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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屏息静气,坐在通铺上的青山面无表情。

芦焱:“诸葛骡子……”他的嗓音有些艰滞,“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青山:“你只能当他死了。”

让芦焱过不去的不光是这句话,也有青山的近乎无动于衷的态度。

芦焱:“您是我们得拿命护着的那个人……对吗?”

青山看看他,奚落:“拿什么护你自个儿看着办。”

芦焱:“我们只有这条命,但您不该那么理直气壮。”

青山绝无愧色:“命就是个没说法的说法,就是一啥都能装的箩筐。你得多懒才能让它空着啊?还说只有这条命。”

芦焱:“这几天本来是装满了,但您这么一说……空了。”

愤怒比悲伤更吸引注意力,他现在看青山比看骡子更多。

在三角地,高泊飞像一个决斗之中力争先于对方拔枪射击的西部枪手。相比之下,时光简直像在逛街,先四下看了一圈,然后下了马。他的人跟他一起下了马,门闩不在,马交给专人牵着而不是系在拴马桩上。

时光:“老高,扮草头神呢?你倒动一下啊!”

高泊飞很听话地动了动指头:“时光,你、你有屁快放!”

时光皱眉:“我不就是来看看你吗?要拉屎放屁难道不是去茅坑?”

嘴也斗不过的高泊飞便只好诉屈:“你昨天干的好事!老子在前头浴血奋战,你后头都快把老子的马赶到黄草甸了!老子大半夜才摸回来的!”

时光:“是好事啊。跟一棵树的农民浴血奋战?红军骑兵打马匪可不问天外山还是黄沙会。得啦,你就是早回来也不过是多摸会儿牌九。瞧瞧,牌怎么掉这儿了?你这家伙是不是又偷牌了?”

他把地上那张牌捡起来交给高泊飞,高泊飞瞧瞧身后几个表情古怪的手下,“这不是我的。”他嘀咕着,却接了那张牌。

时光:“我特地来跟你赔不是的。怎么?两棵树最好的地方让你占了,就不能请我进去坐坐?”

高泊飞又一次看他身后,手下总算把那挺活见鬼的枪装好了,雄赳赳地冲他拍拍胸膛,而高泊飞也得到一个几十公斤重的保证。

高泊飞:“请!”

他想引路,时光却一个大步当先了。而跟随进去的几个拖着诸葛骡子的手下也步履如一,连高泊飞都抢不上道。他气得不知是就此爆发还是继续忍气吞声。

欠记,芦焱倚墙坐着,青山对着天花板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盘算。

芦焱:“您到底是大智若愚呢,还是大愚若智?您不顾骡子,又干吗管我?您早该趁着还有我们吸眼球子赶紧上路,却非扮个过目难忘的巴东来到处张扬?您就算觉着我们该着为您死,也不该挂在嘴上叫人心寒。”

青山:“骡子他们的计划就是把天外山牵在大沙锅,你就是要走前头蹚道。”

芦焱:“他们?还有谁?”

青山猛醒:“糟啦!这样根本牵不住时光!他们玩什么鬼的巧连环?!”

教堂里,那些曾经的家什被胡乱堆摞成了几堆,部分用来搭成了黄沙会睡觉的通铺。当然,少不了高泊飞们每日不可或缺的牌桌——那张巨大的牌桌是原来的圣桌——以及一堆单身汉扎堆生活时的垃圾。那些细长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以便增强防御。

高泊飞的手下紧张兮兮抢占住每一个有利的射击位置,而时光也紧张了些,主要源于他实在不喜欢这屋里的气味。

时光:“我说了,我来跟你赔不是的,对吧老高?”

高泊飞仍然很紧张:“说啦,时光。”

时光兴致勃勃地:“赔不是总得带份礼吧,你咋不问我带的啥礼?”

高泊飞觉得不自在,这份不自在源于他对对方下意识的顺从:“你带的啥礼?”

时光:“上礼!”

诸葛骡子被扔在地上,这样重重的一摔也没让他动弹分毫。

时光有些不悦:“我说过没见着老高他不能断气!”

手下划着了火柴去烧炙诸葛骡子的皮肤,直到他微微抽搐。

手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时光满意:“第二份礼呢?”

天外山的人把一个铿然作响的包袱扔在地上,那包袱皮干脆就是诸葛骡子的衣服,蹦出来的几块银圆散在地上。

高泊飞:“这啥意思?”

时光:“你老高心眼儿都活成泥鳅了,一边宰着共党的种子,还没忘了在一棵树请个顺风财神。这不是给你送赎金的那主吗?让我撞上了。不敢有占,三百现洋一个不少,亲手奉上。”

高泊飞愣了一会儿,浮出个难看的笑容:“那当然是见者有份。”

时光:“我心领就好了。我这就三五个豆,你老高多少兄弟啊,都得养活。”

高泊飞也就顺水推舟:“也是。屠先生的爱将哪里会看得上这点小钱?谢啦。昨儿的事兄弟真当没有过啦!”

时光笑:“昨儿有啥事吗?”

高泊飞:“昨儿?昨儿老高就在这儿打了一天牌啊。说到这儿,时光老弟就手玩两把呗?老哥哥还是真想把这注顺风财全输给你呢!”

时光:“不啦。我在大沙锅玩玩沙子就好,哪敢惹咱两棵树的头号牌神?”漫不经心地,“那把人给我吧?”

高泊飞没反应过来:“人?啥人?”他瞧诸葛骡子,“这人?”

时光:“厚道啊,厚的可不是脸皮!老高,你我骨子里是什么,咱们心照不宣。可既然真真假假吃了这碗马匪饭,就得守江湖规矩吧?”

高泊飞还在云里雾里:“啥规矩?”

时光:“赎金叮当响着,白花花眼前亮着!你不给我人?”

高泊飞恍然大悟:“喔喔喔对对对对!把我时光老弟要的人带来!”忽又狐疑起来,“难不成猛张飞拆了关帝庙,我高泊飞劫了老弟的人?”

时光:“你缺觉缺大发了吧?我这就十号人,要活捉他们你老哥得先拢上千号人——玩笑啦,大沙锅上哪去拢千号人?”

高泊飞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地不大好看,但最后他决定陪着时光一起大笑。

古轱辘被一根绳子牵了上来,一昼夜的惊吓奔波,他已皱成了一团抹布,抖如筛糠,二话不说,先蜷了跪了。

时光不再理高泊飞了,过去:“古老板,你认得这人吗?”

古轱辘:“不、不、不认得。”

时光拿枪杵他:“我瞧人闭着眼说话就手指头痒痒。”

古轱辘睁眼,看一眼诸葛骡子:“不、不认得!”

时光把诸葛骡子的脑袋揪了起来:“你寒心不?搭上一条命就落个不认得?你叫什么?”

诸葛骡子:“诸葛……”

古轱辘大惊:“诸葛骡子?你咋变成这样了?”

时光:“跟我两个专事刑讯的手下赶了一天路,可不就成这样了?羊角,他咋变成这样了?”

羊角士从身上拔出一柄尖细的锥子:“这东西好用。”

古轱辘大叫,啜泣:“饶命!饶命啊!”

时光:“饶谁的命?”

古轱辘:“小人的命!小人的命!”

时光:“你们俩,我必得杀一个。杀谁?”

古轱辘:“杀他!杀他!”

时光笑着把他一脚踢翻:“你们这帮活见鬼的种子啊,升斗小民演上瘾了。是不是真忘了自个儿原来是什么了?”

一直摸不着头脑的高泊飞顿悟,眼色里示意手下立刻封门。

时光恍若未觉,拿着羊角的锥子玩耍,冲古轱辘比画着:“你扮得比这臭骡子好,只是你们自作聪明来跟天外山玩什么联杀呢?没见我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下棋的着数吗?你们以为交了赎金,就能三人一车,天地逍遥,那不是方便了我一路摸过来?”

他放开手,锥子扎在古轱辘腿上,古轱辘捶地号哭。

时光似乎失去了耐心:“两个都带走。”他转身,“老高你啥意思?”

高泊飞:“时光你当然是来去自由,可这人是我抓到的。”

时光:“你抓到的只是个肉票,到我手上才是颗种子。”

高泊飞:“可我不抓他你又上哪里找去?老弟你好好想想,做人要饮水思源,没蛋又哪来的鸡呢?”

时光似乎感动了,真的在想,却忽然冲他嘘了一声。高泊飞讶然,而时光侧耳谛听。教堂外蹄声远去,古轱辘也在安静地倾听。

时光:“第三个。”他向古轱辘微笑,“你们的蛋,有缝啊。”

古轱辘立刻意识到这个陷阱,大叫:“跑!快跑!”

三角地忽起的马蹄声让芦焱抬头张望。他看见高泊飞的手下钱串子纵骑离开两棵树。

青山使劲掐着自己的额头:“跑得了吗?聪明人最爱干的就是蠢事!小屠算他妈后继有人啦!这时光就生是个阎王!”

钱串子疾驶向一片空阔的大沙锅。

黄沙会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天外山的人也没有,钱串子眼看就能逃入荒漠,但是门闩和两名早伏在荒漠里的枪手瞄着他。枪响,门闩一枪把钱串子从马上打了下来。两名枪手扑向落马的钱串子,就像追随在猎人身边的猎狐犬。

青山沮丧得像个年轻人,拿手杖轻轻敲自己的头,似乎想敲出一个主意来。芦焱茫然看了眼外边,钱串子被天外山的人从三角地上拖过,门闩在后边跟着。三角地上的黄沙会们比芦焱更茫然,钱串子自家人,按说该开枪还击。可是没有来自高泊飞的命令,他们只能举枪对着门闩们,而门闩们视若无睹。

芦焱:“怎么回事?”

青山:“黄沙会打一棵树,这几个货抖机灵一合计,钱串子绑古老板,骡子送赎金,自以为是天衣无缝。出了两棵树这三位能绕晕对方几百个,可他们偏偏碰上了比他们更机灵的——时光一个干掉了他们三个。”

钱串子被扔在教堂的地上。

高泊飞大惊兼悲愤:“钱串子!”他掏枪,却没有指向时光的勇气,“你怎么敢动我的人?”

时光:“你的人?眼里只有牌的人还认得人吗?你老哥牌上称神就好,人一天就这么几个钟头,你还有啥能不放在牌桌上的?没听见我刚才说一车三人吗?送赎金的是种子,被绑的肉票也是种子,难道绑人的马匪倒成了你的人?”

高泊飞哑然。

时光:“把枪放下吧。抓到牌就得打出手,可你举着枪时,光在想若水惹不惹得起屠先生,我也累。”他低头去看钱串子,“你呢,就是牌出得太快,是不是想着进了大沙锅还能接茬周旋?真货好就此过关?你怎么不想想,你这一跑,可就把他两个彻底卖了。”他又看古轱辘,“你也是,够义气,义气到把他俩又彻底卖了。”

钱串子一声不发,古轱辘照旧啜泣,诸葛骡子了无生气。

时光:“学学骡子,你们要抵死不认,我还真有点儿拿不准。三个都带走。”他回头,似乎这才看见竖了一排的枪,“老高,啥意思?”

高泊飞:“这两个是我请的财神,钱串子干脆是我心腹。就这么带走,西北道上以后没黄沙会这字号了。”

时光:“你跟这儿支个牌桌子,输急了就出门找几个倒霉的扬刀立威——黄沙会的字号不就这么回事?”

高泊飞:“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你乐意为你的屠先生效忠,也不用碍着我这边的兴头。”

时光:“是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不是青菜萝卜老子都要啊。老高,看在你傻憨傻憨的分上,甭管青菜萝卜,我给你留条路。你尽管跟这屋里做你的牌神,屋外的事情不劳你费心,老子全包了,或者你带了你的伙人滚出西北道。”

高泊飞气得嘴唇发颤:“这是……这是……”

时光:“这是明挑。我要的不光这三个人,还有西北道。我数三个数,你赶紧决定。”他开口就数了个“三”。高泊飞哑然,而时光微笑,“数到三万你也不会答应,干脆省点力。走吧,这三个先留给你借鸡生蛋吧,反正眨眼工夫我们就连着两棵树一起拿回来。”

他抬了抬手,门闩和所有的手下一起跟了出去,四个方向的枪口对着他们,他们无动于衷。高泊飞也举枪对着他们几个消失于门口的背影,终于没敢开枪。

时光从教堂里出来,手下将九匹马牵了过来。九个人上了马,时光带着九骑向大沙锅驰去。

门闩却是骑向两棵树。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他们互相之间连眼色都没递一个。

两棵树,欠记。芦焱透过窗户讶然瞧着那些瞄着时光们的枪口、时光,以及背道而驰的门闩。

芦焱:“他们内讧了!”

青山:“说不上内讧。小屠和若水搞派系倾轧那会儿,你还没开始逃命呢,只是挑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搞明挑?”他叹得一声迭一声,“小屠从来是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一定亡,可老妖精你怎么也活回去了?”

芦焱:“有一个往镇里去了。”

青山到窗边,看了看驰远的门闩:“时光时光,你还真是对得起小屠赠你的这个鬼名字。”

芦焱:“什么意思?”

青山:“没东西逃得过时光的算计,金刚钻都能被它一点点磨成沙子。”

芦焱:“你这种老年嗟叹只会让糊涂成了搅和!”

青山:“用你听得懂的话?今明两天就是那家伙的出头之日。天下三分完啦,因为司马懿来啦!咱们就要没缝钻啦!时光来两棵树不光为骡子他们,灭掉黄沙会怕还排在头前!时光那小子是计划的天才!”

芦焱:“计划什么?”

青山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嘀嘀咕咕:“我怎么知道?我就是零敲碎打凑合到今天的一个穷鬼,计划是小屠那种阔佬玩的东西。”

芦焱真是快气死了:“那您倒是会什么呀?”

青山:“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他想了想,“我会逃命,再不逃真永世不用逃了。”

芦焱:“怎么逃?”

青山警惕地看看他:“只是我自个儿逃,你留在这里拖住他们。”

芦焱气得要命:“拖得越久你就会离我越远?总算听到个好消息。”

高泊飞戳在教堂里,冥思状,想什么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手下:“老大,时光回大沙锅了。”

高泊飞:“哦,他从来只会撂两句狠话。”

手下:“老大,他撂了话之后从来没有拖过三天的。”

高泊飞:“那咱们还有三天?”

手下哑然:“门闩没跟时光走,门闩往镇里去啦。”

高泊飞:“他是要去找屠先生告状吗?谁怕谁呀,一直是他理亏。”

手下:“他没过关,往镇里去啦。”

高泊飞:“去镇里干什么?”

手下:“不知道。”

高泊飞在犯晕,说真的这哥们儿已经两天没睡了,还真个是铁打的。

高泊飞:“干什么呢?”

手下:“老大,咱们咋办?”

高泊飞猛省:“哦,把这三个共党的种子关起来,加紧拷问,要是能问出啥来再把他们还给时光也行啊。哦,钱收起来,牌桌子也收起来。”他打着哈欠,“这几天……真不能打牌了。”

手下也头晕,普遍缺觉,晕着照了高泊飞说的做。

胡子三个从他们藏身的地方出来,胡子现在的表情是蔑视再加上不悦。

胡子:“为什么不杀他,高?”

高泊飞立刻强打精神:“老子已经吓得他不敢再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精妙你们哪里能懂,这是江湖的学问。”

胡子:“可我只看见了懦夫的学问。我跟你们的军队打过仗,当你们不敢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似乎是在想,但想的不是打仗,是逃跑的借口。”

高泊飞:“我日你个本的东洋矬子!”

对胡子他倒比对时光干脆多了,手一翻便上枪,一帮子手下顿时精神一振,连忙举枪。胡子三个也不是吃素的,立马举手。

胡子:“我为和平而来……”

高泊飞大发雄威:“和你个平脑壳!这么容易挨揍就要好好学中国话,这里是两棵树!”

胡子小心翼翼地:“我们不是朋友吗?”

高泊飞:“贱得老子头疼,非得做拿枪顶着的朋友!回去等着,现在哪有空帮你收拾啥奇怪的老头子?两棵树还有比你们三个更奇怪的货吗?”

枪拿开,胡子三人如蒙大赦,整齐地鞠躬,出去,脸却绷得快掉下冰块来了。

高泊飞突发奇想:“要是时光也跟他们一个操性该多好啊?”

显然那不可能,手下已经冲进来,气喘加报信:“门闩在镇里……打信号枪!”

门闩勒着他的马,停在镇口看着那发他打出去,此时正在悠悠落下的信号弹。几乎是立竿见影,曾经在三角地被高泊飞的马克沁“吓走的”那些天外山帮徒出现在镇里荒凉的街道上,毫不掩饰地拿着自己的武器。门闩在与他们齐头时勒转马头,与他们等速走向三角地。那些人跟着,并不多,也就是十数人。

欠记,芦焱看着胡子三个狼狈而板正地走过空地,走向欠记,尽可能在比比画画的枪口下维持着已经掉了一地的尊严。

芦焱:“那三个家伙有鬼。”

青山:“两棵树怕只有你一个是没鬼的。看过罗刹国吗?所以也就你一个是心里有鬼的。”

芦焱已经学会了无视这老小子永远不缺的奇谈怪论:“你怎么走?”

青山:“走就来不及。”他在芦焱瞪他之前补充,“要跑自然是趁乱。”

芦焱瞧着那空空荡荡被一挺马克沁和由楼顶到教堂侧不知多少个枪口瞄住的三角地发愁。

芦焱:“连耗子都不敢乱跑……一点没看出要乱。”他转过头脸色就变了,“怕是立马要乱。”

转过头的不光是芦焱,也有教堂顶上的枪手,他及时地拉响了那口破钟。高泊飞和他的手下们拥了出来,如临大敌,各就各位,调整机枪。

门闩和跟在他马后闲闲散散的十来号天外山帮徒,没一个把武器拿在手上,倒背着,斜挎着,横担着,走着一个很方便挨子弹的排布。门闩甚至掏出根纸烟,马头的伙计打了个火,门闩俯身点上。

高泊飞手下七嘴八舌:“开、开枪不?”“难不成他们敢就这么冲过来?”“哪有个冲的样?那小子还撒野尿?他尿尿?”“一梭子,老子只要一梭子……”“开枪不,老大?”“门闩可厉害。听说他几里地外能打兔子眼睛。”

高泊飞先给那长他人威风的一巴掌:“几里地?当他扛的是你这门山炮?”他倒是拿定了主意,“先别开枪,宰他们分分秒秒的事。说不定是时光那家伙诈唬咱们不成,只好带了天外山占山为王呢。”

而门闩在众目睽睽中下马,在马臀上一记重拍,让它跑入了荒漠,然后推开欠记的店门。

门闩:“欠老板,我们要吃饭!”

他进去,那十来个帮徒也跟着进去。

高泊飞:“……吃饭?”

手下:“我们也没吃饭。”

高泊飞:“还吃饭?”他忽然想明白了,也就轻松了,“原来时光真是在诈唬咱们!没诈唬住!现在只好厚着脸皮当啥也没发生过了!天外山的㞞货!你们脸皮太厚还是两棵树的地皮太薄?人的脸皮非地皮啊!”

顿时活跃了。呼哨喝彩,黄沙会的兄弟从来不缺欢乐。

“咱们十一个人,你给炒十一个菜!”“别告我你店里没酒!”“把桌子拼上啊!欠老板,你家桌子姓板凳吗?”“拖过来!把那张桌子拖过来!”

天外山的人在欠记喊得热闹,那纯是给外头听的。实际上他们一进来就亮枪逼住了所有人:小欠、欠爹和正围了张桌子低声计议的胡子三个,那冷冰冰的表情配着热情至极的招呼,真个是怪异至极。胡子的一个手下拔腿就跑,天外山的人捞张凳子就飞了过去,一声鬼叫,两个帮徒去将那位拖了回来。几个人去了隔壁,几个人去了楼上,干的全是屠先生一系最拿手的清场活儿,芦焱和青山也被两支枪逼着。几张桌椅已经拖到了门边,绝非乱堆,而是很有技巧地顶住别住,并且已经放翻家具搭起正对着门的第二道掩体。

迷惑人的咋呼仍没停歇:“欠老板,你咋不生火呀?到饭点啦!”“饿死啦!再见不着火苗老子把你吃啦!”“给我见点菜叶!天天羊肉肚里快闹鬼啦!”

呆若木鸡的小欠和欠爹在灶边站着,有人轻轻给小欠一下,近似警告,小声:“生火!”

芦焱站在青山身边,被枪逼着,看着火苗迅速冒起,而胡子三人被搜着身,三支驳壳枪,三把腿插子扔在桌上。

一个帮徒拿通火钎子重重地捅墙,向门闩报告结果:“结实。实心。”

门闩点点头。外堂瞬间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只留了一张桌子,他在桌边坐下,芦焱和青山被押过去。

门闩:“熟人。那会儿没宰你们,现在也就没心送你们上路。”他随手打掉一张青山递上来的片子,“这话你们也都听过,天外山办事,嫌黄泉道远的就逆着,识相的赶紧顺了。去吧,帮忙烧火。”

二起被招过来的是胡子三人,一起的刀枪放在桌上。

门闩:“怎么讲?”

胡子:“求无头财的。”

门闩:“枪火搁桌上,人上后院柴窝里蹲着。骑河车你盯住了,顺便盯后院,我们会从上头帮你。”

天外山手下:“垫个枕头,三颗枪子儿得啦。”

门闩:“时光不喜欢我们滥杀。不是怕错杀,是怕误杀了真有货的人。”

那三个被领开,门闩招呼小欠过来。

门闩:“脑袋放桌上。”

小欠哆嗦着把脑袋放到桌上,仿佛砍了他头他也会先把脑袋放桌上似的。

门闩研究他后脑一个伤痕:“听说高泊飞打了你一星期?”

小欠:“高、高老爷好、好个玩闹。”

门闩:“我把高泊飞的脑袋拿过来给你当夜壶好不好?”

砰的一声,小欠就地跪了,其动作之迅速让门闩立刻把手摁在了枪上,随后发现这只是一次过于利落的下跪。

门闩:“你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小欠:“不是高兴啊,老爷,可不敢!高老爷要听见,能把我们爷儿俩的脑袋都揪了去当夜壶。”

门闩:“你是把我当黄沙会的了?”

小欠:“我知道您是天外山的老爷!可老爷们打架是神仙的事情,跟我这臭屎一样的凡人没相干啊!”

门闩还真拿他没脾气,也懒得废话:“第一,到饭点儿了,老子们要吃饭。”

小欠:“做做做做!”

门闩:“那就起来吧。第二,你这地方好,好得像碉堡,老子们要借你这地方打个仗……”

扑通一声,小欠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跪了:“我求您换个地方。”

门闩:“你店里现在连客人几个?”

小欠居然还扳了扳手指头:“……七个。”

门闩随手从那几支缴来的驳壳枪里卸出七发子弹,又数出七块银圆,各放一边:“就这么着了。天外山总还能留个什么给人选——你自个选。”

以他底层的机敏,小欠立刻便明白这事再无可挽回了。他选择了银圆。

门闩毫无笑意地大笑:“聪明人。我就知道能在两棵树活下来的没一个好人。”他挥了挥手,驱开了小欠,也顺便指示了他的部下,“开干。”

欠记烟囱上的炊烟袅袅,高泊飞们的红兔子眼睛跟着飘,哈欠一个接一个。无度总是要付出代价,不止于打牌。

“真吃上啦?真吃啊?”“撑死他们,噎死他们。”“咱们干吗看着他们吃?咱们六个打他们一个呢。”

高泊飞深思熟虑地打着哈欠:“时光还跑着呢,时光杀回马枪怎么办?”

“那也是三打一。”

高泊飞:“时光可鬼得很。”

但他们又听见欠记屋里敲锤凿砸的动静。

“这是吃饭还是拆房子呢?”“派人去盯时光吧?”

高泊飞:“时光进了大沙锅就是个鬼,敢盯他的都没好下场。”

“那派人去看看门闩吧?”

高泊飞揉着眼睛拿主意:“挑两个机灵的,也去吃饭。”他挑了刚才异议最踊跃的两个,“就你们俩。”

“啊?”异口同声。

高泊飞:“机灵话就多嘛。就是瞧他们在干啥,不要打仗。”他往教堂走时都有些打晃。

那两位顿时六神无主:“老大你干啥去?”

高泊飞使劲打着哈欠:“我去眯……审犯人。”

扔下一帮无所适从的手下,他只管回去。

小欠在切菜,同时在发抖,每一下敲砸声传来,他就猛哆嗦一下,天外山正做的事实在比揍他更狠。芦焱就只好在忙活中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天外山的人们正在对欠记进行近乎摧毁的改造,在墙上凿出错落的射击孔,摊下来一个人匀上好几个。他们总是快把墙凿穿时就换个地方,这样到要用时一捅就得,而目前那头的黄沙会们还不知就里。

门口的地已经被挖出一个坑来,挖出来的土被装袋,去加固他们的防御,挖出来的坑则被扔进尖利多刺的东西,显然那地方他们自个儿不打算待的。

芦焱看青山,青山只管往炉膛里填柴火。

没被放倒的桌凳被拖到了窗边,破布被钉在窗户上,这当然防不了子弹,但可以让外边人没法瞄准。枕头褥子被打平,作为射击依托的支架,装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御工事。欠记正迅速照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防御工事发展。

一个天外山帮徒一直监视着外边的动静:高泊飞回教堂,那两名被支了差的手下正向同伙做无望的推搪,但同伙事不关己地解下他们的枪。

天外山手下:“高泊飞回去了。他们好像要过来。”

门闩一直坐在桌边:“待会儿再把他弄出来,钓鱼嘛,鱼线得一松一紧的。”

一个手下拿着搜出来的一杆土造火绳枪给门闩看,而门闩则看着小欠。

小欠:“打……打野物的。”

门闩指指正对着门的掩体,让把那玩意儿架那儿。二楼改造得更加彻底,因为这里得防住从教堂高处射下的子弹。几个专事破坏的货抡圆了大锤猛砸。

对面教堂里,耶稣神像一早就被黄沙会的家伙们搬到储藏室与杂物并堆,而今诸葛骡子、古轱辘、钱串子,一排做十字挂着。看押着他们的人真没闲着,主打的人抡着根双节棍似的玩意儿——乡下人打谷使的棍子,古轱辘和钱串子这会儿也和诸葛骡子一样体无完肤了。

高泊飞看着钱串子:“你对不起我。”

钱串子给他一个伤痕累累的笑容:“咋对得起?半个中国都打成粉了,还陪你陪牌桌子?爷爷还是挂在这心安。”

高泊飞:“打断他的腿。”

手下又抡起了棍子,钱串子的惨叫和大笑中他去瞧古轱辘。

古轱辘埋着头抱怨钱串子:“绑成风干肉一样了还跟人比能耐,要葱炒还是油烹?你个莽货真要把人拖死。”

高泊飞乐了:“你识相。聪明就说出种子在哪儿,咋来的爷咋放你回去。”

古轱辘顿时两眼放光:“真的?”

高泊飞:“说出来话拉出来屎,哪有吃回去的?”

古轱辘冲他做了个惊喜的鬼脸,立马大哭:“不知道啊!”

高泊飞气坏了。手下给他介绍:“其实这家伙才是最气人的。”

高泊飞几枪柄子砸下去,古轱辘的假哭成了真哭。他又去瞧诸葛骡子,骡子头耷拉得像颈骨折了一样,吊着的手腕也耷拉着。说他死了吧,却在轻微地哼哼。

手下:“这家伙在时光手上就算是个死人了。骨头打碎了,锥子扎得内出血,神仙都救不了。”

高泊飞不寒而栗:“时光真不是个玩意儿,咱们干吗不拿这两个试试?”

手下:“扎了内脏还不让死?这活我干不来。”

高泊飞很扫兴:“厉害角色咋都在他那边?……哼什么?”他过去凑着听。

手下:“好像是女人家哼了给孩子睡觉的曲儿。”

高泊飞又打个哈欠,强打精神:“共党都是些怪物。说了种子在哪儿,还不放你们我就横死在两棵树。好好想想,我给你们一分钟。”

沉静。钱串子在笑,古轱辘在哭,诸葛骡子在哼曲儿。后来多了个更奇怪的声音,除了骡子所有的人都哑了。高泊飞的鼾声,那家伙脑袋一耷就睡着了。

古轱辘惊讶:“一分钟都能睡个觉?”

高泊飞手下揍他:“不许说话!”

钱串子吹嘘:“我家老大可两天没睡了,昨晚大杀三方呢。”

高泊飞手下掉头揍他:“你还搭他的讪!”

古轱辘:“也是个怪物。”他疼得眼泪鼻涕地惨叫。

钱串子:“不用跟着他混了,真好。”他被高泊飞手下踢了断腿,疼得大笑。

古轱辘:“骡子,你快睁眼瞧瞧眼前这乐儿吧,别哼啦!”

钱串子:“骡子?”

诸葛骡子哼着曲儿。

两个解了枪的黄沙会被枪杆子远远护着,胆战心惊,靠近欠记。

黄沙会:“欠老板?”

没动静,两位胆子大了些,敲门。

“欠揍的,开门哪!”

另一个抬脚踹门:“欠揍的,我们要吃饭!”

天外山的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地候着,连灶台边的芦焱们都停止了干活。

门闩有条不紊拿着个空弹夹,把拿出来吓唬小欠的几发子弹一发发摁进去。

门闩:“鱼该紧紧钩子了。”

门后站的天外山拔出一把刺刀,猛刺,却只是插进了门缝,门侧的两个拿枪筒捅开了早被他们凿得剩薄薄一层的墙壁。门缝里突现的刀锋几乎刺到了黄沙会的人鼻尖,两人惊得眼都直了。门两边的土墙一下被捅开,出现了两个射孔。黄沙会的人滚在地上,自然是想爬起来往回跑。

射孔里传过来清晰的拉栓声,天外山的人在屋里:“爬回去。”于是只好又趴下。“慢慢爬。”于是只好慢慢爬。

教堂里,刑讯者还在左一棍右一棍不亦乐乎地发威。

一个人鬼叫着撞了进来:“时光!那小子捣鬼!”

酣睡的高泊飞一惊,不知怎么从椅子上掉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一支枪拔在手上乱瞄了一气,最后在众人的瞪视之下定住。几个手下呆看着他,古轱辘挤出个古怪的哭脸,钱串子微微一笑。

报信儿的:“门闩……欠记被他们当了炮楼子!天外山是真想跟咱们干!”

高泊飞疯子似的跑出去,恼火地瞧着他那两名手下从欠记往回爬。一帮子黄沙会瞧得垂头丧气,脸上无光至极。

高泊飞:“站起来跑啊!丢人现眼!”

手下叫苦:“被他们瞄着呢!”

高泊飞枪栓一拉把那两位爬行者打了满脸灰:“被我打死叫叛徒!被他打死是义士!自己选!”

手下扛不过,站起来跑。那边倒没开枪,只是从紧闭的大门里传来大笑。

高泊飞:“时光!你给我滚出来!”

手下提醒他:“时光早走啦。”

门闩话说得更缺德:“时光出不来,因为他不在。你要在手下面前扮有种的可得趁早赶快。”

高泊飞又急又怒,这两天折腾下来,他的色厉内荏有目共睹:“当老子真怕了你们?我不过是担心时光那小子是屠先生的野种,做好做歹给屠先生留个面子!”

那边顿时没声了,有趣的是这边也没声了。高泊飞的手下面面相觑,瞧高泊飞也是一股“你惹祸了”的神情。

高泊飞愣了一下,硬着头皮强笑:“饶人不好汉,好汉不饶人。瞧他们傻了吧!”

天外山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他们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门闩冷笑:“好极了。记下来。”

被他指到的那名手下犯犹豫。

门闩:“你也觉得时光是谁的野种,还是觉得屠先生不辨是非?”

那名手下不再多说,本子随身带得有,掏出就记。

高泊飞还在骂阵:“门闩,你个孬货!多少年前就跟着屠先生混,现在倒跟上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我瞧你这辈子也别想回重庆啦!赶紧投了我们,我帮你跟若水先生讨个职位得了!”

手下是毫不犹豫地记录。

门闩大着声,似是对着手下其实是说给高泊飞听:“我念的这个是要上承重庆的:西北部高泊飞,不务正业,信口雌黄,于大庭广众之下妄评我方机密要员,极尽污蔑、泄密之事,证据确凿。为维护大局,不得已将其杀于两棵树——就这样。”

高泊飞听着那一字一句传来的声音,大太阳下忽然生了些寒意。他老哥终于意识到人家是真要干他,还是不留余地地干。

高泊飞:“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门闩:“为你给上峰写的唁电啊。别着急,正在发。”

高泊飞气糊涂了,也不想门闩带没带电台,只管大叫:“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门闩:“莫须有的意思就是,也许有,必须有,难道没有,走着瞧,马上就有了。”他很轻松地笑了笑,“我也说不清。反正就好像你老哥杀人一样,杀完了他不是种子也是种子了。”

高泊飞暴怒,踢开马克沁的射手,操枪扫射。欠记的土坯墙炸开一团团黄尘。

门闩拿着自己的枪,站了起来,冷冰冰地笑着:“果然是走着瞧,已经有了。”他径直上楼,顺便交代手下,“这个也记下来:理辩不听,这家伙还先用重火器向我们射击……谁把饭烧煳啦?”

轰鸣的枪声中,一群人凝神戒备,一个人只管记他的小黑账,一个人督着呆若木鸡的小欠干活。

门闩:“听我枪声。尽量打伤,不要打死,往上说起来好听些。”

他上楼。弹壳飞迸,蒸汽袅袅,用马克沁扫射让高泊飞癫狂,他的手下也三三两两地在开枪。欠记的外墙淹没在一片黄尘里。如果有足够时间,高泊飞还是能一点点啃穿外墙的,只是他的子弹也许够,却没那个时间。

门闩走过持枪戒备着的几个手下。他用枪口捅开了事先凿好的射孔,手下统一行动。瞄准镜里的高泊飞还在忘我地扫射着欠记的门框,压根儿没注意到二楼的这个小变化。门闩玩笑地用镜环套了一会儿高泊飞的额头,瞧了瞧那张狰狞到有些滑稽的脸,然后移上他的肩头。开枪。

高泊飞一只手猛往后一扬,一脑袋磕在枪机上。而欠记的二楼出现了一个个射孔和枪口。

高泊飞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捂着伤往回跑:“回教堂!回教堂!”

回教堂的路并不顺当,伴随着一串鬼叫惨呼和跌倒爬起。门闩开了最后一枪,打中了一只在教堂门外没来得及迈进去的脚后跟。来自斜上方的一枪打在他的射孔外沿,也够准,险些击中他的枪管。算好了射击位置的门闩走向一处窗口,撩开挂着的破布,立刻找到了他的目标:教堂顶上的枪手正专心致志瞄着他刚用过的射孔。这回门闩是要死不要伤了,那名枪手立时横担在楼顶的断墙上,他的枪从楼顶掉了下来。

门闩叫了一个手下过来:“盯住这里。”他吸了吸鼻子,“吃饭!”

教堂里痛声一片。高泊飞目瞪口呆地看着,由人给他裹着伤。总是刀头上过日子的人,不至于因疼痛而变色,但他脸上写满了“怎么会这样”的不解。

手下在给他汇报战况:“伤了七个,死了两个,油葫芦还躺在外边。”

高泊飞:“他们呢?”

手下:“没见着人。”

高泊飞猛然把手下推开,抄起一支枪。手下们惊阻,又一通地七嘴八舌:“去不得呀!”“那帮子坏鬼现在有炮楼子啦!”“不是咱们占着两棵树最好的地势吗?”“时光还不在……他们只有门闩。”

高泊飞愣了半晌,把枪摔了,赤手空拳冲向欠记。

这里还真在吃饭,分成两拨轮换着吃。

门闩拿着极长的筷子极大的碗,笑语指点:“那两位别干活啦,也都是欠老板的客人,一起吃点如何?”

那就是说你不吃也不行,芦焱和青山手里被塞上了碗筷,坐下。

门闩还给两人夹菜:“居然蹲进了一个战壕,这可不是那些同车同船的缘分能比的。两位干吗不早走呢?”

芦焱只管闷头吃。

青山:“行李又大又沉,走不了啊。”

门闩:“留得命在要紧,还要什么行李?”

青山一副肉而臭的神情:“那怎么行?一箱子都是我要捎回家的东西。老人家爱财如命,命不要了也得护着行李。”

芦焱莫名其妙,好在青山莫名其妙的话绝非第一回,他只管闷头吃。

门闩横一眼青山,拿筷子敲他:“那你就去死吧!”

青山唠唠叨叨地开始吃饭:“那我就去死啦。”

门闩再不说话,农民似的蹲在凳子上,扒一口饭,瞧一会儿青山,瞧一会儿芦焱。芦焱正发毛,在射孔边监视的天外山手下回过头来。

手下:“高泊飞出来啦。”

门闩端着个碗去看,还没忘了夹点菜。外头的高泊飞就像不知道几支枪瞄着他似的,虽是狼狈,却也豪勇,盯着欠记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个伤在地上的手下,拖起来就走。一帮子连教堂都不敢出的手下跟着他遮遮掩掩。

门闩连吃带点评:“高老大舍身救弟兄,嗯,再不搞点光棍花样他那黄沙会就要炸营了。这不叫屎胀挖茅坑吗?早干吗去了?”

手下拉栓上弹:“现在来一枪,就没有黄沙会了。”

门闩:“不要不要。和若水开了战,可还得看怎么打。时光爱打心理战,高泊飞肯定得死,可还要他那些手下连伤带残地回去,叫他们西北道不战自溃。”

他再从射孔里看去,高泊飞已经把重伤的手下拖进了教堂,顿时一片欢呼。

门闩不屑:“倒好像他们赢了似的。”他回到饭桌,“换班兄弟来吃吧。老高虽说是玩物丧志,这一晚上总还能搞些花样。”

正如门闩预料的,暮色西沉下,从教堂里拥出来黄沙会的人,推着抬着从教堂里起出的厚重家什,向着欠记胡乱射击。暮色下这场战斗实在有些不知所云。他们明面的目的是为了抢马,抢到马的人骑上,从军营那头的豁子骑走,堂堂的一个营盘被他们当了大道一般,还没断了对忙不迭搬开路障的史橛子们叫骂:“搬开!瞎了眼吗?没见老子帮你们打天外山的马匪吗?”没抢到马的黄沙会成员又退回了教堂。

子弹从斜上方穿透了欠记的窗户。门闩捅开了一个从没用过的射击孔,教堂顶上又有人了,又一次被他一枪撂倒。透过另一个射击孔看去,退回到教堂门口的黄沙会把扛出来的家什扔在那儿当作掩体,又使劲拖拽着一条绳索,绳索那头绑着那挺马克沁。

门闩瞄准绳子开枪,但打断一条绳子并不那么容易,枪东倒西歪地被拽回去了。

芦焱伏在灶边的柴火堆里,青山正在尽可能往身边堆更多的屏障。小欠没趴,靠了灶坐着在那抹着抹不完的眼泪,他那呆爹在枪声中哼哼着西北调。

射孔和被打穿的门窗里透入暮光。芦焱看看恨不得扎进柴堆里的青山。

墙边鏖战的天外山闷哼了一声——有一个人中弹了。他被人替下来到一边包扎,芦焱被踢了一脚,过去帮忙。后院的天外山瞄着远处奔纵的几骑,那是抢了马从后面包抄的黄沙会帮徒。

胡子三个被一串儿反绑在木桩子上,一个家伙使劲咬着自己的衣领,叼出一把软刀片。芦焱坐在灶边,灶里的余烬是屋里唯一的光线,墙边人影幢幢。

教堂里,高泊飞瘫在椅子上,呻吟呼痛的声音在这里都听得见。他已经被疲劳和失败折腾得濒临崩溃,眨巴着眼只想睡觉,只好拿烟头烧一下自己驱赶睡意,可疼得直挥的手还没放下,睡意又袭了上来。诸葛骡子三个还被吊在那里,诸葛骡子已经没声音了。

手下把两个呻吟的伤员抬了进来,这两位已经超出轻伤不下火线的底线了。

高泊飞:“怎么……”他扇着自己耳光驱赶哈欠,“抬这儿来了?”

手下:“外边搁不下了。”

高泊飞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挥着手让人放下。他意识到屋里少了个什么声音,便去听了听诸葛骡子的动静。

高泊飞:“他咋不哼那娘们儿曲子了?”

古轱辘:“他死啦。瞧在咱们待会儿同路的分上,把他解下来吧,到那头我们三个不欺负你。”

高泊飞怒发冲冠:“同路?”他拔枪给了诸葛骡子一枪。

钱串子大笑:“真好样的!好样的老大啊,你有种给活人一枪吗?”

高泊飞:“没种?”他开了一枪。

钱串子瞧着胸口的弹孔,惊异了一下,然后微笑:“你有种给自个儿一枪吗?”

高泊飞喘着粗气,放下枪,一时有些后悔,他没空去想有种没种的问题。

钱串子:“回头少埋点土,我怕盖厚被子,压得慌。”

然后他死了。古轱辘开始哼曲,一首西北丧葬的曲子。

高泊飞:“别唱!别唱啦!”他瞄着古轱辘的头。

古轱辘:“我改主意啦,赶紧上路,拦着他们两个先别喝孟婆汤,然后我们哥儿仨一块儿在奈何桥这头等你过来。”

他古怪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哼他的曲儿。高泊飞瞄着,喘着气,打了个寒噤。手下惊恐地看着,想拦又不敢拦,轻轻叫了一声“老大”。

高泊飞叫喊着冲了出去:“攻!攻!攻!我要割了门闩的眼皮,让他瞪着日头晒干他的眼珠子!”

监视着教堂的天外山帮徒瞧着从教堂门里一点点拱出来的那尊庞然大物,那是一张圣桌,层层叠叠钉上了好几层棉被。那桌子实在太大,把黄沙会们推在后边的马克沁遮得严严实实。

天外山手下:“门闩?”

门闩看了一眼:“最宝贝的牌桌子都拿出来了?”他听见来自客栈后面的零星枪声,“也不知道他到阴间是不是真戒得了牌局。”

那几名绕了大远道的黄沙会披着土色的布,在土坎上爬行。守着后院的天外山帮徒频频射击,这边也屡屡还击,成了一场谁也没奈何的对射。

这边,胡子们已经割断了绑缚他们的绳索,看着正伏在土墙边射击的帮徒,打算有所动作。赶来支援的门闩让他们停止了动作,仍然坐在那里装出一副挨绑的德行。

门闩将枪支在墙头,拉栓射击了三次,那三名黄沙会就等着天明后被收尸了。他的手下刚发现他的到来,而胡子们吓得直摇头。

门闩:“等你打中他们,寿星公都上吊了。”

他离开。而胡子三人决定继续静坐等待。

欠记的楼上不断扔出火把,照亮空地上渐渐逼近的威胁。零星地有人开枪,但裹着厚厚棉被的桌子有一拃厚,收效甚微。门闩的枪声听起来都带着沉稳,一个不慎露出半个身子的黄沙会倒地。

黄沙会的人已经习惯这种声音了:“又是门闩。”

高泊飞窝在桌子后咆哮:“老子有弟兄,怕他的炮头?再紧紧就成啦,拆了他的门,砸了他的闩!”

他那在一棵树嘚瑟过的掷弹筒总算用上了,这么近的距离,五〇炮弹准确地砸在欠记的土墙上。爆炸和弹片没法穿透几层实心土坏的墙体,可飞溅的烟雾和黄土在这夜色里足以让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高泊飞:“掀桌子!掀桌子!”

桌子被放正了,射手蜷缩在桌子下,掷弹筒还在一发发地制造着烟障,而机枪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对着门玩命扫射。

小欠店的门虽厚,也防不住重机枪子弹。一道道光线从被穿透的房门上透了过来,一个躲闪不及的天外山帮徒中弹倒下,这是第一个被黄沙会命中的门闩手下。他正好倒在芦焱身边,芦焱把他从子弹射界中拖开,摸了摸颈动脉,没气了。

抬起头,一个枪口对着他。门闩警惕地看着他:“别乱来。”

芦焱捡起死者扔下的枪递给门闩:“图什么?”

门闩:“有个人会告诉你,未来就是梦与梦的战争。”

芦焱:“什么梦要做到死人?”

门闩:“别问我。这个人又说,我是个从来不做梦的人。”

又一发炮弹落在门外,那扇很抗折腾的门摇摇欲坠。

门闩:“欠老板,老高腻上了你家房门,给是不给?”

小欠张口结舌:“给……给不给?”

门闩交代手下:“给时光发信号。高泊飞太壮,真耗他个半死咱们就死透啦。”

又一发炮弹在三角地炸开,桌子后早有预备的人们趁着硝烟站了起来,机枪是不能再扫啦,因为要冲锋。打头的一脚踢开散架的房门,两把盒子炮冲着门里的黑暗一通乱射,好不威风,一个纵身翻了进去。只听“啊呀”一声怪叫,顿时没影了。后边的人连三接四地冲进去,奇怪的声音也连三接四,直到最先冲进去的那位仁兄瓮声瓮气地在最下头怪叫:“撞你们的鬼!这么大个窟窿你们还非来填坑!”

屋里挖的坑再大也有限,几个人就已经给填满了。

高泊飞玩了命地大叫:“只管冲!拿了里头的活人填他们自个儿挖的坑!”火光一亮,门闩的脸在火光后一亮,好似点了根烟,然后伏在掩体后。“轰”的一响,从门里腾出一团烟雾,打得漫天的铁砂子,从门框为圆心的一个扇面里一个人也没跑掉。连在机枪后督战的高泊飞都挨了几颗铁砂,大骂:“你们还是民国的人吗?不是明朝的土炮就是前清的砂子枪!”

门闩在掩体后坐了起来,又划着了一根火柴。

高泊飞心胆俱裂:“退!退回去!”

这回退得比上次还狼狈,机枪又一次扔在当地,好容易从坑里挣扎出来的人又被追射,好在他们仍是重在击伤而非击毙。

门闩把空膛的火绳枪推在一边,点上一根烟。

监守在欠记后院的枪手百无聊赖听着前头的热火朝天,一名同僚探头嚷了一声“发信号”,然后立刻回去加入前头正酣的战局了。

手下嘀咕:“在这儿守头七,还不如让老子去打小日本呢。”

牢骚归牢骚,误事可不敢,他从怀里摸出一支信号枪对空发射。看着信号弹发射升空,他未及低头,就被胡子的两个手下架住了。胡子拔出他腰上的刺刀,割断他的咽喉。这家伙下刀极狠,像要把那颗头从颈子上切下来似的。

大沙锅,时光走得并不远,他栖身的山冈上甚至能瞧得见两棵树的教堂远影。

手下在休息,而时光擦着枪在等待,精神抖擞,就像他刚擦过的枪。

时光:“以后提醒我,别让门闩干这种耗人的事情。”

手下不解:“怎么啦?”

时光抱怨:“他太能耗啦。”

手下指着自两棵树方向升起的信号弹,实际上时光已经看见了。他一跃上马,手下擎着在当时很稀罕的电筒,这让这帮所谓的马匪看起来不伦不类。

时光:“等我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两棵树就是我们的!”

他狂驰而下,蹄声轰鸣。 nz4IDRead3aJfAHWF3Mz/FUJD/Yp57OMHMd4PFzNbpFY1vcUIybY7TljjXDZLaQ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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