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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白兔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兔田孝则在东京市区某处停下车,仰望起天空。

“大约在‘白兔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这种说法或许并不准确,因为以上情景也是白兔事件的一部分,事件的帷幕当时已缓缓拉开,但话说回来,世上本来也没有人把发生在仙台市某幢独栋住宅内的绑架案称为白兔事件,所以还是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兔田孝则把面包车停到昏暗的车道旁,望向冬日的天空,想着新婚妻子绵子。出门在外时,他常常想起她。真想快点见到绵子,和她好好亲热一番。想到这里,他正好看到夜空中的猎户座,不禁回忆起绵子给他讲过的神话故事。

巨人奥利温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因擅长狩猎而得意忘形。一位女神看他不顺眼,于是送去一只蝎子。蝎子悄无声息地从地面爬向奥利温,尾巴猛地刺入他的身体。即便神勇如奥利温,也终究不敌剧毒,一命呜呼。

“所以,只要天蝎座出现在空中,猎户座就会逃也似的下沉。当然,关于奥利温之死,还有别的说法。”绵子所说的星座知识不过是入门水准,却令兔田甚为佩服。看上去只是几个小光点的星座,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我的妻子果然与众不同。

猎户座是肉眼最好辨认的星座。以被称作“三连星”的二等星为标志,在其上下都能找到发光的星星,共同组成一个五边形下面连着一个梯形的样子。猎户座和白兔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这个故事的伏笔——不好意思,这么说可能会影响阅读乐趣,但还是提前告知各位更为妥当。

“星座真是不好懂。硬把几个点连起来,说像蝎子,但完全看不出来啊,太牵强了。”

“别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嘛。”绵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开玩笑的哟。”兔田赶紧用二人独处时专用的孩子般的语气回应着。

“久等久等,对不住啊。”猪田胜回来了。他刚刚躲到路旁的电线杆后面小便。

兔田坐回驾驶座,发动引擎。

“你在车里等我就行。”猪田一脸歉意。他已经到了可以被称为爷爷的年纪,却既没有责任感也没有自尊心。只要别人不给他下指令他就什么工作都干不成,总是按照兔田的吩咐行事。

“我刚才在看星星呢。看星星。”

“星星啊。”

二人所在的集团类似年轻创业者经营的风投公司,主要业务是绑架,所以不算什么正经公司,但和大多数正经公司一样,分工明确、各司其职。集团中有精明能干、冷酷无情的老大和少数高层,还有各个工作现场的负责人。兔田他们是负责进货的,将指定的人掳走,就是他们的工作。兔田和猪田搭档已久,但对彼此的出身和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对猪田而言,兔田年纪轻轻却是个严厉可怕的上司。他怎么都想不到,兔田会在家里对新婚妻子“的哟”个不停。

“对了,今天的‘仓库’是几号来着?”

“你倒是记牢点啊,蠢货。二号!”

“对不住啦。”

“真是的!”

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响动,猪田微微回过头。“后面没事吧?是不是没捆好?”

“只是在滚动吧?刚才停车时,也一直咕噜咕噜地响。”

把那个女人塞进车里,是三十分钟前的事情。在西麻布的背街小巷,她吃完饭走出来时,兔田便追上去搭讪。和预想的一样,那个女人没理他。这时,绕到前面的猪田趁机用袋子罩住了女人的脑袋,兔田立刻凑过去警告。

两年前,他不得不第一次做这份工作时,光是准确无误地背出那些规定要说的话,就已经竭尽全力。那时,他声音发颤,结结巴巴着才勉强把词念完,现在就从容多了。“规定一,人质不许说话;规定二,人质不许使用手机;规定三,人质不许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这些听上去就像电影开始前的注意事项。对,就当作在表演一场模仿秀,他怀着愉快的心情说道。

这种像播音员般明亮的声音意外有效,人质听了往往能恢复平静。比起面色可怖地灌输说教,慢条斯理、晓以大义或许更好。那个女人也立刻安分了许多。她难免会挣扎,但在猪田扛着她到面包车的后备厢,将她装进编织袋的过程中,她并没怎么反抗,直到袋子的拉链拉上才开始陷入恐慌。兔田便向她耐心说明:“这是透气的。规定四,我们决不会加害于你。别小看我们,我们可是专业的。”女人随即平静下来。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上小路,突然传来犬吠声,可能是辗到了空易拉罐。

“前一阵我看电视上说,有一种玩意儿叫Tibetan Mastiff。”

“那是什么病的名字吗?”

“是藏獒,西藏的一种大型犬。听说有钱人都流行养这种狗,一只要好几亿日元呢。厉害吧?一只狗就值好几亿!”

“好几亿?谁会买啊?”

“与其说是爱狗,不如说是爱钱。”

“咱们公司也赶紧走这个方向得了,养狗总比抢人好吧?”

“那不一样吧。”

“狗和人是不一样。”

“不,我是说,流行的东西总会过时。这也算泡沫经济的一种吧。藏獒如果不再受欢迎,价格便会下跌,也就卖不出去了。处理这些狗,会很头疼的。”

兔田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仓库中堆积如山的藏獒像一层层坐垫般平瘫在地。“确实,从这个角度讲,还是做咱们这生意有远见。”

“哪个角度?”

“要不要养狗全看心情和行情,但不管什么时候,家人都非常重要。和流行与否、价格行情无关,家人永远无价,人的生命没法用金钱换算。人和狗不一样,人很稳定。如此珍贵、不能用金钱换算的人,我们却一手拿钱一手交货,难道不是很有良心吗?”

“也是,你可真会说话。”

一般人都会认为绑架有风险,作为一门生意并不划算。不,应该说没人认为绑架也能算一门生意,但它确实很不划算。正因如此,兔田他们所在的集团为了降低风险,颇费了一番心思。无论哪个行业,成功者都是面对困难时能想出对策又充满创意的人,兔田他们集团能诸事顺遂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何降低风险呢?

举例来说,赎金金额应控制在对方能承受的范围内,不为难对方,也不局限于金钱交易。如果收赎金是最危险的环节,不收钱也可以。或许这算不上什么逆向思维,但总之,他们的做法是:必须从对方那里得到些什么,才能归还人质。只要最终有收益,绕点路也无妨,大可不必执着于金钱。“危险,但马上就能得手”和“安全,但很久才能见效”,当然选择后者!这就是他们的风格。

作为人质的交换条件,他们会提出这些要求:购买大量股票。通过法案。违反法律。遵守法律。不做手术。做手术。引发事故。偷东西。捧红艺术家。让艺术家的名誉扫地。

“警察中也有集团的内线。”兔田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话。听说有在职警察给集团提供情报,或许是因为有人质在集团手上,又或许是因为欠了集团的钱。

“连警察都靠不住,真不知道该信什么了。这对我们犯罪者来说,倒是好事一桩。”

绑架对象没有小孩,都是大人。这并不是因为“孩子是天使”,而是因为大人比较容易乖乖听话,只要告知利害就能被说服。向大人清晰地说明情况后,即使把他们关到狭小的房间里,他们也不会闹事。

兔田驾车前行,车前灯照亮了车道的中央线,夜晚的车道向着更黑暗的地方延伸。

“对了,会计的事你听说了吗?”

“聊完狗,接着就聊会计?”猪田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是跑了吗?反正肯定会被抓住的。”

听说管理集团资金的女人失踪了。

“好像已经被抓住了。”

“哦,是吗?然后呢?”兔田嘴上这么问,但不用听猪田回答,他也能大致猜到后续。这可不是一句“下次注意”就能解决的事。“到底为什么跑呢?她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比我们资历都老。难道是积怨已久?”

他本想说:难道是性骚扰?集团老大——他的来历会在后面登场时详细介绍——和其他高层都是很理性的人,比起感情和欲望更重视规矩,因此很难想象他们会利用自己的地位难为那个会计。

“不就是为了个男人嘛。”猪田说。

“为了个男人?”

“那女人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挪用了集团的钱。哎呀,就是那个家伙。折尾,咨询师折尾折尾。”

“真的假的?”兔田眼前浮现出和他仅有过数面之缘的折尾的样子:圆脸,戴眼镜,头顶略秃,微胖。他姓“折尾”,名“丰”,但集团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是要效仿那位伟大的漫画家,还是以回文为乐,大家都叫他“折尾折尾”。

“咨询师是干什么的?”猪田像是在问远方。

“谁知道呢?”

“像折尾折尾这种满脸堆笑、油嘴滑舌的家伙,我就是信不过。”说着,猪田操作起智能手机,动作流畅得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兔田看不见手机屏幕,其实,猪田正在搜索框里输入“咨询师”这个词。

“可以说以上都是正确的,咨询师擅长这样总结。”猪田念道。

“你说什么?”

“这上面写的,‘可以说以上都是正确的,咨询师擅长这样总结’。可以说都是正确的,这说法也太含糊了吧?”

“你这么说,那些正经的咨询师会生气的。”

“也是,应该还有不少好的咨询师。”

“他们总比那些毫无根据就下结论的占卜师强吧。”

“谁知道呢?”猪田提出质疑,“也有人认为还是直接下结论更果断,含糊其词既不负责又很狡猾。对了,那家伙不就净说些占卜似的话吗?任何东西都能扯到那个,什么星座来着?”

“猎户座。”

“对对,猎户座。他就爱说那个,肯定是因为他姓折尾。” “说起猎户座就想到我折尾,说起我折尾就想到猎户座。”兔田想起折尾一边在纸上描点,一边扬扬得意地说着“事物的重要之处都能用猎户座的形状来表示”时的样子。

“比如,”折尾指着中间并排的三个点说,“这揭示了贵公司的三大重要理念。”在兔田他们看来,这家伙说什么“贵公司”,根本就是在耍他们,但他们还是记下了折尾说的“将今后的两个目标写在上面,将过去的两个教训写在下面”。他们临摹着沙漏形状的猎户座星图,只听折尾说道:“这张图非常重要。”

“不就是刻意画成猎户座的形状吗?什么都往猎户座上扯。”

“没错。”前面提到绵子讲的猎户座和天蝎座的故事,也是因为兔田在家里说“有个叫折尾的男人动不动就提猎户座”,绵子才讲起来,现在兔田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星座不就是把几个点随便连起来编故事嘛。硬把几个点连在一起,就说这样看起来像蝎子,太牵强了,完全看不出来啊。”

“别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嘛。”不等兔田回过神来,绵子说过的话便脱口而出。

“哎?”

“对了,那个折尾怎么办到的?居然把会计给骗了。”

“说些‘你就是我的女神阿尔忒弥斯’这种甜言蜜语呗。”

“那是谁?”

“奥利温的恋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别把女神什么的挂在嘴边了,好恶心。”

“这和年龄没关系。”猪田有些不高兴,“阿尔忒弥斯的故事我也是从折尾折尾那里听来的。那个冒牌咨询师一提到猎户座,不管对方是谁都会说个不停,真把自己当成猎户座界第一人了。”

“哪有什么猎户座界啊?还有,阿尔忒弥斯是谁?”

阿尔忒弥斯的哥哥阿波罗不想让阿尔忒弥斯和奥利温结婚,便策划了一场可怕的阴谋。

“你能用弓箭射中海中的那块岩石吗?”阿波罗煽动妹妹。“当然。”阿尔忒弥斯拉弓射箭,但等待她的却是令人惊愕的结果——她射中的并非岩石,而是奥利温的脑袋。

骗人的一方固然可怕,被骗的一方也够离谱的。希腊神话还真是恐怖。

“怎么会把爱人的后脑勺看成岩石呢?”听了猪田的话,兔田皱起眉头。

“那家伙干的不也是这么回事吗?为了让别人把脑袋当成石头,吹得天花乱坠,最后胸脯一挺、自信满满地说一句‘可以说以上都是正确的’。”

“这么说,会计已经被抓住了?”

“嗯,不过这事还没完。”

“怎么?”人抓住了不就行了吗?

“听说会计把咱们集团的钱转到其他账户上了。”

“转走了?”

“资金基本都转光了,现在也不知道转去了哪里。这应该是折尾折尾唆使的吧。”

“真行啊。”

“而且真相大白的时候,会计可能已经——”

“开不了口了,是吧?”

“资金转移应该会留下线索吧,大家都在拼命找呢。”

“折尾折尾应该知道点什么。”

“所以现在好像在追捕他。”

“哦。”兔田脑海中浮现出天蝎座一出现,猎户座就拼命逃跑的画面。

“说起来可笑,但也不见得和咱们无关。”猪田嘴上这么说,神色却一派轻松。

“的确没关系。咱们是管进货的,公司经营或财务方面的事,都和咱们没关系。跑腿的就是跑腿的,那些是那些家伙的事。再说了,被那个靠不住的咨询师骗了的,本来就是上头的那些家伙。”

“我听说最近得给合作的客户汇钱,可照现在的情形……”

“没钱了吗?把情况说清楚,对方会谅解吧?就说那个会计把钱藏起来了。”

“要是对方肯听我们说明苦衷就好了,可惜……”

“所以只能全力以赴,要么找到藏钱的地方,要么找到折尾折尾。”

“真的不关咱们的事吧?”

“总会有办法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夜色中的街景仿佛被车前灯的亮光凿开了一个洞,车子向着洞穴深处开去。

通往林中的路越来越窄,前方出现一栋老旧的公寓。朦胧的灯光照亮了他们今天工作的目的地。绵子会不会还没睡,在等着我回去呢?兔田满心雀跃地踩下油门。

到达公寓后,将进货的人质交给其他负责人,今天的工作便结束了,他们就此解散。

在等待下一次进货指示的时候,兔田一直悠闲度日。

早上去保龄球场打打保龄球,和经常碰面的同好聊天,或者去看一场电影,要不就在家里上网买卖二手衣服——兔田的生活很是自在。

绵子下班回家后,两个人会用孩子般的语气卿卿我我一番,你挠挠我、我挠挠你,然后顺势抱在一起。

我真是个幸福的人啊——兔田孝则应该会如此感慨。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肯定会的。不管什么世事无常、盛者必衰,我和绵子的幸福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对不起啦,祇园精舍,真抱歉哦,娑罗双树——兔田想这样俏皮地说,但事实上,他读过《平家物语》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总之,他每天都过着快乐的生活。

加入绑架集团已经两年了,兔田深切地感到,自己真是找了个好工作。

然而,好景不长,犹如春夜里的一场梦,他的快乐生活一去不复返。

那天,绵子直到深夜还没回家。结婚后自不必说,两个人谈恋爱时也从没有过这种情况。手机那端一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语音。这可怎么办?兔田慌了。在他苦恼要不要报警时,时间一点点流逝。

脑海中渐次浮现可怕的场景,他在家越发坐立不安。

快到零点时,他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的瞬间,他已经预料到发生了什么。

这两年来,他朝天空吐的唾沫化作巨大的一摊口水,砸回了自己头上。

“你老婆被我们绑架了。”

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漆黑的电视屏幕上,兔田陷入茫然。

没有人将那起发生在仙台的绑架案称为“白兔事件”,然而那的确足以成为“事件”。开幕表演是一名持枪男子闯入某幢独栋住宅。当时天色已黑,一天即将落幕。要问那家的长子勇介有何感想,他一定会感叹:“老妈真强悍!”因为母亲比二十多岁的他身体瘦弱,却拼尽了全力保护他。

尽管被头戴棒球帽的黑衣男子用手枪指着,母亲还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挡在勇介前面,高声喊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能随便进别人家?出去!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勇介!”也许她已经昏了头,完全没弄清楚状况,但她不顾安危保护孩子的身姿,着实令人感动。这个场景确实是白兔事件中为数不多的泪点之一,虽然此时事件才刚刚开始。

“够了,安静点!”黑衣男子威胁道。够了,坐下!够了,别说话!够了,老实点!——男子接连发出的不是子弹,他也不会真的开枪,但他用一连串以“够了”开头的命令威吓着母子俩。

勇介的母亲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继续喊着:“为什么啊?为什么?”

你为什么闯进来?为什么做这种事?

勇介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们明明已经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规规矩矩地活着,明明已经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只行走在阴影中,却仍旧处处倒霉、事事受挫。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妈,别添乱了。冷静点。”勇介开口了。其实他也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发展。

就在刚才,这名男子摁响了门铃。勇介和母亲不约而同地没有理睬,以为只要装作不在家,来访者就会自行离去。不巧的是他们忘了锁门,来访者擅自打开了门。

男子是悄无声息地进入家中的。他蹑手蹑脚地走着,似乎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偏偏勇介的母亲从二楼下来,和他撞了个正着。随着勇介母亲的一声尖叫,事情不可避免地闹大了。

“家里除了你们还有谁?”男子掏出手枪逼问,“有没有其他人?你父亲呢?”

勇介摇了摇头,看来这不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对方并不了解自己的家庭情况。

“现在家里只有我们!”母亲有些激动地说。

“父亲去上班了?”

勇介一时语塞。他在想,真的可以称那个人为“父亲”吗?

说到这里,诸位已经开始想象勇介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吧?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上班族、诚实体贴的好爸爸,但他在家里则完全是另一副嘴脸,动不动就对妻子和儿子恶语相向、拳打脚踢。勇介一向将父亲视作“雄性荷尔蒙集合体”:充满攻击性、敏感好胜、独断专行,而且理所当然的,他在外面有女人。

勇介不想认那种人当父亲。

在勇介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从包里拿出胶带。他先捆住了勇介的手,接着又捆住了母亲的。母子俩并非束手就擒。尤其是母亲,看见儿子被绑,她仿佛一头野兽,猛地蹿了出来,向男子飞扑而去。

让她安静下来的,是对准勇介的枪口。男子显然非常擅于威胁别人,他知道如果想让一位母亲乖乖听话,伤害她的孩子比伤害她本人更为奏效。

男子剥夺了母子俩的自由,并命令他们在客厅靠墙坐下。

“我去房间里看看。”男子说完,用胶带绑住了母子俩的腿。

母亲立刻喊道:“等等,你不能在别人家乱翻!我说了家里没有其他人!”她的声音更大了,“请相信我,家里只有我和勇介!”

遗憾的是,男子并不会轻易相信她。他不是凭直觉,而是凭借GPS提供的定位信息才这样想的。他的情报源自然可信,但他并不打算向母子俩挑明。

“现在,这个家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那我搜一下怎么了?”男子恼怒起来,“我可不想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父亲反击。”

勇介顿时打了个哆嗦。

确认勇介他们的手脚都固定好之后,男子掏出手机问道:“你们认识这个人吗?”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男人的照片,应该是从远处拉近拍的。照片中的男人斜对着镜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偷拍自己。

“这人怎么了?”勇介问。

“他在这里吧?”

“在这里?”母亲双目圆睁,看了勇介一眼后问道,“为什么?”不知她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在我们家”,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个男的在我们家?”勇介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

这时,天花板传来一阵声响。那声音不像是什么物体发出的,听上去倒像是有人慌忙停下了脚步。很明显,楼上有人。

母子俩条件反射般望向天花板。男子迅速冲向楼上。

勇介和母亲对视了一眼——

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挣脱束缚!二人随即曲膝,用屁股蹭着地面挪动到对方身后,互相撕咬对方手腕上的胶带。他们又尝试过各种方法,可都没能成功。

没时间了!眼看男子就要回来,母子俩赶紧远远分开,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不雅之事被撞破一般。

“喂!你跟我过来!”男子边下楼边说,“父亲果然藏起来了。你们就给我装吧!”

这时,持枪男子脑海中浮现出以前看过的几部电影。电影中,身手矫健的主人公单枪匹马潜入被坏人占领的大厦或邮轮里,提防着敌人的同时执行反击计划。难道这位父亲也想玩这一套?刚才可真险!

“想偷袭我?真是对不住了。”男子回到客厅,“好了,作战失败了,向你的家人道歉吧。”

“勇介,孩子他妈,对不起。我本来还想再藏一会儿的,可是被枪指着,我实在没辙。”

“父亲真是了不起啊。为了家人,挺拼的嘛。”

“别开枪,求你了。别伤害我的家人。”

“喂,这下真的没别人了吧?”

勇介和母亲点了点头。

“会没事的。我也很害怕,但我们肯定会没事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一家人共渡难关。”

这和平时在家里作威作福、发号施令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啊,勇介不禁感到困惑。

这时,勇介他们的嘴上也被贴上了胶带,将脸的下半部分封了个严严实实。

就这样,白兔事件继续向前推进。

绑架案中,和警察打交道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我也想尽快介绍赶往案发现场的警察和特别搜查队队员,但为了诸位能更好地了解本次事件的脉络,我们先把时间稍稍回溯。

在仙台市区的另一边——仙台站东口的快餐店中,三个男人正聚在一起。

“总之——”

“黑泽,别总结了。”

“什么别总结?”

“你就爱总结。我辛辛苦苦讲了半天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一句话就给总结了。一句话根本说不清楚我的意思。”中村说,“你说是吧,今村?”

“这样也有好处吧?”

如果中村反问有什么好处,那可不好回答,今村暗想。刚才他没细想,只是从随声附和的语料库中迅速找了句话应付一下而已,还好中村并没有深究。

“嗯,总之,你想说的是——”

“黑泽!”

“知道了,我不说‘总之’了。简单来说,就是咱们要趁某骗子出国时,去他家把活儿干了。说明这件事,加上介绍住宅,连三分钟都用不了,可你进这家店以后已经说了多久了?得有十五分钟了!”

三十分钟前,中村和今村来到仙台站东口的钓鱼池,对正在钓鲤鱼的黑泽说有事要谈。只见黑泽用力甩出钓竿,鱼线唰的一下甩向天花板。紧接着,他说道:“钓完鱼我就过去,你们先到旁边的店等我一下。”

于是中村和今村按照黑泽的指示,在旁边的快餐店等了十五分钟。

三人一碰面,黑泽便叹了口气,说:“你俩的关系真够铁的。”

以闯空门为生的中村和年轻的今村总是一起行动。今村称中村为“老爷子”,但两个人既不像师徒,也不像父子。要说能否互补,两个人的确都有过于天真乐观这一缺点,但这不仅不能互补,漏洞还越撑越大。

“黑泽,你听我说,那个骗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专骗老年人手上少得可怜的存款,再拿去自己投资。”

“如果是那些老年人财迷心窍,自作自受呢?”

“当然有贪财的老头上当,但也不该看他们孤独不安就乘虚而入,打人家钱的主意吧。”

“我看你不是同情被骗的老年人,只是对骗子感到不满。”

“没错!这种家伙陷害弱者,还扬扬自得地说:‘看,我干得不错吧。’我最讨厌这种人。”

“我也是。”今村说,“这算什么啊!”

“你指的是什么?”黑泽面无表情地问。

“那种骗子,难道不让人生气吗?我是没有被骗,如果我老妈被骗我也算能感同身受,但她也没被骗。这些不就和我没关系嘛。但只要听到有孩子受到霸凌,我都会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切本来和我没关系,可我就是不能原谅。这是什么道理呢?”

“人类是群居动物,”黑泽说,“对于遵守规则这件事特别敏感。规则会剥夺个人的自由,由规则确立的秩序却能保护群体的稳定。即使人们想破坏规则,也一直被谆谆教导‘不要破坏规则’。”

“被谁谆谆教导?”

“告知候鸟季节变迁的那位吧。”黑泽本想说“本能”,但觉得个词太夸张了,便换了一种说法。

“所以是谁啊?”

“总之,”黑泽瞥了一眼中村,“我们不允许有人破坏规则。别人都能辛苦地忍受规则,怎么就你不能?就是这样,秩序才被破坏了。不管是对方造成的影响很小,还是违反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规则,我们都会很生气。对方如果不乖乖认错,我们也绝不会原谅他,因为这可能会让群体陷入危机。所以,无论受害者是不是自己,我们都会觉得不舒服。”

“这话是告知候鸟季节变迁的那位说的吗?”

“对,是他定的。”

“啊,对了,前不久我终于读完了。”今村说。

“什么?”

“《悲惨世界》啊。以前老爷子推荐给我的。”

“我只看过电影,那故事太长了。”

“没错。”今村斩钉截铁地说,几乎要挥舞起拳头,“好几卷呢,足足花了我五年时间。”

“这么久?”中村瞪圆了眼睛。

“可不是。故事中间不是穿插一段历史,就是一段旁白,绕来绕去的。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

“对不住了,推荐你看这个。”

“没关系,很有意思。”

“那故事确实有意思。”

“黑泽先生,您也看过吗?”

“嗯,因为也是讲小偷的嘛。”

“小偷?啊,冉先生确实偷过面包。”今村理所当然地把冉阿让称作“冉先生”。“不是有个冉先生的死对头吗?”

“沙威警官。”

“对对,沙威先生。那家伙惹人厌,但不是坏人,只是遵照法律逮捕罪犯而已。”

“发现自己犯错时,还会好好道歉。”

“黑泽先生,您犯错时也这样吗?”

“谁犯错时都一样。”

“那部小说有好多地方都很奇怪。作者动不动就说‘这是作者的特权,让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要不就是‘为了很后面才出现的剧情,我先做个预告’,真爱出风头。”

黑泽刚说了一句“这是老手法了”,又想起《悲惨世界》本身就是一部年代久远的小说,没必要特意再说这个,就把话打住了。

“最让我吃惊的是,小说最后不是有人演讲吗?演讲里说十九世纪是伟大的,二十世纪将是幸福的,不再会有曾经的征服、侵略、饥饿与掠夺。可现在不还是什么都有?真是令人沮丧。”

“人是不会变的,不过是在重复做相同的事情罢了。”

“就是这样。”

“黑泽,回到之前的话题,我来来回回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知道那个骗子有多坏。要是不说清楚,你潜入他家偷东西都没干劲。背景说明可是相当重要的。”

“我的干劲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什么时候都一样。我去那家伙那里——”

“把保险柜里的东西拿出来就行。”

“家里面有什么?”

“有保险柜。”

“保险柜里有什么?”

“应该是什么好东西吧。”

“应该?”

“有名单,这个肯定有。被骗的受害者名单就在保险柜里。”

“能卖钱吗?”

“不能。”

“那我可以回去钓鱼了吗?”

“黑泽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有个老奶奶被骗了,她一想到自己的名字还留在名单上,骗子可以以此威胁,就担心得睡不着觉。老奶奶太可怜了,所以我们要帮她夺回名单。”今村插嘴道。

“那个骗子是去长期旅行了吗?”

“绝对长期,差不多相当于宇宙旅行吧。”

“你是说他死了?”黑泽敏锐地反应过来。

“和某处的某人有些争执。”

“某处的某人?”

“即便是能轻易杀死食草动物的食肉动物,也会为了争夺地盘大打出手。无论哪个行业,都少不了羡慕嫉妒恨。”

“你说这次是食肉动物被食肉动物杀死了?”

“没错,被他的某个同行收拾了。尸体还没发现,但他肯定已经死了。”

那个骗子被同行杀了。到底是谁?怎么下的手?也许会有人对此好奇,但在这个故事中,详细过程并不重要。适当说明一下也可以,但我还是决定略去不表。总之,骗子的确死了,但此事还没有暴露,现在正是潜入他家的好机会。诸位只要记住这些就好。

“骗子消失了,但房子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潜进去很轻松。”

“如果说骗子死了,那老奶奶也不用担心了。我们没有必要去拿那份名单。”

“我说黑泽,你能对老奶奶说出‘那家伙已经死了,您就放心吧’这种话?和老年人说什么死啊,我可开不了口。”

“用宇宙旅行打个比方不就行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名单拿给老奶奶,对她说:‘您看,名单在这里呢。来,把它烧了。这下您可以放心了。’对吧?再说了,那家伙的保险柜里绝对还有其它值钱的东西。”

“绝对不要说‘绝对’这种话。”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去骗子家打开保险柜。”中村随即伸出右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黑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什么非得你去,对吧?”

“为什么非得我去?”

“理由有两个。第一,我不擅长开保险柜,那种精细活儿我干不了。”

“换个行当对你比较好,真的。”

“第二,希望你能教教这小子你是怎么工作的。不,也不用教,让他看看就行。”中村将目光转向今村。

“这是我的福气,不胜感激。”今村立刻应道。

“我还没说同意呢。”

“这是我的福气,不胜感激。”

几天后,潜入骗子家的时机终于到来,黑泽对今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委托人竟然迟到,这算怎么回事?”当时,他们正在要潜入的那栋住宅门前。

“我到早了,”今村面无愧色地说,“但弄错房子了。”

黑泽只想叹气:绝对不能把目标住宅弄错啊!难道我要从这里开始教你吗?

黑泽摁下门铃。他并不是怀疑“屋中无人”这个信息,但万一里面有人麻烦就大了。黑泽的习惯是,无论何时都要确认房子里无人应答。

大门一侧的垂梅盛开着朵朵白花,花瓣和雌蕊含羞低垂,仿佛是为了对黑泽他们闯入这里视而不见:趁我们没看见,快点动手吧。

暮色将至,街上亮起了路灯。

黑泽身穿天然气公司员工的制服,跟在他身后的今村也是同样打扮。穿着一眼能辨认出职业的制服,明目张胆地行动,既不会引起怀疑,也不会吓到别人。也许有人会怀疑:大晚上的,还有天然气公司的员工上门吗?但总之,制服令人感到安心,只要说服自己相信晚上天然气会突然出现故障,需要有人检修就好。

“我家老爷子可能是受黑泽先生的影响,存了不少制服呢。有消防服啊加油站的工作服啊,还有头盔。”

“可别给我买什么高中女生的校服。”

“老爷子怎么会干那种事?”

“是老爷子还是金龟子?”

“什么金龟子啊,是老爷子。”

黑泽在门前蹲下,看着锁眼。有好一阵子,他似乎是在借由大门和屋里的人对话,而其实他只是在观察锁眼的形状。随后,只见他拿出工具,插进了锁眼。

黑泽身后的今村赶紧凑上前去。中村曾吩咐过他:“听好了,你要好好偷学黑泽的技术。技术可不是靠别人教的,得靠偷!”因此他死死盯着黑泽的动作。

黑泽很快站了起来。

“安可!”

“什么?”

“我刚才没看见,请再做一遍吧。”

黑泽没有理会,直接走进屋里,今村赶紧跟着溜了进去。“黑泽先生,请您再演示一遍。”

“别在意这个。”说着,黑泽脱下鞋子。鞋是用薄橡胶做的,刚好套在脚上。黑泽把鞋对折,放进裤子后面的兜里。“这没什么难的。现在的工具很先进,把这个插进去,基本什么锁都能打开。”

“哦……”

“用什么方法都行。别钻牛角尖,只要尽量不伤害户主,尽快把活儿干完就行。”

“按您这么说,这家就很轻松了。”

“轻松?”

“户主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嘛。”

黑泽并未在意楼梯,直接来到一楼的客厅。他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手电筒,正照向室内。

“开灯就麻烦了,是吧?”

“嗯,附近的人会纳闷,这里一向黑着灯,今天怎么亮起来了。”

客厅非常气派,像是把家具店里的展示品全都搬到了这里,有大电视、桌子,还有豪华的餐具柜。房间里没有人居住的气息,也因此更像家具店里的样板间。

黑泽默默地在屋子里四处走动。他打开房门仔细看了看,在柜子前只瞥了一眼就走了过去。

“怎样才能找到保险柜呢?”

“靠直觉。”黑泽面无表情地说,“可能不在一楼,上楼吧。”

“您在找什么来着?”

“保险柜啊。”

“原来这里有保险柜?”

黑泽闻言停下脚步,转过头紧紧盯着今村。他想问:你是认真的吗?毫无疑问,今村是认真的。黑泽只得咽下这个问题。

黑泽摸索着走到二楼,用手电筒照亮走廊。“没想到这房子这么大。”

“据说几年前,有人住在这里,像是他的家人。”

“像是家人”和“家人”,不是差不多吗?“现在不住这里了?”

“有人说他逃走了,也有人说他在什么地方倒了大霉,还有人说他就是骗子的同伙。”

“说法真够多的。”

“黑泽先生,万事万物都不过是个说法。”

“什么意思?”

“老爷子以前是这么说的: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这种人不靠谱。‘明明听我的就不会错’,这样想的人会不择手段地证明这一点。对于‘我就是对的’这种说法,最好理解为这只是一种说法。有‘对方是对的’这种说法,也有‘对方是错的’这种说法。啊,当然,有‘这世上有很多种说法’这种说法,也有‘这世上哪有什么说法’这种说法。真是越说越复杂了。黑泽先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黑泽已经从今村身边离开,开始查看二楼的房间了。二楼比一楼还寒酸,有的房间连窗帘都没有。

保险柜在一间六叠 大小、铺着木地板的房间的柜子里。它像是因为来不及逃跑似的,一副抱着膝、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黑泽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摸索起保险柜,随后打开腰包,掏出一个听诊器模样的东西。

“黑泽先生,您现在要展示开保险柜的绝技了吧?”

“没那么夸张。”

“您可不要有所保留哦。”

“这很简单。你只要慢慢地转动密码盘,就能听到暗锁开启的声音。”

“您不戴手套行吗?不会留下指纹吗?”

“你以前应该涂过这个吧。”黑泽冲今村竖起一根手指。他的手指上涂了一种混有黏着剂的专用涂料,不会留下指纹,这是在空房子中干活前必要的准备工作之一。

黑泽转动着密码盘。今村不知何时已凑到他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脸也贴近了。

“呼吸声吵死人了。”黑泽嘟囔道。

“保险柜还能呼吸?”

黑泽没说话,继续操作着。这是常见的老式保险柜,开锁并不怎么费力,却仍花了将近十分钟。整个过程就像侦查员不屈不挠地劝降了在牢固的城堡里负隅顽抗的凶手。这个比喻或许还挺恰当。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白兔事件之后的进展中,专门处理绑架案的特别搜查队即将登场,现在还是先谨慎一点。

今村对黑泽的技术赞不绝口,一副膜拜的样子。“安可!安可!”

黑泽对此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保险柜里有存折、私章、一沓纸和一个U盘。存折上的开户人不止一个,一看就知道骗子曾用多个化名行骗。黑泽借着手电筒的光一一确认着,其中并没有现金。“这就是那份名单吗?U盘里可能也有数据。”

“这下老奶奶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其实只要你喜笑颜开地对她说‘这下可以安心了’,她可能就安心了吧。”

“即便没有名单?”

“你有这个说服力。”黑泽起身来到窗边,倒也并非特意去查看什么。他躲在窗户一侧,敏锐的目光望向蕾丝窗帘外。附近的住宅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柔和又明亮,他凝神窥视着。“这么看外面是很安静,可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各家各户的人都在做什么?”

“有在吃饭的,有父母和孩子吵架的,还有光着身子紧紧相拥的。”

“也有睡着的吧?”

“是啊。”今村眺望着夜空,天色就像被墨汁染黑了一般。不一会儿,他喊道:“啊,是猎户座!”

黑泽奇怪地看向今村。“怎么了?”

“您看,那里不是能看到三颗并排的星星吗?”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一副感慨颇深的样子。”

“因为今天我刚听说了猎户座的故事。”

“猎户座的故事。”

“嗯。”今村说,今天在仙台站内的咖啡馆里,有一个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陌生男人和他搭话。

“陌生男人。”

“我闲着没事,就在纸上画三角形。”

“三角形。”

“黑泽先生,将听到的重点词大声念出来,您好像是专门做这种工作的人。”

“这也是我的副业之一。”

“啊,原来是这样。”今村信以为真,“总之呢,我旁边的那个男人误以为我在画星座,于是来和我搭话。”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害怕的是我。他一直讲个不停,我还以为他要向我推销猎户座的海报呢。”

“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搭话而已。拜他所赐,我已经把猎户座了解清楚了。”

“比如?”

“三颗星星的左上方,不是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吗?”

“参宿四吗?”黑泽说,“相当于巨人的腋下吧。”

“您怎么知道?”今村有些失落,“那颗参宿四距离地球六百四十光年,直径有十四亿公里,足足是太阳的一千倍。”

“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不过,那个男人说,参宿四随时可能爆炸。”

“好像是。”

“哎?您知道?”

“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现在我们看见的,”黑泽指着天空中的猎户座,“是六百四十年前发的光,就像昔日的残影,说不定它早已经爆炸了。”

“说得也是。”

如果模仿《悲惨世界》,此处可以这么写:相信诸位已经看出,今村所说的向他搭话的男人就是折尾折尾了吧!

那个男人正是绑架集团的咨询师、因唆使女会计贪污公款而遭到追捕的折尾,即大家口中的折尾折尾。他和今村相遇纯属偶然。不过,折尾为什么会向素不相识的今村搭话呢?这是因为在他身旁画图的今村实在神色可疑。难道是追兵?出于这种怀疑,折尾想探明今村的身份。

“黑泽先生,参宿四如果爆炸了,那可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

“它爆炸时的亮度会让地球像有两个太阳时一样亮,就这样持续三个月还是三十天。”

“太阳挺多的啊。”

“不,只有两个,但亮度可是满月的一百倍呢,这还不厉害?而且参宿四很可能已经爆炸了。如果是距现在六百年前爆炸的,那四十年后我们就能在地球上看见;如果是六百四十年前爆炸的,那明年我们差不多就能看见了。”

“这些都是那个陌生男人和你说的?”

“聊得可带劲了。”

“真有意思。”

“可不是嘛。”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如果不经过一段时间,就很难察觉呢。”

“呃……”黑泽感兴趣的点和自己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令今村颇为困惑。实际上,黑泽的话无意中暗示了本故事的走向。“对了,黑泽先生,那张纸应该放在哪里?”

“哪张纸?”

“就是要留在空房子里的纸啊,安慰住户用的。”

“那个啊。”

除了金钱损失外,房屋遭窃的住户还会陷入种种不安——为什么小偷会盯上我家?是我家招人恨,还是从安全的角度看,我家有防盗漏洞?以后家里没人时还会进贼吗?除了现金以外,存折、印章、甚至信用卡会不会都被偷了?

可以说,和被偷走的东西相比,随之而来的恐惧、不安更令受害者感到苦恼。

所以,黑泽在进空房子时,会留下一份但书。上面除了写明从家里哪个地方偷走了多少东西,还会注明“并非出于报仇”“您没有过错”“不会再对您家下手”等内容。

“这个算是对犯罪行为的自省,还是为对方着想?”

“真为对方着想的话,就不会进来了。”

“冉先生也犯过罪,可他还算是个正面人物。”

为了饥饿的外甥和外甥女而偷面包的冉阿让与闯空门的我们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吧,黑泽想。

今村是个乐天派。“应该把纸放在哪里呢?”说着,他朝兜里摸去。

“今天不用了。这里不是没人住吗?不会打扰到谁的。”

今村好像没听见,只见他摸着衣服喃喃自语着“奇怪”。他那一脸认真的样子令黑泽感到一丝不安。

“怎么了?”

“啊,对了。”

“喂,到底怎么了?”

“啊,没、没事。”

黑泽觉得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在他的追问下,今村耸了耸肩说道:“我请中村老爷子给了我一张复印件。哦,就是黑泽先生的但书的复印件。我想既然要向您请教,这些肯定也应该准备。”

“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复印了。”

“只是现在找不到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今村指了指窗外。“我刚才不是说,我把房子弄错了吗?我以为目标住宅是隔壁那栋。在您来之前,我想先预演一遍,于是看了看大门就打开了。”

“只是看了看就打开了?”

“准确地说,我还摸了摸。我当时想,门一拉就开,这仗赢得真是不费吹灰之力。随后便进去找保险柜,可怎么都没找到。我还感到奇怪呢。”

“因为根本不是那栋啊。”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回来的声音,就慌忙逃走了。”

“你立大功了。”黑泽揶揄道。

“过奖,过奖。”

“但书的复印件呢?”

“好像留在那里了。对,我就记得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那你怎么没记得捡起来呢?”

“我以为我捡起来了。”

黑泽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靠近窗户,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放心吧。就算那张纸留在那里,人家也只会以为是一张陌生的收据。别在意了。”

“这话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你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呢?”

“仙台街区一眼看遍,高地上的仙台街区!”

这是成为事件舞台的住宅区“North Town”当初开盘时,宣传单上醒目的宣传语。

不知道这句宣传语是不是为特意说明周边环境而写的,如果只是想以“高地”作为卖点,不是还有很多别的说法吗?首尾重复是为了制造回文的效果,还是无心而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实在太多。有人可能会想:让小学生来写也比这强啊。实际上,这句话就是一个小学男生想出来的。某大型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大领导对自己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写出的这句话称赞有加,并决定:“就它了!”继而他手下的马屁精们对此又热烈吹捧了一番,其他人便也不好再反对。当然,他们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成为正式的宣传语。大家都天真地以为,最终决定前一定会有人回过神来,所以并未积极阻拦。于是,就像一脚软弱无力的点球踢进了无人看守的球门一样,这句宣传语一直留到最后,堂而皇之地印到了广告上。

买房时,宣传语会对人们产生多大的影响确实不得而知。就算日本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待售的不动产也总能被一抢而空。不知是把“看遍”认成“看扁”的人太多,还是售价太高,总之,能在这里买房的都是有钱人。这里也成了仙台首屈一指的高档住宅区。

接到North Town住宅区中某户人家的报警电话时,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

“是事故还是案件?”听到宫城县警察局接警员的问题,电话那头回答道:“是绑、绑、绑架案。”这个答案并不多见,接警员愣了一下。

电话是用手机打过来的。对方压低了嗓音,可以想象他正极力避免被周围的人发现。“绑匪是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我家。”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随后报出了地址。

接警员这才意识到这通电话并非恶作剧,而是真的事态紧急。他问道:“你是……”

男子说:“我叫佐藤勇介,是家中的长子。我和父母都被绑起来了,绑匪现在在二楼。”

“你用的是自己的手机吗?”

“不,是绑匪的,我正好能用。”

他和家人的手机应该都被收走了,接警员推测着,脑海中浮现出“绑架案”几个字。他一边把各种信息录入电脑,一边考虑通知SIT出警。

SIT是隶属宫城县警察局的特别搜查队,如果发生绑架案,他们就会出动。

接警员想起了几年前的一起绑架案,也发生在仙台市区。那起案件让SIT的夏之目科长一举成名。夏之目是谁?或许有人并不清楚。请您少安毋躁,此人马上就会登场。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一阵沙沙的杂音之后,电话里又传来那个年轻男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估计是被绑匪发现了。

该不该“喂”一声呢?接警员很苦恼。如果贸然说话,暴露了自己警察的身份,人质就危险了,可也不能挂断电话。接警员只好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又传来一阵响动和小声交谈的声音。是手机掉在地上了吗?接警员正想着,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喂!”

他无法应答。

“是警察吧?”

他真的无法应答。

“喂,你是警察吧!可恶!竟然敢报警!既然这样,那就没辙了。听着,让负责人回电话!就拨这个号码!”

从现在开始,白兔事件会由宫城县县警本部的特别搜查队SIT接手,接下来我将暂时以SIT队员的视角来叙述。搜查行动的核心人物是负责现场指挥的夏之目。为了诸位能更加了解这个人称“外热内冷”的警官,我还是不从他的视角,而是站在他身边人的立场来叙述吧。 CZJ5A/EkOWKENRKfmJ9dFub2GVQ4jdhqT90hG+XR//eR49yuaJJjgPmEthWWH3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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