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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艺术商人、铁路大亨与日本匠人

美国梦与日本风

1898年,远东重要的国际性港口——日本横滨港一派繁忙喧闹的景象。一艘叫作“原始号”(Original)的美国军船正准备离港。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木造船只一样,航行要雇佣随船木匠(船大工)。这种职位的船员流动性很大,因为水手们大多有酗酒的习惯,常常在开船前不见踪影。,因此离港前,船只经常因为人手不足招募补员。“原始号”正急需这样一位船大工。在众多应聘者中,一位叫作河合东一郎 [1] (Toichiro Kawai ,1861 —1943)的日本匠人因为会讲英语脱颖而出。

这一年,河合东一郎37岁,正是体力与经验俱佳的年纪。他出生于东海道静冈县乡村。14岁丧父后,母亲将他送到寺院 。他在寺中学习读书写字,以及包括园林艺术在内的各种知识。执着于少年时对船只与海洋的痴迷,河合在成年后前往横须贺的港口城市学习造船和海员技术,之后便到横滨做了一名船大工。在横滨,他有机会在许多外国船只上供职,包括英国商船与军舰,往返于南亚与东南亚重要港口。正是在这些英国船只上,他习惯了吃牛肉、饼干,喝咖啡,并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

这一次军旅任务是河合东一郎船大工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远航,成为他奔向梦想新生活的船票。当“原始号”抵达旧金山港后,他立刻伺机离船,非法进入美国。他或许身揣着一张维克多·马什(Victor Marsh)的名片;如果没有,马什家族在旧金山市场大街(Market Street)625号开办的日本艺术品商店(“Japanese Art Repository of G. T. Marsh and Co.”图2-1)也一定不难打听到。商店的创始人乔治·马什 (George Turner Marsh,1857—1932)是旧金山地区颇有影响力的东方艺术专家。而这家商店很可能是美国(至少是西海岸)第一家经营日本艺术品的商店。

图2-1 马什家族的日本艺术品商店宣传品

(图片来源:Wolf B,Piercy A. George Turner Marsh and Japanese art in America[J]. Orientations 29(4),1998:48.)

26年前(1872年),15岁的乔治·马什随家族从澳大利亚移居美国,在航经日本时,这位少年对日本的文化艺术陷入了痴迷,于是告别家人,在日本逗留四年,周游学习日本艺术。

当时年轻的乔治或许并未意识到,他对东方艺术的热情,会是东亚文化冲向西方世界的大潮中,伫立潮头的一朵浪花。1868年开始的明治维新,拉开了日本这座安居一隅的岛国久闭而神秘的大门。在奋发学习西方制度与技术的同时,日本人也积极主动地推动本国的艺术文化输出。日本艺术展品出现在1873年维也纳世界博览会与1876年美国费城的独立百年展览会上,掀起了一股东方艺术热潮。同时日本本土也在上演巨大的社会变迁,艺术与手工艺亦不能幸免。没落的贵族、武士阶层不得不变卖艺术藏品,过去效忠于领主的手工艺人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资人与市场。对于有眼光的西方买家,这里不啻于一个梦幻般的大卖场。

在日本流连四年之后,乔治·马什于1876年前往美国旧金山,加入家族事业,不久再度赴日采购艺术品,在旧金山开办了第一家日本艺术商店。美国的时代背景——铁路建设、银矿开采等工业与金融流动,以及1876年宾西法尼亚世博会引发的日本艺术热潮,为马什家族的商业带来了巨大成功:他们在西海岸更多城市开设了分店,包括加州的帕萨迪纳、圣塔巴巴、圣地亚哥、洛杉矶,以及墨西哥的恩塞纳达。仅乔治·马什本人一生的东方旅行便可达四十至六十次之多,可侧见其事业的繁荣。

正是在这样的采购旅行中,乔治的兄弟维克多·马什在横滨遇到了会讲英语又粗通艺术的河合东一郎。河合陪同维克多·马什走访了东京、奈良等城市,并在此间滋生了对于新大陆的向往。河合到达旧金山后,即留在马什家族的艺术品商店做修复师,帮助修复在运输途中破损的家具和其他工艺品。1902年 河合从日本将妻女接到美国,不久又从旧金山搬到了马什家族在帕萨迪纳的店铺,成为帕萨迪纳最早的日本移民(图2-2)。一个世纪后,在帕萨迪纳历史博物馆(Pasadena Museum of History)针对早期移民开展的口述史项目中,河合东一郎的子女留下了一部分对父母生平的描述,为本文存留了历史记忆的片段。而正是在这里,河合东一郎建造了本章的主角——一座日本太鼓桥。

图2-2 河合东一郎全家,约1919年

(图片来源:汉庭顿日本园档案

加州日本庭园风情

河合东一郎的美国之旅迟到了四年,没能使他赶上马什家族最重要的一次建设任务——如果他能够参与乔治·马什主持的金门公园项目,本章描述的历史脉络可能会是另一番走向。现在回到1894年没有河合在场的旧金山。整个美国都挣扎于一年前开始的经济重创,而加利福尼亚试图用一次盛会摆脱经济危机:加州冬季世界博览会(California Midwinter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它的举办肩负有重振区域经济与社会的重任。世博会在旧金山金门公园举办,乔治·马什受邀担任日本村(Japanese Village)的主管,并协助亚洲展区的管理。为了日本村的建设,大量日本匠人、艺术家以及建筑材料从日本输送到美国。为博览会兴造的建筑物包括钟楼、桥梁,房屋、鸟居等。此外还从日本引进了大量植物、艺术小品,用于园林营造。日本村成为旧金山博览会中瞩目的焦点。展会结束后,公园组委会从乔治手中购买了日本园,作为金门公园的永久构成。园区后在1893、1925、1932—1933年数次失火重建,并几经产权易手。

1894年的旧金山,还住着我们的另一位主角。美国铁路大亨亨利·爱华德·汉庭顿(Henry Edward Huntington,1850—1927)此时全家寓居于此 。毫无疑问,在这座小小的半岛上,他们一定多次访问过金门公园中的日本园,并留下愉快美好的记忆。1903年,汉庭顿在洛杉矶西北的帕萨迪纳地区购买了一大片包含牧场、果园的地产,营建他的府邸庄园。这个区域后来在汉庭顿的推动下,于1913年建为圣玛利诺(San Marino)市,与帕萨迪纳毗邻。1911年,为了迎接家庭搬入,汉庭顿计划将园地西部一块狭长形的谷地改造为日本园。

汉庭顿植物园的第一任管理员威廉·赫尔特里奇(William Hertrich)主持建设。整理场地的同时,他在加州各个苗圃寻找东方植物。与此同时,马什兄弟在帕萨迪纳的日本艺术商店因经营不善而决意关闭,急切出售园中所有日本艺术品和建筑物。事实上马什家族的辉煌并未持久。大部分分店日渐衰落,在后来陆续关闭或出售。帕萨迪纳分店由维克多·马什经营,附带一座日本茶园,用于展示工艺品。园内营造房屋,经营水系,点缀桥梁、石灯并种植日本植物。于是汉庭顿收购了马什茶园的全部动产,包括其中的建筑、桥梁、植物等。以马什产业为基础,赫尔特里奇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即完成了日本园的初步建设。1912年冬,汉庭顿举家搬入府邸。

马什家族的帕萨迪纳茶园中,包括一座来自日本的茶屋,使用纯正的日本工艺建造。汉庭顿档案文献中多处强调它“不使用一颗钉子”,赞美这座建筑的精妙,因此茶屋的迁建非有日本木匠出马不能胜任。由维克多·马什举荐,汉庭顿雇用了河合东一郎。河合在拆解构架的过程中逐一标记了每根构件,并在新址原样组装。迁建非常成功,汉庭顿很满意,于是又雇佣河合为他在日本园另建三座建筑:鸟居、圆月桥、钟楼。河合少年时在日本寺庙的学习中对建筑产生兴趣,曾收集了一些相关书籍。这些经历有助于他在汉庭顿的营造。此外,他的园林知识也为日本园的规划设计做出了贡献。

通过汉庭顿档案中赫尔特里奇与汉庭顿的通信,我们可以复盘河合在日本园的工作时间线:1911年11月,赫尔特里奇提及雇用一位日本匠人拆卸与移建日本茶屋;1912年3月日本屋“焕然一新”;次月鸟居动工,5月完成;同年10月,圆月桥合同签定;1913年11月,通信中第一次提及钟楼建设——此时圆月桥想必已经完成;1914年12月钟楼完成。

此后,赫尔特里奇不断完善日本园的建设,陆续添置石灯、石塔、佛像等园林小品。在之后的一个世纪中,日本园的建设仍在延续,并扩展出更多的分主题园林。

汉庭顿本人逝于1927年,次年,应他的遗愿,园林与藏品面向公众开放。今天的汉庭顿图书馆,全称“汉庭顿图书馆、艺术品收藏与植物园”(The Huntington Library,Art Collections and Botanical Gardens),总面积207英亩(84万平方米),包含十四座不同文化、地域主题的植物园。

在钟楼建成之后,河合东一郎没有继续为汉庭顿工作。事实上,他在美国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效力于马什家族的东方艺术商店。当马什兄弟将帕萨迪纳店铺转手给另一位商人后,河合又继续为之工作了六到八年,此后处于半退休的自由职业状态,为当地社区提供家具、艺术品修复服务。此外他还为附近的渔村造船。河合夫妇后半生居住于帕萨迪纳。河合的妻子石渡哈玛 (Hama Ishiwatari Kawai,1873—1956)来自横滨,是河合在横滨做船大工时所住的旅馆店家的女儿。石渡哈玛的母亲经营旅舍,旅舍同时接待许多港口官员以及中国留学生;父亲是一位土木工程师,在横滨有一些重要桥梁建设。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岳父母的职业与际遇对河合在汉庭顿的景观桥设计有没有产生影响——我们将在本书的结论篇讨论这些可能。

日本文化的名片

在1894年旧金山冬季世界博览会的日本村,“太鼓桥”是一件极具特色的建筑小品。世博会的历史照片(图2-3)中,小巧轻盈的桥身以圆润的弧线高跃水面,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图2-3 美国旧金山冬季世界博览会日本园,左侧中景为太鼓桥(1894)

(图片来源:汉庭顿日本园档案)

不同于园区中大部分由乔治·马什主持购置的建筑物与艺术品,太鼓桥与一座“钟楼之门”的创建者是一位日本建筑大匠(宫大工 )中谷新七。金门公园的纪念牌讲述了这两座建筑的传奇身世:作为日本政府派往旧金山出席博览会的代表,中谷新七个人出资建造了太鼓桥和钟楼门。构件在日本设计制作,运至旧金山后完成安装。为了筹集建造及运输资费,中谷新七变卖了家族田产,将儿子留在美国工作了近半个世纪,方积攒足够资金,赎回田产。

不难理解,太鼓桥“出使”北美,虽然带着强烈的个人志愿,却又肩负着强烈的民族文化输出的使命。旧金山太鼓桥夸张的半圆形拱线,虽出自日本本土匠人之手,高耸陡峭竟超过本土传统或任何东亚历史遗物。事实上,它以夸张的文化符号姿态,向西方世界递出了一张日本文化的名片。

弧形桥梁,无论木构、石构,在日语中均称作“太鼓桥”(太鼓橋Taiko Bashi)或“反桥”(反橋Sori Bashi)。半圆形的拱桥则另有专称“圆月桥”(円月橋/偃月橋Engetsukyou),摹状桥身与水中倒影形成的浑圆形象,有似满月或鼓面。

这种日本建筑传统根源于中国。山水画、佛教绘画、出土文物见证,唐宋时期拱形木桥曾在中国广受喜爱,并很可能随佛教东传,与园林、建筑艺术一同入渡东瀛。最常见的形象是敦煌经变画中轻如飞虹、连接楼阁庭池平台的净土寺院桥梁。相似的造型亦见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四门金塔、五代浔阳公主墓棺等文物中。而最显赫的形象,约在宋画《金明池争标图》中,东京汴梁城皇家御池“金明池”上翩然飞虹的“仙桥”,据《东京梦华录》,该桥桥面作“三虹”,谓“骆驼虹”,当为三连拱的长桥 。画家为图面紧凑仅绘出一虹。而飞虹之下四排“雁柱”,形式构造与今日可见日本遗物如出一辙,显示出这种建筑文化的传承脉络。但是宋元以后,木构虹桥已经不再见于中国建筑实践,无论实物还是绘画文献均不可寻。明清之后,中国的虹桥都以砖石构筑。而因木质易毁,唐宋之际的虹桥亦没有实物留存。唯一与建筑相关的实物见于小木作,即佛、道教寺庙的藏经柜与神龛中。建筑形象的小木模型,现存两座早期天宫寰桥,见于山西大同华严寺辽构天宫壁藏,以及山西晋城小南村二仙庙宋构佛道帐天宫寰桥。

在日本,平安时代(794—1185)反桥形象已经流行,成书于11世纪前后的园林著作《作庭记》即有记载。而与本土文化结合后,太鼓桥优雅、精致的造型及浪漫的文化喻意,在日本园林建筑中备受青睐,在18、19世纪得到大量艺术表现,伴随园林文化与浮世绘木版画盛行于日本民间并流向西方世界,跃为日本艺术的文化符号。浮世绘巨匠葛饰北斋曾绘制关于日本桥梁的一系列作品。而迷恋日本园林的印象派画家莫奈,在不厌其烦地表现莲池的色泽光影时,亦常常将池景中的“日本桥”作为构图重点。在20世纪流行于欧洲的日本风园林建筑中,拱形桥几乎即等同于“日本桥”,正如曲屋顶等同于“中国亭”,成为东亚审美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元素。

在旧金山世博会之后的一个世纪中,金门公园历经数次火灾重创以及相应重建,太鼓桥亦多次经本地美国匠人重修重建,遗憾的是,这些改造与修缮并没有档案保存。今天的太鼓桥(图2-4),在形式上与历史照片非常相近(图2-5),但构造细节上早已抛弃了日本匠作传统,完全是西方化甚至工业化的加工方式(图2-6)。

图2-4 美国旧金山金门公园日本茶园太鼓桥现状(2013)

图2-5 美国旧金山金门公园日本茶园太鼓桥立面图

图2-6 美国旧金山金门公园日本茶园太鼓桥构造细节(2013)

譬如日本传统木构中,弧形建筑构件如波浪形的唐破风(博风板),其曲形木料需切割自尺寸更大的平直材料(图2-7),直木尺寸不足时,需分段切割再作拼合。而今天金门公园的太鼓桥,桥面下的曲形梁由多层薄木板叠合、穿铆钉固定。

图2-7 美国旧金山金门公园日本茶园园亭顶部(从木纹可见,曲线形搏风板与曲椽均使用直板切割而成,2013)

太鼓桥桥曲梁、桥板构造细节,曲梁使用6层木板拼合,3层薄3层略厚。略厚的木板每间隔十余厘米不等锯割一道切口,以便弯曲成形。木板由螺栓固定成曲梁。桥板使用规格统一的方木条拼合,木条两端带有半圆形凸榫与凹槽。

异乡的圆月

1912年10月,在入住帕萨迪纳府邸(之后属于圣玛利诺市)一年后,汉庭顿向日本匠人河合东一郎定制了一座日式桥梁。在汉庭顿日本园后来的档案中,这座桥多简称作“月桥”(Moon Bridge)或有称太鼓桥(Drum Bridge),但在最初的文件中,尤其与第一任管理员赫尔特里奇相关的档案中,它被明确命名为“圆月”或“满月桥”(Full Moon Bridge)。

汉庭顿对日本桥梁的知识来源,据今天我们所知,主要有两个,其一是英国建筑师乔西亚·孔德(Josiah Conder)——第一位钻研日本建筑的西方学者——于1893年出版的著作《日本景观园林》(Landscape gardening in Japan) 。书中插图涉及了几种不同结构的反桥,但都是弧度平缓的小桥。另一个正是1894年旧金山博览会上的日本村太鼓桥。汉庭顿日本园的档案文献中并没有汉庭顿本人对这座建筑的直接陈述,但1894年汉庭顿一家居住在旧金山的事实,及“满月”意象对旧金山太鼓桥夸张浑圆形象的呼应,无不提示着后者才是汉庭顿圆月桥的真正触发点。

圆月桥位于汉庭顿日本园中央的谷地,跨身小池塘之上,轻盈别致,是园区内的视线焦点(图2-8)。这座桥在今天的视觉效果已相当谦逊。它最为夺目的时代,约在20世纪60—80 年代,曾“依据日本传统” 通体涂以红漆。直到1988年,当时的日本园管理员认为红艳的圆月桥对于园林整体太过具有“侵略性”,将漆色剥除。

图2-8 汉庭顿图书馆日本园中心区(2015)(近景为圆月桥,远景为河合东一郎迁建的日本茶屋)

虽受旧金山太鼓桥启发,汉庭顿圆月桥在形式与构造上有很大的不同。在形态上,汉庭顿圆月桥虽亦作高拱圆弧,但仅呈三分之一圆弧线,与“满月”意象的半圆形态仍有较大差距(图2-9)。在构造上,汉庭顿圆月桥使用了一种不见于旧金山太鼓桥,甚至不见于日本本土任何存世桥梁的特殊结构,由方形梁木交织成拱。其结构之奇特,直至百年之后,仍被当地学者当作“独一无二”的构造

图2-9 圆月桥,美国圣马利诺汉庭顿图书馆西面(2013) YHodjbtfj+AHfZOm3rdo4ysjkXj44onIE4qwFBQIQWfQvPcwEHQhFz2wplg5am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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