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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里,高泊飞四仰八叉地靠坐在柱子边喘着气,也还勇悍,自个儿就把身上镶的铁砂给抠了出来。一个宗教之地被黄沙会们自己的血搞得血迹斑斑,早已经在撕着衣服当绷带了,因为已经没人不带伤了。而一部分人即使带着伤也已经睡着了,只是又被踹了起来,因为轻伤根本不算伤。

高泊飞:“我又有一个主意,能把门闩开了天窗……先去把机枪弄回来。”

手下们顿时大惊失色:“还要去拖机枪啊?”“哪个死剁了头的又把枪给扔啦?”“谁扔的谁去。”

高泊飞耐着性子:“这回咱们把枪扛到楼顶上去打。姓欠的家里屋顶总不能厚过他的死墙坯子,早要这么打咱们早坐在欠记数他们身上的枪眼儿啦!”

可是斗志再旺的家伙在这样见鬼的一个晚上也鼓不起劲来:“那干吗早不这么打?”“可是老大,天亮了再说好不好?咱们已经第三个晚上没睡了。”“老大你拖油葫芦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敢开枪吗?你去拖枪就好,他们不敢打你。”

高泊飞坐在地上,累得动作也实在快不起来,拖拖拉拉掏出枪对着最后那位大放厥词的就是一枪,砰砰地又抠了几响。满屋哑然。

高泊飞:“今儿我明白了,你要指着下属陪你胡混,就别指望他们帮你拼命。熬过今晚,我带你们离开两棵树,不掺和这个大人物玩的无头局啦。”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他的手下,总算相处日久,多少也有些触动,只是这触动连十秒钟都没维持得了,便听见自大沙锅里传来那异类的呐喊。

在窗口监视的手下惊惶地跑了过来:“好像、好像是时光!”

高泊飞恼火地:“什么好像?”

手下:“肯定是时光!时光来了!”

他们看着从荒野里射上天空的光柱,在夜空中晃得闹鬼似的。

终于有人开枪,然后就是一通漫无目标的乱射。

荒野,时光正在怪叫,似乎从开叫他就没停过,他终于住嘴时是在下命令。

时光:“熄了亮子!”

所有的电筒熄灭,只剩下怪叫。黄沙会的人还在对着黑暗开枪,怪叫声没有了。

在欠记外堂,门闩一直在注意着外边的动静,听着外边忽起忽落的呼声和忽起忽落的枪声。

门闩:“时光来了,不用省着啦,高泊飞给咱们预备了子弹。”

他说话语气平淡,一帮手下却陡然振作。为了有更多的机动阵地,他们一直是把凿出来的射孔省着用的,现在也不管了,各人在最便利的位置上捅开墙,一时间的乱射颇有黄沙会的风范。

从欠记射向教堂的子弹虽说命中率不佳,却也是不得不应付的祸患,黄沙会的人们掉转了枪口大骂还击。一直在吃亏上当的高泊飞终于学会了把心眼儿多转上一圈,大叫:“瞄着豁子!瞄着豁子!”

他还是转错了筋,时光们袭来的方向是军营那边的豁子,他们从那路障大开的营盘豁口卷了进来。

天外山手下:“大半夜的怎么不关门?跑了一个黄沙会的我们拿你顶数!”

史橛子们忙不迭把被黄沙会闯过的路障合上。

时光们没有开枪,而是打开了电筒,骤射的强光晃花了黄沙会帮徒的眼睛,然后才是子弹袭来。他们绕着教堂盘旋,交替使用着电筒和马枪,强光下踞着教堂的高泊飞手下一个个翻倒。

高泊飞:“杀了时光!谁杀了时光谁做黄沙会的二当家!”

时光砰的一枪把屋顶上一名高泊飞的手下打了下来,大笑:“老高你真够疯的!活人怎么杀得了时光?”

欠记外堂。

门闩:“落士留下,我们出去帮忙。”

一个手下作为看守留下,其他人跟着他冲出去占据了教堂侧的街道。虽然没有时光们那样张扬,但步行者的射击比那帮驭者更为精准,高泊飞们雪上加霜。

门闩和几个人绕向教堂一侧。

高泊飞的手下探在后窗射击数量远少于他们却无所不在的敌人,直到一支由下而上的枪管顶住他的下颏。门闩微笑着,登上窗台进入教堂。他收回长枪,用手枪击中了那倒霉蛋的大腿,然后和接踵而上的同僚隐入墙角。

高泊飞的手下大叫着向前堂爬行:“门闩来了!门闩进来了!”

对正在前堂左支右绌的黄沙会来说,门闩已经和时光同样可怕。一多半的枪口倒掉了过来,子弹在教堂里并无目标地横飞。被门闩驱赶出来的伤员在弹道下爬行,“门闩!门闩进来了!”的声音响成一片。

高泊飞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做了决定:“扔了这地方给他们孵龟蛋吧!洋鬼子的神仙不会给咱们带来好运!”

一片赞同。这是他今晚上得到最多赞同的一个提议。

高泊飞:“咱们走!找个不止有两棵树的地方另起山头!”

一群人鼓起余勇,簇拥着高泊飞往外冲。跟在后边的伤员比打冲锋的更多。

门闩进来,用他的枪驱走了最后一个黄沙会伤员。诸葛骡子三个仍然挂着,两个死了,一个活着,门闩和那个活着的对望。

古轱辘一脸嘲弄的神情:“敢请老爷割了绳子,小的立刻随他们爬走。”

经过整夜的折腾,小欠的店已经千疮百孔,射孔、弹孔、塌掉的门窗,即使在屋里,芦焱也瞧得见黄沙会那疲劳不堪、伤痕累累、各自为战、溃不成军的队伍。就算这样,时光的人还是不愿意和他们做正面冲突,而更愿意用一连串诡计把他们剥皮去骨,致命一击只是最后必需的一道手续。

小欠蹲在柴堆里木然地拼接他的破烂家什,他那呆爹一如往常。芦焱一直关注着青山,而青山大马猴一样在东张西望。门闩留下的那名看守迫于命令不能参与必胜的战斗,注意力全在自个儿瞄来瞄去的准星上。

几个黑影从漆黑的后院摸了进来。第一个用一把砍柴的斧子劈进了看守的后颈,第二个扑向青山,青山尽一个老人的所能反抗,手杖、能捞到的一切,都没有用,他被摁在地上。一把刺刀捅向他的心脏,居然没刺进去。

胡子出现在后院门口,用日语斥责他这两个手下:“太慢!杀了他们我们还要离开这个只有中国人的鬼地方!”

芦焱抄起一截劈柴抡翻了摁着青山的家伙,另一个家伙把他一个过顶摔险些扔进了炉膛。第一个家伙站起来打算先了结芦焱,但被青山一口咬住了腿筋。他正打算给青山一下时,芦焱又冲了过来,用一根捅火用的铁钎把他捅穿了。芦焱使劲拔出那根铁钎,另一个家伙正捡起看守的枪向他瞄准。芦焱眼前一黑,青山居然挡在了他身前!这舍己为人的行动却把芦焱气坏了,他猛地把青山推开。

芦焱大叫:“你疯了?跑啊!”

然后他赤手空拳扑向瞄准他的枪手,枪响了一声,和在店外横飞的枪声不一样,它是穿过窗户射进来的。瞄着芦焱的家伙一头栽倒,干净利落。

胡子很干脆地转身出屋,从后院逃之夭夭。

芦焱看了看窗外,外边仍一团混乱,黄沙会还在溃退,天外山占据着有利地形削减着对方的实力,看不出谁开的枪。芦焱回头看青山,青山也在逃往后院,仍是巴东来那副顾头不顾腚的德行,而小欠和他的父亲就未曾动弹过。

青山的身影一闪而没。

芦焱:“你要干什么?”

芦焱无奈地捡起那支枪,追往后院,他看得清楚,三个刺客中还有一个活着的。

他冲进后院,四下乱瞄:胡子已不知去向,青山正很不利落地在爬那道矮墙,还有一个让他多看了一眼的是时光那个就地惨死的手下。

芦焱:“你该干什么?追杀一个莫名其妙的程咬金不嫌老了点吗?”

青山:“追杀?神经病!藤雄不二素享祥瑞御免的盛名,说的就是他逃跑起来说一不二,现在鬼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从来不扶老年人过马路吗?”

芦焱并不帮他,瞧着他磨磨蹭蹭和矮墙作斗争。

芦焱:“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青山:“我老人家老而不死是为妖,赫赫威名啊!我拔腿就跑的时候他还在他们那小岛上拿肚皮磨地呢!”

芦焱讶然:“隆庆?小岛?……日本人?!”

青山:“没告诉你吗,你在一棵树乐莫大焉的时候日本人来了,——不帮忙?”

芦焱只好帮着他爬墙:“可这算是什么?你这样冒失一走也太招苍蝇了吧?你是巴东来,你可以有关文有路条,不急不躁平安上路,留着我们招苍蝇。”

青山:“天真。这一晚上你还没开眼?时光那样的妖怪是苍蝇?你招得住那样的苍蝇?巴东来何思齐骗得过屠先生的几万双眼睛?他要得更多而已。”

芦焱:“我尽力而为。”

青山坐在围墙上:“我也尽力而为,我的尽力就是有多远跑多远,你的尽力就是能扛多久给我扛多久。”

他正要往下跳,听见枪栓轻响。芦焱并没瞄着他,但把枪上了膛。

青山苦笑:“乱开枪的坏处就是让你这样的好家伙也学会了使枪。”

芦焱:“我不喜欢您,可还知道感激。人是活的,我这前半辈子却被钉死在屠先生和他的破事上了,您让它活了,您和您的种子。可是您这样胡来,让我觉得这条小命最后还是得交代给另一件破事。”

青山:“种子不是破事,你杀小屠也不是破事。红先生,脑袋锈,性子臭,在墙上一挂十三年,一说敌人就冲着小屠嗅鼻子。好在你至今没做过一件破事。”

芦焱:“哈,我真觉得安慰。”

青山:“我唯一觉得对不住你的,是不会有人给你安慰。”

他打了个出溜滑,在那边落地,芦焱隔墙听着那头的摔倒、呼疼、巴东来式的絮叨和骂骂咧咧,远去。

这一切真都让人觉得信着全无是处。芦焱把枪扔在地上,望着两棵树的星空发呆。

时光又在三角地驰骋了一个来回,在军营的路障前勒住他的马,而营盘里的驻军以为他是要过去,忙不迭把路障挪开。时光冲着他们怪叫,让他们扔下路障退到一边。

时光:“关上!我是马匪呀!官兵怎么能给马匪让路?!”

左右不是人的史橛子们把路障合上。

时光给打空的枪装上子弹,瞧着那头溃如散沙的黄沙会们,却又不愿意用了。

黄沙会的掷弹手正在装弹,对这帮拼力想冲过营盘跑路的家伙来说,这是他们开路的唯一利器了。可是为了射界,他站得过于显眼了一点。时光骑驰而过,打马球一样倒挥枪托,掷弹筒被他打得飞上半空。众人慌忙躲避这个无轨迹可寻的爆炸。

门闩从教堂的窗台上跳下:“以身涉险,先生斥为无智之事。我会写进报文。”

时光横了他一眼:“你不在这会儿我觉得不错。”

门闩公事公办:“自接获先生电文,仅是昼夜之间,若水的势力被尽数驱除,现在看,整个西北他们都保不住。你的智勇,我也会写进报文。”

时光:“拿黄沙会解解闷儿而已,不值得打扰先生。”

门闩:“重要的是时间,效果,一对三还打出极低的伤亡比。你的谦虚会影响先生的判断——我们需要这些资料。”

时光换了话题:“你的报文里,高泊飞怎么死的?”

门闩:“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时光微笑。

高泊飞还在开枪,枪已经没子弹了,他的手下躺在地上的比站着的更多,弃枪下跪的比举枪射击的更多。他决定跑路,但这哥们儿实在不习惯面临威胁时没有一支枪,他能看到的枪是那挺扔在一边的马克沁,还没打完的小半条弹链黄澄澄挂着甚是诱人。

于是高泊飞跑路时看上去很是威风,端着从三脚架上卸下的枪身,身上挂着半条弹链——三十多公斤的分量对这两棵树的项羽来说几乎不算什么,当然只限这四十米。如果他能捧着这玩意儿穿越大沙锅,那会是个传奇。

有老大的黄沙会都一盘散沙,没老大的黄沙会更分崩离析,剩下十多个帮众,六七个扔了枪,三四个跟着跑,三角地上的争斗瞬间落幕。

时光蹄声嘚嘚地跟在高泊飞三丈之外。追随高泊飞的一位手下刚有举枪的意思,就被天外山帮徒一枪撂倒。

高泊飞跌跌撞撞地跑:“别过来!”

时光:“你要我脑袋,我连身子一块送来。”

高泊飞:“滚远点!你们这群疯子,让我去过人过的日子!”

时光:“是若水那个老怪送你来这儿喝血玩沙子。”

高泊飞总算跑到了营盘口,绕过层层叠叠排得九宫八卦一样的路障和鹿砦拒马,可刚绕过第一层,时光已经赶上。

高泊飞隔着鹿砦大骂:“他也是个疯子!”

时光耸耸肩:“疯到跟骑马的人赛跑?逃命的时候抱挺机枪?”

高泊飞倒得了提醒:“你再跟着,我叫你做个连肠子都盛不住的漏壶!”

时光:“我不是跟着,是要杀了你。”

高泊飞又惊又惧又怒:“别当老子没了手下就不敢杀你!”

时光讶然:“那玩意儿?你怎么开?”

高泊飞:“老子当然能开!”

他确实能开,真个神力惊人。一手托着水冷管子,一手摁着扳机——问题是马克沁强大的连发后坐力撞得这老哥连仰带退,被扎在身后鹿砦的尖角上。

时光下马,看了看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的高泊飞。

时光:“……原来你是自杀的。”

高泊飞:“……我不想跟你争了……给我一个痛快。”

时光:“我啥时候跟你争过呀?不过我会给你痛快。”

他顶着高泊飞的心脏开了一枪,顺便看了看营盘里的驻军,那帮家伙瞪着他,并尽可能贴着边走,以致偌大个营盘看上去空空荡荡。

时光:“麻烦你们把他埋了。”

他掉头走向三角地,他的人正在清理战场和俘虏,就这一片混乱而言,那还真是个细磨功夫。而时光所过之处,手头无事的人向他致意,即使有事的人,也在原有的敬意上再加多几分尊崇。

时光:“我说过,我下马的时候两棵树就是我们的。”他挥手止住手下的欢呼,纯属交代结果地轻描淡写了一下:“现在我下马了。干活吧,我希望这地方明天开始能有个叫作秩序的东西。”

高泊飞还没从鹿砦上被拔下来,连座大人已经在营房里出现了,督促着手下把一个个箱子往车上运。

连长:“这鬼地方没法待了。一个阎王杀了另一个阎王,还让你帮着收尸。你给阎王收过尸吗?”

史橛子:“没有。”

连长:“我得去团里问问清楚盘盘道。我今上午就去啦,所以出这堆鸟事时我都不在。我不在,听到了吗?”

史橛子:“听到了。”

连长:“这回的胎不会再扎漏了吧?我可是派了几个人一直盯着……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在层层营盘的铁刺网和鹿砦拒马之外,青山又热情又卖力地挥着胳臂。

连长:“今晚费的子弹够让两棵树每人死十次了,这老蟑螂咋还活着?”

青山一层层脱开他厚厚的衣服,现出他贴身穿的一件由银圆编成的衣服。

连长:“请老先生进来。”

教堂里,时光踏过斑斑血迹,几个手下跟在后边,两棵树新的君王在视察他的宫殿。

时光:“把这里清理干净,我说的不是血腥味,是这股子混日子的臭气。”他踢开一张骨牌,“别再让我看到害死了高泊飞的这玩意儿。”

门闩进来:“那我们就得把自个儿也扔出去。”

时光:“我求之不得呢。非得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吗?对面的欠记更像个人住的地方。”

门闩:“人住的地方现在四面漏风。”往下就又公事公办了,“出错了。我们死的不是一个人,是三个。”

时光:“这叫错得离谱。”

门闩:“我的错。留在欠记的两个人都死了。我会查清。”

时光点点头,他也知道门闩说要查清的事就一定会查清,而一个手下匆匆进来,附耳。

时光:“有人出关。”

门闩:“谁?”

时光:“县教育部官派督办巴东来阁下,他用贴身的现洋买了一条路。”

门闩:“简直……不可理喻。”

时光:“一个几年来一文钱水酒都没买过的吝啬鬼,这种时候花了几百大洋买关,这不明摆着往自个儿脸上贴一个‘我是种子’的标签吗?”

大沙锅的荒野上,那辆卡车在荒原上跑得如一条土龙。两骑在后边跟上,并不追赶,只是远远跟着。连座大人和青山亲热地挤在驾驶室里,当然不是他忽然对青山生了好感,而是他得把青山那件塞满了银圆的贴身靠解下来。

连长:“唉,你们死读书读死书,就是不懂什么叫痛快。幸好是我,要不就得让人说秀才遇上兵这种闲话。”

青山不情不愿地被他宽衣解带。

青山:“这是三百二十块。”

连长:“老子这顺风车是烧柴火的吗?柴火也有个劈柴钱吧!”

青山苦笑:“我瞧是烧我这把老骨头的。”

青山转头,以他老而弥奸的眼力,看了看车后远远跟随的那两骑人马。

教堂,时光和门闩踱进了关押诸葛骡子们的房间。

时光:“他根本是唯恐我们看不到他……现在我放心了。”

门闩:“你担心什么?”

时光:“担心他们有我们不知道的通道。现在他们还在玩这种送死玩命的把戏,好吧,种子没出两棵树。”

门闩:“有人跟着他吗?”

时光:“有的,还是连班接力。一直到确信他是假货时给他例行的一枪……唉,除了找到那颗真正的种子,杀掉这班假货根本就是吃喝拉撒一样的常例。”

门闩:“你心志颇高,也许能跳出这些常例。”

时光干笑两声,这哥们儿的好处是无理绝不再争,但可以顾左右而言他——他找上了被呈十字形挂着的三个人。

时光:“洋人没啥好给我们学吗?学大挂活人?”他仔细看了看,“两个死了,一个活着,还挂着。”

门闩:“我没空解他们下来。”

时光:“现在有空了。先生教我们尊重我们的红色对手,所谓尊重就是高效地杀了他们——尽量打头。打前和打后从他们那儿学点东西,挂着学不到什么。”

门闩示意手下按时光的要求去做,他和时光瞧着那几个人从他们眼前拖过。

时光:“死的送到一棵树去,死者归乡,对他们那些酷爱送死的同志也是个吓阻。活的……算了,等死了一起送吧,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盯着诸葛骡子,“他说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最想看见的东西,不知道他最想看见什么。”

门闩:“不知道……反正他现在看见啦。”

时光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先生。你呢?”

门闩:“你闭上眼睛享福,我就得睁着眼睛受罪。”

他示意手下把诸葛骡子拖走。

时光:“不对,先生不是东西……不对,先生是东西……唉,先生就是先生。”

他兴致盎然地开着这种只有他能开的玩笑,而手下即使觉得好笑也只能绷着脸皮,唯恐有半丝笑意。门闩一定是绷得最成功的,他确实是在睁着眼睛受罪。

战争总算过去,芦焱帮着小欠收拾欠记破烂不堪的战场,一个心不在焉,一个麻木不仁,欠爹抱着几个破瓦罐,摇摇晃晃地好像是个摇篮。

芦焱:“欠老板……”

小欠:“你要说的那些都没用。这里的风水不对,我找了个总害病的房子。”

芦焱哑然:“房子也害病?”

小欠:“嗯,来了奇怪的人,就像吃了不该进肚的东西,就会病,但只要能喘过来气,它就又能好。贱命都这样。”

芦焱:“怎么好?”

小欠拼凑着他的家具:“这不正在好。”

芦焱叹口气:“其实不是每个地方……房子都害病,我是说,至少别人不会借你的家来打仗……”

小欠:“你去过?”

芦焱:“去过。”

小欠:“那你干吗来这儿?”

芦焱:“……有时候人会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想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比如说回家,比如说……离开家。”

小欠:“所以你也是奇怪的人。正经人都会不管不顾就想留在一个地方。”

他们闭嘴,因为一个天外山的人进来了。

天外山手下:“什么都别碰。我们在这儿死了弟兄,明天有人来看。”不等小欠应允便出去了。

于是形同贴了封条,小欠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再也不敢动了。

芦焱苦笑着躺在破烂堆里:“他们不让你的房子喘气。”

小欠:“那是奇怪的人还没有出屋。”

芦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小欠并没说错。于是他躺在一个四面漏风的房子里的破烂堆中,度过他在两棵树的第二个夜晚。

教堂里,时光起来了,他现在拥有了高泊飞的房间,他起床的第一个发现是头顶居然没有天穹。他不喜欢这屋里的气味,却又好奇心过剩地闻了下被单,然后忙活着打开所有的门窗。

他的手下三三两两地睡在教堂里,在昨天的恶战之后,仍然保留了各个方向的岗哨。门闩早已起来了,发报声已经响起,他忙得只有向时光点点头的空。

时光登上直通楼顶的楼梯。楼顶残破不堪,尸骸已清,血迹未除,但无论视野、空气和初升的朝阳,都让时光在第一时间喜欢上了这里。他拉响那口喑哑的破钟,让整个两棵树醒来。

欠记外堂,刚刚醒来的芦焱走到窗边,看着教堂顶上的太子爷时光,残破的窗棂让他像个囚徒。

那边,门闩从教堂里跑了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光:“我要求,两棵树的人以后每天都要在六点钟起床。”

门闩:“为什么?”

时光:“因为阳光很好。”

门闩:“真的吗?”门闩对付时光这种间歇性胡闹的办法便是认真到底。

时光放弃:“算了。不过我会每天早上六点敲钟。”

门闩:“随你便。”

芦焱看着那家伙,如同看着自己的过去。

时光:“咱们今天要干的事预备好了吗?”

门闩:“不管做什么,你都先得下来。”

时光:“我不想下来。”

门闩摇着头进去。时光开始测试他从高处到底能把一块石头扔出多远。欠记又一次很不幸地成为目标,小欠看着来自头顶的震动,芦焱走开。

时光在楼顶上逆着朝阳活跃,他无所顾忌的年轻、再加上权力和智谋,让芦焱感觉到自己的苍老、无力和不赶趟。

两棵树镇的原住民被新来的统治者驱赶出屋,赶向三角地。其中包括芦焱、小欠和欠爹。门闩早带着手下在空地上恭候了,集合在空地上的镇民都要接受他那冷冰冰的目光的检阅。虽然并没有架上机枪什么的,天外山的人也漫不经心把枪背在肩上,但压抑的人们恐怕不少在臆想一场大屠杀——这恐怕也是天外山存心造就的气氛。

时光出现在楼顶,因为他老人家不想下来,所以这地方迅速被改造了,黄沙会的瞭望楼成了他的洗漱间。时光开始洗漱,他有与西北马匪截然不同的良好的卫生习惯,几乎不太把水当作一回事儿。大家沉默地等待他洗漱。大部分人以为门闩是生杀予夺的中心,其实门闩也在等待。

时光叼着牙刷开讲:“宁为太平鬼,莫作乱世人。你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惊讶对视,好吧,至少焦点对了。

时光开始刷牙,若非所站的位置不同,他的训示真跟大杂院里邻里聊天一样:“我们这些混账玩意儿自打来了两棵树,活活地把个两棵树变成了乱世,杀得鸡飞,打得狗跳,叨扰之至,实在抱歉。不过这些今天就结束了,两棵树今后只剩下天外山,没有再乱的理由——我希望在我把自个儿收拾干净之前,还在两棵树藏猫猫的各路牛鬼蛇神都能站出来,我包你们好走。”

他专心刷牙,但直到他放下牙刷,没人有动静。

时光:“门闩,那你来吧。”

门闩:“首先是若水的人。”

他拍拍手,那些连伤带残的黄沙会帮徒被从教堂里押出来,押向驻军看守的豁口。他们比昨晚更惨,每个人的头上都裹着绷带,包着食指。史橛子显然是被早早地打过招呼了,带了人出来,挪开那重重路障,毕恭毕敬一边站着。

门闩:“黄沙会是明桩,一直明挑着跟我们干,那就没啥好客气的。我们割了他们的耳朵,没了耳壳子的人总是好认,剁了他们的食指,省得再可劲冲我们开枪。还有若水先生布下的那些暗桩子,现在站出来算是识时务,我们跟黄沙会是一样的料理,只要耳朵和食指,”他停了一会儿,“不要命。”

人们只是静静瞧着昔日的黄沙会通过关卡。他们得步行通过大沙锅,然后以他们的伤残宣扬时光的胜利并散播恐慌。

门闩摇摇头:“你们真不该心存侥幸。”

时光从脸盆架子旁边抓起枪,手一抬,人群中的一个闷声倒地。

时光:“我知道列位中有很多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聪明人嘛,自然不用跟着高泊飞这样的炮灰来吸人的眼球子,聪明人嘛,自然很会窝着,窝着才好整死我嘛。不过聪明人啊,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是不是老觉得有双眼睛看着你们?我有很多双眼睛。”他调整了一下标尺,“现在站出来只要耳朵和食指。希望你们不要聪明到像这位明矾先生一样蠢……”

倒地的那位立刻喊道:“我说!我叫伍百川,代号明矾,若水先生派我来……”

时光一枪把他毙了,笑骂:“当老子说话是放屁么?今儿又不缺杀给猴子看的鸡。”

有三个人站了出来。旁边早放了一个树桩,门闩挥手让手下带他们过去,切下了他们的食指和耳朵。三人倒还硬气,只有几声闷哼。

时光:“没有了?”

没动静。

门闩:“九宫!”

一向猥琐的史橛子闻声,立刻成了另一个人,和天外山帮徒同一气质的人。他跑了过来,向门闩敬礼。

门闩:“用不着这样了。叫了你名字,你就熬到头了,以后跟着我们吧,反正咱们还有的是暗桩子。”

九宫摘了帽子扔在地上,瞧不出任何喜悦或其他的情绪。

门闩:“去点出来。”

九宫从人前走过,全无表情的眼睛扫过,当他故意把目光盯住芦焱和簌簌发抖的小欠时,却用手指指住他们身边的一人,嘴角有些微的嘲弄之意。那人大叫着掏枪,九宫纹丝不动,门闩在那人将要开枪之际杀死了他。

门闩看了眼九宫,略带欣赏和琢磨之意:“代号金丹,真名卓可凡。加上高泊飞,若水先生的亲信光在两棵树就挂了三个。”

时光:“若水老怪的麻烦暂时就到此为止。若有错过,勿怪冷落。反正两棵树现在是有治之地,我们要找你很容易。往下,共党。”

公路上,路况极糟糕,基本上是一条土路,但与大沙锅相比,总算是有了路,并且有了树。一辆卡车停下,青山被推搡下来。

青山:“还没到哪!”

连长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这都看得见路啦!你都看得见树啦!嘿,人就是识不得好。”

伴着一声咳嗽、一口唾沫,卡车扬长而去。青山立于车后的扬尘中,身无长物。他看看身后,跟随他的两骑远远地停住。他走向一棵树,轻轻地抚摸着树干。

三角地的紧张空气在人群中传播。芦焱自从不小心抬起了头,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古轱辘,不成人形,拖着诸葛骡子那挂破烂不堪的车子被天外山的人押了过来,车上是诸葛骡子和钱串子的尸体。

时光:“这里是三颗你们共党所谓的种子,尘归尘土归土,有来的便有去,我不打算扣留他们的尸体,有哪位愿意送他们三位的尸体回你们的红区?”

古轱辘踊跃举手,时光一枪让他一脸古怪的笑容僵住。

几个天外山的人将古轱辘的尸体搬上车。

时光:“没有人吗?还真是无情无义……你们还真是让我为难,种子来多少我能杀多少,谁让你们化身庶民。至于共党,总也是红白共治的地方,我做得太狠,你们也不会让我日子好过——这样吧,九宫。”

九宫一声不吭,指出来四个,都被天外山带出了人群。

时光:“食指。耳朵。”

又是一回闷声不吭的切割。从那几个人的坚忍平静来看,时光还真是一个也没搞错。

割下来的部件被天外山的人包了一个油纸包,塞在其中一人的手上。

天外山帮徒:“他说了尘归尘土归土。”

那名陌生的红色人士接了,揣进怀里。他们四个人和那辆载着三名死者的骡车远去时,芦焱觉得分外孤独。

而教堂顶上的时光又一次提起了他的枪。

公路上已经看得见稀稀拉拉的车,破旧不堪,劣质燃油烧出的浓烟比得上黄土地带的扬尘。青山截住一辆马车,上车。

远远的,一辆黑色汽车跟上了青山乘坐的马车,一直跟着青山的两名骑手向汽车挥手示意,离去。

时光在教堂顶玩着枪。一个已经杀了两个人的家伙玩枪,总让下边所有人都觉得被瞄着,尽管他只是在装填子弹。

时光:“何思齐,你是命硬还是命贱哪?一个个都死了,你还在这里喝着风吸着气。”

该来的总归要来,芦焱抬头:“跟石头一样贱。”

时光:“刚拉走的三个死人,可有两个是你的旧识。你们平时背地里怎么称呼?同志?种子?”

芦焱:“一个叫骡子,臭得人都说他是骡子生的。一个叫古老板,卖着大沙锅最贵的水,可要当成酒的话又是最便宜的。”

时光:“鼋鸣鳖应,兔死狐悲?”

芦焱点点头:“我们都是一棵树的。他们都是我的同类。”

时光:“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们吗?”

芦焱:“因为你有这个能耐。”

时光:“因为我肯定他们都是假的。你的命不硬,你也不贱,你还没死,只因为我还没搞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昨晚上我在想高泊飞的道理,他觉得只要死了,就不是种子也是种子,我觉得只要死了,就算是真的也就成了假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干咱们这行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是不是?”

芦焱叹了口气,等着这早晚会来的一枪:“……老家伙,放自重点,别让我们白死啊。”

时光抬起枪,瞄准开枪,打死了芦焱身外三米之地的一个人。

时光:“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所以老子不想看你那股子沾沾自喜自以为逃过一劫的德行了。庄麻子,你跟明矾一起进的西北,凭什么我知道他就不知道你?”他又瞄了瞄芦焱,才把枪放下,“算你走运,我还真没搞清你是什么货色。如果你是种子,就赶紧求老天保佑你是真的。假货们砍头只当风吹帽是吧?可换句话说,也就是风吹过都能掉脑袋。”他敲着自己的脑袋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事了?同胞们可以散了,走吧走吧,回家好好过,咱们共建这块乐土。”

人们在他的挥手之下沉默散去,刚散开一点,时光便一声大叫:“藤雄不二!我说走是说我的同胞!说你这个小日本了吗?”

人们愕然站住,并且发现一直只是持枪甚至背着枪的天外山举枪瞄准了人群,顿时一片悚然。

时光:“不二先生,你老兄自卢沟桥之变便混迹中原,屡遭奇险,连根毛都没有伤过。三天前带着两名手下来了两棵树,和高泊飞不和又搬进了欠记。我那两名手下死在你手上的吧?你现在就剩下一条命了,又该怎么还?”

人群鸦雀无声。

时光:“你觉得有意思吗?我是认不出你,可你太好那些奇淫巧技,为了化装方便干脆连眉毛也剃掉了。老子一个一个揪,揪到谁最像王八蛋,不就是你了吗?”

人群中的某一个忽然暴起,将身前的人拉过来挡住可能射来的枪弹。他是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房与房之间有一条通往镇外的缝隙,他企图通过这条缝隙逃出两棵树,一边将杂物抛向身后以阻挡可能的追赶者。其实,没人追他,也没人瞄准。

时光唾了一口:“跑得赛兔子他爹,敢情就这么个祥瑞御免。”

藤雄不二逃出镇子。这小子善于留后路,在人迹罕至的土围子外拴了一匹马。他上马便逃,似乎是大有活路。可刚一加速,就觉得马鞍松动,这才发现拴鞍的皮带都被割断了,不二连人带鞍摔了下来,然后他看见荒原上的两骑烟尘。一条套索很精准地将他连肩膀带胳膊套住,另一骑纵马过来,一枪托将他打翻。

天外山的人将不二拉回镇子,他的假发掉在地上,后边的监视者随手捞起。

芦焱看着被拖回来的不二破口大骂。那家伙的化装还真不是吹的,若不是时光说了,恐怕对着面他也认不出这是来刺杀青山的胡子。门闩迈步上前,对着他裆间就是一脚,又劈头盖脸的几拳,最后狠狠地卸断了他的胳膊。不二惨叫。

门闩伸手撕掉了不二一条眉毛:“果然是连眉毛都剃掉的。”

时光:“难怪这家伙出生入死却伤不着一根毫毛,人家出门时根本不带那玩意儿。拖他进去,瞧瞧他是不是真剃得那么干净。”

绝了念想的不二低头就去咬衣领。门闩一拳砸过去,随手把他的衣领撕了下来,从里边倒出一片氰化物,比芦焱的那片很可能过期的玩意儿卖相好得多。不二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被横拖倒拽地进了教堂。

已经没人敢动了,看着时光百无聊赖地站着,谁也猜不出他还有什么花样。这回他的花样是洗脸,洗完了之后把脑袋在水里一通摆弄,然后把整盆水从楼顶上倒了下去。水逆着日光飞洒下来,很漂亮,但是每个人都沉默着。

时光:“最后一件事,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造孽?这是水贵如油的大沙锅,方圆百里就这一口井,家里可以没锁,井盖子上却必须上锁,穷人家每月花在水上的钱跟花在吃上的钱一样多。但那是从前。”

他的手下拿着一把斧子向那口永远锁着的井走过去,几斧子下去,断链飞迸。

时光:“从今往后,只要两棵树还是我说了算,谁敢收水钱,我就在这儿就地把他做成干粮。收太平税,做成干粮。收风沙捐,做成干粮。太平是本来就该有的,至于风沙,好像你们收的捐越多,风沙就他妈的越大。”

他说这话时存心看着营盘里的驻军,那头苦着脸,噤若寒蝉。

时光:“都回去吧。下午这个破钟还会再响一次,用不着害怕,我让人运了车粮食过来,你们按人头均分了。可别总指着我发善心,我只帮你们接上这回青黄不接的茬,你们得好好地干活,再这样百业俱废可就怨不着乱世了——有我在的两棵树已经不是乱世了。”

人们愣着,祸福难知,心情复杂。

时光皱皱眉:“滚吧。”

人们散去。芦焱、小欠几个怔忡着想回欠记。

门闩:“你们留在这儿。”

他们几个便木然地戳着。芦焱听着来自教堂里的藤雄不二的惨叫,更多的时候是看着自己脚下移动的影子。时光终于下楼,在门闩的陪同下走进欠记。

青山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黄廓县街道上。从离开两棵树之后,巴东来的恶形恶状就一点点消失,到现在,巴东来其人已被他扔在两棵树了。青山活动着腰腿,摘了帽子,当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尽管阳光强烈,仍然没戴墨镜——他现在像足了一个归心似箭的老人,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不做巴东来的青山甚至去帮着同车的老人卸下糖人担子,反正除了一根手杖,他的行李全扔在两棵树了。

做糖人的以问候为谢意:“老爷不是本地人吗?”

青山便说本地话:“咋个不是?屁的老爷嘛。你老哥早出晚返,还趁副糖人挑子,我这出门在外的,混得就剩下这身行头了。灯芯草大老爷嘛。”

做糖人的:“走眼了走眼了,老哥哥原来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呢。”

青山嗯嗯地应着,见缝插针的眼珠子却盯上了人家糖人担子:“哎呀,你这糖人是得过真传哪,是猴拉稀的手艺吧?”

做糖人的惊一下,喜一下:“对啦。我这不是吹的,不是塑的。这猴拉稀三个字可多少年没听人说出来啦。”

青山得意吹嘘:“那可不是,我是光绪五年就游弋中原的彩门哪。”

做糖人的:“那可是前辈加真人了。”

青山立刻鸡贼起来:“前辈加真人想买你个糖人,便宜些吧?”

那头也鸡贼起来:“这话说的,卖的是真手艺,每个价钱都不一样嘞——真想要当然便宜啦。”

青山掏钱。青山最后的钱放在鞋子里,不光是鞋子里,是鞋子里的鞋垫下,并且还不想掏出来。

青山:“拿旧东西换也行吧?”做糖人的点头,青山便拿出他的墨镜,“这个行吗?”

做糖人的:“这是老爷戴的。我这没家没业走南闯北的,戴这招打呢?”

青山:“这个,遮个风沙,挡个太阳,加个镜子,换你的老猴吃桃和和合二仙。”

这回他拿出来的是自己的帽子,老头摇头不迭。

做糖人的:“那哪行呢?你这帽子也旧了——你不晓得现在糖卖什么价吗?你也吃不完嘛。”

青山就是那么热切而温和地看着,教老头子坐立不安也说不下去。

青山:“这么好的东西哪舍得吃嘞?我拿回家的。”

做糖人的:“吃不了就化了。浪费的。”

青山:“给孙子的,不浪费的——我也不要了。坐一会吧?”

那老头也舍不得弃了这笔生意:“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天太热了。”

俩老头各自心怀鬼胎,互相偷眼打量。

青山直哼哼:“给孙子的呀,给孙子的。”

这样的哼哼让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洋溢着幸福,让偷眼瞧他的老头不吭声,却又妒忌到眼红。

从天外山禁动现场之后,欠记屋里就再没人敢碰过,五具尸体仍然留在那一片狼藉的昨日战场。时光、门闩和几个手下里里外外地检查着那些尸体,他们现在与其说是马匪不如说是法医。

门闩指点:“老兵死在高泊飞的机枪下,子弹无眼,只能多加抚恤。骑河车留守后院,窝心马留守外堂。藤雄不二已经供认是他那俩手下杀的,我这下令留守的就难辞其咎了。”

时光:“昨晚黄沙会的俘虏才供出藤雄的消息,你又不能未卜先知。就带了十个人对阵高泊飞六十多人,还要分出两个看守这里,咎你妈的个头啊?”

门闩苦笑:“谢谢。”

时光:“过度无私,也许就是无处不私。存点小心。”

门闩:“是。”

时光不再研究自己人的尸骸,他走向被芦焱扎死的藤雄手下:“就藤雄那凡事撒腿再说的德行,杀了后院的就可以跑了,干吗还来前边杀人?”

门闩:“据欠老板说是要杀那位巴东来阁下。至于为什么要杀,藤雄熬刑的本事跟撒腿有一拼,平均割两斤肉才能挤出一句话。”

时光笑:“好在他总有一百三四十斤。”他拔了拔那家伙身上插的铁钎,“这位还真是死不瞑目。”

门闩:“恐怕到阎罗王那里有得官司打。万里迢迢跑到这里,杀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却被个瘦到能被老婆打的教书匠穿成了葫芦。”

时光看了看窗外的芦焱,他在骄阳下蔫得像根豆芽。

时光:“教书匠怎么说?”

门闩:“他表示害怕,而藤雄好像是要杀了所有人。欠老板表示教书匠说的也不全是无中生有。”

时光:“害怕?你看这位,手上拿着刺刀,旁边还有两个同伙照应。这位害怕的人还能不管不顾一钎子把人捅个对穿,他怕的不是丢了自个的小命吧?什么了不起的事能让这家伙有如此的胆量和决心?”

他又看了看芦焱,那位有胆量和决心的家伙正在帮一位大妈从井里打免费的水,他费了牛劲提上来的水被大妈一手一桶闲逛也似的提走。

门闩:“巴东来遇险,他要救巴东来?”

时光:“假货要保护真货,就好像我们要保护屠先生,不惜一切。”这是个答案,可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

门闩:“他是个假货,这是明摆着的事了……你纳闷儿什么?”

时光:“太明摆了。九宫说巴东来曾指认,何思齐是西北军多年前的通缉逃兵,叫霍四古。现在想来是想把那家伙弄出两棵树,九宫跟我们联络不便,只好破坏了汽车才把他拦住。”

门闩:“霍四古其人我正在查,可西北军这几年动荡得很,要查一个逃兵还真不是易事。”

时光:“真货干吗要帮假货谋求出路?那老头子做那样出格抢眼的事,冒了多大风险?”

门闩:“故布疑阵?”

时光:“疑阵这玩意儿就讨厌在你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疑阵。”

他又一次看窗外的芦焱,芦焱也正在看这边,时光笑着挥了挥手。

门闩:“我们已经跟着巴东来跟到了黄廓县,他那巴东来的身份确是真的。”

时光:“连年战乱,到处流民,又有什么能是真的?”

门闩:“他在黄廓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两代人从没出过黄廓。他儿子在卫生科做一个小小的参事。他常年在外,不理家事,在儿子嘴里是一个极糟糕的父亲——这些总不是假的。”

黄廓县街道上,跟踪青山的人焦躁地闷在车里——那年头可没啥空调。那俩老货的心理战终于告一段落,还是做糖人的输了。

做糖人的:“做爷爷啦?”

青山:“嗯。两个呢,孙子孙女……你要有心做生意,就给我两个。”

做糖人的:“你有福啊,我家里的十年前就饿死光了,我孤寡一个。”

青山听着人麻木地说着自己的痛苦,他很小人,小人的意思就是他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同情,而是因别人的痛苦而觉得自己加倍的幸福。

青山:“嗯,我有福。我还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

做糖人的:“人年纪大了,就怕儿女不孝顺。”

青山:“我儿子孝顺,特别孝顺。我出门在外,儿子儿媳天天想我回去。”

做糖人的:“你有福嘞,你这么有福你还不多出点钱?”

青山:“给不了给不了,算了算了。”

做糖人的:“算了就算了。”

说似闹翻,俩老家伙一个转头东向,一个磨蹭着收拾担子,这笔买卖还未谈崩。

做糖人的:“算了算了,碰上你这么个老东西我就当亏了亏了。”

青山赶紧回来:“碰上你个老东西我才是亏了亏了。”

老头去拿他的糖人,很想拿另外一个——因为青山要的那俩是最大个的。青山又作势欲走,老头只好拿了那两个恋恋不舍地比量。

青山唯恐对方后悔,把帽子给老头戴上,把墨镜给老头戴上。

做糖人的恨恨地摘了:“你就把我变成睁眼瞎子我也还是亏了。”

青山眼角扫着远处的那辆车,忽然有了些促狭的表情。

青山:“老东西,教你个发财法子,待会儿你挑了担子就往人多的地方走,准有人跟你要这俩东西。他要抢你就大喊抢钱,他要好好跟你说话,你就要四十元。”

做糖人的不由翻看他那眼镜:“你这是金子做的?”

青山:“不,四十元。小家伙们有钱,出来办事,身上至少要带个四五十元的预备金。”

做糖人的干脆不看了:“你这是猫儿眼的镜子?”

青山:“试试看,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他缺了这一德,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从老头手上抢了糖人,走开。做成一笔生意的老头也挑着担子离开,他戴着青山的帽子。青山走向另一个方向。车上的屠先生一系犹豫了一下,车跟着青山,车上分出一个人跟着老头。

时光在欠记屋里踱着步,许久没能想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结果。可这家伙很知道“放下”的至理。

时光:“只要挨上这一对搞教育的就让人犯糊涂,大概因为我从没上过学堂。”他开着玩笑走向最后一具没看的尸体,那是被一枪击杀的藤雄手下,“好在日久见真假,他们也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他研究着那死尸后脑的枪伤。

门闩:“手枪打的。”他看看窗外,“当时乱得很,黄沙会的人正想打营盘豁口冲出去,这边根本没人。”

时光:“不管这枪手是天外山还是黄沙会的人,他少说是在三十米上开的枪。你能在多远上拿手枪第一枪就打中人的大颈椎?”

门闩:“超不过十五米,用手枪我就是个烂渣。”

时光:“我也超不过门闩五米。这位不在你之下的神枪手要救的是谁?死鬼当时要杀谁?”

门闩:“欠老板和教书匠都说不知道,当时这死鬼的枪口下除了藤雄,还有四个活人。”

时光起身,在手下端过来的水盆里洗手:“盯死何思齐,也盯死巴东来。”

时光一行从欠记出来,走向教堂。时光扫了一眼还在三角地干晾的芦焱小欠,低声吩咐手下。

他手下过来,向着小欠:“我们马上过来搬走死人,欠老板可以重新开张了。”

小欠连声称谢,只是那张脸上实在是看不出喜色,而说话的人也根本懒得听就走开了。芦焱跟在小欠和欠爹的身后回去,走到欠记门口被小欠挡住了。

小欠:“昨天说过了,你的钱只能住到今天这时候。”

芦焱愣住,当明白跟小欠这种人是不可能讲清楚道理时,只好服输:“我总得去拿我的行李。”

小欠:“我去给你拿。你进了我的店,又要给店子带来晦气。”

将近教堂门口的时光瞧见,再度附耳。这回过来的是门闩,把一块银圆拍在点头哈腰的小欠手上。

门闩:“多退少补。这个人的吃住全记在我们天外山老魁的账上。”

小欠没完没了地哈着腰:“够了够了够了。”

门闩:“他要是瘦了我们找你麻烦,他要是没了我们跟你要人。”

小欠:“不会不会。”

以两棵树的物价……够个屁。芦焱只好被也向着他点头哈腰的小欠让进屋。

黄廓县城,做糖人的老头坐在自己的担子上,在人群中歇脚,也不排除对青山将信将疑,抱着一个试试看的心思。等得无聊,也不管是否招打,老头戴上了墨镜,在黑暗中摸索着世界。他发现那并不好玩,摘下墨镜的时候,跟着他的屠先生手下站在眼前,直接伸手过来抢他的帽子。

做糖人的:“……抢、抢钱啊!”

那位一只手摁住了腰间,在行人的侧目中又放下。

做糖人的:“二、二十块!”

那位低着头,只有一个嘀咕的口型,瞧得出来是“你疯了吗”这种句式,但是钱放在糖人担上,老头把钱收起来的时候是一种做梦的表情。帽子被摘走,然后一只手来取老头的墨镜。

做糖人的:“二、二十块!”

那位的头再一次低了,这回是真说出来了:“你疯了吗?”

但是他在口袋里摸索出二十块钱,然后拿着青山的帽子和墨镜离开人群。老头挑着担子离开,仍像在做梦。

青山拿着两个糖人哼哼着走在路上,神情像一个去赶庙会的老小孩。远远的身后,车里的屠先生手下阴郁地看着他。

芦焱坐在欠记的通铺上,青山丢弃的行李还扔在屋角,那是青山留下的唯一痕迹。这让芦焱茫然。

喧哗声引他走到窗边,时光允诺的粮食已经运来了,正在分发。

芦焱向着青山的箱子说话:“老家伙你知道吗?我根本用不着去为了时光操心,因为……”他笑了笑,“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天外山帮徒进来,警惕地看着他,把青山的行李拿走了。

于是芦焱连可以注目的东西也没有了。 9BNClP4Uc0IWIoDecdf5K/XfhyqzicmWqceBAhizD8nD2VN2j/xYsjbtaGa1c82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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