哈克南家族的领袖无疑会去要求一个新的封地,作为对帕迪沙皇帝效劳的新奖赏。毕竟,在帝国中有许多世界可供选择。

但哥尼对银河政治不感兴趣。他的视野仅限于享受即将到来的夜晚,在聚居区里找一点乐子放松放松。毕竟明天又会是一个累死人的工作日。

在这地方,只有黏稠的、富含淀粉的克劳尔块茎长得很好,虽然大部分的作物都被出口用作动物饲料了,但毕竟这种淡而无味的块茎营养丰富,足以喂饱人们。所以哥尼和其他人一样,每天都吃着这种食物。 土壤贫瘠必然味道差

他的父母和同事们满嘴都是箴言,很多都是来自《奥兰治天主圣经》,哥尼都记住了,还经常给它们配上曲子。音乐是他被允许拥有的唯一财富,而他又免费分享给了别人。

工人们住在他们各自独立又一模一样的住所里,哈克南家族低价买来了这些有缺陷的预制建筑,随后把他们安置在里面。哥尼凝视着那间他和父母以及妹妹贝丝一起住的小屋。

他的家比其他的家更有格调一些。锈迹斑斑的旧坩埚里盛着泥土,泥土里长出来五颜六色的花朵:栗色、蓝色和黄色的三色紫罗兰和雏菊,甚至还有看上去更加俗气的马蹄莲。大多数房屋都有小菜园,人们在那里种植植物、草药和蔬菜——不过,任何看起来太美味的农产品都可能被哈克南巡逻队没收并吃掉。

那天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但他家里的窗户是开着的。哥尼可以听到贝丝甜美的声音和轻快的旋律。他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她那长长的稻草色头发,他觉得这颜色应该是“亚麻色”——来自他熟记的古代人类诗歌中的一个词——尽管他从未见过亚麻粗布吧。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贝丝容貌姣好,性格甜美,还没有被终生辛苦的劳作所摧毁。

哥尼拧开外面的水龙头,用水冲掉了脸上、胳膊上和手上的灰色泥块。又把脑袋浸在冷水里,浸湿了蓬乱的金发,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把头发捋得井井有条。他甩了甩头,大步走进了屋子,吻了吻贝丝的脸颊,却把凉水溅到了她身上,贝丝尖叫一声退了几步,然后又回去帮着做饭了。

他们的父亲已经瘫坐在椅子上,而母亲则在后门外的大木箱前弯着腰,收拾克劳尔块茎准备去市场贩卖。她一看见哥尼回家了,便擦干了手,进来帮贝丝布置饭桌。他的母亲现在站在桌旁,用深沉的声音虔诚地读了几段从一本破旧的《奥天圣经》(她的目标是在自己去世之前给孩子们读完整本巨著)里找出来的诗篇,然后他们便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和妹妹边说边喝着一碗蔬菜汤,汤里只加了盐和几根干香叶。在吃饭的时候,哥尼的父母很少说话,通常只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

吃完饭后,哥尼把盘子拿到盆里擦洗后晾干,以便第二天使用。他伸出一双湿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去酒馆吗?今晚是聚会之夜。”

老人摇了摇头:“我宁愿睡觉。你的歌有时让我觉得太累。”

哥尼耸耸肩,说道:“那你就歇着吧。”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打开摇摇晃晃的衣柜,拿出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一把老式的巴厘琴 ,一种有九根琴弦的乐器,但哥尼只能弹七根,因为有两根琴弦断了,而他又没有找到替换品。

这把破损的不能弹奏的琴原本被人丢掉了,被他捡了回来,然后耐心地修理了六个月……打磨、上漆、塑形……最终这把巴厘琴发出了他所听到过的最甜美的声音,尽管它至今没有完整的音调范围吧。哥尼经常在夜里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拨弄琴弦,转动平衡轮。他自学弹奏他听过的曲子,或者干脆自己写新曲子。

夜幕笼罩整个村庄时,他的母亲累得瘫倒在一张椅子上。她把珍贵的《圣经》放在膝上,似乎它的重量比文字更让她感到安慰。“别迟到了啊。”她用干巴巴、空洞的声音说道。

“不会的。”哥尼心想就算自己整夜不归,估计她也不会注意到,“我还得留点儿体力对付明天那些壕沟呢。”说着他举起一只肌肉发达的手臂,假装自己对那些大家都认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劳作充满了热情。然后他便穿过泥泞的街道,来到了酒馆。

几年前,一场致命的高烧传染病在此地肆虐了一阵,结果有四个预制房屋空置了下来。于是村民们把这些房子搬到了一起,拆掉了连接的墙,改造成了一个大的社区中心。尽管这并没有违反那些数目众多的哈克南禁令,但当地的执法者对这样的举动还是表示了不满。不过酒馆最终还是保存了下来。

哥尼加入了已经来到酒馆参加聚会之夜的一小群人里。有些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妻子。其中一人已经瘫倒在桌子上,与其说是喝醉,还不如说是累的,因为他那壶淡啤酒只喝了一半。哥尼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巴厘琴,拨出叮当一声脆响,一下子就把他完全吓醒了。

“下面是首新曲子,朋友们。和你们老母亲唱的那种赞美诗不大一样,我回来会教给你们的。”他冲着大家咧嘴一笑,“你们跟着我一起唱哈,我估计你们准得跑调。”眼前这些都不是很会唱歌的人,但是歌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能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些许的光明。

他精力充沛地给一首熟悉的曲子上加上了几句嘲讽的歌词: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无人可替,
从黑石平原到石油大海,
再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远道而来的人啊,
看看我们把什么藏进脑和心,
能不能举起一两把鹤嘴锄
帮着我们干点活儿……
让我们过得更舒服。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无人可替,
从黑石平原到石油海洋,
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当哥尼唱完这首歌时,他那平平的方脸上洋溢着笑容,在自己想象的掌声中鞠了一躬。其中一个人嘶哑地嗓子喊道:“当心点,哥尼·哈莱克。要是哈克南人听见了你那悦耳的声音,他们一定会把你逮到哈克南城去的——这样你就能给男爵唱歌了。”

哥尼粗鲁地哼了一声:“男爵对音乐完全没有鉴赏力,他肯定不喜欢我这种好听的歌曲。”这句话顿时引得人们哄堂大笑起来。他拿起一杯苦啤酒,大口地灌了下去。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了,贝丝跑了进来,她那亚麻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脸涨得通红:“巡逻队来了!我们看到了浮空器的灯光。他们开来了一辆囚犯运输车,还有一车卫兵。”

大家都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其中两人马上大步跑向门口,但其余的人仍呆在原地不动,被吓得动弹不得。

哥尼拿起他的巴厘琴弹奏了一首抚慰人心的曲子,然后说道:“冷静点,朋友们。我们在做什么违法的事吗?‘有罪之人清楚并表现出他们的罪行。’我们只是在聚会呀。哈克南家族不能因此逮捕我们。事实上,我们是在表达我们有多喜欢我们的环境,我们有多高兴为男爵和他的手下工作。对吧,兄弟们?”

他的话最终只引起了众人一阵垂头丧气的抱怨。哥尼放下他的琴,走到社区中心的梯形窗口,正好看到一辆囚犯运输车停到了村子中央。在运输车强化玻璃窗户后面的黑暗之中似乎还可以看到几个人影,这说明哈克南家族一直在忙着抓人——而且似乎都是女人。虽然他拍了拍妹妹的手,试图保持自己良好的幽默感,好给别人打气,但哥尼清楚,多抓几个人对这些士兵来说不需要什么理由。

明亮的聚光灯对准了村庄。黑色的装甲车冲上泥泞的街道,房屋颤抖起来。然后随着一声巨响,社区中心的门被撞开了。

六个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哥尼认出了男爵卫队的克鲁比队长,他负责哈克南家族的安全工作。“都给我站好,接受检查。”克鲁比命令道,说着嘴唇上竖起了一撮小胡子。他的脸很窄,两颊凹陷,好像经常咬牙切齿似的。

哥尼站在窗户前面没动地方:“我们没有做错什么,队长。我们一直遵守哈克南的法律。我们也一直都在拼命工作。”

克鲁比看了看他,问道:“是谁任命你做这个村子的首领的?”

哥尼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嘲讽:“那又是谁任命你来骚扰无辜村民的?你会让我们无法完成明天的差事。”

酒馆里的同伴们被他的无礼吓坏了。贝丝紧紧抓住哥尼的手,试图让哥哥安静下来。哈克南的卫兵则端起武器摆出威胁的架势。

哥尼用下巴指着窗外押送囚犯的车,继续追问:“那些人做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儿以至于被你们逮起来?”

“没犯什么大事儿。”克鲁比沉着地回答,他并不害怕说出真相。

哥尼向前迈了一步,但三个卫兵马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他知道男爵经常从农村招募守卫。这些新的暴徒——从绝望的生活中被解救出来,得到了新的制服、武器、住所和女人——常常会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嗤之以鼻,事实证明他们要比外星球的那些职业打手更为残忍。哥尼希望他能认出某个来自邻近村庄的人,这样他就可以朝他的眼睛吐口水了。他的头重重撞在坚硬的地板上,但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

贝丝急忙走到她哥哥身边:“别再惹他们了。”

这是她这辈子犯的最大失误。克鲁比指着她说:“好吧,那把她也带走。”

三个卫兵中的两个抓住了贝丝削瘦的胳膊,她那张瘦小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她挣扎着被拖到仍然开着的大门口。哥尼把他的巴厘琴扔到一边,冲了过去,但剩下的那名守卫举起了武器,用枪托狠狠地打向年轻人的前额和鼻子。

哥尼踉跄了一下,但紧接着再次向前一扑,握紧拳头,像锤子一样挥动起来。“别碰她!”他先是把一个卫兵打倒在地,然后又把另一个卫兵从他妹妹身旁拽了过去。她大声尖叫起来,眼看着三个人一起向哥尼扑来,抡起武器狠狠砸向他,打断了他的肋骨,而他的鼻子早已血迹斑斑。

“帮帮我!”哥尼冲那些目光呆滞的村民们喊道,“我们人数比这帮混蛋多。”

但没有人来帮他。

他拳打脚踢,但在卫兵一通乱踢和武器重击下还是倒了下去。他使劲抬起头,看见克鲁比正指挥他的手下把贝丝往门口拽。哥尼拼命挣扎,想甩掉那些把他压在地上的大块头士兵。

透过戴着护腕的胳膊和穿着护甲的腿,他眼看着村民们像绵羊一样僵在座位上。他们都惊恐地望着他,却也都像城堡里的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救我啊,你们这些该死的!”

一名卫兵朝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他顿时喘不过气来,开始干呕。哥尼的声音消失了,呼吸也消失了。眼前金星乱舞。终于,卫兵们都撤退了。

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正好看到了哈克南人把贝丝拖进黑暗时她那张绝望的脸。

他又气又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努力保持清醒。他听到外面广场上的囚犯运输车开始启动了。在酒馆窗户上方灯光的照耀下,运输车咆哮着向另一个村庄进发,去抓更多的俘虏。

哥尼眨着肿胀的眼睛看向其他人。都是些 陌生人 。他咳嗽起来,大口吐血,然后擦掉了嘴唇上的血。最后,当他喘过气来的时候,他开口了:“你们这帮混蛋就在那儿干坐着。一点忙也不帮。”说着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怒视着村民们,“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对待我们? 他们抓走了我妹妹 !”

但他们比绵羊强不到哪去,而且从来都是如此。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希望了。

他轻蔑地把血沫和口水吐在地上,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走了出去。

秘密是权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效的领导者传播秘密以确保人们对他保持忠诚。

——拉斐尔·科瑞诺王子,《银河系帝国的领导论》第十二版

一个长着一张雪貂脸的人,正像一只偷窥的乌鸦那样站在厄拉奇恩 住宅的二楼。他向下凝视着宽敞的中庭。“你肯定他们都知道我们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晚宴,嗯-嗯-啊?”他的嘴唇早已被干燥的空气吹得裂开了,而且多年来一直如此,“所有的请柬都是亲自送到的吗?所有的人都通知到了吗?”

哈什米尔·芬伦伯爵向站在他旁边的身材瘦削、下巴松弛的卫队长杰拉尔多·威洛布鲁克探身问道。而那个穿着红金相间制服的男人则点了点头,在透过棱柱形、屏蔽场加固窗户透进来的明亮光线中眯着眼睛回答道:“大人,这可是您结婚周年的盛大庆典啊。就连乞丐们也都已经聚集在前门了。”

“嗯-嗯-啊,很好,非常好。我的妻子会很高兴的。”

在楼下的主楼,一名厨师端着银质咖啡具走向厨房。烹饪的气味飘了上来,有异国情调的浓汤和调味汁,以及用厄拉科斯人从没见过的动物烤成的肉串,都已经为晚上的奢华庆典准备好了。

芬伦抓住了有雕刻的硬木栏杆。足有两层楼高的哥特式拱形天花板上装着伊拉迦木横梁和强化玻璃天窗。他虽然肌肉发达,但身材并不高大,因此身处这所巨大的房子里显得很是渺小。天花板是他自己亲自装修的,餐厅里的那个也一样。新的东翼也是根据他的理念设计的,有着优雅的客房和豪华的私人泳池。

在他担任这个沙漠星球的帝国观察员的十年里,周围不断传来的都是开工的嗡嗡声。在他被沙达姆驱逐出凯坦皇宫之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留下印记。

在他和玛戈夫人共用的私人房间附近,有一个正在建造的植物温室,他能听到电动工具的嗡嗡声和日间工人的劳动号子。他们开辟出一道锁眼拱门,把旱喷泉放在壁龛里,再用五颜六色的几何图形马赛克装饰墙壁。为求好运,一个铰链支撑起一扇沉重的装饰门,象征性地塑造成法蒂玛之手的形状,她是古泰拉的一位远古先知的爱女。

芬伦正要把威洛布鲁克打发走,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撞击声,震得楼上都颤抖了起来。俩人连忙跑下弯曲的走廊,跑过书柜。房间里,电梯管道中,好奇的仆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向走廊方向。

温室那扇椭圆形门大开着,露出一大堆缠结在一起的金属和强化玻璃。一名工人在嘈杂的尖叫声中大声呼喊着医护人员。原来是一个吊满重物的浮空脚手架倒了。芬伦发誓,一旦调查人员找到了替罪羊,他将亲自给予适当的惩罚。

芬伦挤进房间,抬起头来。透过拱形屋顶上敞开的金属框架,他看到了柠檬黄色的天空。这里只安装了几扇过滤玻璃窗,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装上的,正散落在乱糟糟的脚手架里。他用厌恶的语气说道:“你们真会挑时候,嗯-嗯-嗯?明知道今晚我要带着客人参观。”

“是的,时候真不合适,芬伦伯爵,大人。”威洛布鲁克说道,工人们则开始在瓦砾中挖掘并寻找伤者。

身穿卡其布制服的家庭医护人员匆匆从他身边跑过,跑进了事故区域。其中一名医护人员开始给一名刚从废墟中拖出来满脸是血的工人包扎,另外两人则帮忙把一大块强化玻璃从其他伤者身上移走。只是项目主管已经被倒下的脚手架压扁了。 真是个笨蛋 ,芬伦心想, 但运气不错,他要是活着我还不定怎么收拾他呢

芬伦看了一眼他的腕表。两个小时之后客人才会来。他向威洛布鲁克示意:“先把这儿的事都停了。宴会时我不希望这个区域有任何噪音。那会提供完全错误的信息,嗯-嗯-嗯?玛戈夫人和我本来已经把今晚的宴会安排得很周密了,细致到了每一个细节。”

威洛布鲁克皱眉,但显然很快便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表示反对:“好的,大人。一小时之内完工。”

芬伦这才冷静了下来。事实上,他对外来的植物一点也不感兴趣。最初他同意进行这次昂贵的改造,只是对自己那贝尼·杰瑟里特妻子玛戈夫人做出的一个让步。虽然她只要求一间通风适中的房间,里面有植物,但芬伦——这个野心勃勃的人——已经把它扩展成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房间。他计划从帝国各地收集稀有植物。

前提是这间温室能完工的话……

他定了定神,在拱形入口处向玛戈打着招呼,她刚从城市里那迷宫般的露天市场回来。她身材苗条,金发碧眼,五官端正,比他高出一头。她穿着一件为展示自己身材而定制的长袍,黑色的长袍上沾满了街上的灰尘。

“他们拿的是埃卡兹萝卜吗,亲爱的?”伯爵贪婪地盯着仆人们提着的两个用棕色香料厚纸包着的沉重包袱。那天下午,玛戈听说有个商人乘着运航机来了,便急忙跑到厄拉奇恩去购买稀缺的蔬菜。他想撩起包装纸偷看,但她开玩笑地把他的手拍开了。

“亲爱的,都准备好了吗?”

“嗯,一切都很顺利,”他答道,“不过,我们今晚不能参观你们的新植物温室了。对我们的客人来说,那儿有些太乱了。”

为了迎接将在日落时分莅临的重要宾客,玛戈·芬伦夫人站在宅邸的中庭,墙上较低的位置用木板装饰着帕迪沙皇帝们的画像,从曾参加过芭特勒圣战的传奇将军法坎·科林,再到开明的统治者拉斐尔·科瑞诺皇太子,以及“猎人”冯迪尔三世和他的儿子埃尔鲁德九世。

在中庭的中央,有一座现任皇帝沙达姆四世的金色雕像,皇帝身着萨多卡全套军服并高举着一把仪式用剑,姿态英武非凡。这是皇帝登基头十年中监督完成的众多昂贵作品之一。在宅邸和庭院四周还有许多这样的作品,都是来自她丈夫少年时代的朋友的礼物。尽管在沙达姆刚登上皇位时两人曾发生过争吵,但现在他们的关系又逐渐亲密了起来。

穿过防尘的双扇门,一群穿着优雅的女士们鱼贯而入,陪伴左右的男人们则穿着乌鸦一般的后芭特勒式燕尾服以及各种颜色的军装。玛戈本人穿着一件丝质塔夫绸拖地长裙,胸衣上镶着祖母绿闪光的亮片。

穿制服的传令员高声含出到房的客人的名字,玛戈一一向他们致意。他们按顺序走进了充满笑声、谈话声和碰杯声的大厅。来自荣格勒家族的艺人为大家表演了魔术,还演唱了诙谐歌曲来庆祝芬伦夫妇在厄拉科斯这十年任期。

她的丈夫昂首阔步地从二楼顺着大楼梯走了下来。芬伦伯爵身穿一件深蓝色复古燕尾服,胸前有一条深红色的皇家绶带,这是他在比福卡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她弯下腰,好让这个矮个子男人亲吻她的嘴唇。“亲爱的,现在进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别让男爵把所有谈话都霸占了。”

芬伦轻手轻脚地避开了一位来自科瑞诺某颗亚行星的公爵夫人(她长相邋遢且不怀好意)。在喝酒之前,公爵夫人在酒杯上放了一个遥控的毒物探测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遥控器塞进了宴会礼服的口袋里。

玛戈看着丈夫走到壁炉前与哈克南男爵交谈起来。哈克南男爵目前是厄拉科斯西瑞达 封地的所有者,也是那里昂贵香料垄断权的所有者。壁炉里的棱镜强化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使男爵那浮肿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怖。他看上去可不怎么好。

在她和芬伦驻扎在那里的那些年里,男爵曾邀请他们去他的城堡里吃饭,或者一同观看由来自杰第主星的奴隶进行的角斗士比武。他是个太过自负的危险人物。现在,这位男爵靠在一根镀金的手杖上,手杖的头设计得很像是一头厄拉科斯大沙虫的嘴。

在过去的十年里,玛戈发现男爵的健康状况一直在急剧下降,他患有一种神秘的肌肉和神经疾病,导致他体重不断增加。从她的姐妹们那里,她获悉了他得病的原因,也就是在他强奸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时,他被下毒了。然而男爵却完全不清楚这痛苦的来源。

莫希阿姆本人,这次活动另一位精心挑选的客人,进入了玛戈的视线。这位白发苍苍的圣母穿着一件正式的阿巴长袍 ,领口镶着钻石。她双唇紧闭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微微晃了几下手指,发送了一个信息和一个问题:“哈里什卡大圣母有什么消息吗?告诉我具体细节。我有事必须要向她报告。”

玛戈也用手指回应道:“护使团 有了进展。但只是谣言,没有得到证实。失踪的姐妹还没有找到。时间过长。她们可能都死了。”

莫希阿姆看上去并不高兴。她自己也曾在护使团工作过,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慈善机构,在遥远的世界撒下了传染性迷信的种子。莫希阿姆年轻时就曾在这里待过几十年,当时她假扮成一名城镇妇女,传播小道消息,散播迷信,而这些都可能有利于姐妹会。莫希阿姆自己从来没能渗透进封闭的弗雷曼人社会,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许多其他姐妹已经进入了沙漠深处和弗雷曼人混在一起——然后便消失了。

因为玛戈在厄拉科斯的身份是伯爵的配偶,所以她被指派了确认护使团那些微妙的工作任务成果。到目前为止,她听到了一些未经证实的报道,说是一些圣母已经加入了弗雷曼人,转入了地下,还有一些关于部落中出现了类似贝尼·杰瑟里特的某种宗教仪式的传言。一个孤立的穴地据说出了一名圣女。还有就是在镇上的咖啡帐篷里,有人听到一名满身灰尘的旅行者在谈论一个救世主的传说,这个传说显然是受到了护使团预言 的启发……但这些信息都不是直接来自弗雷曼人自己。那些沙漠人,就像他们的星球一样,实在令人太过费解。

也许弗雷曼人直接杀死了那些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并从她们的身体里偷走了水分。

“其余的人都被沙子吞没了。”玛戈比画着手指。

“无所谓,找到她们。”莫希阿姆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段沉默的谈话,然后穿过房间朝侧门走去。

“隆多·图克,”传令员宣布,“水商。”

玛戈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材瘦长的宽脸男人摇摇晃晃地迈着古怪的步伐穿过门厅。他脑袋的两侧各长着一簇灰白的头发,头顶上则只有稀疏的几缕头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离得很远。她伸出手来对他表示欢迎:“啊,是的——你就是那个走私者。”

图克扁平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了,但马上又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朝她摇了摇手指,就像老师教导学生那样,说道:“我只是一名拼命想从肮脏的冰盖中挖出水来的水商。”

“如果没有你们的辛勤劳动,我相信就是连帝国都会崩溃的。”

“夫人这么说真是太仁慈了。”图克鞠了一躬,走进了大厅。

在宅邸外面,可怜的乞丐们聚在了一起,希望伯爵能表现出少有的仁慈。一些民众也都过来加入了乞丐的行列,热切地望着宅邸那华丽的正门。水贩们穿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饰,摇着铃铛,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吆喝:“簌簌簌咔! ”卫兵们——从哈克南卫队暂借来的、强行穿上了皇家制服——则站在门口,挡住不受欢迎的人,并为受邀者清出道路。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马戏团。

当最后一批客人到达时,玛戈看了一眼嵌在墙上的古董计时器,上面装饰着机械的人物,能发出精致的钟声。他们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她急忙跑到丈夫身边,对他耳语起来。他派了一个人去艺人那里,让他们安静下来——这是客人很熟悉的信号了。

“请大家注意了,嗯-嗯-嗯?”芬伦喊道。穿着华丽的男仆出现在出席者的身旁,开始引导他们:“我们将在餐厅再次见面。按照传统,芬伦伯爵和伯爵夫人将会走在客人们后面。”

在通往餐厅的宽阔门道的两边,放着镶金瓷砖的洗手盆,上面镶嵌着错综复杂的马赛克图案,上面有科瑞诺和哈克南家族的徽章,这无疑是出于政治需要。而厄拉科斯前总督李芝家族的徽章则被煞费苦心地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蓝色的哈克南狮鹫。客人们在盆子前停下来,把手伸进水里,再把一些水泼到了地板上。擦干手后,他们把毛巾扔进一个越来越大的水坑里。

这一套民俗式的东西是哈克南男爵提出来的,为了表明这颗行星的统治者毫不担心水资源短缺问题。这是一种对财富的乐观炫耀。芬伦很喜欢这个调调,于是才有了这一套程序——但是,大概是因为仁慈之心吧,玛戈夫人把这套东西变成了一种帮助乞丐的方法,当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象征性的。也就是在她丈夫勉强同意的情况下,她告诉大家,每次宴会结束后乞丐都可以到宅邸外面来,取走所有从脏毛巾中挤出来的水。

玛戈那双湿漉漉的手有些发麻了,她和丈夫走进了长长的大厅。古老的挂毯装饰在墙壁上。随意飘浮着的球形灯在房间里四处游荡,都被设置成距离地板相同的高度上并调到了黄色光谱。在光亮的木桌上,挂着一盏蓝绿色的哈葛尔石英吊灯,吊灯的上端则藏着一个灵敏的毒物探测器。

一小队仆人为用餐者们摆好了椅子,并在每位客人的腿上铺上了餐巾。有人绊了一跤,把一件水晶中心装饰品打碎在地。仆人们连忙上前把碎片打扫干净,并取来了一个新的放在原处。而其他人都假装没注意到。

玛戈坐在长桌的尾端,和蔼地向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和他十二岁的儿子点头问好,他们被安排坐在她的两侧。这个罕见的沙漠人接受了她的邀请时,她感到很惊讶,她想要知道关于他的谣言有多少是真的。根据她的经验,虽然晚宴上的闲聊和不真诚是出了名的无意义,但有些事还是逃不过一个精明的贝尼·杰瑟里特观察者的。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瘦削的男人,注意到他外衣的灰色领子上有一块修补过的补丁以及他长着沙黄色胡须的硬朗下巴。

离她两步远的莫希阿姆圣母坐到了椅子上。哈什米尔·芬伦也在桌首坐了下来,哈克南男爵就在他的右边。玛戈知道男爵和莫希阿姆互相厌恶,所以安排他们相隔远远的。

芬伦抬手打了个响指,仆人们端着一盘盘珍奇小吃从侧门走了出来。他们在桌子周围走来走去,一一说明食物的名称,然后从盘子里分发给众人。

“谢谢你邀请我们,芬伦夫人。”凯恩斯的儿子看着玛戈说。行星学家以“维奇赫”为名介绍了这个年轻人,意思是“心爱的人”。她可以看出这孩子和他的父亲很像,但老凯恩斯的眼里有一种梦幻的神情,而这位维奇赫则因为在厄拉科斯长大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她也朝他微笑道:“我们的厨师中有一位城市弗雷曼人,他为宴会准备了一种特色穴地美食,也就是加了蜂蜜和芝麻的香料蛋糕。”

“弗雷曼菜系现在是一种皇家菜了?”帕多特·凯恩斯苦笑着问道。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他从没把食物看作是食物之外的东西,而一直把这种正式宴会看作是对工作的一种干扰。

“所谓菜系只是一种……味道而已。”她的措辞很有技巧。同时目光闪烁。

“那我就当是否认了。”他说。

身材高挑的女侍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手里拿着装有蓝色美琅脂葡萄酒的细颈瓶。而最令当地人惊讶的是一整盘的鱼被端了出来,鱼旁边还有张着嘴的巴塞尔贻贝。即使是最富有的居民也很少能品尝到海鲜。

“啊!”一个仆人揭开了一个托盘上的盖子,芬伦在桌子的另一端高兴地说道,“我一定得好好尝尝这些埃卡兹萝卜,嗯-嗯-嗯。谢谢你,亲爱的。”仆人把黑酱浇到了蔬菜上。

玛戈说道:“为我们尊贵的客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让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这些蔬菜这么贵吧,”一位来自埃卡兹 的外交官忽然抱怨起来,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位名叫比迪克·纳尔维的人虽然个子矮小,但却声如洪钟:“对农作物的破坏已经大大减少了我们对整个帝国的蔬菜供应量。而我们已经把这种新的瘟疫命名为‘格鲁曼疫病’了。”

他怒视桌子对面的格鲁曼 大使,一个身材魁梧、嗜酒如命、皮肤黝黑的男人,然后指责道:“我们还发现在伊拉迦,在我们的烟木森林里出现了生化破坏的痕迹。”帝国上下都非常珍视埃卡兹烟木雕塑,它可以通过人类思维的力量来引导生长。

尽管对面那个莫里塔尼家族的人身材魁梧,但他说话的声音却非常尖细刺耳:“不过是埃卡兹人再次装作物资短缺,想要推高价格而已。这是个老把戏了,自从你的那些贼人祖先被逐出古地球以来就屡试不爽。”

“根本不是这样的——”

“先生们,拜托。”芬伦打断了他们。格鲁曼人一直是一个非常反复无常的民族,只要感觉受到了一点侮辱,他们就会疯狂地报复。芬伦觉得这一切都很浅薄,也都很无聊。他看向他的妻子:“我们是不是把座位安排错了,亲爱的,嗯哼?”

“或者从客人名单开始就错了。”她打趣道。

礼貌而尴尬的笑声在桌子周围响了起来。争吵的人这才安静下来了,尽管他们仍在互相怒目而视。

“很高兴看到我们杰出的行星学家带来了他帅气的儿子,”哈克南男爵油腔滑调地说道,“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你绝对是这里最年轻的客人了。”

“我很荣幸能来这里,”男孩回答,“和这么多受尊敬的人在一起。”

“我听说,你准备将来接替你的父亲。”男爵接着说道。玛戈却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察觉到一丝隐藏着的讽刺意味。“也是,没有行星学家的话我们可怎么办呀。”事实上,凯恩斯很少出现在城里,也几乎没有向皇帝提交过规定的报告,但沙达姆却没有注意到或在意这一点。玛戈从她丈夫那里打听到的是皇帝正忙于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

年轻人热情的双眼亮了起来。他举起一个水瓶,说道:“我提议为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干杯!”帕多特·凯恩斯则对儿子的大胆举动很是赞赏,也对自己没有首先想到这个社交礼节而感到惊讶。

“好主意啊。”男爵大大咧咧地附和道。玛戈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懈怠,估计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香料葡萄酒。

这个只有十二岁的男孩声音坚定地说着祝酒词:“祝愿所有在这里展示给我们的财富、食物和水源,都无法与你们富足的内心相比。”说完他抿了一口水。

聚集在一起的客人都对祝酒词表示了赞同,玛戈却从他们眼中看出了闪烁的贪婪。行星学家则坐立不安起来,随着碰杯次数的减少,他也终于开始说出他的想法来:“芬伦伯爵,我知道您建造了一个精心设计的热带温室。我很有兴趣去看看。”玛戈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凯恩斯会接受邀请,为什么他会从沙漠到这里来了。他穿着朴素但很实用的束腰外衣和马裤,披着一件沙棕色的斗篷,根本不像一个皇室仆人,倒更像是一个肮脏的弗雷曼人。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小秘密了,嗯-嗯-啊?”芬伦噘起嘴唇,显得很不自在,“我本来是打算今晚把温室展示给客人们看的,但遗憾的是某些……嗯-嗯-啊,延误让这一切变得不可能了。也许改天吧。”

“你造了一个私人的温室,这岂不是在向厄拉科斯人炫耀他们无法拥有的东西吗?”年轻的维奇赫问道。

暂时 无法拥有。”帕多特·凯恩斯低声纠正道。

玛戈听见了这句话。 有意思 ,她这才意识到低估这个粗犷的男人,甚至低估他的儿子都是个错误。“从帝国各地把植物收集起来肯定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目标吧?”她耐心地暗示道,“我把这看作是一种对宇宙所能 提供 的财富的展示,并不是想提醒人们 缺少 什么。”

帕多特·凯恩斯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告诫身旁的年轻人:“我们到这里来不是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的。”

“相反的,请说明一下你的观点吧,”玛戈催促道,试图不去理会埃卡兹大使和格鲁曼大使正隔着桌子交换侮辱性的眼神,“我们不会生气的,我保证。”

“是啊。”一位坐在宴会桌中间区域的迦太格武器进口商附和道。他的手指上满是宝石戒指,重得几乎无法抬起手来,“解释一下弗雷曼人的想法吧。我们都想知道呢!”

凯恩斯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很多年了。要想了解弗雷曼人,首先就必须明白生存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东西也不会浪费。所有东西都会被回收再利用。”

“榨干最后一滴水,”芬伦说,“甚至是尸体里的水,嗯-嗯-嗯-嗯?”

凯恩斯看了看儿子,然后又回头看着玛戈:“而你的私人温室需要大量这种珍贵的水才能维持。”

“啊,但是作为帝国监察员,我可以用自然资源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芬伦指出,“我认为花在我妻子温室上的钱是值得的。”

“你当然有权这么做,”凯恩斯说,他的语气像屏蔽场城墙 一样坚定,“而我是沙达姆皇帝的行星学家,就像我是他之前的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行星学家一样。芬伦伯爵,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不会在这儿做一个生态问题演讲的。我只是回答你夫人的问题。”

“好吧,那么,行星学家,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厄拉科斯的不为人知的事情吧,”男爵说道,眼睛盯着桌子,“你在这儿待的时间确实也够长了。而我死在沙漠里的人比死在哈克南要塞里的人还要多。公会甚至不能在星球轨道上部署足够多的气象卫星来提供可靠的监测和预报。这是最令人沮丧的。”

“不过,多亏了香料,厄拉科斯也是最赚钱的星球,”玛戈说,“特别是对您来说,我亲爱的男爵。”

“这颗星球不愿意被人理解,”凯恩斯说道,“要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用比我短暂的一生更长的时间才行。我只知道一点: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与沙漠共处,而不是与之对抗。”

“那弗雷曼人恨我们吗?”寇拉公爵夫人,一位皇族远亲问道。她边说边把一叉子白兰地调味的小牛胸送进嘴里。

“他们是与世隔绝的,不信任任何弗雷曼以外的人。但他们也是诚实、直接的人,有一种荣誉准则,在座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准则。”

玛戈优雅地扬起眉毛,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并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我们听说你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是真的吗,行星学家?”

“我仍然是帝国的仆人,我的夫人,虽然有很多东西需要从弗雷曼人身上学习。”

当第一道甜点上桌时,座位上的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声音更加嘈杂了。

“我们的皇帝仍然没有继承人。”格鲁曼大使卢皮诺·奥德评论道。这个大个子男人的声音轻快而尖锐,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他只有两个女儿,伊勒琅 和查丽丝。我并不是说女人不值钱……”说着他用炭黑的眼睛调皮地四下看了看,发现桌旁有几位女士投来了显而易见的反对目光。“但假如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科瑞诺家族必须让位给另一个大家族。”

“假如他也能活得和埃尔鲁德一样长,那么我们皇帝的寿命可能还有一个世纪呢,”玛戈指出,“也许你没听说阿妮鲁尔夫人又怀孕了?”

奥德承认了这一点。“我的职责有时会让我远离主流新闻,”说着他举起了酒杯,“让我们祝愿下一个是男孩。”

“是啊,是啊!”几位食客跟着喊道。

但埃卡兹的外交官比迪克·纳尔维却对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玛戈听说过阿曼德·埃卡兹大公爵和格鲁曼的莫里塔尼子爵之间长期以来的仇恨,但她没意识到这种仇恨竟有如此严重。她真希望自己没把这两个仇敌安排得这么近。

奥德抓起一个细颈瓶,没等仆人给他倒自己抢先倒了些蓝葡萄酒,然后说道:“芬伦伯爵,你有许多以我们皇帝为主题的艺术品——绘画、雕像、刻有皇帝肖像的牌匾。沙达姆是不是把太多的钱投入到这种太过自我的项目中了?现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里都是这种东西。”

“而有人一直在损毁它们,或是把它们推倒在地。”那位迦太格武器进口商哼了一声说道。

玛戈又想到了身边的那位行星学家和他的儿子,便从甜点盘里选了一块美琅脂甜蛋糕给他们。看来有些客人们还没有听说那些谣言,比如这些善意的艺术品礼物里其实都装有监视装置,皇帝通过它们监视帝国的动向。比如奥德身后那面墙上的牌匾就是这种东西。

“沙达姆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印记,嗯-嗯-嗯?”芬伦说,“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希望脱离他父亲的政策,毕竟他父亲在位太久了。”

“也许吧,但他忽略了对萨多卡普通士兵的训练,而任凭他的将军们……他们的军衔叫什么来着?”

“波萨格 。”有人回答。

“对,任凭他们的数量不断增加,这就导致了过高的养老金和其他福利支出。萨多卡军的士气肯定下降了,因为他们被要求用越来越少的资源去完成更多的任务。”

玛戈注意到她的丈夫进入了一种象征着危险的安静状态。他的大眼睛现在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那个愚蠢的醉汉。

这时一个女人对格鲁曼大使耳语了几句。他这才伸出手指摸了摸酒杯的边,说道:“哦,对,我很抱歉在一个如此了解我们的皇帝的人面前说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事。”

“奥德,你就是个白痴。”纳尔维大吼了一声,仿佛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侮辱他似的。

“而你就是个傻瓜,一个死人。”格鲁曼大使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都撞翻了。他起身太快,时机也太精准了。难道他是假装喝醉了,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来激怒对面那个人?

卢皮诺·奥德忽然抽出一支闪闪发光的刀盘手枪,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枪声,他向着对手反复射击。难道这就是他的计划,所以才要先激怒埃卡兹对手?刀盘手枪撕裂了纳尔维的脸和胸部,早在刀锋上的毒药生效前就致死了。

参加宴会的客人们大声喊叫起来,四散奔逃。男仆一把抓住跌跌撞撞的大使,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件早已弹尽的武器。玛戈只是呆坐在那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讶。 我错过了什么?埃卡兹和莫里塔尼家族之间的仇恨到底有多深

“把他关进一个地下隧道里去,”芬伦命令道,“派一名卫兵全天候守着他。”

“但我有外交豁免权!”奥德抗议道,他的嗓音更尖了,“你不敢把我关起来。”

“永远不要假设我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伯爵瞥了一眼周围那些惊惶失措的面孔,“我大可以让我的其他客人惩罚你,然后再行使他们自己的…… 豁免权 ,嗯-嗯-嗯?”说着芬伦挥了挥手,于是那个喷着口水的人被带走关了起来,直到芬伦安排他回格鲁曼为止。

这时医护人员才匆匆赶来,这些人就是芬伦之前在温室事故中见到的那批医护人员。显然,他们已经不能为残缺不全的埃卡兹大使做任何事了。

今天这里的死亡人数可真多 ,芬伦寻思着, 而且一个也不是我杀的

“嗯-嗯-嗯-啊,”他对站在他旁边的妻子说道,“我担心这将成为一个……事件。埃卡兹大公爵一定会提出正式申诉的,目前还不知道莫里塔尼子爵会如何回应。”

他命令仆人们把纳尔维的尸体抬出大厅。许多客人已经分散到宅邸的其他房间了。“我们把人们叫回来好吗?”他紧握着妻子的手,“我讨厌看到今晚就这样结束。也许我们可以把那些艺人请回来,让他们讲些有趣的故事。”

哈克南男爵拄着他那根虫头手杖走到他们身边:“芬伦伯爵,这是你的地盘,不是我的。你得把此事报告皇帝。”

“我会处理的,”芬伦简洁地回答,“我本来也要去凯坦星处理另一件事,我会给沙达姆提供必要的细节。还有适当的借口。”

在古地球 时代,有一些毒药专家,他们都是些狡猾的聪明人,从事着所谓“遗产粉末”的交易。

——胶片书摘录,凯坦皇家图书馆

宫廷内侍比利·里东多骄傲地咧嘴笑着,大踏步走过门口:“陛下,您又添了一个女儿。您的妻子刚刚为您生了一个健康的漂亮姑娘。”

沙达姆四世并没有感到高兴,反而低声咒骂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 事不过三!再多个女儿对我有什么用呢

他的心情非常糟糕,这是他拼尽全力地把年迈的父亲从金狮宝座上赶下来后,心情最糟糕的一刻了。沙达姆走进他的私人书房,经过了一块古老的牌匾,上面写着:“法律是终极科学”——这是皇太子拉斐尔·科瑞诺说过的废话之一,他本人甚至从来没有戴上过皇冠。沙达姆把身后的门关上,把自己瘦削的身体狠狠塞进了办公桌后面那把质地粗糙的浮空椅里。

沙达姆中等身材,肌肉松弛,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他长长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红头发用发油抹过直梳到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带有肩章和金银饰边的灰色萨多卡制服,但这种军队服饰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感到舒适了。

除了又一个女儿的出生,他还有许多心事要操心。最近,在哈蒙塞普 一个倒金字塔体育场的一场盛大音乐会上,有人放出来一个巨大的沙达姆四世充气雕像。这真是一种低俗的侮辱,这个花哨的东西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小丑一样。这个充气人从放声大笑的人群头顶上飘过去,直到被哈蒙塞普龙卫把它射成燃烧的碎片为止——任何傻瓜都能看出 这件事 的象征意义!尽管进行了最严厉的镇压和审讯,但即便是萨多卡的调查人员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制造或释放了这尊充气雕像。

在另一起事件中,卡尼达尔二号星纪念碑峡谷的花岗岩石壁上被人潦草地涂写上了足有几百米高的大字:“沙达姆,你的皇冠还能舒服地戴在你的尖脑袋上吗?”而在帝国的各个世界里,他的几十座新纪念雕像都被毁了。并且没人能查出谁是作案人。

一定是有人恨透了他,所以才做了这些事羞辱他。 一定是有人 。这个问题一直撕咬着他的皇帝之心,伴随着其他的隐忧……包括即将前来的哈什米尔·芬伦,他是来向自己报告特莱拉进行的那个人造香料秘密项目的。

奥马尔计划

这项研究始于他父亲的统治时期,只有少数人知道。如果奥马尔计划成功,它可能会提供给科瑞诺家族一个可靠的、人造的美琅脂来源,也就是宇宙中最珍贵的物质。但那些该死的特莱拉人花了太长时间做实验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发心烦意乱。

而现在……他的第三个被诅咒的 女儿 诞生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或者是否——会费心去看一眼这个无用的新女孩。

沙达姆的目光沿着镶板的墙壁移动到一个书架上,书架上放着一幅阿妮鲁尔身穿婚纱的立式全息照片,旁边还有一本厚重的历史大灾难参考卷。她长着一双大大的母鹿般的眼睛——在某些光线中是淡褐色的,而在别的时候会更黑一些——那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早该注意到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个贝尼·杰瑟里特的“隐秘者”没能生下自己所需要的男性继承人,而沙达姆也没有为这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制订任何应急计划。他的脸变得火热起来。他总能让几个小妾怀孕,并指望她们给自己生个儿子,但在已经有了和阿妮鲁尔的合法婚姻之后,如果他试图宣布一个私生子为王位继承人,他将陷入巨大的政治困境。

他也可以杀了阿妮鲁尔,然后再娶一个妻子——这种事他父亲已经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这样的行为可能会激怒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其实只要阿妮鲁尔给他生一个儿子,一个健康的男孩,他就可以宣布有继承人了,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但经过几个月的耐心等待,现在又……

他听说那些女巫实际上可以通过操纵自己身体的化学反应来选择孩子的性别,那么这些女儿的出生便不是偶然的。他被贝尼·杰瑟里特这些权力操盘手们给欺骗了,当初就是她们把阿妮鲁尔强加给了他。她们怎么敢对百万世界的皇帝这么做呢?阿妮鲁尔来到皇室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她是在收集勒索情报来对付他吗?他应该把她打发走吗?

他拿起一支手写笔,敲打着满是血纹的伊拉迦木桌,盯着祖父冯迪尔三世的画像。冯迪尔因为喜欢寻找蛛丝马迹并主动消灭一切潜在的叛乱,而被人们称作“猎手”,他甚至在自己家族内部也同样令人感到畏惧。虽然这位老人早在沙达姆出生前就去世了,但他知道一些猎手的脾气和方法。如果冯迪尔面对的是这样一位傲慢的妻子,他会找到摆脱她的方法的……

沙达姆按下了桌子上的一个按钮,他的私人内侍又走进了书房。里东多鞠了一躬,高高的额头上闪闪发亮。“陛下?”

“我现在就想见阿妮鲁尔。就在 这儿 。”

“陛下,夫人已经睡下了。”

“别让我重复我的旨意。”

里东多二话没说就消失在了木门后,像蜘蛛一样缓缓地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脸色苍白、香气浓烈的侍女走了进来。她声音颤抖地说:“皇帝陛下,阿妮鲁尔夫人希望我向您转达,您的孩子出生后,她就一直很虚弱。她恳求你允许她继续卧床休息。并且您能不能考虑来看看她和孩子?”

“我明白了。她希望我能包容她一下?可我不想再看到一个无用的女儿,也不想听到更多的借口了。这是你们皇帝的命令:阿妮鲁尔现在要到这里来。她必须自己过来,不能有任何仆人或机械设备的帮助。 听明白了吗 ?”

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她会在路上累死的。

侍女吓坏了,她连忙鞠了一躬:“遵命,陛下。”

不一会儿,皮肤灰白的阿妮鲁尔站在了他私人书房的门口,紧紧地抓着那根有凹槽的柱子。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红金色长袍,没能完全遮住里面的睡衣。她的腿虽然不停颤抖着,但她的头却始终高昂。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道。

“我刚经历了一次难产,身体很虚弱。”

“借口,都是借口。你的智商能明白我的意思。你是真聪明啊,这么多年来把我骗得团团转。”

骗你 ?”她冲他眨着母鹿般的眼睛,好像他在说疯话似的,“陛下,请原谅,我累了。您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把我叫到这儿来,还不肯见我们的女儿?”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好像血已经被人从嘴唇里抽干了一般。他面沉似水地说:“因为你明明可以给我生一个男性继承人,但你却拒绝这样做。”

“这不是真的,陛下,纯属谣言。”为了不摔倒,她几乎用上了所有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

“这是情报,不是谣言,”皇帝用一只眼睛瞪着她,好像这样可以看清更多的细节,“你想死吗,阿妮鲁尔?”

阿妮鲁尔想到他可能会杀了她。 我们之间当然没有爱情,但他敢冒着得罪姐妹会的危险处决我吗 ?在他登基之前,沙达姆就已经同意娶她了,因为他需要在不稳定的政治态势下得到一个有利的盟友。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沙达姆对自己的皇位好像有些太过自信了。“每个人都会死的。”她回答道。

“但不是以我为你安排的方式。”

阿妮鲁尔尽量不流露出感情来,她提醒着自己,她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心灵里有一个叫做其他记忆 的、由杰瑟里特前辈组成的集体记忆。于是她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我们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复杂、狡猾的女巫。”当然,这话并不是真的,尽管她知道这不会减少沙达姆多少怀疑。

他的态度果然没有软化:“对你来说什么更重要……你的姐妹们还是我?”

她沮丧地摇了摇头,答道:“你无权问我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皇室不忠的事。”

说着,阿妮鲁尔骄傲地抬起头,提醒自己她在悠久历史的姐妹会中所处的地位。她永远不会向他承认她确实收到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不能给科瑞诺家族生儿子。姐妹们的智慧在她脑海中回荡着。 爱会让你变得软弱。是危险的,因为它模糊了理智,使我们偏离了职责。这是一种畸形,一种耻辱,一种不可原谅的违规行为。我们不能爱

阿妮鲁尔试图平息沙达姆的愤怒:“接受您的女儿吧,陛下,因为她可以用来巩固你重要的政治同盟。我们应该讨论一下她的名字。你觉得文丝西亚怎么样?”

她突然一惊,感到大腿内侧涌出一股温暖的湿气。血?是缝线断了吗?红色的血珠随即滴落在了地毯上。

阿妮鲁尔看见沙达姆瞪着她的脚边。皇帝的脸上笼罩着新的怒火:“那块地毯在我的家族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不要示弱。他是一只动物……会攻击弱者而避开强者 。她慢慢地转过身,又洒了几滴血,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开:“考虑到科瑞诺家族的历史,我敢肯定这地毯对血腥味并不陌生。”

据说在整个宇宙中没有什么是稳定的,没有什么是平衡的,没有什么是持久的——没有什么能保持它原来的状态,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时刻都有变化在发生。

——贝尼·杰瑟里特护使团预言

在卡拉丹城堡下方那崎岖的海岸上,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长码头的尽头,映衬着大海和初升的太阳。他有着一张狭窄的、橄榄色的脸庞,高高的鼻梁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鹰。

海面上,一群捕鱼船队刚刚出发,船尾拖着道道尾流。身穿厚毛衣、外套和针织帽的男人们在乱糟糟的甲板上忙活着,准备着他们一天劳作所需的装备。在下游的村子里,缕缕烟雾从烟囱里升起。当地人称这里为“老城”,在优雅的首都城市和太空港建成前的几个世纪里,这里便是最初的定居点,它就建在城堡后面的平原上。

雷托·厄崔迪公爵穿着一身休闲的蓝色钓鱼工装裤和一件绣着红鹰的白色外衣,他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咸咸的空气。雷托虽然是厄崔迪家族的主人,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和皇帝面前代表着卡拉丹人,但他更喜欢和渔夫们一起早出晚归,其中许多渔民他都知道叫什么。有时他们甚至会邀请公爵到家里去做客,尽管他的安全指挥官,那位不相信任何人的杜菲·哈瓦特会反对,但他还是偶尔会与他们一起共饮一碗海鲜汤。

咸咸的海风掠过水面,激起飞舞的白浪。他真希望自己能一起去打鱼,但他在卡拉丹的责任太大了。更何况还有一些比这个世界更为重要的事要他操心。他既要效忠帝国,也要效忠他所统治的人民,他发现自己被推到了历史的中心。

一名埃卡兹外交官令人震惊地被格鲁曼大使谋杀了,即使是在遥远的厄拉科斯这也不是一件小事,但格鲁曼的莫里塔尼子爵似乎并不在意公众舆论。大家族已经在呼吁帝国进行干涉以避免更大的冲突了。就在前一天,雷托把自己的信息发给了兰兹拉德联合会,自愿充当调解人。

他今年只有二十六岁,却已经在一个大家族担任了十年的掌舵人。他把自己的成功归于不忘本。为此,他应该感谢自己已故的父亲保卢斯。从表面上看,老公爵是一个谦逊的人,喜欢和他的臣民打成一片,就像雷托公爵现在所做的那样。但他的父亲也清楚——尽管他从未向雷托承认过——这本就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策略,一个让公爵赢得人民的爱戴的策略。政治从来都是混合品。有时雷托都搞不清扮演个人角色和官方角色应该从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结束。

在他火线就任公爵后不久,雷托·厄崔迪便以那场戏剧性的没收审判震惊了整个兰兹拉德联合会,当时他被诬陷在公会运航机内袭击了两艘特莱拉飞船,为了洗清冤屈他做了一个大胆的赌博。雷托处理此事的技巧给许多大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甚至还收到了亨德罗·莫里塔尼发来的贺信。亨德罗·莫里塔尼是格鲁曼的子爵,性情乖戾,令人讨厌,他经常拒绝合作——甚至拒绝参与——帝国事务。子爵说,他钦佩雷托“对规则的轻蔑”,证明了“领导能力是由具有坚定信念的强者所造就的,而不是那些研究法律条文的职员”。雷托并不完全确定莫里塔尼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相反,他认为子爵只是喜欢看到厄崔迪公爵在如此不可逾越的困难面前逍遥法外。

另一方面,雷托和埃卡兹关系也不错。他的父亲老公爵是埃卡兹叛乱中的伟大英雄之一,曾与多米尼克·维尔纽斯并肩作战,推翻了暴力分裂主义者,捍卫了兰兹拉德认可的森林世界统治者。在阿曼德·埃卡兹重登红木宝座的胜利仪式上,保卢斯·厄崔迪就站在心存感激的年轻大公爵身边。在老公爵的财物中,有一条阿曼德·埃卡兹亲手戴在保卢斯那粗壮脖子上的勇气锁链。在兰兹拉德审判期间为雷托辩护的律师就来自埃卡兹。

由于自己受到冲突双方的尊重,所以雷托认为他可能会为他们展示一条和平之路。政治!他父亲总是教导他要仔细地考虑全局,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元素都要考虑到。

雷托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语音记录器,口述了一封给他堂兄沙达姆四世的信件,祝贺他又获得一个孩子。这条信息将由下一趟前往凯坦的公会运航机上的官方信使代为转达。

等雷托再也听不到渔船引擎的声音了,他才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陡峭小径爬上了悬崖。

他和二十岁的邓肯·艾达荷在院子里共进早餐。这个圆脸的年轻人穿着绿黑相间的厄崔迪骑兵制服。他浓密的黑发被剪得很短,这样便不会遮住眼睛,方便他接受强有力的武器训练。杜菲·哈瓦特和他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证明他是一个非常有技巧的学生。但邓肯已经达到了门泰特战士所能教他的极限。

在邓肯还是个孩童时,他逃离了哈克南人的奴役来到了卡拉丹城堡,在这里老公爵对他展示出了极大的同情心。长大之后,邓肯仍然是厄崔迪家最忠诚的臣民之一,当然也是最好的武士学员。作为厄崔迪家族的长期军事盟友,吉奈斯家族的剑术大师们最近批准了邓肯进入他们那所著名的学院。

“你要走了我会很难过的,邓肯,”雷托对他说道,“八年可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邓肯坐直了,没有显露丝毫恐惧:“可是一旦我学成归来,公爵,我就能更好地为您效劳了。我还年轻,到那时就没人敢威胁您了。”

“哦,他们还是会威胁我,邓肯。毫无疑问。”

年轻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对雷托坚定地微笑起来:“那么犯错误的就会是他们。而不是我。”说着他拿起一片帕拉丹瓜 放进了嘴里,咬了一口黄色的瓜瓤,然后擦去顺着下巴淌下来的咸汁,“我会想念这些瓜的。军营里的食物比不了这个。”说着他把他面前那份切了开来。

九重葛蔓生在他们周围的石墙上,但此时仍是冬天,植物还没有开花。然而在不合时宜的温暖和早春的预兆下,花蕾已经开始在树上冒头了。雷托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道:“在整个帝国的广大疆域中,我还没见过有比春天的卡拉丹更美丽的地方。”

“杰第主星的景色当然无法与这儿相比。”邓肯提高了警惕,不安地发现雷托似乎有些放松和满足,“公爵,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展现出丝毫的软弱。永远不要忘记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是世仇。”

“现在你越来越像杜菲了。”雷托舀起一口甜甜的庞迪米饭布丁,“邓肯,我相信在为厄崔迪家族服务的这些人当中,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但我担心我们把你送去接受这八年的训练可能会制造出一个怪物来。你回来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股骄傲注入了年轻人那深邃的蓝绿色眼睛:“我将成为吉奈斯的剑术大师。”

很长一段时间里,雷托都在担心着这所极度危险的学校。毕竟有近三分之一的学生会在训练中死亡。但邓肯对这些数据一笑置之,说他对抗哈克南人的胜率比这个还要低,但他也幸存了下来。而他是对的。

“我知道你会成功的。”雷托说道。他感到喉咙里哽咽起来,为自己放任邓肯离开而感到了深深的悲伤。“但你永远不能忘记同情心。不管你学到了什么,不要带着你比别人更强大的自负回到这里。”

“我不会的,我的公爵。”

雷托把手伸到桌下,拿出一个又长又细的包裹,隔着桌子递给他:“这就是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吃早餐的原因。”

邓肯惊讶地打开它,取出一把雕刻华丽的仪式剑。他一眼就看到了剑柄上镶饰着的绳索图案。“老公爵的剑!您要把它借给我?”

“是 送给 你,我的朋友。还记得我在武器大厅见到你的那一天吗,就在我父亲死在斗牛场之后不久?当时你从陈列架上把这把剑拿了下来。它几乎和你当时一样高,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邓肯不知该如何感谢雷托了。

雷托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在鉴定他:“我相信,如果我的父亲能活着看到你变成了这样一个男人,他也一定会亲自把这把剑送给你的。你现在长大了,邓肯·艾达荷——你配得上公爵的剑。”

“早上好啊。”一个愉快的声音说道。隆博·维尔纽斯王子漫步走进了庭院,仍然睡眼惺忪,但已穿戴整齐。他右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在朦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妹妹凯莉娅跟在他旁边,铜色的头发被一个金扣子扣在后面。隆博瞥了一眼剑刃,发现了邓肯眼中的泪水,于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给邓肯一份离别礼物。”

隆博吹了个口哨:“对个马童来说这礼物还真不错。”

“也许这礼物太贵重了。”邓肯看着雷托公爵说。他凝视着剑,然后瞪了一眼隆博:“不过,维尔纽斯王子,我再也不会在马厩里工作了。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就会成为一名剑术大师了。”

“剑是你的了,邓肯,”雷托用最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这件事不会再讨论了。”

“如您所愿,公爵,”邓肯鞠躬道,“我请求告退,去准备我的旅行。”然后年轻人大踏步地穿过院子,离开了。

隆博和凯莉娅坐在已经摆好了早餐盘子的桌旁。凯莉娅对雷托笑了笑,但不是她惯常的那种热情微笑。多年来,这对男女一直在感情问题上小心翼翼,无法更进一步,这完全是因为公爵出于政治考虑,不愿与一个强大家族的女儿结婚。他的理由是他父亲灌输给他的,一个公爵要卡拉丹人民负起责任。雷托和凯莉娅只握过一次手,他甚至从来没有吻过她。

凯莉娅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父亲的剑,雷托?真的有必要吗?它太贵重了。”

“但那只是个物件,凯莉娅。它对邓肯而言比对我更重要。我不需要借助刀剑来保留对我父亲的美好回忆。”接着,雷托注意到了他朋友脸上的金色胡楂,这让隆博看起来更像一个渔夫,而不是王子,“你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

“地狱在下!刮不刮胡子会影响我的长相吗?”说着他喝了一口苹果汁,刻薄地抿着嘴唇,“我有的是更 重要 的事。”

凯莉娅吃得又快又安静,同时那双锐利的绿眼睛打量着她的哥哥。然后撇着像猫一样的小嘴,表示不以为然。

雷托望着桌子对面的隆博,注意到他朋友仍然长着一张孩子般的圆脸,但棕色的眼睛却不再那么明亮了。相反,这双眼睛里饱含失去家园、母亲被杀、父亲失踪的深切悲痛。现在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只剩下他和他妹妹了。

“我想确实没什么影响,”雷托承认道,“我们今天没有国事,也没有光荣的凯坦星之旅。所以你最好干脆连澡也别洗了。”雷托搅拌着他那碗庞迪米饭布丁,然后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尽管如此,你仍然是我的宫廷成员——也是我最信任的顾问之一。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希望你能制订一个计划,重新获得你失去的财产和头衔。”

隆博仍然在每件衬衫的领子上都戴着紫铜相间的螺旋,不断提醒着人们伊克斯曾经的辉煌岁月,在特莱拉人接管之前,维尔纽斯家族统治着那个机器世界。雷托注意到,隆博的衬衫皱得厉害,明显需要洗洗了。

“雷托,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马上跳到一艘运航机上去试试的,”他看上去有些慌乱,“特莱拉部队已经把伊克斯封锁在无法穿透的屏障后面。你想让哈瓦特派出去更多的间谍吗?前三个一直没找到去地下洞穴城的路,最后两个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说着,他把双手叉在了一起。“我只希望忠诚的伊克斯人民能继续在内部战斗,然后很快推翻侵略者。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朋友,一名乐观主义者。”雷托说。

凯莉娅在早餐期间一直愁眉苦脸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已经十二年了,隆博。这一切还需要多久才能神奇地自我复原呢?”

她哥哥很不自在,试图转移话题:“你听说了吗?沙达姆的妻子刚刚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女儿。”

凯莉娅哼了一声道:“我了解沙达姆,我敢打赌他会因为不是男性继承人而很不高兴的。”

雷托拒绝接受这种消极的想法:“他弄不好欣喜若狂也说不定,凯莉娅。此外,他的妻子还能给他生很多孩子呢。”然后他又转向隆博,“这使我想到,老朋友——你应该找个老婆了。”

“让我勤洗澡,然后监督我每天刮胡子?”

“也许是为了重新开始你的工作。以一个流亡继承人的身份延续维尔纽斯家族的血脉。”

凯莉娅差点儿开口说些什么,但似乎又重新考虑了一下。她吃完了一个甜瓜,咬了一片吐司。不一会儿就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在漫长的沉默中,泪水在伊克斯王子的眼中闪烁,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说:“是啊。我自己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喝光了两三瓶酒之后,你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过。”

“这是个疯狂的念头。我的家族已经死了,伊克斯也落入了狂热分子之手。”

“所以,在卡拉丹建立一个新的小家族吧,一个新的家族产业。我们可以看看行业目录,看看需要什么。凯莉娅很有商业头脑。而我会为你提供建立人脉所需的资源。”

隆博苦乐参半地笑了笑:“我的命运将永远与你的命运紧密相连,雷托·厄崔迪公爵。不,我最好还是留在这儿掩护你吧,确保你不会把整个城堡都给弄丢了。”

雷托面无笑容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像帝王那样握了握手。

大自然从不犯错,对与错是人类的划分。

——帕多特·凯恩斯,《厄拉科斯讲座》

这是个单调的日子。这支由三个人组成的哈克南巡逻队沿着一千公里的飞行路线,在金色的沙丘上巡逻着。在这枯燥的沙漠中,哪怕是一阵沙尘也会让他们兴奋起来。

士兵们驾驶着他们的装甲扑翼机,绕着山脉盘旋,然后从大平原向南拐去。是男爵的侄子、厄拉科斯临时总督格洛苏·拉班指示他们这样定期飞行的,目的就是让人们 看见 ——以便告诉大家,哈克南家族对那些肮脏的弗雷曼定居点的监视是毫不松懈的。

基尔是一名侧枪手,他认为这个差事可以让他在香料采集点附近合法地猎杀弗雷曼人。是什么让这些肮脏的流浪者认为他们可以不经迦太格地区办事处的许可就擅自进入哈克南的领土?但是,很少有人在白天看到弗雷曼人,所以这项任务就不免变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加朗驾驶着扑翼机,时而上升时而下降地捕捉着上升气流,就像在玩一场游戏。他保持着一种坚忍的表情,尽管当飞船在恶劣的空气中颠簸时,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当他们完成第五天的巡逻任务时,他仍能持续地在地形图上标出不同之处,而每发现一个错误,他都会厌恶地嘟囔一声。这是他用过的最糟糕的地图了。

后座上坐着的是最近才从杰第主星调来的乔斯滕。已经习惯了工业设施、灰色天空和肮脏建筑的他此时凝视着窗外的沙漠荒地,研究着几乎可以催眠的沙丘排列模式。他发现了一团尘雾向南飘去,直奔丧原 深处。“那是什么?香料采集作业?”

“不可能,”侧枪手基尔说,“采矿车会向空中射出一缕细长的烟柱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圆锥体。”

“太低了,不会是尘卷风。太小了。”加朗耸了耸肩,猛地拉了一下扑翼机控制杆,飞向那低低的红褐色云层,“我们过去看看吧。”经过这么多天乏味的日子,就算是一块从沙海里探出头来的大石头他们也愿意去看看……

当他们到达现场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没有机器,也没有人类存在过的迹象——然而大片的沙漠看起来已经被摧毁了。斑驳的铁锈色把沙子染成了更深的赭色,就像伤口涌出的血在烈日下被晒干了一样。

“好像有人在这里扔了一颗炸弹。”基尔说。

“也有可能是一次香料喷发,”加朗说,“等我把飞机降落,仔细看看去。”

扑翼机停在了不断搅动着的沙地上,基尔打开舱门。温控气体发出了嘶嘶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股热浪。他被沙尘呛得咳嗽起来。

加朗从驾驶舱探出身子,使劲闻了闻。“你们好好闻闻吧。”一股烧焦的肉桂味扑鼻而来,“肯定是香料喷发。”

乔斯滕挤过基尔身边,跳到松软的沙地上。他惊讶地弯下腰,抓起一把赭色的沙子放到嘴唇上:“我们能不能挖点儿新鲜香料带回去?肯定值一大笔钱呐。”

基尔也在思忖同样的事情,但此时他却轻蔑地转向这个新人:“我们没有加工设备。你需要把香料和沙子分开,而光靠手指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加朗则用更为平静且坚定的声音说道:“而且如果你回到迦太格,然后向街头小贩出售这些香料的话,你就会被直接拉到拉班总督面前——或者更糟的是,你必须向芬伦伯爵解释皇帝的香料是如何落入巡逻队员口袋里的。”

士兵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正在消散的尘埃云中心的一个破烂坑洞前,乔斯滕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我们在这儿安全吗?沙虫不会来找香料吧?”

“害怕了,孩子?”基尔问道。

“如果我们看到沙虫的话,就把他扔给它好了,”加朗建议道,“然后我们就能逃跑了。”

基尔忽然察觉到沙子坑洞中有什么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某种深埋在地下的东西想要钻上来,就像腐烂的肉里的蛆虫似的。乔斯滕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把嘴闭上了。

一种像鞭子一样的生物突然从沙地中出现,身长两米,皮肤多肉。它有一条大蛇那么长,嘴巴张开成一圈,喉咙里排列着尖牙,闪闪发光。

“沙虫!”乔斯滕大喊道。

“只是个雏儿而已。”基尔嘲笑道。

“是条幼虫——你说呢?”加朗问道。

虫子摆动着它那没有眼睛的头。身旁还有一窝爬行动物在蠕动着,好像是刚从爆炸中孵化出来的。

“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基尔问道。

“我的简报里反正没有。”加朗说。

“我们能……抓一个么?”乔斯滕问道。

基尔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新兵的确出了一个好主意,便停止了粗鲁的反驳:“来吧!”说着他便一头冲进了翻腾的沙子里。

蠕虫察觉到有人靠近,于是直立起来,似乎不确定是该攻击还是该逃跑。然后,它便像海蛇一样弓起身子,一头扎进沙子里,扭动着挖起洞来。

乔斯滕全速向前冲刺,在即将到达坑洞时,猛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它那分段的身体。“它力气太大了!”侧枪手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揪住沙虫那条不断抽打着的尾巴。

沙虫想要挣开,但加朗跑到了它身前,把手伸进沙子,从它脑袋后面紧紧地按住了它。三名巡逻队员扭打拉扯着。那条小虫子则像电盘上的鳗鱼一样扑打不已。

在深坑的另一边,其他的小沙虫则像一片奇怪的潜望镜森林似的从沙海中冒出头来,把黑色的圆嘴对准众人。有那么一瞬间,基尔心头一凉,觉得它们马上就会像骨髓水蛭一样冲过来了,但这些年幼的沙虫却快速逃离,消失在地下。

加朗和基尔把他们的俘虏从沙地里拽了出来,拖向扑翼机。作为一支哈克南巡逻队,他们拥有逮捕罪犯所需的所有设备,包括老式的那种把俘虏像畜群一样关起来的装置。“乔斯滕,去把我们缉拿箱里的束缚绳拿过来。”飞行员说。

新人拿着绳子跑回来,套成了一个圈,从虫子的头上滑过去,紧紧地系上。加朗松开了按在沙虫橡胶状皮肤上的手,抓住了绳子另一头,乔斯滕则又在虫子下半截系了一根绳子。

“我们要拿它怎么办?”乔斯滕问道。

有一次,早在基尔刚被分配道厄拉科斯的时候,他加入过拉班的捕虫行动,但他们没有成功。当时他们有一位弗雷曼向导,装备精良的部队,甚至还有一位行星学家。他们用那名弗雷曼向导作诱饵,诱骗了一条巨大的沙虫,并用炸药将它炸死。但在拉班拿到他的战利品之前,那头野兽就 溶解 了,变成了一种单细胞生物——落到沙地后只剩下了软骨骨架和疏松的水晶般的牙齿。拉班当时非常愤怒。

基尔心头一紧。男爵的侄子可能会觉得三个普通巡逻兵都能捉到一条虫子而他自己却抓不到,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于是说道:“我们最好淹死它。”

“淹死它?”乔斯滕问道,“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水配给来做这个呢?”

加朗的脑子里却忽然灵光一闪:“我听说弗雷曼人经常这样做。他们觉得如果你把一条虫仔淹死,它会吐出某种非常罕见的毒药来。”

基尔点点头:“嗯,没错。那些疯狂的沙漠人会在他们的宗教仪式中使用它。它能让每个人都陷入疯狂,然后交媾,许多人都死在了仪式中。”

“但……但我们舱里只有两升水啊。”乔斯滕仍然紧张地说。

“那我们就用一升。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把水加满。”飞行员和他的侧枪手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在一起巡逻的时间足够长了,已经十分默契。

那条小虫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拼命挣扎起来,但它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一旦我们拿到了药,”基尔说,“我们就去找点乐子吧。”

在夜间,巡逻队的扑翼机都会以隐形模式飞行,他们飞越了险峻的山脉,从山脊后面靠近着一个叫做比拉尔营地的肮脏村庄,最后降落在了村庄上方坚硬的平顶山上。这里的村民们都居住在挖空的洞穴和延伸到平顶山的地面建筑里。依靠风车产生着动力。补给箱上闪烁着细小的灯光,吸引了几只蛾子和以它们为食的蝙蝠。

与隐居的弗雷曼人不同,这里的村民稍微文明一点,但也更受压迫:他们充当着沙漠向导,也会加入香料收割队。只是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存而不是当行星统治者的寄生虫。

在早些时候的一次巡逻中,基尔和加朗在这个平顶山上发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蓄水池,简直是一座水的宝库。基尔甚至不知道村民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水。最有可能的是他们犯了欺诈罪,夸大了他们的人口普查数字,因此哈克南家族慷慨地提供了超出他们应得的水分。

比拉尔营地的村民们用石头盖住蓄水池,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天然的巨石,但村民们没有在他们这个非法蓄水池附近安排守卫。由于某些原因,沙漠文化中偷盗行为的严重程度甚至超过了谋杀。所以他们相信自己的财产不会被夜间的强盗或小偷拿走。

当然,哈克南的士兵们不会 水——也就是说,他们会直接拿走。

乔斯滕尽职尽责地举着他们不断晃动着的容器一路小跑回来,容器里面装着被淹死的蠕虫停止挣扎后分泌的黏稠有毒物质。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和紧张,于是把那条软绵绵的虫子尸体扔回了香料喷发处附近,然后带着毒物离开了。而基尔则十分担心蠕虫分泌出的有毒物质可能会腐蚀掉整个贮水袋。

加朗操纵比拉尔蓄水池那巧妙隐蔽起来的水龙头,将他们的一个空容器装满了水。为了一个对村民所做的恶作剧而浪费掉所有的水是没有意义的。然后基尔拿起盛有蠕虫毒物的容器,把里面的黏稠液体倒进蓄水池。当下次村民们喝下这些非法囤积的水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罪有应得。”

“你知道这种药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吗?”乔斯滕问道。

加朗摇了摇头,回答:“我听说过很多关于这种药的疯狂故事。”

“也许我们应该让孩子先试一试。”侧枪手说。

乔斯滕后退了几步,举起了手。加朗再次看了看被污染的水箱,说道:“我敢打赌,他们会脱下衣服在街上光着身子跳舞,然后像野鸡一样叫个不停。”

基尔说:“要不我们留下来看看乐子吧。”

加朗皱起了眉头反问道:“你愿意去和拉班解释我们归队迟到的原因吗?”

“那我们还是走吧。”基尔急忙回答。

当虫毒注入水池时,哈克南的士兵们急忙回到他们的扑翼机里,很不情愿让这个恶作剧留待村民们自己去发现了。

在我们面前,所有的学习方法都受到本能的影响。在我们面前,依靠本能的研究人员的注意力很难持续——通常不超过一个人的一生。他们从未想到过跨越五十代甚至更多代人的项目。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肌肉/神经训练的概念。而我们则学会了如何学习。

——贝尼·杰瑟里特《阿扎之书》

这个孩子真的很特别吗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比例完美的女孩在圣母学校训练模块的硬木地板上进行 普拉纳-宾度 肌肉神经训练。

从前几天厄拉科斯那场失败的宴会回来后,莫希阿姆就试图用公正的眼光看待她的这名学生,把真相暂时隐瞒起来。 杰西卡,我自己的女儿 ……决不能让这女孩知道她自己的血统,甚至都不能让她有所怀疑。即使在秘密的贝尼·杰瑟里特育种图表上,莫希阿姆也没有用自己的姐妹会名字,而是用她的本名“塔尼蒂亚·奈鲁斯”。

十二岁的杰西卡泰然自若地站着,双臂放在身体两侧,试图放松自己,试图阻止身体每一块肌肉的活动。她右手握着一把想象中的剑,直直地盯着一个想象中的对手。她唤起了内心深处的平静和专注。

但莫希阿姆敏锐的眼睛注意到,杰西卡的小腿肌肉、脖子周围和一侧眉毛上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抽搐。这个孩子需要更多的练习来完善技巧,但她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展现出了很大的潜力。很幸运的是杰西卡拥有着极大的耐性,她有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倾听别人对她说的话。

太专注了,这个孩子……真是充满了潜力。而且生来如此。

杰西卡假装移向左边,飘浮,旋转——然后身体突然僵硬了,又变成了一个雕像似的。她的眼睛直视莫希阿姆,却无视她的教练和导师。

严厉的圣母走进了训练场地,凝视着女孩清澈的绿眼睛,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就像一具尸体在凝视前方。杰西卡不见了,消失在她的神经和肌肉纤维中。

莫希阿姆蘸湿了一根手指,把它放在女孩的鼻子前。她感到空气只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女孩颀长躯干几乎纹丝不动。杰西卡几乎进入了完全 宾度 歇止 状态……但还是没做到完全。

还有许多艰苦的工作要做。

在这个姐妹会中,只有彻底完美才够好。作为杰西卡的教练,莫希阿姆会一遍又一遍地复习那些古老的套路,回顾那些必须要遵循的步骤。

圣母退了几步,打量着杰西卡,但没有叫醒她。在女孩那张椭圆形的脸上,她想要看出哪些特征来源于自己,而哪些则是出自她父亲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长脖子和小鼻子是莫希阿姆的基因,但寡妇尖形状的发际线、宽嘴巴、厚嘴唇和光润的皮肤则是来自男爵……当年仍然健康迷人的男爵。杰西卡深邃的绿眼睛和光亮的古铜色头发来自更遥远的基因。

你要是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 。莫希阿姆回忆起当初她被告知这个计划时的情景。杰西卡未来的女儿,在长大成人后注定要生下魁萨茨·哈德拉克 ——数千年精心育种的巅峰之作。莫希阿姆注视着女孩的脸,寻找着任何抽搐的迹象,寻找任何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迹象。 你还没有准备好去发现这个秘密

杰西卡开始说话了,她做着口型念出一句和贝尼·杰瑟里特圣母学校一样古老的真言:“每个攻击者都是在无限道路上飘浮着的羽毛。当羽毛靠近时,它将会被改道并移走。而我的答案是吹一口气,把羽毛吹走。”

莫希阿姆后退了几步,她的女儿迅速做了一个模糊的动作,试图通过反射动作飘移起来。但杰西卡仍在努力 强迫 她的肌肉安静而流畅地流动,而她本应该 放任 它们如此。

女孩的动作比以前更好了,更集中也更精确了。杰西卡最近的进步让人印象深刻,就好像她经历了一场醍醐灌顶的顿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然而,莫希阿姆仍然发现了太多青涩的能量和未被释放的压力。

这个女孩是哈克南男爵恶意强奸的产物,强奸发生在她的姐妹会勒索他,要他给姐妹会生一个女儿之后。莫希阿姆在遭受性侵时实施了报复,她用一种贝尼·杰瑟里特技术控制了自己体内的化学物质,让他患上了一种能使人衰弱的痛苦疾病。这样一种令人愉快的缓慢折磨。随着病情的恶化,男爵在过去的一年里一直离不开手杖。在芬伦家的宴会上,她非常想告诉那个粗野的男人她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但是, 如果 莫希阿姆告诉了他,在厄拉奇恩宅邸的餐厅里很可能会发生另一起暴力事件,肯定会比埃卡兹和格鲁曼大使两人之间的争吵严重得多。她甚至可能会使用致命的战斗技能杀死男爵。就算是杰西卡,尽管她所受的训练有限,也有能力迅速而轻松地干掉那个男人——她的父亲。

伴随着机器发出的嗡嗡声,莫希阿姆看到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从地板上出现了。这标志着例行训练的下一阶段开始了。就在那一瞬间,女孩转身一脚侧踢,将它斩首。

“还得更灵巧一些。杀戮的触感必须是微妙的,精确的。”

“是的,圣母。”

“不过,我还是为你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莫希阿姆说话的语气异常温柔,她的上级一旦听到了,肯定不会原谅她。任何形式的爱在这里都是被禁止的。

“姐妹会已经为你安排了很好的计划,杰西卡。”

“萨图赫”是一个有很多意思的词。每一个贝尼·特莱拉都知道这是第一位特莱拉大师的名字。但是,正如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凡人一样,他的称呼也有其深度和复杂性。根据音调和声音的变化,“萨图赫”可以表示“你好”或“祝福降临于你”。或者,当一名信徒准备为伟大的信仰而牺牲时,它可以用这一个字代表一段祷词。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选择它作为被我们征服的行星的新名字,这颗星球以前被称作伊克斯。

——特莱拉人训练磁盘

应急计划的好坏取决于制订它的头脑。

在迷宫般的研究馆里,希达尔·芬·阿吉迪卡觉得自己对这条格言再理解不过了。总有一天皇帝会派人来刺杀他的。因此,谨慎的防御措施无疑是必要的。

“请这边走,芬伦伯爵。”阿吉迪卡一边思考一边用最愉快的声音说道。 不洁 的婆温达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那人一眼。 我现在就应该杀了你

但这位研究大师不可能安全地杀掉这个人,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即便他成功了,皇帝也会派遣他的监察员和更多的萨多卡士兵来干涉自己微妙的工作。

“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个奥马尔计划终于取得了进展。毕竟埃尔鲁德九世对你们的委托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嗯-嗯-嗯?”芬伦此刻正在这座地下城市的一条毫无特色的走廊里踱步。他穿着一件猩红色的皇家夹克和一条金色紧身裤,深色头发用剃刀刮过了,显得他的大脑袋更大了。“而我们一直都非常有耐心。”

阿吉迪卡穿着一件白色的实验室大褂,口袋很大。衣服面料上散发着化学气味,他的头发以及像尸体一样的灰色皮肤上也是如此:“我在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们,开发一个完整的产品可能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十几年对于帝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想要的东西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皱鼻,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然而,我还是很高兴地向你报告,我们的改装培育罐现在已经数量大增了,初步试验也已经进行了,数据正在分析中。在此基础上,我们放弃了那些不可行的解决方案,从而缩小了剩余的可能性。”

“皇帝对‘缩小的可能性’不感兴趣,研究大师,他只对 结果 感兴趣,”芬伦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们接管了伊克斯的工厂,而在此之后你们的开支还是很大。”

“我们的财务记录经得起任何审计,芬伦伯爵,”阿吉迪卡说。同时他也很清楚,芬伦不会允许公会银行家检查这里的支出情况的。相比任何其他团体,宇航公会更不能知晓这个项目的最终目标。“所有资金都得到了适当的使用。所有的香料库存都是按照我们原来的协议计算的。”

“你的协议是和埃尔鲁德拟订的,小个子,不是和沙达姆,嗯-嗯-嗯-哼?皇帝可以随时叫停你们的实验。”

像所有的特莱拉人一样,阿吉迪卡已经习惯被傻瓜侮辱和挑衅了,所以他决定不生气:“一个有趣的威胁,芬伦伯爵,尤其考虑到是 你本人 亲自促成了我的族人和埃尔鲁德之间的接触。我们可是有记录的,就存放在特莱拉母星。”

芬伦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步步紧逼,向着研究馆深处走去:“通过观察你,研究大师,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他的语调变得油腔滑调起来:“你对躲在地下感到恐惧,嗯-嗯-嗯?而且这种恐惧感是最近才找上门来的。”

“毫无根据。”尽管阿吉迪卡马上矢口否认了,但他的额头还是冒出了汗珠。

“啊,但我从你的声音和表情里看出了一些谎言哦。你是靠服用药物来应对这种恐惧的……你夹克右边的口袋里就有一瓶药。我看见那个凸出来的东西了。”

阿吉迪卡试图掩饰自己的愤怒,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非常健康。”

“嗯-嗯-嗯-啊,我是想说,你能否持续健康取决于这里是否有进展。你越早完成奥马尔项目,你就能越早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再次回到美丽的特莱拉。你上次去那儿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阿吉迪卡承认道,“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一个 婆温 ”——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一个外来者被允许进入特莱拉的太空港。”

芬伦只是用一个令人发狂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回答了他:“让我看看你们在这里做了什么吧,我就可以回去向沙达姆报告了。”

在进入口,阿吉迪卡举起手臂挡住了芬伦的去路。特莱拉人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了吻房门。这个短暂的仪式关闭了致命的安全系统,这道门融化成了一道墙上的窄缝。

“您现在可以安全进入了。”阿吉迪卡走到一边,让芬伦走进一间白色的光滑强化玻璃房间,这位研究大师已经在那里布置了许多演示图来展示实验的进展。在这个巨大的椭圆形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台高分辨率显微镜,一个金属架子上放着实验用的罐子和小瓶子,一张红色的桌子上则放着一个圆顶状的物体。当阿吉迪卡走近展示区时,他看到了芬伦那双大眼睛里显示出的浓厚兴趣。“请不要碰任何东西。”

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狡诈的阴谋,而这个帝国 婆温达 将永远不会发现或理解这些阴谋,直到一切都太晚了为止。阿吉迪卡的计划是先解开人造香料的谜团,然后立即带着神圣的培育罐逃到帝国最远的安全星球。他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做了很多巧妙的安排,利用承诺和贿赂转移着资金……这一切都是在他的上级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断定在自己的同胞之中存在着异端分子,这些皇帝的盲从者把自己降低为受人压迫的羔羊,以至于忘记了伟大教义的核心。就像一个把自己伪装得过于完美以至于忘了自己原本是谁的变脸者 。如果阿吉迪卡顺从地允许这些人接触到他在奥马尔项目里的那些伟大发现,他们就会立刻交出这些本应让他们获得霸权的东西。

阿吉迪卡决定继续扮演好他的角色,直到自己做好准备。然后他就可以控制人工香料并帮助他的人民并完成使命了……不管他们是否愿意。

芬伦伯爵凑近桌子上的圆顶状物体,低声问道:“真是迷人。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吧,嗯-嗯-啊?”

“世间万物都有内在的东西。”阿吉迪卡回答。

他一想到大量的人造香料流入星际市场,然后对宇联商会和兰兹拉德联合会造成严重的经济灾难,他就忍不住笑起来。就像水坝上一个小小的裂缝,一点点便宜的美琅脂最终会演变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将帝国彻底颠覆。如果处理得当,阿吉迪卡将成为新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核心人物——而这个秩序当然不是为了侍奉他自己,而是为了侍奉神。

我们神祇的大能是我们的救赎所在。

阿吉迪卡对芬伦伯爵笑了笑,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请放心,芬伦伯爵,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目标是一致的。”

到了那时,当他拥有了无法想象的财富后,阿吉迪卡会开发一个针对他的统治的忠诚度测试,而他将开始同化贝尼·特莱拉教团。虽然现在让他们加入他的计划仍太过危险,但他心里已经有几个候选人了。有了适当的军事支持——也许驻扎在此地的萨多卡到时候也会皈依他?——他甚至可能在可爱的首都班达隆设一个总部……

芬伦继续窥探着演示设备,同时说道:“你听过‘信任但要核实’这句话吗?它来自古地球。你会惊讶于我的这些小知识的。我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妻子喜欢收集物品、小摆设之类的东西。而我则喜欢收集信息。”

特莱拉人的窄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我知道了。”他需要尽快结束这烦人的检查。“请您看这边。”说着阿吉迪卡从架子上取下一个不透明的瓶子,掀开瓶盖,顿时散发出一股生姜、香柠檬和丁香的强烈气味。他把这个容器递给芬伦,芬伦凝视着里面那种黏稠的橙色物质。

阿吉迪卡说:“不是完全的美琅脂,尽管它的化学成分里已经含有很多的香料前体细胞了。”说着他把黏液倒在了扫描板上,然后把它插入显微镜阅读器,然后示意芬伦通过目镜观看。伯爵看到了细长的分子就像被一根缆绳拴住一样,彼此连接在了一起。

“一条不寻常的蛋白质链,”研究大师说,“我们很快就会取得突破了。”

“有多快?”

“芬伦伯爵,我们特莱拉人也有条谚语:‘一个人越接近目标,它就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在科学研究方面,时间总是会不断延长的。只有神才通晓未来。突破可能发生在几天或几年之内。”

“都是空话。”芬伦嘟囔着。当阿吉迪卡按下圆顶物体底部的一个按钮时,他沉默了。

强化玻璃那多雾的表面被清理干净了,露出了容器底部的沙子。特莱拉研究大师按下了另一个按钮,开始往内部填充精细的沙子。沙子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丘。就像一条鱼从浑浊的水中冒出头来似的,一条形似小蛇的蠕虫探出头来,它的身长只有半米多一点,长着一圈水晶般的细小牙齿。

“沙虫,未成熟的形态,”阿吉迪卡解释道,“从厄拉科斯运到这里才十九天。我们预计它不会活太久。”

从圆顶物体的顶部,一个小盒子掉落在沙堆隐藏的浮空器上,然后打开,露出了更多闪闪发光的橙色凝胶状物质。“奥马尔1522.16,”阿吉迪卡说,“这是我们目前开发的最好的变种之一。”

芬伦眼看着这只幼虫的嘴开始左右蠕动起来,在它的食道深处露出了闪闪发光的尖刺。然后那家伙便游向那堆橙色的物质,然后困惑地停了下来,没有碰它。不一会儿,它便转身钻回了沙堆里。

“沙虫和香料有什么关系?”芬伦问道。

“如果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题了。如果我在这里面放入真正的香料,那虫子就会马上疯狂地吃掉它。尽管这条蠕虫识别出了差异,但至少它的确接近了样本。我们成功引诱到了那虫子,但没能让它完全满意。”

“你这个小小的展示也没能让我满意。有人告诉我,伊克斯的地下反抗运动仍在继续,不断制造麻烦。沙达姆担心他最重要的项目会受到干扰。”

“只是一批少数反叛分子,芬伦伯爵——他们资金不足,资源有限。没什么好担心的。”阿吉迪卡搓着双手说道。

“但他们确实破坏了你们的通信系统,还摧毁了一些设施,嗯-嗯-哼?”

“不过是维尔纽斯家族在垂死挣扎罢了。他们倒台已经超过十年了,很快便会完全灭亡。他们无法接近这个研究馆的。”

“好了,你的安全问题有办法解决了,研究大师。皇帝已经同意再派遣两个萨多卡军团作为维和部队过来,由坎多·加隆霸撒 领导,他是我们最好的指挥官之一。”

这个小特莱拉人的脸上立马流露出慌乱和惊讶的神色。他那紧绷的脸现在涨得通红:“但这是毫无必要的啊,大人。这里的半个军团就足够了。”

“皇帝可不这么想。派遣这些部队表明了你的实验对他很重要。沙达姆会做任何事来保护奥马尔项目,但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伯爵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应该把这看作好消息。”

“为什么是好消息?我不明白。”

“因为皇帝陛下没有下令处死你。”

反抗军的调度中心可以是移动的,它不需要是一个仅供人们碰头的固定场所。

——卡马尔·皮尔鲁,伊克斯流亡大使《关于不义政府倒台的论述》

特莱拉入侵者对不上晚班的人实施了严厉的宵禁。对于克泰尔·皮尔鲁来说,偷着溜出去参加隐秘的反抗军会议只是另一种蔑视他们秩序的方式。

只有在自由战士们安保措施周密的不定期会议上,克泰尔才能最终摘掉面具和伪装,变回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一直深藏于内心的自己。

他清楚一旦自己被抓住就会被处死,但这个黑头发的矮个子男人仍然向会场走去。他走在建筑物之间的浓浓夜色里,不发出一丝声响。特莱拉人恢复了洞穴天花板上的天空投影,但他们重新配置了星星的位置,以显示他们自己星球上空的星座。如今的伊克斯,甚至连天堂都是错的。

这里不再是当初那个荣耀之地了,而是藏在星球表面下地狱般的监狱。 我们会改变这一切的。总有一天

在长达十多年的镇压中,黑市商人和革命者建立了他们的秘密网络。分散的抵抗组织相互交流物资、设备和信息。但每次碰面都会让克泰尔感到十分紧张。如果他们一起被抓住了,那么这场羽翼未丰的叛乱可能会几分钟之内就被激光枪完全消灭。

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单独行事——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不相信任何人,从不泄露自己秘密生活的细节,甚至也不向其他反抗军透露。他只和与极少数外来者进行私人接触,在入境港峡谷——一座位于陡峭悬崖壁上的开放式停机坪上,戒备森严的飞船将特莱拉产品运送到轨道上,等着运航机运走。

帝国需要含有伊克斯技术的重要零件,这些物品现在是在特莱拉人的监督下制造的。入侵者需要利润来资助他们自己的工作,他们不能冒外人监督的风险。尽管他们无法将伊克斯完全封闭起来,与帝国其他地区彻底隔绝,但特莱拉人很少会依赖外来者的服务。

有时候,在最可怕的情况下,克泰尔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贿赂运输工人,让他们把货物偷走,或者抢走重要的部件。其他黑市商人则有着他们自己的运作方式,但是他们拒绝彼此分享这些信息。这样更安全一些。

现在,他在幽闭恐怖的夜色中悄悄走过一家废弃的工厂,拐入一条更加黑暗的街道,然后加快了脚步。会议即将开始。也许今晚……

虽然看起来毫无希望,但克泰尔仍在持续寻找着打击特莱拉奴隶主的方法,其他反抗军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由于无法抓获任何破坏者,统治者们怒不可遏,将很多不幸的次人作为“警示”。在酷刑和肢解之后,这个替罪羊会被人从大王宫的阳台上扔到远处洞穴的地板上,这里曾经是建造运航机的地方。受害者脸上的每一个痛苦表情,每一个滴血的伤口,都被投射在全息天空上,记录仪则记录下他的哀号和尖叫。

但特莱拉人对伊克斯的灵魂了解甚少。他们的暴行只会引起更大的动乱和更多的暴力叛乱事件。多年来,克泰尔看出特莱拉人渐渐疲惫不堪,尽管他们试图用变脸者奸细和监视机来粉碎抵抗组织。但自由战士的斗争仍在继续。

少数能接触到未经审查的外部新闻的反抗军报道了帝国内的活动。从他们那里,克泰尔了解到他的父亲——流亡的伊克斯大使——在兰兹拉德联合会面前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不过是些无用的姿态罢了。而多米尼克·维尔纽斯伯爵在被推翻后宣布变节,然后便完全消失了,他的继承人隆博王子流亡到了卡拉丹,没有军队,也没有兰兹拉德的支持。

反抗军不能指望从外面得到救助了。 胜利必须从内部开始。从伊克斯开始

他转过另一个拐角,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然后把脚放在一个金属栅栏上。克泰尔眯起他的黑眼睛,左右张望,总怕有人会从阴影中跳出来。他的举止诡秘而迅速,与他在公开场合表现出的那种懦弱而合作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说出了口令,栅栏放了下来,露出一条通往街道下方的路。他匆匆顺着这条黑暗的走廊向下走去。

上白班时,克泰尔会穿一件灰色的工作服。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模仿头脑简单、无精打采的次人了:那就是走路驼背,眼睛呆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有十五张身份证,没有人费心去研究流动工人的面孔。让自己隐身是很容易的。

反抗军现在已经开发出了他们自己的身份检查装置。他们在废弃的设施外面依靠红外线球形灯隐蔽地布置了守卫。监视眼和声波探测器提供了进一步的保护——只是一旦自由战士被人发现了,这些装置都无济于事。

在这一层可以看到守卫了。在克泰尔咕哝出应答密码后,他们挥手让他进去。太容易了。为了获得他需要的设备,他不得不忍受这些人和他们无能的安全游戏,但对他来说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克泰尔扫描了会议地点——还好 这地方 至少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个被关闭了的基地曾经集结了用来训练战士对抗各种战术或武器的战斗机器人。但是,特莱拉统治者单方面认定,这种“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违反了芭特勒圣战的严格规定。尽管所有会思考的机器在一万年以前就已经被消灭了,但严格的禁令仍然有效,而人们的情绪也变得高涨。这个地方和其他类似的地方在伊克斯暴乱后就被遗弃,生产线也荒废掉了。一些设备被用于其他用途,其余的则都变成了废铁。

其他的要务占据了特莱拉人的注意力。 秘密工程 ,一个庞大的计划,只用他们自己的人。没有人能,甚至包括克泰尔反抗组织的成员也不能够确定领主们到底在做什么。

在回音室里,目光坚定的抵抗战士低声交谈着。这里没有正式的议程,没有领导人也没有演讲。克泰尔甚至能闻到他们紧张的汗味,听到他们低沉声音中那些奇怪的音调变化。无论他们采取了多少安全措施,设计了多少撤离计划,让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仍然是危险的。而克泰尔总是睁大眼睛,留意着最近的出口。

他来这儿是有事要办的。他随身带了一个伪装起来的小挎包,里面装着他囤积的最重要的东西。他需要和其他的拾荒者进行交易,为他发明的极其创新但仍存在不少问题的发射器——罗格寻找部件。这个原型机可以让他通过折叠空间与他的孪生兄弟德默尔沟通上,德默尔现在是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但克泰尔发现成功建立联系的次数很少,要么是因为他的双胞胎已经变异得越发不像人类了……要么是因为发射机本身正在崩溃。

在一张满是灰尘的金属桌子上,他拿出了武器组件、电源、通信设备和扫描设备——如果有任何特莱拉人停下来盘查他,那么这些东西会立即导致他被处决。但克泰尔也不是吃素的,他在以前就杀过这些侏儒。

克泰尔展示了他的商品。然后审视着面前的反抗军战士们,在一片粗糙的伪装和故意留下的污迹中间,他看到了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突出颧骨和窄下巴的女人。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为的是不留下任何一丝美丽的痕迹。他知道她叫米拉尔·阿莱切姆,尽管这很可能不是她的真名。

在她的脸上,克泰尔看到了维尔纽斯伯爵的漂亮女儿凯莉娅·维尔纽斯的影子。他和孪生兄弟都很喜欢凯莉娅,都曾和她调情……在他们认为生活永远不会发生改变时。凯莉娅被流放到了卡拉丹,德默尔则变成了公会的领航员。他们这对双胞胎兄弟的母亲原本是名公会银行家,却在伊克斯陷落时被杀。而克泰尔自己现在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从一个藏身之处窜到另一个藏身之处……

“我找到了你要的水晶匣。”他对米拉尔说。

她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件包着的东西,说:“我也找到了你要的模块棒,精确校准过了……我觉得是吧。我没办法检测。”

克泰尔收下了包裹,觉得没有必要检查商品:“我自己检测吧。”他把水晶匣递给米拉尔,但没问她用来做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寻找对付特莱拉的办法。别的任何事都不重要。他和米拉尔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他怀疑她是否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换一个场合他们也许会发展些私人关系来。但克泰尔不能让她过于靠近自己。任何人都不行。这会削弱他的力量,转移他的决心。为了伊克斯的事业,他必须保持专注。

一个门卫忽然发出警报声,大家立即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弓下了身子。柔和的球形灯光黯淡了下来。克泰尔屏住呼吸。

一个嗡嗡的声音从众人头顶掠过,一架监视机出现在了废弃的建筑物上空,试图捕捉未经授权的振动或移动信号。阴影笼罩在隐蔽着的反抗军战士身上。克泰尔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所有能从这个设施逃出去的路径,做好遁入黑暗的准备。

但这个嗡嗡作响的机器沿着城市的岩洞盘旋而去了。过了一会儿,神经紧绷着的反抗军们都站起身,发着牢骚擦去脸上的汗水,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

由于受到了惊吓,克泰尔决定离开。他记下了反抗军下次碰面的坐标,打包了剩下的设备,环顾四周再一次扫视着这些面孔,在脑海中做了标记。如果他们被抓住,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他最后一次向米拉尔·阿莱切姆点了点头,然后溜进了伊克斯的夜色之中,在人造的星星下掠过。他很快就决定了他将在哪里度过余下的睡眠时间……以及第二天他会选择什么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

据说,弗雷曼人没有良心,他们被强烈的复仇欲望夺去了良心。这是愚蠢的看法。只有最原始的人和反社会者才没有良心。单个的弗雷曼人都会秉承一种高度进化的世界观,那就是永远要以同胞的福祉为中心。弗雷曼人对社会的归属感几乎超过了自我意识。只是在外人看来,这些沙漠居民似乎很野蛮……就像外人给他们的印象一样。

——帕多特·凯恩斯,《厄拉科斯人》

“奢华之物是为出身高贵的人准备的,列特。”帕多特·凯恩斯边说边驾驶着他的地行车驶过了不平的地面。在这儿,在私底下,他可以使用他儿子的秘密穴地名字,而不是为外人保留的名字 维奇赫 。“在这个星球上,你必须立即正确认识自己所处的位置,并时刻保持警觉。如果你不懂这个,那可就活不长了。”

凯恩斯一边操作着面前简单的控制系统,一边指着融化在荒凉沙丘上的黄油般的晨光:“这里也会有回报。我是在萨鲁撒·塞康达斯长大的,即使是那个破碎和受伤的地方也有它的美……虽然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沙丘的 纯净 吧。”凯恩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长吁了一口气。

列特的眼睛则一直盯在刮痕累累的强化玻璃窗上。不管脑子里冒出什么样的想法,他的父亲总是会滔滔不绝地说出来,总是会发表声明,而弗雷曼人也总会认真听他说,仿佛他说的都是重要的属灵的事情,而列特更喜欢沉默。他眯起眼睛观察周围的景色,寻找任何不在其位置上的小东西。永远警戒着。

在这样一个严酷的星球上,人们必须发展自己的感知,每一种感知都与生存的每一刻息息相关。虽然他的父亲年纪比自己大得多,但列特不确定这位行星学家是否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懂得那么多。帕多特·凯恩斯的头脑中有着强大的整体概念,但这位老人只把它们当作深奥的数据来体验,从不用内心和灵魂去了解这片沙漠……

多年以来,凯恩斯一直住在弗雷曼人中间。据说沙达姆四世皇帝对他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并且由于凯恩斯不再要求任何资金和补给,他们干脆也就不再理睬他了。随着年份过去,他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沙达姆和他的顾问们已经不再期待从这位行星学家的定期报告中得到任何重大的启示。

而这种情况很适合帕多特·凯恩斯和他的儿子。

在他的漫游生涯中,凯恩斯经常去偏远的村庄,那里的洼地 人和地堑人已经摆脱了肮脏的生活。而真正的弗雷曼人很少和这些镇上的人接触,他们多少有些蔑视这些镇上的人,觉得他们太软弱,太文明。把帝国所有的宇宙索都给列特,他也永远不会选择住在这些可怜的定居点里。但帕多特还是拜访了他们。

他们避开了大路和人们常走的小道,乘着地行车,检查了气象站和收集来的数据,尽管帕多特那忠实的弗雷曼卫队很乐意替他们的“乌玛” 做这项卑微的工作。

列特·凯恩斯的面部特征与他父亲很是相似,尽管他的脸要更瘦一些,眼睛也和弗雷曼母亲一样的紧凑。他有着一头浅色的头发,下巴仍然很光滑,尽管以后他很可能会长出和伟大的行星学家一样的胡子。列特的眼睛也是那种对香料上瘾的深蓝色,因为他吃的每顿饭和吸入的每一口穴地空气都含有美琅脂。

当他们经过峡谷犬牙交错的拐角处时,列特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吸气声。在那个地方,隐蔽起来的采集器将水分导向了人工种植的金花矮灌木丛和贫瘠的草地。“看到了吗?它有了自己的生命。我们会在几代人的时间里把这颗星球从草原‘循环’成森林的。沙子含盐量很高,表明这里曾存过古老的海洋,而香料本身则是碱性的,”说着他窃笑起来,“如果我们把香料下脚料用做肥料这么低级的东西,帝国那伙子人会被吓到的。”他又对儿子笑了笑,“可我们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嗯?如果我们分解香料,我们可以建立蛋白质消化系统。即使是现在,如果我们飞得足够高,我们也能看到一片片的绿色,那些植物可以把沙丘固定在合适的位置上。”

年轻人叹了口气。他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对沙丘有着宏伟的梦想——然而凯恩斯太专注于这一件事,以至于他看不到他周围的宇宙。列特知道,如果哈克南的巡逻队发现了这些植物,他们就会摧毁它们,然后惩罚弗雷曼人。

尽管只有十二岁,列特已经和他的弗雷曼兄弟们一起参加过劫掠突袭了,并亲手杀死过哈克南人。一年多来,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暴脾气的斯第尔格的带领下——袭击了很多其他人不会考虑的目标。就在一周前,列特的同伴们在一个补给站里炸毁了十几架巡逻扑翼机。不幸的是,哈克南军队却报复了贫穷的村民们,在他们眼里,这些定居下来的人和神出鬼没的弗雷曼人没什么区别。

他没有把自己的这些游击行动告诉父亲,因为老凯恩斯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这种有预谋的暴力,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对行星学家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但是列特会做那些他认为必要的事。

现在,地行车靠近了一个隐藏在岩石丘陵中的村庄。在他们的地形图上这里叫做比拉尔营地。帕多特继续谈论着美琅脂和它的特殊属性:“他们在厄拉科斯很快就发现了香料。正是香料让科学研究偏离了方向。它从一开始就很有用,根本没人费心去探索它的奥秘。”

列特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开始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去了解香料。”

“是啊……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我仍经常向帝国汇报,足以让他们相信我还在做着我的工作……虽然不是很成功。”他谈起自己第一次来这个地区时的情景,然后把车开向对面那一堆脏兮兮的建筑,颜色看起来像沙子和灰尘混在了一起。

地行车被一块坚硬的岩石颠了一下,但列特没有理会它,而是仍旧盯着前方的村庄,沙漠清晨那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早上的空气有如水晶般脆弱。“有点不对劲。”他打断了父亲的话。

凯恩斯继续说了几秒钟,然后把车停了下来:“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列特指了指前面的村庄。

凯恩斯手搭凉棚挡住了强光:“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那我们……也最好小心行事吧。”

在村子的中心,他们正好赶上一场恐怖大游行。

幸存下来的受害者像疯了一样四处游荡,像动物一样尖叫咆哮着。叫声和气味都令人毛骨悚然。他们把脑袋上的头发扯下来,揉成了血淋淋的一团。有人则用长指甲从眼窝里抠出了自己的眼睛,再把挖出来的眼球放在手掌里。这些瞎了的人踉踉跄跄地撞到了民居那棕黄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色的潮湿污迹。

“夏胡鲁 呀!”列特屏住呼吸低声喊道,而他的父亲则用一种普通的加拉赫帝国语发出了大声的诅咒。

一名男子的眼窝撕裂了,像是颧骨上多了张血淋淋的大嘴,他一下子撞到一个正在爬行的女人身上。而另外两名受害者像发疯了似的,赤手空拳撕扯着对方的皮肤,又咬又吐又叫。街上到处都是泥点子和打翻的水罐。

地上躺着许多伸展着四肢的尸体,像被压扁的昆虫似的,僵硬的胳膊和腿摆成了奇怪的角度。很多建筑都上锁关闭了,看来是为了挡住外面这些疯狂的受害者,他们拼命地敲打着墙壁,无声地哭喊着想要进去。在一间屋子的楼上,他看到一个女人惊恐的脸出现在了布满灰尘的强化玻璃窗后面。其他人好像都躲了起来,不知怎的,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这种致命疯狂的影响。

“我们得帮帮这些人,父亲。”列特还没等他父亲把车完全停稳,就从密封的地行车里跳了出来,“带着你的武器。我们可能需要自卫。”

他们带上了旧毛拉手枪和匕首。他的父亲虽然是个科学家,但也是名优秀的战士——他保留这一技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愿景。传说他曾经杀死了几个试图谋害三个年轻弗雷曼人的哈克南杀手。那些获救的弗雷曼人现在都是他最忠实的副官:斯第尔格、图洛克和欧姆恩。但是帕多特·凯恩斯从来没有与这种敌人较量过……

发疯的村民们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号叫着冲了过来。

“除非情势所逼,否则尽量别杀他们,”凯恩斯说道,并对儿子如此迅速地装备了一支晶牙匕 和毛拉手枪感到惊讶,“一定小心啊。”

列特壮着胆子走到大街上。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那股可怕的臭味,仿佛是一个垂死的麻风病人呼出的臭气被人装进一个瓶子里,然后再慢慢地释放出来似的。

帕多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离地行车越来越远了。他在村子里没有看到激光枪灼烧的痕迹,也没有枪弹留下的碎片疤痕,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是哈克南人蓄意袭击了这里。难道是一种疾病吗?如果是这样,那它很可能会传染。如果这里发生了瘟疫或某种传染性的精神错乱,他不能让弗雷曼人把这些尸体送到亡者蒸馏器 里去。

列特向前挪动着,说道:“弗雷曼人肯定会把这个归结于恶魔。”

两个满脸血迹的受害者发出恶魔般的尖叫,向他们冲了过来,他们的手指像鹰爪一样弯曲着,嘴巴则像无底洞一样四敞大开。列特举起了毛拉手枪,快速祈祷了一句,然后开了两枪。他精准地击中了两个袭击者的胸部,他们一下子倒在地上死了。

列特向他们鞠了一躬:“请原谅我,夏胡鲁。”

帕多特看着他。 我试着教给我儿子很多东西,但至少他学会了同情。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从胶片书中学到……但唯独同情不能。这是他与生俱来的。

年轻人俯在两具尸体前,仔细地观察他们,驱赶着自己迷信带来的恐惧。“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疾病,”他回头望向帕多特,“我曾经协助过穴地的治疗师,你知道的,我确信……”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你想说什么?”

“我确信他们是被下毒了。”

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饱受折磨的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尖叫着跌倒在地,最后只剩三个人还活着。列特挥舞着晶牙匕,无痛且快速地结果了最后这几位受害者。不管他们能不能康复,任何部落或村庄都不会再接受他们了,因为大家会认为他们已经被恶魔腐蚀了。甚至就连他们体内的水分也会被看作已受污染。

让他奇怪的是,自己竟那么轻易地就在父亲面前发号施令。他指了指其中两座被封锁的建筑说:“我们得想办法让栅栏后面那些人相信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必须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冰冷,“我们必须知道是谁在搞鬼。”

帕多特·凯恩斯走向布满灰尘的建筑。指甲的划痕和血淋淋的手印就印在泥砖墙和坑坑洼洼的金属门上,看来疯狂的受害者曾经试图闯进去。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准备陈述一下现状,让里面那些惊恐的幸存者相信他们的噩梦已经结束了。他转身问他的儿子:“那你要去哪儿,列特?”

这个年轻人看着一个打翻的水容器。他知道只有一种毒药能同时毒害这么多人。“我去检查供水系统。”

帕多特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关切。

列特研究了一下村子周围的地形,发现有一道模糊的痕迹通向突出的平顶山。他就像一只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蜥蜴般,飞快地沿着山路跑向蓄水池。他发现这个蓄水池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人巧妙地伪装起来了,只是村民们的活儿干得并不很利索。即使是笨手笨脚的哈克南巡逻队也可能发现这个非法的蓄水池。他迅速研究了这个区域,观察着沙地上的足迹。

在蓄水池上开口附近,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生物碱苦味,他尝试着分析这种气味。这种气味并不常见,只有在盛大的穴地庆典上才闻到过。是 生命之水 !是一头被淹死的沙虫的分解物。而一个萨亚迪娜 会将自己体内的化学物质作为催化剂,把这种分解物转化为一种人们能够承受的药物,这药物能让整个穴地进入一种狂喜的疯狂状态,但弗雷曼人只有在经过萨亚迪娜转化之后才会使用这种物质。没有转化过程的话,这种分解物就只是一种凶猛的毒素。

比拉尔营地的村民喝下的就是未经转化的生命之水。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故意给他们下毒的。

接着,他看到了平顶山那松软的土壤上出现了扑翼机的痕迹。 一定是哈克南扑翼机 。是一支日常巡逻队干的……恶作剧?

列特皱着眉头,向下走回到被摧毁的村庄,在那里,他的父亲成功地救出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幸存者。幸运的是,这些人没有喝下有毒的水。现在他们跪在街上,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大屠杀惨状。他们悲恸的哭喊就像是幽灵在陡峭悬崖边发出的微弱哀号一样随风飘散。

是哈克南人干的。

帕多特·凯恩斯竭尽所能地安慰着他们,但从村民们脸上疑惑的表情上,列特可以看出他的父亲可能说错了话,他在用众人无法理解的抽象概念来表达他的同情。

列特顺着斜坡往下走,脑子已经开始各种计划。他们一回到穴地,他就会见了斯第尔格和他的突击队。

他们打算报复哈克南家族。

一个建立在力量基础上的帝国,无法吸引情感与忠诚,无法让人们心甘情愿地献出他们的创造力和美好的事物。用美丽、用文化去装饰你的伟大帝国吧。

——摘自皇太子拉斐尔·科瑞诺的演讲,凯坦档案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这几年过得都不太顺。

盛怒之下,他挥舞着他的虫头手杖砸向治疗室的柜台。药罐子、药膏、药片和注射器都被他砸到了地板上。“都没有效果!”他一天比一天难受,外表变得越来越让人恶心了。他照镜子时,看到的是一张肥嘟嘟的红脸,一幅自怨自艾的讽刺漫画,他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了。

“我看起来就像个肿瘤,一点人模样都没有了。”

彼得·德伏飞快地跑进房间,准备提供帮助。男爵用那根沉重的拐杖向他打去,但皮特却似眼镜蛇般优雅地躲开了。

“给我滚远点儿,皮特,”男爵踉跄了一下,想保持住平衡,“不然这次我真会想个办法杀了你。”

“如男爵您所愿。”德·弗里斯声音阴柔地说道。然后他鞠了一躬,退到门口。

男爵只对少数人抱有好感,但他欣赏这位变态门泰特狡猾的运作,复杂的阴谋,以及长远的谋略……有时会忘了他令人憎恶的不拘小节和缺乏尊重。

“等等,皮特。我需要你的门泰特大脑,”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还是老问题。查明我的身体为什么会衰败,不然的话我就把你送到最深的奴隶坑里去。”

这个瘦骨嶙峋的门泰特停下脚步,等着男爵赶上来:“我会尽力的,男爵。我很清楚所有给您看过病的医生都是什么下场。”

“他们都是些废物!”他咆哮起来,“什么也搞不明白。”

曾几何时,男爵是个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现在的他却患上了一种导致他不断衰弱的疾病,这种疾病的临床表现使他感到厌恶和恐惧。现在他的体重增加了很多。健身没有帮助,医学扫描也没用,甚至实验性手术也失败了。多年以来,他尝试过各种治疗手段和奇怪的实验性方案,但都无济于事。

作为对他们失败的惩罚,二十多名家族医生落到了彼得·德伏的手中,在痛苦中结束了生命,很多都死在了自己的医疗器械的创新应用上。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没有高水平的医生愿意继续留在杰第主星了——或者至少不会露面了。这些没有被处决的医生要么躲了起来,要么逃到别的世界去了。

更恼人的是,仆人们也开始消失了——而且并不总是因为男爵下令处死他们。他们从城堡逃出去,跑到了哈克城,消失在不计其数、无人注意的劳工队伍中。当男爵在他的卫队长克鲁比的陪同下,冒险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总能找出一些人和抛弃他的仆人们长得 差不多 。于是他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串尸体。然而,杀戮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他宁愿知道问题的 答案

德·弗里斯陪着男爵一瘸一拐地进入了走廊,他的手杖敲在地板上喀哒直响。这个高大的男人心说,不久以后自己就得靠浮空椅才能减轻疼痛不止的关节上的负担了。

当两个人走近时,一队工人愣住了。男爵注意到他们正在修理前一天因为自己的愤怒而损坏的墙壁。当男爵咔哒咔哒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每个人都向他鞠了一躬,而当他们看见他消失在拐弯处后,都发出了清晰的、表示宽慰的叹息声。

当他和德·弗里斯走进挂着天蓝色窗帘的客厅时,男爵坐到了一张黑色猪蝓皮沙发上。“坐在我旁边,皮特。”门泰特墨黑的眼睛四下踅摸着,就像一只被困住的动物一样,但男爵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道:“如果你能给我个好建议,我今天可能就不杀你了。”

门泰特保持自己随意的举止,没有透露任何私人的想法:“给您出主意是我存在的唯一目的,男爵阁下。”他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傲慢的,因为他知道,哈克南家族找人取代他的代价太高了,尽管贝尼·特莱拉总是可以从相同的遗传基因中培育出另一个门泰特来。事实上,他们可能已经有了替代品了,只是在等待。

男爵用手指敲着长椅的扶手,说道:“这倒不假,但你并不总是能给我所需的建议。”他仔细地看了看德·弗里斯,“你是个很丑的人,皮特。即使我现在生病了,我还是比你漂亮。”

门泰特那蜥蜴般的舌头从被纱芙汁染成红色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可是我亲爱的男爵,您总是喜欢盯着我看啊。”

男爵的脸板了起来,他靠近了这个又高又瘦的门泰特,说道:“我受够业余的了。我要你给我找一个苏克医生 来。”

德·弗里斯吃了一惊,快速深吸了一口气:“但您坚持要我们对您的病情完全保密啊。而苏克医生必须向他们的核心集团汇报所有的行动——还得把大部分费用都寄给他们。”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曾让兰兹拉德联合会的成员们相信,他的肥胖是因为他的过度荒淫造成的——这对他来说是个可以接受的借口,而且并不代表软弱。更何况,根据男爵的品行,这本就是一个让人很容易相信的谎言。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其他贵族眼中可怜的笑柄。一个伟大的男爵不应该患上这么一种简单的、令人尴尬的 疾病

“想个办法解决。不要通过常规渠道。如果一名苏克医生真能治好我的病,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几天后,彼得·德伏得知一名才华横溢但有点自恋的苏克医生正巧驻扎在哈克南的盟友李芝家族那里。门泰特的思维开始转动起来。过去,李芝家族曾在哈克南策划的阴谋里扮演过自己的角色,比如在斗牛场里谋害了保卢斯·厄崔迪公爵,但盟友经常会分不清主次。为了这个最为敏感的问题,德·弗里斯邀请了李芝家族的总理艾因·卡利玛尔到男爵位于杰第主星上的要塞里来,讨论“一项互利的事业”。

卡利玛尔年纪较大,穿着一丝不苟,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运动精神。他皮肤黝黑,鼻子宽阔,戴着一副金属丝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金色翻领的白色西装,很快便抵达了哈克城太空港。四个身穿蓝色哈克南制服的卫兵护送他来到了男爵的私人房间。

卡利玛尔一走进男爵的房间,便闻到一股怪味,他鼻子抽搐了一下,而这一动作没有逃过主人的目光。一个裸体男孩就挂在离他只有两米远的壁橱里,男爵故意让门开着一条缝。尸体的腐臭气味和房间原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即使是浓郁的香水也掩盖不了。

“请坐。”男爵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张沙发,那里仍然可以看到微弱的血迹。他准备的这个会面充满了下意识的威胁和不愉快,目的只是为了让这位李芝家族的领导人紧张不安。

卡利玛尔犹豫了一下——这让男爵很高兴——然后接受了这个座位,但拒绝了递过来的基拉那白兰地,尽管招待他的主人自己先喝了一口。随后男爵便跌坐在一张上下颠簸着的浮空椅上。在他身后,是他那烦躁不安的门泰特,他阐述了哈克南家族要求会面的原因。

卡利玛尔惊讶地摇了摇头道:“你想租我的苏克医生吗?”他的鼻子持续不断地抽动,目光则在房间里寻找着气味的来源,最后落在了壁橱的门上。他调整了一下他的金色眼镜,说道:“很抱歉,我不能答应。私人苏克医师代表了一种责任和义务……更不用说巨大的开支了。”

男爵噘起嘴来:“我试过其他医生,而且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公开。我不能简单地登广告招聘一个傲慢的专业人士。而你的苏克医生必须得遵守他的保密誓言,并且不能有人知道他曾短暂地离开过你,”男爵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哀怨,“怎么样,怎么样,你的同情心呢?”

卡利玛尔把目光从黑暗的壁橱上移开:“同情心?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有意思,男爵。在过去的五年里,尽管我们一直在苦苦哀求,但你的家族就是懒得帮我们解决我们的问题。”

男爵身子前倾。他的虫头手杖现在横放在膝盖上,杖尖里装满了蛇毒飞镖,正对准着面前这个穿白衣的人。该死啊,真是该死。“也许我们可以达成谅解。”他用质问的眼神看了看他的门泰特,希望他能帮着解释一下。

德·弗里斯连忙说道:“总而言之,是钱,我的男爵指的是钱。大家都知道李芝家族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

“正如我国大使一再向你们的大使解释的那样,”卡利玛尔补充道,“自从我的家族失去了对厄拉科斯的香料生产的控制权——也就是你们取代了我们,别忘了这一点——我们一直在试图重建我们的经济基础。”总理高昂下巴,装出他多少还有点自尊心的样子,“一开始,伊克斯的陷落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福音,我们的竞争对手没有了。然而我们的财务状况仍然有些……紧张。”

男爵那双像黑蜘蛛一般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欣赏着卡利玛尔的尴尬。李芝家族是异族武器和复杂机器的制造商,擅长小型化产品和李芝镜。在伊克斯陷落期间,在与伊克斯公司竞争的那些领域里市场份额首次出现了增长。

“但是五年前,特莱拉再次开始出售伊克斯的产品,”德·弗里斯的口气中只有冷冰冰的逻辑,“你们便失去了过去十年所获得的一切。随着伊克斯技术的重新普及,李芝产品的销量严重下滑。”

卡利玛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平静:“所以你看,我们必须要有资源来提升我们的工作,投资新设施。”

“李芝,特莱拉,伊克斯……我们尽量不去干涉别人的争斗,”男爵叹了口气道,“我希望整个兰兹拉德都能和平相处。”

总理的脸上涌出一股愤怒:“男爵阁下,这不仅仅是争斗。这事关 生存 。我的许多特工在伊克斯失踪了,应该都死了。我甚至都不敢想那些特莱拉人会拿他们的肢体做什么。”说着他又调整了一下眼镜,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再说,贝尼·特莱拉不是任何类型的家族。兰兹拉德不会接纳他们的。”

“这是个纯技术性问题。”

“这么说,我们陷入了僵局。”卡利玛尔宣布,好像要站起来离开。他又看了一眼那扇不祥的壁橱门,“我不相信你能给出我们心目中的价位,不管我们的苏克医生有多优秀吧。”

“等等,等等——”男爵举起一只手,“贸易协定和军事协定是一回事。友谊是另一回事。你和你的家族在过去一直是我们忠实的盟友。也许我以前没能完全理解你们问题的严重程度。”

卡利玛尔把头往后一仰,从鼻梁上望向男爵:“我们的问题很严重,由许多零组成,并且没有小数点。”

男爵那嵌在一圈肥眼窝里的黑眼睛狡黠地凝视着对面的人:“如果你能派你的苏克医生来,总理,我们将重新考虑形势。我相信你会很高兴听到我们报价的财务细节。就权当是首付吧。”

卡利玛尔不为所动:“我想现在就听你的提议,请说吧。”

男爵看着总理脸上那僵硬的表情,只得点了点头:“皮特,把我们的提议告诉他。”

德·弗里斯对苏克医生的租赁费报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可以用美琅脂支付。不管这位苏克医生要花费多少钱,哈克南家族都可以通过提取他们隐藏的非法香料库存,或者通过压榨厄拉科斯的生产来挤出这笔额外收入。

卡利玛尔假装在考虑这个提议,但男爵知道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苏克医生马上就会送过来,这名医生叫做威灵顿·岳,一直在从事半机械人的研究,他开发出了一种人机界面,可以通过人工手段恢复失去的肢体,这是对特莱拉人在培育罐中培养假肢的一种替代品。”

“‘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德·弗里斯引用道——这句话源自芭特勒圣战的总戒律。

卡利玛尔被这句话吓呆了:“我们的专利律师已经对这个项目进行了详细审查,没有任何违反禁令的行为。”

“我不在乎他的特长是什么,”男爵不耐烦地说,“所有的苏克医生都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可以为我所用。你知道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吗?”

“这方面完全不用担心。苏克的核心集团几代以来一直掌握着兰兹拉德各个家族的那些令人尴尬的医疗信息。你不用担心。”

“我更担心 你的 人会说出去。你能保证不泄露我们交易的任何细节吗?这也会让 很尴尬的。”男爵那双黑眼睛似乎在他浮肿的脸上陷得更深了。

总理生硬地点点头,说道:“我很乐意帮忙,男爵阁下。我有幸仔细观察过这位岳医生。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他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军事胜利是没有意义的,除非这胜利代表了人民的意愿。皇帝的存在也只是为了阐明这些愿望。他执行人民的意志,否则他在位的时间长不了。

——《原理》,帝国领导学院

皇帝戴着一个黑色的安全兜帽,坐在他那把精致的浮空椅上,御览着利读联报告水晶上的信息。在向皇帝提交了加密的摘要后,哈什米尔·芬伦站到了他身边,等待着这些信息在沙达姆脑海中发酵。

皇帝不喜欢这个消息。

在谈到项目进展时,芬伦清了清嗓子,说道:“希达尔·芬·阿吉迪卡对我们隐瞒了很多,陛下。要不是他对奥马尔计划至关重要的话,我早就 解决 他了,嗯-嗯-哼?”

皇帝摘下安全兜帽,从容器里取出闪闪发光的水晶。他调整了一下眼睛,以适应从他私人塔楼的天窗透入的明亮晨光,然后才朝芬伦看了一眼。而那个人正懒洋洋地躺在皇帝那张镶嵌着乳白色塑石 的金色秋夕 木桌前,仿佛这桌子是他的一样。

“我明白了,”沙达姆自言自语道,“那个小侏儒很不愿意再接受两个萨多卡军团。加隆指挥官会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好好表现,而他会觉得自己越来越受人钳制了。”

芬伦走到一扇窗前,窗外就是一座盛开着柑橘和薰衣草花的屋顶花园。他抠了抠夹在指甲下的灰,弹开了。“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嗯-嗯-嗯?”

沙达姆注意到,芬伦伯爵的目光已经转移到阿妮鲁尔挂在墙上的三个小女儿的全息照片上了——这些东西时刻提醒着他仍然没有男性继承人,这真是让人恼火。伊勒琅四岁了,查丽丝一岁半,而那个女婴文丝西亚才两个月大。他尖刻地关掉了全息照片,看向他的朋友。

“你是我在沙漠中的眼线,哈什米尔。特莱拉人一直从厄拉科斯偷走幼虫让我很是不安。我原本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芬伦耸耸肩说:“就算他们弄走了一两条小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种生物离开沙漠后不久就会死掉,不管他们费多大劲照顾它们。”

“也许生态系统就不应该被这么破坏。”皇帝那件金红相间的束腰外衣从浮空椅的边缘拖到了地上,他从旁边的碗里拿起一颗深红色的水果咬了一口,“在他提交的最后一份报告中,我们那位沙漠行星学家声称,特定物种的减少可能会对食物链造成毁灭性的后果。他说,我们的后代要为今天的错误付出代价。”

芬伦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反驳道:“您就不该为他的报告而烦恼。如果您能把我从流放中解放出来,陛下,我就能帮您消除这些烦恼。我可以替你思考,嗯-嗯-嗯-啊?”

“你是帝国观察员,不能说是一种流放。你是一位伯爵,你是我的香料大臣。”沙达姆心烦意乱起来,想要些喝的东西,也许再来点音乐,异国舞蹈,甚至是在外面举行个阅兵式什么的。这些本是他一句话就能实现的,但在最后一刻他又忽然失去了兴趣:“你想要一个额外的头衔吗,哈什米尔?”

芬伦避开他那双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睛,说道:“那只会引来更多的注意。我已经很难向行会隐瞒我经常去萨图赫的情况了。再说,微不足道的头衔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皇帝皱着眉头,把果核扔进碗里。下一次,他会命令仆人在上菜前把果核提前切掉。“‘帕迪沙皇帝’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头衔吗?”

听到三声哔哔声,两人抬头看向天花板,一根强化玻璃管子从天花板上螺旋形下降到皇帝的秋夕木桌上的接收容器里。一个紧急传讯筒“嗖”地穿过管道正好落入容器之中。芬伦拿回圆筒,剪下信使的封条,取下两张卷好的木马纸递给皇帝,克制住了自己先看的欲望。沙达姆把纸张展开,表情痛苦地扫视着。

“嗯-嗯-嗯-嗯?”芬伦不耐烦地问道。

“另一封来自埃卡兹大公爵的正式投诉信,以及一份针对格鲁曼的莫里塔尼家族的血海深仇战 声明。这真的很严重。”他把指尖沾上的红色汁液抹在鲜红的长袍上,然后继续读下去。他的脸涨得通红。“等一下。雷托·厄崔迪公爵已经向兰兹拉德联合会表示愿意充当调解人,但埃卡兹人正在亲自处理这件事。”

“有意思。”伯爵说道。

沙达姆生气地把信塞到芬伦手里:“雷托公爵在我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才是皇帝!”

“陛下,考虑到他们在我家那场正式宴会上的种种不光彩行为,这次的爆发并不奇怪。”看到皇帝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他接着解释道:“格鲁曼大使在餐桌上动手杀了他的对手?您还记得我的报告吗?几个月前就递交给您了啊,嗯-嗯-嗯-嗯?”

沙达姆努力在脑海中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然后轻蔑地朝桌子旁边的黑色强化玻璃书架挥了挥手:“报告也许还在那儿放着呢。我还没读完呢。”

芬伦的黑眼睛里闪着恼怒的光芒:“您有时间读一位行星学家写的晦涩难懂的玩意儿,而不读我的报告?如果您注意到我的报告,您早就准备好面对这场争斗了。我警告过您,格鲁曼人很危险,得派人盯着点儿。”

“我知道了。告诉我报告说了什么吧,哈什米尔。我是个大忙人。”

芬伦讲述了他是如何因为外交豁免权而不得不释放了傲慢的卢皮诺·奥德。皇帝叹了口气,召唤了侍从,并召集他的顾问召开紧急会议。

在沙达姆皇家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里,一个由门泰特法律顾问、兰兹拉德发言人和公会观察员组成的团队审查了血海深仇战的技术细节,这种世仇战是一曲精心设计的战争芭蕾,旨在伤害真正的参战人员,而将平民的伤亡尽量最小化。

大联合协定 禁止了原子和生物武器,并要求争端各方通过可接受的直接和间接方法进行有控制的争斗。几千年来,这些严格的规则形成了帝国的框架。顾问们叙述了当前冲突的背景,比如埃卡兹家族是如何指控莫里塔尼家族在他们脆弱的烟木森林中破坏植被的,而格鲁曼大使又是如何在芬伦的宴会上谋杀了埃卡兹大使的,以及埃卡兹大公爵是如何正式宣布以血海深仇战来对付莫里塔尼子爵的。

“另一项值得注意的是,”帝国贸易专员像舞剑似的在半空中挥舞着他那根疙疙瘩瘩的手指,“我得知一整飞船的纪念币——刚刚铸造完的,如果您还记得的话,陛下,是为了庆祝您登基金狮宝座十周年——被盗了,有人胆大包天地突袭了一艘商业护航舰。如果报道可信的话,他们自称是太空海盗。”

沙达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耐烦起来:“小偷小摸和我们谈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那艘飞船是开往埃卡兹的,陛下。”

芬伦兴奋起来,问道:“嗯-嗯-嗯,还有别的东西被偷了吗?战争物资,任何武器?”

贸易专员查看了他的笔记,回答:“没有——那帮所谓的劫掠者只抢走了帝国的纪念币,而把其他值钱东西留下了。”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咕哝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因为我们在铸造这些硬币时使用了劣质的材料,所以经济损失并不大……”

“我建议我们派帝国观察员到埃卡兹和格鲁曼去,”宫廷内侍里东多指出,“这样就能维持好秩序。毕竟莫里塔尼家族是出了名的……啊,喜欢自己拓展他们对正式法规的解释。”里东多是个骨瘦如柴、皮肤发黄的狡猾男人,他总是自己完成任务却让沙达姆独揽功劳。所以他在宫廷内侍这个位置上做得很稳。

然而,在里东多的建议被讨论之前,另一个传讯筒砰的一声落在了皇帝椅子旁边的容器里。浏览完信息后,沙达姆将它一把摔在了会议桌上。“亨德罗·莫里塔尼子爵对外交侮辱的回应是对埃卡兹王宫及其周围半岛地区进行了地毯式的轰炸!桃花心木王座被摧毁了。十万非战斗人员死亡,几座森林起火。埃卡兹大公爵带着他的三个女儿侥幸逃脱。”他又眯起眼睛看了看 木马 纸,然后很快地看了芬伦一眼,但却并不是在征求意见。

“他竟然无视血海深仇战的规则?”贸易专员惊呆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

宫廷内侍里东多高耸的苍白额头上似乎也多了几道关切的皱纹:“莫里塔尼子爵没有他祖父那样的荣誉感,他祖父是‘猎手’皇帝的朋友。对这种野杂种我们该怎么办呢?”

“格鲁曼一直讨厌成为帝国的一部分,陛下,”芬伦指出,“他们总是找机会朝我们脸上吐口水。”

众人的讨论愈加狂热起来。沙达姆一边听,一边装出一副帝王的模样来,心里琢磨着当一名皇帝和自己想象中的有多么不同。现实是极其复杂的,有着太多的强大势力了。

他回忆起自己和年轻的哈什米尔一起玩战争游戏的情景,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怀念儿时朋友的陪伴和建议。但一个皇帝不可能轻易地推翻自己做出的重要决定——芬伦将继续被派往厄拉科斯,监督盟友的人造香料计划。如果间谍们相信他们之间出现了隔阂那就更好,尽管沙达姆很可能已经计划好要更频繁地去访问他的童年伙伴了……

“陛下,规则必须要得到尊重,”里东多说,“是法律和传统在约束着帝国。我们不能允许一个贵族家庭随意地无视规则的限制。显然,莫里塔尼家族认为您很软弱,不会介入这场争斗。他这是在公然嘲笑您。”

帝国不会从我的手指间溜走的 。沙达姆发誓。他决定以此树一个典型:“通知整个帝国,萨多卡军团要在格鲁曼驻扎两年。我们要把这个子爵拴起来。”说着他转向桌子另一头的宇航公会观察员,“此外,我希望公会对所有来往格鲁曼的货物征收高额关税。这些收入将用于赔偿埃卡兹。”

公会代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在思考这个“决定”,实际上这只是皇帝的一个请求。毕竟宇航公会并不受帕迪沙皇帝的控制。最后他点了点头道:“可以。”

一名宫廷门泰特笔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说道:“他们会上诉的,陛下。”

沙达姆吸吸鼻子:“如果莫里塔尼家族真要上诉,那就随他们吧。”

芬伦用手指敲着桌子,考虑着后果。沙达姆已经派遣了两个萨多卡军团去监视伊克斯的特莱拉人了,现在他又派了更多的部队去格鲁曼。在帝国四面八方的那些其他的动乱地区,他都明显增加了精锐部队的数量,希望能借此扼杀任何反叛的念头。他在整个军队中增加了波萨格的任命,现在有了更多的中层指挥官,随时可以根据需要调遣。

即便如此,一些不大但却很恼人的破坏或是涂鸦事件仍在随机发生,比如运往埃卡兹的纪念币被盗,飘在哈蒙塞普体育场上空的沙达姆气球,刻在纪念碑峡谷悬崖上的侮辱性文字……

如此一来,忠诚的萨多卡军队有些太过分散了,而且由于昂贵的奥马尔计划,帝国的国库没有足够的资金来训练和招募新的士兵。因此,军队储备正被一点一点耗尽,芬伦感到一个动乱的时代就在眼前。正如莫里塔尼家族这次行为所表明的,兰兹拉德里有些力量感觉到了帝国的虚弱,闻到了血腥味……

芬伦考虑过提醒沙达姆这一切,但他却在会议进行中保留自己的意见。他的老朋友似乎认为,没有他,自己也能处理好这些事情——那就让他证明一下吧。

皇帝会让自己陷入越来越深的麻烦,最后他不得不把他流放出去的“香料大臣”召回凯坦星。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芬伦肯定会让他先对自己好好卑躬屈膝一番……然后直到最后一刻再答应他。

建立起一个组织是反抗运动成功的关键。当然它也是敌人的主要目标。

——卡马尔·皮尔鲁,伊克斯流亡大使,《关于不义政府倒台的论述》

在抵抗组织再次碰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克泰尔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性格内向的次人工人。在这个伪装下,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地下侦察叛军计划要碰面的地方。

映衬着一座座钟乳石建筑的全息投影天空看起来完全错了,那光线完全不像是来自于伊克斯的太阳。克泰尔把沉重的板条箱放在自动驱动的托盘上,这些补给、设备和原材料将会被运送到已经被封了的研究展览馆里,他的手臂感到一阵阵的疼痛。

侵略者征用了一批工业设施,并对建筑进行了改造,修建了屋顶和相互连接的侧道。在维尔纽斯家族统治期间,建筑设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既美观又实用。而现在它们就像是一群啮齿动物的巢穴一般,到处都是倾斜的街垒和装甲三角墙,在防御屏蔽场下闪闪发光。他们那些隐蔽窗就像瞎了眼的眼睛一样难看。

那帮特莱拉人都在里面干些什么呢?

克泰尔身上的衣服很单调,脸也耷拉着,眼睛似乎也变得呆滞了。他专注于单调乏味的工作。当灰尘或污垢弄脏了他的脸颊或是油脂弄脏了他的手时,他也不会清洁自己,只是像钟表一样缓慢地走着。

虽然特莱拉人认为次人不值得注意,但入侵者在占领伊克斯时就是召集的这些工人作为内应。尽管当时承诺给他们以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更好的工资待遇,但现在次人依旧被特莱拉人踩在脚下,而且踩得远比他们在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统治下要狠得多。

下班后,克泰尔住在次人大杂院里的石头房间里。工人们几乎没有社交生活,彼此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新来的人,也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他们中没有一个对他表示过友好。在起义初期,他曾在一个有屏蔽场的房间里躲了好几个月,而在这个大杂院里,他觉得自己比以前隐藏得更深了。

克泰尔喜欢隐遁起来。这样他能做更多的事。

他偷偷溜了出去,事先评估了一下秘密会面的地点。他带着走私设备进入了空荡荡的补给室,扫描监视设备。他不敢小看特莱拉人——尤其是现在多了两个帝国的萨多卡军团驻扎在这里,使得管控较以往更严了。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慢慢地转了个圈,通向密室的那五条隧道让他很是担心。 更多的入口意味着更多的伏击地点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因为他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下午,他偷了一个小型全息投影仪,可以用它投放出几乎没什么特色的岩石图像。他悄悄地把投影仪放在一个入口处,然后启动了它。一个虚假的岩石顿时挡住了其中一条隧道,真是个完美的幻象啊。

克泰尔在怀疑和恐惧中生活了这么久,从来不敢奢望自己的计划会顺利进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停止希望……

自由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在约定时间内抵达了会场。没有人冒险与其他叛军一起前来,并且每个人都做了乔装改扮,每个人也都为自己为什么会前往地下次人隧道准备了一个借口。

克泰尔来晚了——来晚了却很安全。蹑手蹑脚的反抗战士们交换着重要的装备,压低声音刺耳地讨论着计划。但没人能说出一个总体的策略来。而他们的一些方案也太过天马行空了,克泰尔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不过也有一些建议是他应该效仿的。

他需要更多的硅酸盐晶体棒装在他的罗格收发机上。他每次尝试和他那远在天边的领航员兄弟联系后,水晶都会碎裂开来,真是头痛得很。

上次使用罗格时,克泰尔就没能与德默尔建立联系,他能感觉到他的孪生兄弟就在身边,但只有一些不稳定的思维,最后没能联系上。在这之后,他在黑暗的房间里躺了好几个小时没有睡着,克泰尔感到一阵阵的失落和沮丧,以及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当听到伊克斯上的其他人已经逃脱并幸存下来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在乎兄弟的平安。

克泰尔有时会问自己,他在这么多年的斗争中究竟取得了什么成就。他想做得更多,想要有力地打击特莱拉人——但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他盯着面前聚在一起的反抗军,这些人说得多,做得却很少。他注视着他们的脸,注意到黑市商人的贪婪和其他人的神经质。克泰尔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盟友。不知怎的,他对此很是怀疑。

米拉尔·阿莱切姆也在那里,疯狂地跟别人换着东西,为她那神秘的计划添置更多零件。她似乎与众不同,愿意采取必要的行动。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米拉尔,引来了她警惕的目光。“我研究过你买的零件,”他朝她手里拿着的几件东西点着头说,“我不大理解你的计划。我也许……也许能帮上忙吧。我自己也做过不少改造。”

她后退了半步,像一只满腹狐疑的兔子,试图揣度他话语背后的含义。最后,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耷拉着嘴巴说道:“我有一个……想法。我需要搜索——”

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克泰尔就听到隧道里传来了动静,脚步声一开始很微弱,但很快大了起来。望风的卫兵马上喊了起来。当枪声响起时,有一个卫兵马上跑进了房间。

“我们被出卖了!”这名反抗军战士大喊起来。

在混乱中,克泰尔看到萨多卡士兵和特莱拉战士从四个出口冲了进来,封锁了隧道。他们向聚集在一起的抵抗战士疯狂射击,好像面对着一个射击训练场。

尖叫声、浓烟和鲜血混成一片。萨多卡士兵拔出手中的冷兵器,一拥而上。一些士兵赤手空拳就能杀人。克泰尔等到烟雾变得更浓,等到反叛者更加疯狂地四散奔逃之后——才奋力向前冲去。

米拉尔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了,便蹲下身子。克泰尔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开始和他搏斗,又踢又打,好像他是她的敌人一样,但克泰尔却把她推向了坚实的石墙。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穿墙而过了。他也跟着她跳进被全息投影笼罩着的洞口。克泰尔感到一阵内疚,因为他没有带走其他反抗军,但如果所有的反抗军都朝这个逃生口来的话,萨多卡士兵马上就会向他们扑来的。

米拉尔困惑地四下张望着。克泰尔抓住她的胳膊,拽起她就往前走:“我提前安排好了撤退路线。这是个全息图像。”说着他们开始飞快地穿过了隧道。

米拉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边:“我们的团队完了。”

“反正从来也不是 我的 团队,”克泰尔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太业余了。”

她边向前跑边看了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我们必须分开。”

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向相反的隧道跑去。

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听到了萨多卡士兵的叫喊声,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伪装的洞口。克泰尔加快了步伐,跑向左边的一条隧道,然后向上跑了一段,又折回到另一个洞穴。最后,他走到一根电梯管道前,这条管道将把他带出洞穴。

就像一个去上晚班的次人那样,他摸索着掏出身份证,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电梯把他带到了一座钟乳石建筑里,这里曾经是维尔纽斯家族官员和贵族居住的地方。

在上层,他飞快地跑过连接通道,在建筑物之间穿行,同时俯视腐败的工厂那闪烁着的灯光。最后,在曾经是大王宫的地壳内,他找到了自己很久以前放弃的那个有屏蔽场的避难所。

他溜进了房间,锁上了门。他觉得没有必要在此地躲太长的时间——但今晚的情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危险。在寂静的黑暗中,克泰尔爬上了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小床,这张床曾在许多个紧张的夜晚陪伴过他。他气喘吁吁地盯着上方黑色的低矮天花板,心怦怦直跳。他放松不下来了。

他想象这间房子上方的那些星星,在伊克斯的原始表面上,暴风雪般的点点繁星洒在开阔的夜空上。当他的思绪飞向浩瀚的银河系时,他想象着德默尔驾驶着他的公会运航机……在离这里足够安全的远方。

克泰尔必须尽快与他取得联系。

宇宙就是我们的画作。只有不成熟的人才会把宇宙描绘成他们所认为的样子。

——西甘·维思,首席总教练,公会领航员学校

德默尔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了起来, 德默尔 ……

在他驾驶的这架运航机顶部那个密封的领航员舱室里,德默尔正在香料气体中遨游着,他带蹼的双脚上下扑腾,橙色的漩涡在他周围打着转。在他的导航灵态中,所有的恒星系统和行星都是一幅宏伟的挂毯,他可以沿着任何他选择的路线去航行。他从进入宇宙的子宫和征服宇宙的奥秘中获得了无上的快乐。

深邃开阔的太空是如此的宁静。太阳的光辉来了又去……就像一个广阔的永恒之夜,点缀着细小的光点。

德默尔进行着高阶的心理计算,以预测通过所有恒星系统的安全路线。他驾驶这艘巨大的飞船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他可以到达宇宙的各个角落,把乘客和货物送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能看到未来,并顺应它。

由于他的卓越表现,德默尔是为数不多的很快就被提升到领航员位置的变异人类之一。 人类 ,这个词现在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罢了。

他的情感——从他最初的身体形态中产生的奇异碎片——以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动摇着他。在他和孪生兄弟克泰尔一起在伊克斯度过的十七个标准年里,他没有时间、智慧或意愿去理解作为人类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应当承认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已经从那个可疑的现实中脱离出来,进入了另一种存在,一半是梦想,一半是噩梦。毫无疑问,他的新面貌会吓到任何没有思想准备的人。

但他加入公会所带来的好处,可不仅仅是对此的补偿。他因此体验到了其他生命形式无法领略的宇宙之美:他们只能想象的东西,他却亲眼看到了。

为什么宇航公会会接受他呢?很少有外人被允许加入这个精英组织:公会更偏爱他们自己选择的领航员候选人——那些公会员工和拥护者的后代,其中的一些人甚至从未踏足过坚实的土地。

难道我只是一个实验品,一个怪胎中的怪胎 ?某些时候,比如在某一次伟大的航行中的冥想时间里,德默尔的思绪会变得飘忽不定。此时此刻, 我是否正在接受某种能够扫描我异常想法的考验 ?每当他那狂野的过去人类的自我意识浮现出来时,德默尔就觉得自己好像站到了悬崖边上,正在决定自己是否要跳进虚空。 而公会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在领航员舱内飘浮着,同时也在残存的情感中遨游着。一种不寻常的悲哀笼罩着他。他为了能有今天的成就而牺牲了太多。他永远不可能在任何星球上着陆了,除非他把自己泡在一个带轮子的封闭香料气体罐里……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如果他让自己的人类自我意识变得过于强大,德默尔驾驶的运航机很可能会径直坠落下去。

“德默尔!”那个令人心神不宁的声音又出现了,就像愈发严重的头疼所带来那种悸动般的痛楚一般。“德默尔……”

他忽略了它。他试图说服自己,这样的想法和遗憾对于领航员来说一定很常见,其他人也和他一样经常会经历这些。但是为什么教官不提前警告一下他呢?

我很坚强。我能克服这个。

在一次前往贝尼·杰瑟里特所在的瓦拉赫九号星的例行飞行中,他驾驶的是伊克斯人建造的最后几架运航机之一(之后特莱拉人便接管了伊克斯,恢复了那些早期的、效率较低的设计)。他运用意念审查了乘客名单,看到了映在领航员舱体墙壁上的一些字眼。

船上有一位公爵——雷托·厄崔迪。以及他的朋友隆博·维尔纽斯,被放逐了的伊克斯继承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和记忆啊……

在近乎一辈子以前,德默尔在大王宫里被介绍给了年轻的雷托。领航员们可以偷听到帝国的一些零星新闻,也可以偷听到那些通过通信渠道进行的商业活动,但他们很少关注这些琐碎的事情。这位公爵赢得了没收审判,而这一不朽的成就使得他在整个帝国中都受到了尊敬。

但雷托公爵为什么要去瓦拉赫九号星呢?而且他为什么要带着伊克斯难民一同前往呢?

那个遥远的尖厉的声音又插了进来:“德默尔……回答我……”

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他过往人生的一种象征。忠诚、善良的克泰尔一直试图和自己保持联系,尽管好几个月来德默尔一直没有回复他。也许这是由于大脑的持续进化造成了扭曲,扩大了他和他兄弟之间的鸿沟。

领航员那萎缩的声带其实仍能发声,但嘴巴却是主要用来消化越来越多的美琅脂。这种香料灵态带来的思维扩张最终抹掉了德默尔以前的生活和人际关系。他无法再体验爱,只能把它当作一种闪烁的记忆。他再也不能接触一个人类了……

他伸出一只短粗的、带着蹼的手,从容器里取出一粒浓缩的美琅脂药丸,塞进他的小嘴里,这样可以加快香料在他体内的流动。他的思维游离起来,但仍不足以减轻过往人生以及试图和他进行精神接触所带来的痛苦。这一次,他的感情太强烈了,无法控制。

他的兄弟终于不再呼唤他了,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总是会回来的。

现在,德默尔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气体输入密室那平稳的咝咝声。 美琅脂,美琅脂 。它持续地灌进他的身体,完全填满了他的感官。他没有什么作为人的个性了,再也不能忍受和自己的兄弟对话了。

他只能听,然后记住……

战争是一种有机行为。军队是男性群体的生存手段。而在另一方面,一个全是女性的群体,传统上都会是以宗教为导向的。他们是神圣秘密的守护者。

——贝尼·杰瑟里特教诲

从轨道运航机上下来,穿过复杂的大气层防御系统后,雷托·厄崔迪公爵和隆博·维尔纽斯在圣母学校所在的太空港里遇到了三名黑袍女子。

人们在地面上是看不见瓦拉赫九号星那蓝白色太阳的。一阵刺骨的微风吹进了众人所在的露天门廊里。雷托隔着衣服都感到寒气逼人,就连他呼出的气息中也带着一股白雾。在他身边,隆博拉紧了夹克的衣领。

护送委员会的首领自我介绍是哈里什卡大圣母——这是一份雷托没有预料到的荣誉。 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受到这样的礼遇 ?当他被关押在凯坦星,等待没收审判时,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曾秘密向他提供了帮助,但从未解释过她们这样做的理由。 而贝尼·杰瑟里特做事从不会没有目的

哈里什卡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她有着一双深色的杏眼,说话直来直去。“隆博·维尔纽斯王子。”她向那个圆脸的年轻人鞠了一躬道,而隆博也用一个潇洒的姿势撩了撩他那紫铜相间的斗篷,“你所在的伟大家族发生了如此逆事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甚至姐妹会也觉得贝尼·特莱拉……不可理喻。”

“谢谢,但是,呃,我相信一切都会解决的。就在前几天,我们的流亡大使已经向兰兹拉德议会递交了另一份请愿书,”他强迫自己乐观地笑了笑,“我不需要同情。”

“那你需要一个妃子,对吗?”老圣母转身带着众人走出门廊,来到圣母学校的操场上,“我们很高兴能有机会把我们的一个姐妹送往卡拉丹城堡。我相信她会为你以及厄崔迪家族作出贡献的。”

他们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继续前行,两旁都是些相互连接的灰泥建筑,屋顶上铺着陶土瓦片,像蜥蜴的鳞片那样排列着。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鲜花盛开的院子,在一个黑色石英雕像前停了下来,雕像是一个跪着的女人。“她是我们这所古老学校的创始人,”哈里什卡介绍道,“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她曾经通过控制自己体内的化学物质,幸免于一次致命的毒杀。”

隆博弯下腰去读黄铜匾上的字:“这上面说,关于这个女人的所有书面和图片记录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丢失了,入侵者放火烧毁了图书馆大楼,毁坏了原来的雕像。呃,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的?”

哈里什卡皱着眉头笑了笑,神秘地答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女巫啊。”这位身穿长袍的老圣母不再答话了,带领他们顺着一段短短的楼梯向下方走去,途中穿过一个潮湿的温室,在那里姐妹会培植着奇异的植物和药草。当然,那些草药也有可能是毒药。

圣母学校是一个充满传奇和神话的地方,很少有男人来过这里,雷托对他那轻率的请求最终还能获得如此热情的接纳感到十分惊讶。他要求贝尼·杰瑟里特为隆博挑选一位有才华、聪明的伴侣,而他那位头发蓬乱的朋友也同意前来此地“购物”。

哈里什卡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一片草地,那里的女巫们都穿着轻便的短袍,做着看上去难度极大的伸展运动,她们跟着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妇的声音节奏,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雷托发现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有着令人惊叹的控制力。

最后,他们走进了一幢巨大的灰泥建筑,这里有黑色的木梁和擦得锃亮的木地板,雷托很高兴能避开外面刺骨的寒风。这栋建筑有着一股像是旧灰泥墙上,满是灰尘的黑板所散发出的气味。门厅通向一个训练大厅,十几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中央,像士兵一样笔直地等待检阅。她们的兜帽都向后甩到了肩膀上。

大圣母在这些侍从姐妹面前停住了。另外两位圣母陪着她走到两列年轻女子的身后。“谁在这里求妃?”哈里什卡问道。这是个传统的问题,是仪式的一部分。

隆博向前站了一步,回答:“是我——呃,隆博王子,长子,维尔纽斯家族继承人。也许我求的是一个妻子。”说着他瞥了雷托一眼,放低了声音,“既然我的家族已经变节了,我也就没必要玩愚蠢的政治游戏了。不像我认识的某些人。”

雷托脸涨得通红,不由得想起了父亲对他的教诲: 你到哪里去寻找爱都可以,但永远不要为爱而结婚。你的头衔属于厄崔迪家族——用它来达成最好的交易吧。

在莫里塔尼家族对阿曼德大公爵那座祖传的城堡进行了地毯式轰炸之后,雷托前几日赶往了森林星球埃卡兹,在临时首都与阿曼德大公爵会面。在皇帝的制裁下,一个萨多卡军团被派到了格鲁曼,前去制约愤怒的子爵,两个家族之间的公开敌对行为这才算是停止了,至少是暂时停止了。

阿曼德·埃卡兹大公爵曾要求一个独立调查小组前去调查著名的埃卡兹烟木森林和其他作物所受到的破坏,但沙达姆拒绝了这个请求。“不要自找麻烦”是他的官方回应。他希望这个问题到此为止。

大公爵意识到雷托在竭力平息尚不稳定的紧张局势,于是非正式地提到,他的大女儿桑娅可能适合嫁入厄崔迪家族。听到这个建议后,雷托最先考虑的是埃卡兹家族的资产以及他们的商业、政治和军事力量,还有他们能否补充卡拉丹的资源。他甚至看都没有看那姑娘一眼。 研究婚姻联盟的政治优势 。他的父亲会很高兴的……

现在,大圣母说道:“这些年轻女人在取悦贵族这方面都受过良好的训练。她们都是根据你资料选出来的,王子。”

隆博走近那排女人,仔细打量她们的每一张脸。金发女郎、棕发女郎、红发女郎,有的皮肤苍白如牛奶,有的皮肤光滑如乌木。毫无疑问她们都是貌美且聪慧的……她们都怀着镇定和期待的心情打量着他。

雷托很了解他的朋友,所以当他看到隆博在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面前停下来时,他并不惊讶。这个女孩长着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和男人一样短的灰褐色头发。她正视着隆博审视的双眼,目光没有移开,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假装矜持。雷托注意到她嘴角微微上扬,轻笑起来。

“她叫特希雅,”大圣母介绍道,“一个非常聪明有才华的年轻女人。她能完美地背诵古代经典,还能弹奏好几种乐器。”

隆博仰起下巴,凝视着她深棕色的眼睛,问道:“但你能被笑话逗笑吗?然后再说一个更好的笑话作为回报?”

“你是说玩一些聪明的文字游戏,大人?”特希雅答道,“那你是喜欢一个糟糕透顶的双关语,还是一个下流得让你脸红的笑话?”

隆博高兴得大笑起来:“就这个了!”他碰了碰特希雅的胳膊,她立即跳出了队列,平生第一次陪伴着他向前走去。雷托很高兴看到他的朋友能这么开心,可这也让他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因为他自己毫无感情生活。隆博做事时常很冲动,但他总能用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头把事情导回正轨。

“过来,孩子们,”哈里什卡严肃地说道,“都站在我面前,低下你们的头。”她们手拉着手,照做了。

雷托像父亲一样皱着眉头走上前去把隆博的衣领拉直,又抚平了他垫肩上那条令人反感的褶皱。伊克斯王子的脸红了起来,然后喃喃地道谢。

哈里什卡继续说道:“愿你们白头到老,多子多福,享受彼此光荣的陪伴。你们的余生已经绑定在了一起。如果,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们选择正式结婚并缔结超越纳妃的契约,你们必将得到贝尼·杰瑟里特的祝福。而如果你对特希雅不满意,她可以随时回到圣母学校来。”

雷托惊讶地发现,这套本质上就是一份商业协议的选妃仪式里有这么多装饰性的东西。通过来往于卡拉丹的信使,他们其实早已就一系列价格达成了协议。但尽管如此,大圣母的祝词还是赋予了这种关系某种根基,并为二人美好的未来奠定了基础。

“隆博王子,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特殊的女人,她的训练方式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听从她的忠告吧,因为特希雅的智慧超越了她的年龄。”说着大圣母退后了几步。

特希雅俯身对着隆博耳语了几句,被放逐的王子笑了起来。他看着他的朋友雷托说道:“特希雅有一个有趣的想法。雷托,你为什么不为自己选一个妃子呢?这里有很多选择啊。”说着他指了指其他的侍从姐妹,“这样你就不用一直对我妹妹抛媚眼了!”

雷托的脸唰地红了。他长期以来为凯莉娅着迷这件事肯定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多年来他采取了一些措施来掩盖这一点。他被公爵职责的要求和父亲的训诫弄得心力交瘁,所以一直拒绝把她带到自己的床上。

“我有过别的情人,隆博。这你是知道的。无论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女孩都觉得他们的公爵很有魅力。这一点也不丢人——而且即使是在你妹妹面前我的名誉也没有受损。”

隆博转了转眼睛,说道:“这么说,码头上那几个渔民的女儿在你看来挺配你的,而我妹妹反而不行?”

“根本不是这样。我这么做是出于对维尔纽斯家族还有你的尊重。”

哈里什卡插话进来道:“恐怕我们带过来的这些女人不适合厄崔迪公爵。她们是为了与隆博王子配对而挑选出来的。”她那修长的嘴唇微微一翘,笑了笑道:“然而,我们也可以为您安排一些别的……”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室内阳台,就好像有人正躲在上面偷看他们似的。

“我不是来这里选妃子的。”雷托粗声粗气地说。

“嗯,他就是这样特立独行。”隆博对大圣母说,然后对特希雅挑了挑眉毛,“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承认这一点,”特希雅报之以聪慧的笑容,“这是公爵才有的坏习惯。”

隆博拍了拍雷托的背,说道:“看吧,她已经在给出好的建议了。你为什么不让凯莉娅做你的妃子,然后了结这桩心事呢,雷托?我对你这种学童一般的焦虑越来越感到厌倦了。当然,怎么做是你的权利,而我们,呃,都知道这已经是她人生追求的最高水平了。”

雷托不安地笑了笑,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他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他曾犹豫过要不要向凯莉娅提出这样的建议。而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不会不甘于只做一名妃子呢?而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隆博的妹妹清楚政治现实。在伊克斯的悲剧发生之前,维尔纽斯伯爵的女儿确实是一名公爵可以接受的伴侣(也许老保卢斯就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作为家族首领,雷托永远不能和一个不再拥有任何帝国头衔或封地的家族联姻了。

所有人都自以为了解的爱到底是什么?他们真的明白它是多么的难以实现吗?难道爱的定义不比宇宙中的繁星还要多吗?

——《贝尼·杰瑟里特问答书》

十二岁的杰西卡站在室内阳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下面等待着的女人们,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目光专注地观察隆博选妃的全过程。站在女孩身边的莫希阿姆圣母吩咐她要仔细观察,所以杰西卡留心着每一个细节。

可老师究竟想让我看什么呢?

在抛光过的硬木地板上,大圣母站在那里,同年轻的贵族和他新挑选的妃子特希雅·阿-瑞尔交谈着。杰西卡没有预料到他会做出这个选择,其他几个候选者的相貌更漂亮,身材更匀称,也更加光彩迷人……但杰西卡并不了解这位王子或他的性格,也不熟悉他的品味。

她们的美貌是不是让他害怕了,这是一种自卑的表现吗?也许侍从姐妹特希雅让他想起了某个他认识的人?或者也许他只是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而被她吸引了……也许是她的微笑,她的眼睛,或是她的笑声。

“千万不要试图去理解爱情,”莫希阿姆察觉到女孩的想法,用一种定向的低语告诫道,“只要去了解它对普通人会有什么影响就够了。”

在下方,另一名圣母带来了一份写在白板上的文件,交给王子签名。而他的同伴,一个黑头发、鹰钩鼻的贵族,越过他的肩膀审视那些小字。杰西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熟悉这种古老的责任仪式。

那位黑头发的公爵伸手去给他的同伴系了系衣领。她觉得这个动作特别可爱,于是笑了出来。

“莫希阿姆圣母,有一天我也会这样被送去见贵族吗?”她低声问道。从来没有人向杰西卡解释过她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里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这一直是她好奇心的来源,为此也经常激怒莫希阿姆。

正如杰西卡所预料的那样,圣母那张朴实而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孩子,等时机成熟了你会知道的。懂得何时问问题是一种智慧。”

杰西卡以前也听到过这样的劝告:“是的,圣母。急躁是一种弱点。”

贝尼·杰瑟里特有许多这样的格言,而杰西卡把它们都牢牢记住了。她恼怒地叹了口气,然后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希望老师没有看见。姐妹会显然对她有一些计划——但为什么她们不揭示出她的未来呢?大多数其他的侍从姐妹都对她们预定的道路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但杰西卡只能看到她前面那一堵空白的墙,上面没有任何的文字。

我正在接受某种训练。为某一项重要的任务做准备 。为什么她的老师在这个时候把她带到这个阳台上?这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贝尼·杰瑟里特对每一件事都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和考虑。

“孩子,你还是有希望的,”莫希阿姆喃喃地说,“我让你观察——但你盯上了错误的人。不是那个选择了特希雅的人。而是另一个,观察他们俩,观察他们是如何相互影响的。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杰西卡从她所在的高点审视着这两个男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肌肉放松下来。她的思想现在就像悬在一杯水中的矿物质,无比澄清。

“这两个人都是贵族,但没有血缘关系,这可以从他们的衣着、举止和表达方式的差异判断出来。”她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相互依赖。黑头发的那个很关心他朋友的幸福。”

“还有呢?”杰西卡从老师的声音里听到了兴奋和期待,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圣母的眼睛紧盯着第二个贵族。

“从他的举止和与他人的互动中,我可以看出那个黑头发的人是一名领袖,他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责任。他有权有势,却不沉迷其中。他可能是一个比他自己认为的更好的统治者。”她注视着他的动作、他那通红的脸庞以及他看其他侍从姐妹的样子,发现他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并且他也很孤独。”

“非常好。”莫希阿姆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但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那个人就是雷托·厄崔迪公爵——你命中注定要嫁给他,杰西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虽然杰西卡知道她应该无动于衷地接受这一消息,把它看作是为姐妹会所应尽的职责,但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必要让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下来。

而就在这一刻,雷托公爵抬头看了杰西卡一眼,似乎感觉到她就在阳台的阴影中——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从他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焰,看到了力量和超越他年龄的智慧,这是肩挑重担的结果。她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住了。

但她开始抗拒这股吸力。这是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和回应 ……我不是一只动物 。然后她把这些情绪排了出去,正像莫希阿姆多年来教她的那样。

杰西卡先前的问题就这么消失了,一时间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新问题要问。深沉而平静的呼吸让她进入了一种静谧的状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她喜欢这个公爵的长相……但她是对姐妹会负责的。她会耐心等待,看前方的路会把她带向何方,而她会做任何必要的事情。

急躁是一种弱点。

莫希阿姆在内心深处笑了起来。在得知自己被要求编织的基因线索后,这位圣母就在杰西卡和厄崔迪公爵之间安排了这次短暂但遥远的会面经过几代人的精心培育,杰西卡将会创造出魁萨茨·哈德拉克。

而这个项目的女主人,魁萨茨圣母,沙达姆皇帝的妻子阿妮鲁尔声称,如果哈克南家族这一代的女儿能生下一个厄崔迪家族的女儿,那么项目成功的可能性最大。而杰西卡的秘密父亲正是哈克南男爵……等她准备好了,她就会和雷托·厄崔迪公爵结合。

莫希阿姆发现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哈克南家族和厄崔迪家族——注定要组成一个如此重要的联盟,两大家族都不会想到……也不会容忍的联盟。

想到这里,她就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多亏了杰西卡,姐妹会离最终目标只有两代人的距离了。

当你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还是你只是在炫耀你的权力?

——迪米特里·哈克南,写给我儿子们的笔记

为了这位苏克医生,哈克南男爵不得不付了两次医药费。

他一度觉得,自己向李芝总理卡利玛尔支付的巨额款项足以让威灵顿·岳医生尽可能长期地为他诊断和治疗那个令他衰弱的疾病。但是,岳却拒绝合作。

这位面色蜡黄的苏克医生完全沉浸在他自己和他在克罗娜 轨道实验室里进行的技术研究之中。当有人提起男爵的名字时,他也一点也不尊敬,也没有感到害怕。“我可能是在为李芝人工作,”他用坚定而毫无幽默感的声音说道,“但我不 属于 他们。”

彼得·德伏被派到李芝为男爵敲定这些机密的细节,于是他领教到了这位岳医生那衰老、呆板的嘴脸,以及他那毫不自知的固执。他们一起站在人造研究站的一间小实验室里,而这个人造研究站其实就是一颗闪耀在李芝天空里的人造卫星。尽管卡利玛尔总理再三要求,但这位有着一张窄脸,留着一抹长长的八字胡,乌黑的头发被一枚苏克学校银环箍了起来的岳医生仍然拒绝了杰第主星的邀请。自信又自大,德·弗里斯心说, 可以用来对付他

“你,先生,是个门泰特,习惯于把你的思想和智慧卖给任何主顾。”岳抿紧嘴唇,仔细端详着德·弗里斯,好像在解剖……或者想要解剖他似的,“而另一方面,我是苏克核心集团的一员,通过了完全的帝国预处理 。”说着他轻轻敲了敲布满皱纹的前额上的钻石形刺青。“我不能被买卖,也不能租出去。你控制不了我。现在,请允许我回到我重要的工作里去。”说完,岳向他微微鞠了一躬,动身回到李芝实验室继续他的研究了。

此人从来没被人挫败过傲气,从来没被人伤害过……也从来没有被打败过 。彼得·德伏认为这是一个挑战。

在三合一中心的政府大楼里,李芝总理卡利玛尔给了德·弗里斯一个毫无意义、故作姿态的道歉。然而,他轻松地获得了这位总理的授权,通过安全大门和警卫前往克罗娜卫星研究站。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门泰特只能前往岳医生的无菌医疗实验室。只身前往。

是时候为男爵重新谈判了 。不搞定一名完全不合作的苏克医生,他是不敢回杰第主星的。

他迈着碎步,走进一间金属墙壁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机器、电缆和保存在容器里的身体部位——这容器把最先进的李芝机电技术、苏克手术设备和其他动物的生物标本混合在了一起。尽管研究站的空气交换机试图清理污染物,但润滑剂、腐烂物、化学药品、烧焦的肉和燃烧回路的气味仍然填满了寒冷的房间。周围还有几张放着水池、金属、强化玻璃管道、蛇形电缆和分配机的桌子。而在解剖区上方,闪闪发光的全息蓝图将人的四肢描绘成了一台有机机器的样子。

当门泰特扫视着实验室时,一个台子的另一侧忽然冒出了岳的脑袋——瘦削、涂了油脂,面部的骨头突出,好像是金属做的一颗脑袋。

“请不要再打扰我了,门泰特。”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他甚至没有问德·弗里斯是如何来到这颗受限制的克罗娜卫星的。他额头上那个帝国预处理钻石形刺青闪闪发光,上面是他不小心擦手后留下的黑色润滑剂污迹。“我很忙的。”

“不过,医生,我还是得跟你谈谈。这是我们男爵的命令。”

岳眯起了眼睛,好像在想着如何把他的一些原型机械部件用在这个门泰特身上。“我对你们男爵的身体状况不感兴趣。这不是我的专长。”他看了一眼摆满了实验假肢的架子和桌子,似乎答案显而易见。岳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什么东西都碰不到他,都不能弄脏他似的。

德·弗里斯一边说个不停,一边向对面的矮个男人靠近过去。如果他被迫杀死了这个烦人的医生,他无疑会面临严重的惩罚。“我们男爵曾经非常健康,体形匀称,他一直为自己的身体而自豪。但在没有改变饮食习惯或是锻炼流程的情况下,他的体重在十年里几乎增加了一倍。他现在饱受肌肉功能衰退之苦,身子也越来越大。”

岳皱起了眉头,但他的目光终于回到门泰特身上了。德·弗里斯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便压低了声音,给出了致命一击:“医生,这些症状你听起来熟悉吗?你在别的地方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这时,岳开始算计起来。他来回走动着,把自己和变态门泰特分开。在房间的另一边,一根长长的玻璃管持续冒着泡,散发着臭味。“没有哪个苏克医生会给出免费的建议。我的费用你承受不了的,我在这里的研究至关重要。”

德·弗里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那增强了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性:“医生,你这么专心于缝缝补补,竟没有注意到你的老板李芝家族就快要破产了吗?而哈克南男爵的佣金可以资助你的研究很多年。”

变态门泰特突然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岳医生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害怕他掏出一件消音武器。相反,德·弗里斯只是拿出了一台带着触控板的黑色平板。一个老式水手储物箱的全息投影出现了,它完全是用金子做的,顶部和侧面都镶嵌着珍贵的宝石饰钉,图案则是蓝色的哈克南狮鹫。“在你替我们男爵看完病之后,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

岳好奇地伸出手,他的手和前臂穿过了这幅全息图像。随着一声尖啸的合成音,全息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空荡荡的。“我们会在这里面装满你喜欢的东西。美琅脂,塑石,蓝曜石,月白火焰石 珠宝,哈葛尔石英……随你点。是个人都知道苏克医生是可以花钱雇来的。”

“那你去雇一个吧,公开招标。”

“我们更希望做一个,呃,更为机密的安排,就像卡利玛尔总理承诺的那样。”

面色蜡黄的老医生又噘起那黝黑的嘴唇来,陷入了沉思。岳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投入到了他周围的这个小世界里,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都不重要似的。“我不能提供长期护理,但我或许可以诊断出这种疾病。”

德·弗里斯耸了耸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说道:“除非是必须,男爵不会留你太长时间。”

看着门泰特承诺给他的巨额财富,岳心里思忖,如果自己有了足够的资金,他在克罗娜上的工作会更有成效。不过他还是犹豫起来:“我还有其他责任。我被苏克医学院指派到这里是为了一个特殊目的。一旦试验成功,那么半机械假肢对李芝家族和我们来说都将是一个极有价值的市场。”

德·弗里斯屈服地叹了口气,按了平板上的一个按键,水手储物箱明显地变得更大了。

岳摸了摸他的胡子,说道:“我还是有可能在李芝星和杰第主星之间往返工作的——当然得用假名。我可以去给您的男爵看病,然后再回到这里来继续我的工作。”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门泰特说,“那么你接受我们的条件了?”

“我同意给病人做检查。而我也会考虑在你提供的财宝箱里放些什么,”岳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台子,“现在把测量仪递给我。既然你已经打断了我的工作,你就帮我做一个身体核心的原型吧。”

两天后,在杰第主星上,适应了工业雾霾和更大重力的岳医生在哈克南要塞的医务室里为男爵做了检查。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所有的窗户都被遮住了,所有的仆人也都被赶走了。彼得·德伏从他的窥视孔里看着这一切,咧嘴偷笑。

岳把以前医生们多年来编纂的、用来记录疾病进展的医疗文件都扔了。“都是些愚蠢的菜鸟。我对他们和他们的体检结果都不感兴趣。”岳医生打开他的诊断工具,取出了自己的一套扫描仪,这是一套只有受过高度训练的苏克医生才能解读的复杂装置,“现在请脱下你的衣服。”

“你在开玩笑吗?”男爵试图保持他的尊严,保持他对局势的控制。

“不。”

男爵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些令人不适的探诊和穿刺上转移开,开始考虑如果岳也没能发现疾病的原因,自己该如何杀死这名自负的苏克医生。他用手指咚咚地敲着检查台,说道:“我的医生里没有一人能提出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案。他们让我在清洁的头脑和清洁的身体之间做出选择,而我只能选了一个。”

无视着男爵低沉的声音,岳戴上了一副有着绿色镜片的护目镜。“他们不敢建议你同时追求这两个目标?”说着他初始化了电源包和扫描程序,然后盯着面前病人那恶心的裸体。男爵肚子向下趴在了检查床上。嘴里不停地嘟囔,抱怨着痛苦和不适。

岳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检查男爵的皮肤、内脏和身体孔口,直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串微妙的线索来。最后,这台精巧的苏克扫描仪检测到一条矢量路径。

“你的情况似乎是性行为造成的。你的这东西还能用吗?”岳说这话,口气一点也不幽默。就好像在给出什么股票报价似的。

“用?”男爵粗鲁地哼了一声,“他妈的,它仍然是我最好用的身体部位。”

“真是讽刺。”岳掏出手术刀从男爵的下体割下一块皮,男爵又惊又痛地叫了起来,“我需要化验一下。”医生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味。

岳用细长的手术刀把那片皮肤涂在一张薄薄的幻灯片上,然后把它插入护目镜下边的一个狭槽里。通过手指控制,他在不同的光照下将样本在眼前旋转起来。强化玻璃眼镜的颜色从绿色变成了猩红,再变成淡紫。然后他又将样本进行了多级化学分析。

“这有必要吗?”男爵咆哮道。

“这只是开始。”接着,岳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了更多的工具——其中很多都是非常锋利的。而如果能在别人身上使用这些工具,男爵一定会很感兴趣。“我还有很多试验要做。”

穿上长袍后,哈克南男爵向后一靠,脸色发白,汗流浃背,成千上万个以前从没疼过的地方都疼了起来。有几次,他真想动手杀了这个傲慢的苏克医生——但他不敢打断这个冗长的诊断。其他医生都无能为力而且都是些愚才。现在,为了得到答案,他必须忍受一切必要的事情。男爵希望治疗和最终的治愈过程不会像岳原来分析的那样激进,以及那样痛苦。他斟了一杯基拉那白兰地,一口气喝了一大口。

“男爵,我已经减少了可能性的范围,”岳噘着嘴唇说道,“你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定义狭窄,有针对性。我可以再收集一套完整的样本,如果你想让我三重确认诊断的话?”

没有 这个必要。”男爵坐起来,攥着他的手杖,以便自己需要用它打人,“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岳继续说道:“传播媒介很明显,通过异性性交。你被你的一个女情人感染了。”

男爵那终于找到答案后的短暂兴奋感在混乱中消失了:“可我没有女情人啊。女人都厌恶我。”

“好吧,我明白了。”岳的很多病人常常都否认这一点的,“这些症状是如此微妙地常态化,我并不奇怪那些能力较差的医生会忽略它。甚至苏克教学最早也没有提到它,而我是通过我的妻子得知这种有趣疾病的。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而姐妹会偶尔会利用这些病菌——”

男爵瘫倒在沙发上。那张长着双下巴的脸上顿时怒火冲天:“那些该死的女巫!”

“啊,你想起来了,”岳得意地问道,“接触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男爵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十几年前。”

岳摸了摸他的长胡子。“我的瓦娜 告诉过我,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能够改变她们体内的化学物质,让病毒潜伏在她们自己体内。”

“是那个贱人!”男爵吼道,“就是她感染了我。”

医生似乎对这种不公正的侮辱不感兴趣:“这种病原体可不是被动感染的,而是需要通过意志力释放出来。这不是偶然的,男爵阁下。”

男爵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长着一张马脸的莫希阿姆来,还有在芬伦家的宴会上,她对他的嘲笑和无礼。她早就 知道 ,从来就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的身体变成一个恶心的肥大肿块。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岳合上了他的护目镜,把它们塞回诊断箱里,说道:“我们的交易结束了,我现在要走了。在李芝我还有很多研究工作要完成。”

“你答应给我看病的。”男爵想起身,却一下子失去平衡,又瘫倒在嘎吱作响的沙发上。

“我同意为您 诊断 ,而现在诊断结束了,男爵。任何一名苏克医生也不能改善你的状况。目前还没有已知的治疗手段,也没有治愈的方法,不过我相信我们最终会在苏克学院研究它的。”

男爵握紧拐杖,终于站了起来。他满腔怒火,一下子想到了藏在拐杖尖里的那些被毒液浸透的飞镖。

但他也明白,如果他杀死一名苏克医生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后果。苏克医学院与帝国有极强的联系。逞一时之快有些不值。此外,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医生了……至少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也同时得到了复仇的合法目标。毕竟他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了。

“恐怕您还是得请贝尼·杰瑟里特帮忙,男爵。”

威灵顿·岳医生二话没说,匆匆离开了哈克南要塞,乘下一班次的运航机离开了杰第主星,他很高兴自己再也不用和这位男爵打交道了。

有些谎言比真相更容易让人相信。

——《奥兰治天主圣经》

即使被其他村民包围着,哥尼·哈莱克也感到自己身处完全的孤独之中。他凝视着面前的啤酒。啤酒既淡又苦,但只要喝得足够多,他身体和内心里的痛苦就会变得麻木。但最后他只落了个头痛的宿醉,没有任何找到妹妹的希望。

在克鲁比队长和哈克南巡逻队把她掠走的这五个月里,哥尼断裂的肋骨、瘀伤和伤口都已经愈合了。“软骨头。”他对自己说道,这是一个苦涩的笑话。

在贝丝被绑架的第二天,他又回到了田地里,缓慢而痛苦地挖起沟来,种着不值钱的克劳尔块茎。其他的村民都斜眼瞥了他一眼,然后回去继续干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清楚如果生产率下降,哈克南家族就会回来,对他们进行更严厉的惩罚。哥尼得知其他几家的女儿也被抓走了,但被抓走了孩子的父母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

回到酒馆,哥尼很少再唱歌了。尽管他仍随身带着他的那把破巴厘琴,琴弦却保持着沉默,歌声似乎也不肯再从他嘴里发出来了。他喝着苦啤酒,闷闷不乐地坐着,听着同伴们疲惫地聊着天。男人们反复抱怨着工作、天气和自己无趣的配偶。哥尼对此早已充耳不闻。

尽管想到贝丝可能要忍受的痛苦,他还是希望她还活着……她可能被关在哈克南的妓院里,被训练去做一些不可言喻的事情。如果她反抗或没有达到预期,她就会被杀死。正如那次巡逻扫荡所证明的,哈克南人总能为他们臭气熏天的妓院找到其他的候选人。

在家里,他的父母把自己的女儿留在了记忆之外,如果没有哥尼的悉心照料,他们甚至可能会让贝丝的花园就此荒芜。他的父母甚至举行了一场模拟葬礼,并背诵了那本破旧的《奥兰治天主圣经》中的诗句。有那么一会儿,哥尼的母亲点燃了一支蜡烛,盯着摇曳的火焰,嘴唇动了动,默默地祈祷着。他们剪下马蹄莲、百合花和雏菊——这些都是贝丝最喜欢的花——摆出一束纪念她的花束来。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他们继续着他们沉闷的生活,没有再提到她,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哥尼从未放弃过。

“你就不在乎吗?”一天晚上,他终于冲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吼了起来,“你怎么能让他们那样对待贝丝呢?”

“我没有让他们做任何事。”年迈的老人眼光直直地穿过他的儿子,就好像他是由脏玻璃做成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你想要反抗哈克南家族,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哥尼怒气冲冲地跑酒馆里生闷气了,但那里的村民也帮不了他。夜复一夜之后,他连他们也都开始厌恶起来。几个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连续很多天都泡在酒杯里的哥尼,突然在桌边坐了下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堕落的鬼样子了。每天早晨,他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迟钝的脸,逐渐明白这个人已经不再是 他自己 。他,哥尼·哈莱克——性情温和,喜好音乐,吵吵闹闹——一直在试图唤醒这些村民的生活。但最终他自己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他虽然才二十几岁,但已经老得和他年迈的父亲没什么两样了。

那些村民还在进行着单调乏味的谈话,而哥尼只是盯着光滑的预制墙和斑驳的窗板看。这种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已经好几代都没有什么变化了。他紧握着酒杯,估量着自己的才能。他无法用蛮力或武器与哈克南人搏斗,但他有了另一个主意。他可以用一种更阴险的方式回击男爵和他的手下。

他觉得自己的精力恢复了,于是咧嘴一笑道:“伙计们,我给你们准备了一支曲子——你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那种曲子。”

男人们不安地笑了笑。哥尼则拿起巴厘琴,粗暴地拨弄起琴弦,仿佛在剥一棵粗大的蔬菜,然后狂风骤雨般地大声唱起来:

我们劳作在田间,劳作在城镇,
这就是老天的安排。
就因为河水它不窄,山谷也很矮,
还有就是男爵——他就是个肥仔。

我们活着没快乐,死去没悲愤,
这就是老天的安排。
就因为山峦它不低,海水也不浅,
还有就是男爵——他就是个肥仔。

我们的姐妹被偷走,我们的儿子被压成狗,
我们的父母却忘怀,我们的邻居想不起来——
这就是老天的安排!
我们拼命劳动,休息也没,
就因为我们的男爵吃得很肥。

他一边唱着,发现听众们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别唱这种歌,哈莱克!”一个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他说道。

“为什么,伯德?”哥尼冷笑着问他,“你就这么爱戴男爵吗?我听说他喜欢带你这样强壮的年轻人到他的娱乐室里去。”

哥尼勇敢地又唱了一首侮辱性的歌曲,他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他终于感到解放了为止。这些小调儿给了他以前想象不到的自由。而一旁的观众则感到十分不安。在他持续唱歌时,许多人起身离开了,但哥尼却不为所动。他一直待到午夜过后很长时间才走。

那天晚上,当哥尼·哈莱克迈步往家里走去时,他的步伐终于轻盈了起来。他回击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尽管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办法好好睡觉了,毕竟一大清早就要开始工作。但这并没有困扰他——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充满了能量。哥尼回到了他父母那所自打退休后就一直居住的昏暗老房子里。他把巴厘琴放在自己的衣橱里,躺在床上,带着微笑打起盹来。

不到两周后,一支沉默的哈克南巡逻队进入了迪米特里村。就在天亮前三个小时。

武装卫兵猛地砸开了这栋预置住宅的门,但哈莱克一家其实从来也不锁门。借着炽热的球形灯光,穿制服的士兵们闯了进来,把家具撞到了一边,把陶器也都砸碎了。他们把贝丝种在前门外面旧花盆里的花全部连根拔起,接着把覆盖着小窗户的窗帘也扯了下来。

哥尼的母亲尖叫着,蜷缩在床上。他的父亲则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门前,一眼看见了那些士兵。他无法保护自己的家,只是后退了几步,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似的。

但士兵们只对哥尼感兴趣。他们一下子把那个年轻人从床上拖了起来,哥尼则拼命地挥舞拳头。那些人反而觉得他的反抗很有趣,就脸朝下地把他拍到了壁炉上。于是哥尼磕掉了一颗牙,也刮伤了下巴。他四肢着地,想要爬起来,但两个哈克南人踢向了他的肋骨。

一个金发士兵洗劫了他的那个小衣柜,举着那把布满裂痕和补丁的巴厘琴走了出来。他径直把它摔在了地板上,克鲁比相信哥尼的脸现在正对着这把乐器。然后,哈克南人把哥尼的脸颊压在壁炉的砖块上,卫队长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重重地踩在巴厘琴上,从中间把巴厘琴踩断了。琴弦发出刺耳的嘶叫声。

哥尼呻吟着,对他来说这要比揍他一顿更痛苦。他为了修理这架巴厘琴所做的一切,以及它给他带来的一切乐趣都没有了。“混蛋!”他啐了一口,然后又挨了一拳。

他拼尽力气看向他们的脸,认出了一个方脸棕色头发的挖沟工人,他是以前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认识的他,现在他身着华丽的新制服,上面有一个代表着中士的低级徽章。他还看到了另一个长着蒜头鼻子和兔唇的士兵,他确信这个人是哈克南人在五年前从迪米特里村“招募”来的。但他们看上去好像根本不认识哥尼,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同情。他们现在是男爵的部下了,决不会冒险去做任何有可能导致回到从前生活的事情。

看到哥尼认出了他们,这几位卫兵们便把他拖到外面,以加倍的热情殴打他。

在殴打哥尼的过程中,克鲁比的脸色一直阴沉着,高高站在原地做着评估。不时用一根手指摸着他的小胡子。卫队长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手下对哥尼拳打脚踢,从受害者的反抗中汲取着能量。最后他们后退了几步,喘了口气。

然后拿出了棍子……

最后,在哥尼骨头折断、肌肉受伤、浑身血污无法动弹后,哈克南人这才退了出来。在一簇簇耀眼的球形灯光照射下,哥尼躺在那儿不住地流血呻吟。

克鲁比举起手,示意士兵们回到车上去。他们把球形灯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球形灯把闪烁的微光洒在受伤的哥尼身上。

克鲁比作出很关切的样子望着他,跪在了他身边。他轻声地说着那些只让哥尼听到的话。即使他的脑子里弥漫着痛苦的杂音,哥尼也觉得很奇怪。他原以为哈克南卫队长会大声欢呼,好让所有的村民都能听到。但相反,克鲁比似乎更像是失望,而不是沾沾自喜:“其他人早就放弃反抗了。大多数人都比你更聪明。你这是自找的啊,哥尼·哈莱克。”

队长摇摇头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要逼我这么做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惹来滔天大祸呢?这次算我饶了你一命。但我很不情愿。可如果你胆敢再违抗哈克南家族,我们就一定会杀了你。”说着他耸了耸肩,“或者干脆杀了你的家人代替,再把你弄残废。我的一个手下有用手指挖人眼睛的天赋。”

哥尼张开自己血肉模糊的嘴唇,努力了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混蛋。”最后他终于成功了,“我的妹妹在哪儿?”

“不用琢磨你妹妹的事了。她死了。你老实待在这儿,忘了她吧。做好你的工作。我们每个人都要为男爵好好工作,而如果你的工作做得不好——”克鲁比的鼻孔张大了——“那么我就得完成我的工作了。如果你公然反对男爵,如果你侮辱了他,如果你嘲笑他以激起不满,我将不得不采取行动。你很聪明,应该清楚这一点了。”

哥尼愤怒地哼了一声,摇了摇头。现在支撑着他的只有他的愤怒。他发誓要用哈克南人的血来偿还这溅在地上的每一滴血。就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他也要找出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贝丝能够奇迹般地活下来,他就会救她。

克鲁比转身向已经坐满了士兵的装甲运兵车走去。“别让我再回到这里来,”他扭头看了看哥尼,然后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词,“ 拜托 。”

哥尼静静地躺在地上,不知道父母还要多久才敢冒险出来看看自己是否还活着。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用疼痛不已的眼睛目送着运兵车驶离了村庄。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灯还亮着,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村民出来帮他,毕竟哈克南人都走了。

但迪米特里村仍然是一片漆黑。大家都在假装无事发生。

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画地自限。

——弗雷德里·吉奈斯,《剑术大师的哲学》

当邓肯·艾达荷到达吉奈斯时,他认为只要拿着老公爵那把珍贵的宝剑,他就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士。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浪漫的幻想,想象着未来的自己会有多么神气,将会学到多么非凡的战斗技巧。他只有二十岁,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但现实却截然不同。

吉奈斯学院是由一大片可居住的岛屿组成的群岛,它们像面包屑一样散落在碧绿的海面上。在每个岛上,不同的大师在传授着他们的独门绝技,从屏蔽场格斗、军事战术、战斗技巧到政治哲学。在八年的艰苦训练中,邓肯将会从一个岛屿转移到另一个岛屿,从而向帝国中最优秀的战士学习。

前提是他能存活下来的话。

学校的主岛是太空港和行政中心,周围布满了礁石,阻挡汹涌的海浪。岛上密集的建筑让邓肯想起了带刺老鼠身上的鬃毛,很像他在哈克南监狱里养的那只宠物。

吉奈斯的剑术大师在帝国备受尊崇,他们把自己的主要建筑都建成了博物馆和纪念馆,而不是教室。这反映了他们对自己战斗能力的极度自信,而且是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在政治上他们保持中立,他们只为自己的技艺服务,并允许这种技艺的实践者自己做出对帝国事务的选择。学院的毕业生里有很多都是兰兹拉德大家族的领袖,这对吉奈斯神话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宗师级别的诗人不断地为吉奈斯传奇英雄们的伟大事迹谱写诗篇和赞歌。

在岛中央的摩天大楼里,矗立着吉奈斯学院的创始人乔-诺莱的坟墓,而邓肯会在这里进行他最后的考验。诺莱的石棺被透明的装甲强化玻璃和一个霍尔茨曼屏蔽场包围着——但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亲眼目睹它。

邓肯发誓要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在太空港迎接他的是一位身材苗条、身穿黑色武术宽松服的秃顶女人。她轻松而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说她的名字是卡斯蒂·托帕尔。“我被派来取走你的物品。”说着她便伸手去拿他的背包和装着老公爵宝剑的那个长包袱。

他紧紧护住宝剑:“前提是你能亲自向我保证这些物品的安全。”

她皱起眉头,这让她刚剃过的头皮都皱了起来:“我们比兰兹拉德联合会里的任何家族都更看重荣誉。”她的手依旧向前伸着,毫不动摇。

“不可能比厄崔迪家族更看重。”邓肯反驳道,仍然拒绝放弃宝剑。

卡斯蒂·托帕尔琢磨了一下,最后皱着眉头说:“确实没有。但我们不相上下。”

邓肯这才把包裹递过去,她指示他前往一架长途扑翼机:“去那里坐飞机。你会被带到你的第一个岛。他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抱怨,从每件事中学习。”然后她把裹着剑的包裹和他的背包夹在了腋下。“我们会替你保存这些东西,直到时机成熟为止。”

没有看到吉奈斯的城市,也没有看到学校的行政塔,邓肯就被扑翼机带着飞跃了深海,来到了一个郁郁葱葱的低矮小岛上。这座小岛就像一片睡莲的叶子,几乎没有露出水面。岛上丛林茂密,小屋寥寥无几。三个穿制服的船员把他扔到海滩上,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就飞走了。邓肯独自站在那里,听着海浪冲向岛屿海岸的声音,不禁想起了卡拉丹。

他不得不认为这是一种对他的考验。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分开棕榈叶,迈着大步出来迎接他,此人满头卷曲的白发,四肢瘦削而强壮,身上穿着一件腰部系带的无袖黑色束腰外衣。他眯起眼睛,望向海滩上耀眼的灯光,表情僵硬。

“我叫邓肯·艾达荷。先生,您是我的第一任教练吗?”

“教练?”那人皱起了眉头,“是啊,小耗子,我的名字是杰莫·里德——而这里的犯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做好你的工作,别惹麻烦。如果别人不能让你守规矩,那就我来。”

犯人 ?“对不起,里德大师,我是来这里进行剑术大师训练的——”

里德笑了起来:“剑术大师?你想得美!”

这个人没给邓肯时间安顿,反而马上把他派给了那些黑皮肤的吉奈斯土著,一起去完成一项艰苦的工作。邓肯只能用简单的手势和这些土著人交流,因为他们都不说加拉赫语。

为了改善一个内陆村庄的供水系统,工人们在闷热的天气下干了好几天,挖了沟渠和水井。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和叮人的蚊虫,邓肯几乎无法呼吸。夜幕降临后,蚊虫四散开来,丛林里满是蚊子和黑苍蝇,邓肯被咬得浑身都是肿包。他不得不喝下大量的水以补充他出汗所流失的水分。

邓肯吃力地用手搬起沉重的石头,阳光炙烤着他裸露而起伏的背部肌肉。里德师傅在芒果树的树荫下盯着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有饰钉的鞭子。他从来没有提过剑术大师训练一个字。但邓肯从不抱怨,也没有追问答案。他希望这能让吉奈斯人……感到意外。

这一定是某种考验。

在他九岁生日之前,他在哈克南家族遭受了残酷的折磨。他亲眼目睹了格洛苏·拉班杀害了他的父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森林警戒保护区里杀死过猎人,最后逃到了卡拉丹,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保卢斯·厄崔迪公爵死在了斗牛场。现在,在为厄崔迪家族服务了十年之后,他已经学会把每一天的劳作都视为一种训练,是在为未来的战斗锻炼自己。他一定会成为吉奈斯剑术大师……

一个月后,另一架扑翼机毫不客气地把一个红头发、白皮肤的年轻人扔了下来。这个新人站在海滩上,看起来很不自在,心烦意乱——就像邓肯刚来时一样。还没等任何人过去和这位红头发的说话,里德大师就派工人们拿着钝弯刀去砍那片茂密的林下灌木丛,而这片雨林似乎总是配合人们伐木的速度重新长起来。也许这就是把犯人们送到这里来的目的吧,这就是一项永恒且毫无意义的任务,就像他在厄崔迪家学习时听到过的西西弗斯神话 一样。

直到两天后的晚上,当邓肯试图在自己那原始的棕榈叶小屋中入睡时,他才再次见到了那个红头发。在海岸线营地另一侧的棚屋里,这个新来的人被晒伤了,正躺在那里呻吟。在吉奈斯的星光下,邓肯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帮助他,他学着那些当地人的样子,在他最严重的水泡上擦乳状的药膏。

红头发疼得嘶嘶直叫,强忍住没有喊出声来。最后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加拉赫语,这让邓肯很吃惊。“谢谢你,不管你是谁吧。”说完他就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办学方式真是太糟了,你说呢?我在这儿都干了些什么呢?”

这个年轻人名叫希·雷瑟,来自格鲁曼的一个小家族。作为家族传统的一部分,他们每隔一代都会挑选一位候选人前来接受吉奈斯的训练,但在这一代人里,他是唯一的人选。“他们觉得我是个糟糕的选择,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我父亲确信我一定会失败的。”雷瑟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起了水泡的粗糙皮肤,然后又蜷缩了回去,“每个人都倾向于低估我。”

他们俩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处境,他们现在都被困在一个满是罪犯的岛上了。“这至少能让我们强壮起来。”邓肯说。

第二天,杰莫·里德看到他们在交谈,他抓了抓自己卷曲的白发,皱了皱眉头,然后把他们分配到岛上不同的地方去做不同的工作了。

于是邓肯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雷瑟了……

几个月过去,没有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也没有进行有组织的训练,邓肯开始变得愤怒起来,他痛恨这些本可以用来服务厄崔迪家族的时间就这么被浪费了。照这样下去,他怎么可能成为一名剑术大师呢?

一天黎明,邓肯躺在他的小屋里,他没有听到预期的里德大师的召唤,而是听到了扑翼机有节奏地扇动翅膀的声音,他的心怦怦直跳。邓肯连忙跑到外面,看见一艘飞船在宽阔潮湿的海滩上着陆了,就在一排浪花中间。铰接的翅膀扇起风来,像风扇一样吹打着树叶。

一个穿着黑色 宽松服 ,瘦削、秃顶的身影从扑翼机里爬了出来,过去和杰莫·里德说话。强壮的大师咧嘴一笑,热情地和她握了手。邓肯从来没有注意到里德的牙齿竟会这么白。卡斯蒂·托帕尔站到一边,她的目光扫视着从棚屋里出来的那些好奇的囚犯。

里德大师转身对着站在破败不堪棚屋旁的犯人们喊道:“邓肯·艾达荷!过来,小耗子。”邓肯穿过岩石海滩向扑翼机跑去。当他靠近扑翼机时,他看到红发的希·雷瑟已经坐在驾驶舱里了,正把那张满脸雀斑的笑脸贴在弯曲的强化玻璃窗上。

那女人剃过的光头一低,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着他的身体。最后转向里德,用加拉赫语说道:“成了,里德大师?”

这位工头耸了耸肩,湿润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感情:“其他囚犯并没有想要杀他。他也没有给自己惹上麻烦。我们把他身上的肥肉和弱点都去掉了。”

“这是我训练的一部分吗?”邓肯开口问道,“一个能让我强壮起来的劳改营?”

秃头女人把双手叉在她的细腰上,答道:“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罪犯,艾达荷。这些人里有杀人犯,也有小偷,他们注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而你们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与他们一起劳改?”

杰莫·里德走上前来,给了他一个惊喜的拥抱。“是的,小耗子,而你活下来了。希·雷瑟也是。”说着他像父亲一样重重地拍了一下邓肯的后背,“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尴尬而困惑的邓肯不大相信地哼了一声道:“当我还是个八岁孩子时,我经历过更糟糕的监狱生活。”

“从今天起,你就会面临更糟的情况了,”卡斯蒂·托帕尔用严肃的语气解释道,“这是对性格、服从和耐心的考验。一名剑术大师必须有耐心去研究对手,去实施计划,去伏击敌人。”

邓肯说:“但一名真正的剑术大师通常对自己的情况有更多的了解。”

“现在我们知道你有多大能耐了,小耗子,”里德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别让我失望——我希望在最终考验时见到你。”

邓肯说:“那八年以后见。”

托帕尔带着他走向那架翅膀仍在扇动的扑翼机,他高兴地看到她把老公爵的宝剑还给了他。秃头女人不得不提高她的声音,以便他能在飞机引擎的嗡嗡声中听清她的声音:“现在是你开始真正训练的时候了。” paTLNEf7K34ttBX4O9tXeAxD6sOG0bAaSf+xd5N8Hek/uQIFOfzTnp+jcSft31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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