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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巴黎圣母院》的雨果老师说,当命运递给我们一个酸的柠檬时,我们应该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雨果老师告诉了我们,当一个人面临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艰难处境时,他应该有的正确态度。
但他没告诉我方法。
我设法了一百遍也没将死在高速公路上的畅行者重启成功,好半天才想起来可以打售后电话。周密地计算好了一切,却由于高估了自己的开车技术,导致跑路不到七小时就因车技问题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路,这真是个令人无言以对的开始。
电话接通,我跟客服说我喝水的时候把水泼手机上了,手忙脚乱找抽纸时不知道按到了哪个按钮,车载电脑就突然报错,车就停了,然后就死也启动不了了,问他们能不能远距离给我指条明路。
客服先生温和地回复我:“小姐,我们会以最快速度派遣救援车和工程师过来救援,离您最近的救援在四百五十公里处,到达您爱车的位置不出意外大概需要四个小时。”
我踢了一脚我的爱车,问他:“先生,我要等四个小时?”
客服先生充满人文关怀地回复我:“小姐,您带iPad没有?您可以看两三部电影舒缓下情绪,我给您推荐两部,最近新出的《无人区里有只鹌鹑》和《来自星星的你我他》都很好看。”
我心算了下时间,心如死灰地跟他说:“先生,谢谢你,你们还是先尽力赶过来再说吧。”
他说:“好的小姐,您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我思考了两秒钟,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先生,你们车上的按键实在搞得太多了,你们今后的设计理念能不能向苹果公司多学习学习,比如只做一个home键 ,有没有这个可能?要你们觉得有困难,把苹果公司收购了,把他们做技术的搞来给你们做设计,有没有这个可能?”
客服说:“……小姐,您提了一个好问题,我跟总部反映反映。”
我逃得是不太专业,但逃亡路上还花六七个小时跑去4S店修车这显然就太过离谱了。我打开危险报警闪光灯和示宽灯,从后备厢里拎出个登山包,经过一番艰难取舍,往里边塞了贴身衣物和一袋苹果一袋橙子俩火龙果以及药匣子,使劲按了按,努了把力把化妆包也塞了进去,然后拎着个保温杯背着包靠在应急车道的护栏旁,看有没有路过的车愿意停下来载我一程。
手机地图显示最近的小城在二百五十公里外,看来还是搭顺风车先去城里住一晚,明早再看是不是能租个越野车继续向北开。对了,保险起见,再租个司机。
寒风凉薄,一个小时里,三辆车从我身边视而不见地呼啸而过,世情真是比寒风还要凉薄。第四辆车停下来时我起码愣了五秒钟,很难不怀疑它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它爆胎了。
汽车头灯的强光里,跳舞的雾尘无所遁形。高个男人打开驾驶门走下来,单一的强光下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走近的身形,那身形却突然顿住,良久,叫了我的名字:“聂非非?”
我拿手挡了挡眼睛:“……你谁?”
他走到我跟前,整个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略长的头发,穿铅灰色皮衣和高帮靴,混血的缘故,脸部轮廓很深,眉眼极其英俊。
我看了他半天,在大脑里搜索出三个字:“阮奕岑?”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淡淡道:“是我。”
我说:“你还真是阮奕岑啊……”
他右手从皮衣口袋里拿出来,完全省略了叙旧这一步,敲了敲我的前车盖:“出什么故障了?”
我配合地也省了叙旧这步,将刚才和客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给他听,他打量一眼我的车,有条不紊地道:“你打个电话给客服,让他们先把车拖回去修好,我先载你去C市住一晚,明天送你去他们店里拿车。”
记忆中的阮奕岑从没这么古道热肠过,我被他搞得不胜惶恐,说:“你载我一程去C市就好,明天我租个车,这车就先扔4S店里,我赶时间。”
他转头看我:“赶时间?你要去哪里?”
我跑路还是不够专业,竟然脱口而出道:“长明岛。”
他怔了怔:“你去那里做什么?”发问的速度和强度就像审犯人。
我用尽平生智慧尽了最大努力在一秒内编出个借口:“去旅游。”
他说:“大冬天去长明岛旅游?”
我说:“我就喜欢大冬天去长明岛旅游。”
他目光锐利,审视了我起码十秒,突然道:“真巧,我也去长明岛,正好顺路,不如一起吧。”
我愣了,问他:“你真要去长明岛?”
他已经走到他自个儿的车后去打开了后备厢,半身都隐在阴影中,低声道:“对,公司在那边有个年会。”
他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我一想阮奕岑他们老家在H市,和S市的聂亦家相隔足有两千公里,且一个搞生物制药一个搞景观设计,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心中顿时淡定。
这可不就是命运给了我一个酸柠檬,我靠运气就把它搞成了一杯甜柠檬汁?
都还不用去租车行,上天就自动给我掉下辆奔驰大G,还配了个司机。上天待我何其仁慈,开挂的人生真是不需要解释。
阮奕岑问我:“你车上有没有东西要搬过来?”
我说:“有一点。”
他走过来打开我的后备厢,俩饱受车顶压迫的柚子立刻掉下来砸在他脚上,我赶紧跑过去捡起来。他目视面前堆到车顶的物资,问我:“聂非非,这是一点?”
我赔笑说:“你要觉得多了,就看着搬,呵呵,看着搬,我不讲究。”
坐上阮奕岑的车已近10点半,天上银月依旧,车窗外可见黑色的林木融在黑色的夜里,因是不同程度的黑,竟也称得上是种风景。
真是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阮奕岑再见一面。当年我和他可是差点不共戴天,那时候我气性大,半夜都想跑去砸他们家窗户,结果六年后江湖再见,彼此竟然都能表现得这么自然……我叹了口气窝进座椅里,不由佩服自己的宽容,果然是药吃多了,心灵也得到了净化。
女朋友之间经常会聊一些恋爱话题,阮奕岑曾在我和康素萝泡汤闲谈中出现过一次,在有关初恋的话题里,而且是在话题的后半段。但其实很难定义该不该把阮奕岑称作我的初恋。
话题始于康素萝唠叨完她自己的初恋,回头特别自然地就开始夸奖我:“非非,真的,我觉得你特酷,你说一个人吧,刚认识那会儿大家不熟悉可能会觉着酷,久了也就那样儿,你倒挺奇怪,你说我连你穿秋裤的样子都看过了,我怎么还是觉着你酷?”
我说:“那是因为我就是酷。”
她说:“但我就是特不明白,你这么酷一人,你还搞暗恋?你们酷哥酷妹界不都兴看准了直接就上吗?”
我说:“看过《变形金刚》没有,威震天酷不酷?他那么酷不还暗恋擎天柱?”
她说:“不对吧,威震天不是和大黄蜂一对吗?”
我说:“你这个CP 观倒是挺新颖别致的。”
她想了想说:“聂非非,你丫带着我歪楼了。刚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往池子壁上一靠,说:“暗恋。”叹了口气说,“聂亦是我男神,你别拿暗恋俩字儿亵渎他,我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活的他已经心满意足,就跟你们追明星一个样。”
她说:“我不追明星……”
我喃喃说:“你们追明星吧,明星还开个演唱会,你还能买票去参观,要见一面其实也不难,聂博士那可真是活脱脱一朵实验室里拿军事级安保系统供起来的高岭之花,那实验室还建在珠穆朗玛峰上。”
康素萝怜悯道:“你别感伤了,其实我没说你暗恋聂亦,我是说你暗恋那个什么什么阮奕今,说是你以前那个大学的学长,我听你妈说的。”
我说:“小学语文及格没有?人叫阮奕岑,有点文化成不成?”一想,“不对,我什么时候暗恋阮奕岑了。”
她缩在一边:“你妈说的。”
我简直想伸手过去照她脑门来一下,我说:“你妹啊,我这么酷,我能主动暗恋人吗,我妈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会动脑子自己想想啊。”
她简直要缩成一团:“那,那你妈说的,你都快跟人订婚了。”
我拿起池沿子上的红酒一饮而尽,说:“是有这么个事儿。”
是有这么个事儿。
我从十八岁开始相亲。
我爸妈的意思是,咱们做生意的,找女婿最好能找个互相帮衬的,社交圈认识的公子哥儿没几个好人,而且我一大学生还是该以学业为主,所以咱也不进社交圈,还是老实本分地靠相亲。如果相亲对象里有双方都比较满意的,那就先开始交往着,培养感情,要是实在相不上中意的,找个对我们家没什么帮衬的女婿他们也认了。但是不希望我一开始就有所抵触,非要找个圈子外的,其实就为和父母唱反调,却非要说什么追求真爱。退一万步说,如果圈子里实在是只剩下人渣了,我再朝圈子外发展也不迟。
我觉得我爸妈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我又不是充话费送的,他们也不会害我,就老老实实配合相亲。
我爸妈给我挑的相亲对象,基本上都符合五讲四美三热爱,比如他们都会扶马路上跌倒的老太太,就算被讹了还是会继续扶。头两个我没相上纯粹是对方长相不符合我审美,我妈从中摸到规律,第三个就挑上了阮奕岑。
其实在相亲之前我就认识阮奕岑,我们一个大学,他大三,念商科,我大一,念海洋生物学,我们同在学校的水下摄影俱乐部,一起随团出去拍过几次东西,属于彼此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物存在的关系。
阮奕岑那时候在学校里以桀骜闻名,长得是那种秀气的英俊,却骑重型机车,在手臂上文身,听说还逃课,主专业是商科,辅修了个珠宝设计,商科念得一塌糊涂,在珠宝设计上展现的才华却令人瞠目结舌,有设计院之花的美名。
因为他太有个性,我感觉我也挺有个性的,可能是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同在一个社团,一直也没熟起来,两人连对话都只有过一次。
那是第一个学年寒假,社团组织去Y城那边的水域拍东西,社长因为感冒嗓子废了,让我帮忙一个一个人挨着通知。
我拨通他电话,问他:“阮奕岑是吧?2月7号社团组织去Y城拍东西,你去不去?”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为拨错号了,他才说:“聂非非?”
我说:“是我。你去不去?”
他说:“你为什么问我?”
我愣了,想说社长让我问的我就问了呗,这还有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结果他“啪”一声挂了电话。后来他也没去,但那次Y城拍摄还挺愉快的。
这事过了大概有半年,我们就相上亲了。
我其实一直觉得阮奕岑不太喜欢我,有个性的人彼此看不惯这很正常,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相亲完了就跟我妈说这事儿没戏,对方可能看不上我,因为我太有个性了。
结果第二天我妈跑来跟我说,对方觉得可以先相处下去,问我什么意见。
我傻了半天,说:“他长得是挺好,但我也没觉着喜欢他,当然我也没觉着讨厌他,某些方面我其实还挺欣赏他的。”
我妈说:“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你先抱着能和他培养出感情的积极心态试着和他接触,要实在培养不出来再另说,又不是让你和他相处着就一定要结婚。我看这孩子除了经常逃课不太好,其他倒是蛮好的。”
我就和阮奕岑先相处着了。
做人女朋友就要有个女朋友的样子,自从相处开始,我每天都会主动和阮奕岑发短信汇报当天行程。汇报了一个星期,有天我去阶梯教室上贝类学的课,进教室一眼在倒数第二排看到他。
和我同进教室的是同在水下摄影俱乐部的一个同班同学,我还和同学说:“那不是阮奕岑吗?看来真是很爱水下摄影,还专门跑来选一门贝类学的课。”同学也大为佩服,她一个宿舍的朋友帮她占了位,她跟我摆了摆手先过去了。
我扫视了下教室后三排,看到除了阮奕岑旁边那个座,其他座全被女同学坐得水泄不通,我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下课后我边收拾书包边问他:“阮奕岑你怎么也来听贝类学?你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吗?”
他一脸诧异:“不是你让我来陪你旁听的吗?”
前后左右的女同学齐刷刷将视线钉过来。
我看了他半天,说:“阮奕岑,我们谈谈。”
一直走出教学大楼,看方圆五米没人跟着了,我问他:“阮奕岑,我什么时候让你陪我旁听了?”
他停下步子,掏出他的iPhone6按开屏幕给我看:“你不是给我发了短信?”
我看了一眼罗列有致的短信,说:“我没让你来啊,我不就给你发了几个行程短信吗?”
他皱了皱眉:“你发这样的短信不就是这个意思?”
看他一脸理所当然,也不好跟他强辩,我就让了一步,说:“好吧我就是这意思。”又顺嘴说了一句,“也到饭点了,咱们去哪里吃饭?”
他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挑眉问我:“这是……还想让我陪你吃饭?”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要么你还是当没听见吧。”
他说:“我听见了。”走了几步说,“跟上来,带你去吃湘菜。”
那之后,阮奕岑经常跑到我们专业来旁听。由于他旁听的课程一般都是赶着饭点下课,所以课上完了很自然地就两人一起吃个饭。出于礼尚往来,我也去过他们班几次,想陪他旁听,但不幸总是赶上他逃课。我爸搞文化传媒,经常能拿到一些歌剧话剧舞剧音乐剧的好票,课没陪阮奕岑上成,我就约他去看剧。基本上约他他就能到,可见打骨子里热爱艺术。
学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我在追求阮奕岑的传闻,据说这消息已经传了有段时间,学园BBS 上关注这事的帖子也置顶了两个多月。我一不上网,二不八卦,等到从水下摄影俱乐部社长口里听到这传闻时,阮家和我们家已经开始商议订婚了。
社长跟我说:“以前阮奕岑实在太酷了,酷到性向成谜,以致学校里喜欢他的男男女女都不敢妄动。结果一看你追他,没追几天他就能陪你吃饭看电影,小伙伴们纷纷表示‘他也太好追了吧’的同时,都在眼巴巴等着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分手,好让她们也能试一试。”
我说:“看来这真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恋情。”
恋情两个字刚落地,自己先愣了半天。那之前我从没用过跟“恋”啊“爱”啊之类相关的字眼来形容过我和阮奕岑的关系。
其实订婚这事儿是阮家先提出来,阮奕岑那时候准备出国,他爸妈的意思是最好我们能在他出国前订婚,回国后就结婚。
商量订婚那一阵,我妈问过我爱不爱阮奕岑。我那时候表面上看着又酷又淡定,其实心里直发毛,毛骨悚然地问我妈爱是什么,有没有一个参考标准?让我参考一下我到底爱不爱阮奕岑。
我妈嫁给我爸之前是个诗人,年轻时作的诗歌有新月派遗风,每当她说话时用比喻句我就有点听不懂。
我妈循循善诱地跟我说,人的心就像是个玻璃房子,里面撒了花种,爱就像是阳光,有一天它突然照进玻璃房子里,然后你的心里就会盛开一朵花。如果你感觉你心里正盛开着一朵花,那就是爱情。
我果然又没听懂,问她:“有没有更加通俗的解释版本?适合中小学生那种低龄版的?这个版本不太好懂。”
我妈叹了口气说:“看来你只是和阮奕岑相处得好,订婚这个事儿我再和你爸商量商量。”
结果没等我爸妈商量出个结果,我就和阮奕岑掰了。
我和我妈谈话的那个周末,记不得是周六晚还是周日晚,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整个S市像是被泡在水罐子里。我正埋头在窗前整理前一阵拍的照片,突然接到阮奕岑的电话,说他就在我们家门口,让我出来一趟。
我挂了电话找出雨伞来撑着就往门口跑。
大门口没看到阮奕岑,我又往外走了一段。远远看到阮奕岑跨坐在他那辆宝蓝色的重型机车上,昏茫的路灯下,背后的盘山公路像一条黑底泛白光的蚯蚓,公路两旁开满了山茶花,过了雨水,莹润有光,灯下看着就像是簇拥的玉雕。
走近了才发现阮奕岑没穿雨衣,我小跑过去将雨伞往他头上移,雨水顺着他半长的头发滴下来,划过脸颊,滴进他湿透的黑衬衣的领子里,就像江河汇入大海,陡然无形。
我看他这连人带车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样子,赶紧打电话给陈叔让他把大门打开,打算先把阮奕岑弄进屋里换身干衣裳再说。
他伸手拦住我,声音有些发哑,没头没脑地问我:“非非,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我说:“这有什么为什么,不是相完亲,你说我们可以先相处一阵子,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我说你就答应?”
我说:“当然我妈也给了我一些建议,我妈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妈说?”
我看他神色不太对,没接话。他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妈让你跟我交往,你就跟我交往,你妈让你跟我订婚,你也会跟我订婚?就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来不及说,他突然握紧拳头砸了一下机车手柄,满面怒火地问我:“被父母这么操控自己的人生,你就不觉得生气,不觉得痛苦?”
我说:“阮奕岑你怎么了?”
他极为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没答话,戴上头盔轰足油门,宝蓝色的杜卡迪像离弦的箭,沿着银黑色的水带子朝山下一路飞奔,扬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裤子。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没见着阮奕岑,也联系不上他。没几天,听说他和珠宝设计系的系花走得很近。我感觉事态有点严重,无论如何得找他谈谈,专门拣了个空闲的下午去设计学院找他。
结果刚踏进设计学院大门就被一群女生堵住,说他们学院不欢迎我。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们,今天我无论如何得见到阮奕岑,他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一帮小丫头后面。
小丫头们急了,表示阮奕岑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她们看不惯我伤害他。她们觉得,因为最近阮奕岑下课没去找我了,所以她们猜是我和阮奕岑闹了矛盾,而如果我俩闹矛盾,阮奕岑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那错的就只能是我了,所以说是我伤害了阮奕岑。我觉得她们真是逻辑分明。
我在门口被挡了起码五分钟,正不耐烦,珠宝设计系的系花突然出现了。
系花提建议说,大家挡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一方要进去,一方不让,谁也不妥协,这矛盾又不能通过打群架解决,那就照传统规矩挑个竞技活动吧,谁赢了听谁的。
双方都表示赞成,通过抽签定下了网球比赛。
而我这辈子最狼狈的半小时,就发生在那天下午3点,S大的室内网球场,和珠宝设计系系花单打一对一。
康素萝对这个环节大感兴趣,靠在池子壁上问我:“你那时候就没觉着系花起坏心?也许是他们布了个局故意整你?”
我说:“谁一天到晚活得跟宫斗似的能想到那儿去?顶多就是觉得天不佑我,竟然抽出个我最不擅长的网球比赛。”
康素萝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太对头的?”
我抄手想了想说:“系花把球直接往我脸上打的时候。”
康素萝没见过世面似的捂住了嘴,说:“不会吧,我以为她们只是想在大庭广众下痛赢你一场,好出出你的丑……”
我教育她,我说:“康素萝,人心有多好,人心就有多坏。”
其实他们珠宝设计系系花也没多漂亮,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她的名字,转学后干脆连她这个人长什么样都忘了。只是记得那场比赛,开球时黄色的小球狠狠砸在我腿上,一百多公里的时速,小腿胫骨狠狠一麻,麻过之后就是钻心的疼。
系花惊讶地一只手捂住嘴,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误失误。”
竞技活动难免失误,我没多想。结果赛途中她打过来的第二只球又砸在我腹部,我疼得弯腰,系花双手合十再次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误失误。”
道歉还没过三分钟,第三只球已经带着旋风般的力度直接打在我右腮上,砸得我脑子直发昏,手指挨上去,半边脸都是木的。
系花抄手站在球网对面,忍着笑说:“哎呀,今天怎么老失误啊,聂非非,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观战的全是他们设计学院的女生,人群里一阵哄笑,但也有两三个不忍,议论传进我耳中:“聂非非看着怪可怜的,系花她是不是玩儿得太过了?”
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被人耍了。
康素萝听到这里,满腔怜爱地捧住我的脸说:“非非,你当时一定特别无助吧,被欺负得那么惨,报复吧,你网球又不行,没那技术把球也发到系花身上去,怎么办呢?你是不是都不相信人生了?换我我一定哭了,你没有哭吧?”
我赞同地说:“是,真是懊恼死了,我网球技术不行,也不能以牙还牙,把球也发到她身上去。”
康素萝继续捧着我的脸,温柔地说:“可不是吗?”
我说:“所以我撂下拍子走过去直接上拳头把系花揍了一顿,把她揍哭了。”
康素萝说:“……”默默地放下了我的脸。
我说:“你觉得我不该揍她?”
康素萝说:“我本来以为剧情应该是你被欺负了,楚楚可怜站那儿,然后阮奕岑突然出现英雄救美,你们俩的心结由此解开。”
我说:“开玩笑,我们炫酷一族最烦楚楚可怜。被人耍不要紧,被人可怜问题就大了。”
康素萝想了一下,说:“你这么讨厌楚楚可怜,那万一要是你的男神聂亦正好就喜欢那种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呢?”
我说:“不能因为我男神喜欢那种女生我也得喜欢那种女生吧?”
康素萝说:“不是,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能和聂亦谈恋爱,他希望你能楚楚可怜一点,你怎么办?你要为了他放弃自我吗?你代入一下?”
我试着代入了一下我和聂亦谈恋爱,立刻说:“放啊,别说楚楚可怜,他要让我对着海棠吐血我也能当场吐给他看,他让我吐三升我绝不吐两升。”
康素萝说:“聂非非,你不是吧?”
我往杯子里倒酒,一口气喝了一半,说:“为了男神,我就是这么豁得出去。”
但总之,阮奕岑那天没出现。之后听说系花进了医院。
其实我揍人有轻重,她那么点伤,痛当然是痛,住院却远远不至于,可能是怕我揍了人不算还要继续追究,先使出哀兵之计。我也去医院躺了两天,因为被系花那三下打得有点轻微脑震荡。
出院后才知道学校里关于这件事传得有多离谱。说我因为阮奕岑和珠宝设计系系花多说了几句话就打去设计学院找人家系花麻烦,和系花比赛打网球,却因为打不过人家竟然恼羞成怒,扔掉网球拍直接把人系花给揍了。
回校第二天在部活动室碰到水下摄影俱乐部的社长,她大着胆子问我:“你把设计学院系花揍了那事儿是真的?”
我说:“揍了她是真的,因为和她争风吃醋才揍了她这原因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社长说:“我也觉着奇怪,你打人一直都挺有格调的,为这么不着调的理由动拳头不是你风格。”
我说:“还是组织理解我。”
组织立刻说:“这系花够坏的啊,我看那谣言八成也是她散布的,你说你要不要给澄清澄清?”
我说:“我揍了,我爽了。我又不去竞选学生会主席,非得让大众理解我,有什么好澄清的?”
组织思考了三秒钟,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说:“主要是我现在没不爽,她要再惹我不爽,我还揍她。”
这事儿就算揭过,但几天之后,剧情却突然出现了神一般的转折。听说珠宝设计系系花在医院里跟阮奕岑告白,阮奕岑接受了。
当晚阮奕岑他爸妈就赶到我们家道歉,说阮奕岑这阵子正叛逆,前一段还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因为他们一直夸我好,可能他非要和家里犟,才做出这种事,他们一定把他劝回来,亲自押到我面前跟我赔礼谢罪。
这件事把我气得够呛。我觉得他再中二也不至于中二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们是处在一段关系中,这段关系明文规定了不允许有第三人插足。如果他确实觉得跟我没法再相处下去,至少要通知我一声,表示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我一定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和理解,这是起码的尊重。
我妈看我气得想去砸阮奕岑窗户的反应有点吃惊,问我:“非非,你是不是对奕岑他……”
我说:“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啊,有什么事大家不能当面好好说,非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我们不是已经开始谈订婚了?他这会儿又去找了个第三者?”
我妈说:“我去和你爸聊聊。”又苦口婆心叮嘱我,“无论你有多生气也不能砸桌子上那套茶具啊,那是你曾爷爷留下来的,旁边的玻璃杯你倒是可以随便砸。”
晚饭后我妈到我房间,和我东拉西扯闲聊了半天,中途说:“前阵子我看到你喜欢的那个水下摄影师在Y校开了个专门的水下摄影课程,你看要不要转到Y校去?”
我一听,立刻将阮奕岑抛在脑后,问我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妈说:“你知道要申Y校,SAT 得考到多少分吗?”
我说:“不知道。”
我妈说:“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好好背单词,我去学校给你办个病休。”
后来我和康素萝说,如果人生路上遇到什么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就去背SAT单词吧,花二十天背完一万两千个单词,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拼antihistamine 这样的你除了SAT考试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单词,你的人生一定能进入一个全新境界。
反正等我背完一万两千个单词后,阮奕岑在我这儿就变成朵浮云了。
直到六年后,在这条开往C市的冬夜的高速路上再遇到他,这朵浮云穿越六年光阴,才终于具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