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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外。

高泊飞手下:“有客人来!”

教堂顶上的枪手瞧着远远自荒原而来的车影,对着下面叫唤:“嚷你的断头气啊!老大没回来!”他看着载着巴东来的那挂车子驰进两棵树。

天已黑,两棵树就像死了一般。黄乎乎的马车驰来,从遇见时光后,这辆车一直在奔驰,车上坐着泥菩萨一样的巴东来和车夫。

巴东来爬下车,用力拍打着黄尘,又制造出一层风沙。然后打量着停车的地方,老赶车的人总是找个能息处做口岸,而停的这地儿,处于两棵树的外围,一边是一座酷似教堂也确实是教堂的地儿,却不伦不类挂了个“西北大饭店”的牌子,另一边是一座古已有之的黄土坯子建筑,支着个破破烂烂不知所以的“欠记”招牌,倒是很像个旅店,不过是在西北蛮荒中的一个大车店。

风舞狂沙,静得像闹鬼。一只巴掌静悄悄伸到巴东来眼前,巴东来惊叫一声。

车夫可怜巴巴地:“老爷子,您倒是开发个脚力钱吧,我今晚也不敢回去了。”

巴东来伸四个手指头。车夫直叫撞天冤:“哪有饭吃下去再讲价的理啊!早知道还要被马匪爷爷扒光了搜,十个我也不来啊!”

巴东来狠狠心:“五个就五个。”他细细地掏口袋。

车夫还真敬老,自去帮他搬箱子,先瞧他一眼:“欠记还是西北大饭店?”

巴东来先看那西北大饭店一眼,觉得怪异:“不伦不类,非妖即邪。欠记。”

车夫便帮他在欠记门口放了箱子,顺便还帮着砸了砸门,回头看见巴东来一脸恩赏递来的钱却快哭了。

车夫:“法币?我在边区过日子用啥法币?您能不能赏点边币?”

巴东来:“你自己去换,讨价时你也没说要边币。”

车夫:“我在边区跟您讨的价呀!”

巴东来:“咄!老夫坐正行直,哪有那样从逆的钱!”

门开了,店主小欠端着一张活一天算一天的脸,面瘫一般站在门后。

小欠:“老爷住店?”

巴东来就一手推门扎了进去,车夫也只好在后边伸着手跟着。

巴东来:“我是国民政府官派督教……”

然后他就势又出来了,车夫还在伸手跟着。

巴东来一脸厌憎:“是个大车店就要早说啊!有辱身份!”

车夫央告小欠:“你别关门,我就住大车店!”

巴东来昂首挺胸走向那西北大饭店,这儿的门倒是虚掩着,巴东来推门就入。

巴东来:“我是国民政府官派督教……”

“砰”的就是一声枪响,还在门外伸着双手的车夫掉头就跑,跳上马车快马加鞭,巴东来一步一晃把自个儿横挪出来时,马车大概已经跑出两棵树几里地了。

从西北大饭店里挪出来的巴东来一度让人以为他中了枪,僵着两条腿横着晃,表情木然目光呆滞,可人挪到欠记也倒下。

小欠:“西北大饭店是黄沙会的老爷们住的。”

巴东来:“我……我……我……”

小欠:“老爷要住店吗?”

巴东来呆看了眼箱子:“搬……搬……”

小欠伸了五个手指。

巴东来:“荒……荒唐。”

小欠:“这在两棵树就够买一桶水。两棵树就三样东西是不要钱的,吃沙子、吸气、吃枪子儿,人都说吃枪子儿是最省钱的。”

巴东来自个儿搬起了箱子进门,小欠关门。

大沙锅外,芦焱在荒原上奔跑,他听见的已不仅仅是狼泣,已经能听到那帮食肉兽的喘气和奔跑。他被一个牛头骨绊倒了,倒毙的牲口在大沙锅真是不缺。

芦焱爬起来,大声呼喝,挥舞着装了石子的水袋,软不软硬不硬酷似传说中的夜战八方藏刀式。从动静上听狼似乎离他远些了,但再靠过来是分分钟的事。

芦焱:“第四……第四……哪有第四,他们只说到三啊……”他气急败坏地使用着自己的脑子,“……但是绝不会只有三条规律的事情,因为随便两条规则相加就能出现四五六七八条规律,它们又能融合出无穷多的规律。好吧,我们一起想,大家一起想。”他对着黑暗中的狼群建议:“你们怕棍子,因为你们也不想受伤害……你们怕火,因为你们不知道火是什么……好吧,恐惧就是人……包括生物唯恐被未知事物伤害的心理……这有用吗?你们又不是野豆子花机关和擦擦。”

喘息和低吠来得更近了。芦焱突发奇想:“等等!你们怕鬼吗?”

情况没有改善。芦焱相当沮丧:“对,动物没有灵魂,自然不惧鬼魂——但是,你们怕妖吗?怕一种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生物?”

说干就干,芦焱把牛头骨顶在自己头上,配上他那身破布,还真是一个西北的乡巴狼们不可能见过的怪物。芦焱大叫,冲向黑暗,黑暗中的呜咽四散。

芦焱冲杀:“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为什么你们要像人类一样愚蠢?”

他大笑,怪叫,弄出各种的古怪动静,还真有追杀狼群三百里的余威,但他很快又跑了回来。

芦焱:“不对不对,两棵树在那边。”

他的旅程继续:不断地回头去用各种怪声和古怪的肢体动作吓唬狼群。

上海,天目山据点。芦淼听见门响,看见双车进来,微笑。

芦淼:“这回带什么了?”

双车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把一支枪扔在一边。

芦淼皱了皱眉:“你身上有血腥气,怎么啦?”

双车:“你真没听到?”

芦淼苦笑:“真希望你给我换个隔音差点的房间,我这人静极思动的。”

双车:“我刚亲手杀了船帮的那三个瘪三。”

芦淼没用多少时间来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一声:“不是讲和吗?”

双车:“讲和讲和,拉和老陈,你那娘们儿心思害死了我!船帮从开始就没生过和心,我这儿忙和头酒,他那儿调兵遣将,一口气拔了天目山三个点!”

芦淼:“你要去想为什么!以若水的智慧,以你们的实力,他会算不到真打就是跟屠先生拼根基?他会赔得连本带利全吐出来!他疯了?让屠先生抓这把柄?让日本人占这便宜?”

双车:“若水先生,我党自辛亥之前便在的元老,他和屠先生的纷争,轮不到我去想为什么。我只是个看门的,丢了就是丢了,丢了就唯我是问……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可能真得换房间,这个点我要放弃了。”

他拿起他的枪,出去。留下芦淼在那想着这超出预料的事态。

院子里很乱,而以前这是一个虽阴冷却也幽静有序的地方,所以如此是因为拥在院里坐着、站着的天目山帮众,很多人受了伤,很多人在包扎,很多人在保养武器,每一个人都从双车出来就盯着他,等着复仇的命令。

双车在众目睽睽下踱着,最后站住。

双车:“我妈临走时说,生了一个坏种。”

众人哄笑,倒颇有乌龟惜王八的意思:“双车老大,这院子里的又有几个好种?”“我妈使的词是孽种!”

双车:“每年她的忌日,我得做件好事。今天不是她的忌日,可我想明白了,她在乎的不是她的忌日,只是不想我忘了分辨好坏……你们还会分辨好坏吗?”

沉默。因为这不但像是好话,而且是要想一下才敢回答的话。

三进兵:“老大,做好做坏我们由不得自己,可好坏还会分辨啦。”

双车:“好吧,船帮的孙子现在放任占着上海的小日本都不管了,分出全部的力量来打咱们,这叫好还是叫坏?”

分辨别人的好坏总是很容易的,顿时一片激愤:“当然是坏!”“卖国贼!”“坏冒烟啦!”

双车:“那咱们要也放任小日本不管?腾出全部的人去打船帮的孙子,那叫好还是坏?”

沉默。自己的好坏不是那么好定格的。

三进兵:“……老大,做好做坏由不得我们。”

双车:“那咱们就去跟船帮拼一个血流成河吧,叫上海的地上地下全归了日本鬼子,连半壁江山都叫人夺了,这真他娘的不过是小小人情。”

沉默。这回真是彻底沉默,这话没法接。

双车:“天目山退守,这块地盘我们不要了,因为我们腾不出人手……”

他的话硬生生被八角马打断了,八角马递过那张电文纸时有一个十足的理由:“先生急电。”

先生电文一向简洁,但除了时光,怕没人敢只扫一眼,都得恭恭敬敬,看一遍再琢磨一遍,让每一个字都落进心底——双车这样做了,顿时噎住了。他看着八角马,因为八角马是看过电文的,八角马点头,以示没错。

双车:“……听……听好了。”他咳嗽了一声,以便不让自己的出尔反尔显得那么难堪,“先生急令,盯死共党,搁置日寇……若水通敌,剿灭船帮……逼他出来。”

干巴巴念完,干巴巴看着众人,众人也干巴巴地没反应。若是在双车的话前,这电文带来的多是快意的欢呼,可这是在话后。

双车:“先生的、先生的意图……”他真是窘得很,“……我之前领会有误……”

干巴巴的掌声响起,还是三进兵懂事。八角马应和,大家干巴巴地应和,掌声一片,连双车也在干巴巴地应和。

八角马举起了武器:“把船帮的破烂清出上海。”

终于有了轻微的欢呼和呼哨。而双车难以为继地离开。

双车:“……原来我们在上海不是要对付日本人的么?”他当然不敢让他的牢骚让任何人听见,“……原来我只是肠气不顺放了个响屁?”

西北,大沙锅外,行进着一支悲剧性的队伍,他们曾经英勇地战斗过,却中了敌军的奸计,他们艰难跋涉,在黄沙中找回自己生死与共的坐骑和伴侣,再相携相依奔向自己的故土——他们不是罗马的色雷斯军团,他们是高泊飞的黄沙会。

马只找回来一半,经常是两人共骑,真个是人乏马倦,粮水也差不多告竭了。自然,高泊飞风格的带队永远不会缺了骂骂咧咧。

“咱骑的是马是兔子啊?几枪就给惊得快跑到黄草甸了。”“喂得是少了点。”“不是天天都有两棵树的土著喂着吗?”“这帮子猪头马脸的玩意儿把那些土著当主子了吧?”

高泊飞自然是不屑与手下同骑的,只管悲凉地望着夜色:“等回了两棵树吧,看老子请出真正的撒手锏,看不灭了时光的九族。”右眼忽然狠跳了两下,他用手按住,听着远处的狼嚎,忽然觉得有些惊疑,“……什么人?”

他的手下还在那儿忙着打老马家官司,这份奇遇注定是要高泊飞独自经历了,一个高逾两米的家伙从黑暗里跳将出来,一身布带子缠得如同上古的巫师,最惊悚的是它的脑袋,完全是一颗硕大无朋的牛头骨,一边跌撞一边怪腔怪调地哼哼着。

牛头怪:“……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

高泊飞的眼瞪得有嘴那么大:“……牛……牛……”

牛头怪摇摇晃晃冲他而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

高泊飞惨叫:“牛……牛魔王啊!”

他策马就跑,那匹不当他是主子的马吃这一惊,一侧身就把他甩了下来。高泊飞总算还是个武夫,鬼叫声中趴在地上便是一枪,其准无比地命中那怪物额头,牛头怪仰天便倒,再无动静。

手下们顿时开了锅,有什么使什么,总之是对着老高惨叫的方向猛扣扳机。那名炮手更是神勇无比,一个接近操作极限的装填动作,五〇炮弹在几百米外的沙地上炸开——这回高泊飞不会挑他准头了。

只听得狼群呜咽,奔踏四散。

手下们发呆:“狼?”“呸!土狼怎会把老大惊成这样?”

几个人把高泊飞扶起来,他的一双腿像面条,东摇西晃总想打结,舌头也还在哆嗦:“我、我把牛魔王打死了。”

去摸他额头的手下挨了一记耳光,高泊飞神勇再复,双臂挥出一个分进包抄的手势。两翼的人极具战术素养地照着黑暗里莫名其妙地包抄过去,但直到高泊飞毛着胆拿枪管去捅地上那堆破布时,才发现目标并非远在天边。

芦焱无动静,在大沙锅被曝晒一个白昼,再举着个牛头跟狼群赛跑半个晚上,他从见着高泊飞这大救星的第一眼便魂飞魄散了。

一竿子高泊飞的手下七嘴八舌地钻研:“是个人。”“人拿个牛头干什么?”“是叫花子。”“叫花子拿个牛头干什么?”“是野人。”“野人拿个牛头干什么?”

高泊飞恼了,一记巴掌甩过去:“你们就不会说句别的?”

抓耳挠腮中终于有人换了个句式:“可不要是共党的种子吧?”

高泊飞举起巴掌:“共党的种子拿个牛头干什么?”但他迅速猛醒了,“这是时光的阴谋!”

手下:“时光的人拿个牛头干什么?”

高泊飞:“因为是个阴谋呀!时光那家伙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说到这个他就苦大仇深,狠给了芦焱一脚,“搜他!”

高泊飞在一边冥思苦想,手下的发现不断报了过来:“什么也没有。”“穷得连身上的虱子都饿死了。”“这家伙是不是我们搜过了?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全给割开了。”“这家伙的水袋子倒是不错。我要啦。”“袋子上咋有个天字?”

高泊飞顿悟,伸手抢了过来:“天外山!果然是时光这个缺德玩意儿!”

顿时群情激愤:“毙了他!”“咱们今天死了两个弟兄,还跑丢两个!”“这里天荒地远的,咱们宰了他时光也不会知道!”

高泊飞大怒:“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还怕他知道?”

他拔出手枪,蹲下,把芦焱揪起来,拿枪顶他的脑袋:“我不杀无名小辈——叫什么名字?”

芦焱与其说是晕厥,不如说是累得连睁眼的劲都没了:“……何思齐。”

高泊飞:“那你现在有名了。姓何的,要怨只怨你跟错了人。”

他扣动扳机,空膛击发。咬牙切齿又扣了一下,还是空膛。

手下体贴地递过自己的枪:“老大,你的枪坏啦。”

高泊飞得意地展示自己刚卸掉的弹匣:“蠢材!我没装弹夹子!”

手下讶然,算是让高老大的神鬼莫测搞糊涂了:“不是要宰他吗?”“杀了他没人知道的。”“……难道我们真不敢动时光的人?”

高泊飞顿时光火,敲上了弹匣就瞄那个敢胡说八道的。那位吓得直往同人身后躲,惊得一帮人把他抓住了往前推。

高泊飞:“我不敢动时光的人?这些年我没杀过时光的人?”

手下:“没有,老大。”“这个真没有。”

高泊飞:“我就……所以时光干吗把人送来给我杀?肯定没安好心!我会上他的当?我上过他的当?”

一群花了一整天跑个半死的人便诺诺连声:“没有!”“这个是真没有!”

高泊飞:“绑起来!扔到两棵树!我就不杀,倒看时光能奈我何!”

于是一群手下顿时忙活起来,把芦焱反绑了,并伴之以这样的评论:“绑个死结!多打几个死结!”“真的是没安好心。这家伙居然自备了绑他的绳子。”

高泊飞不由又惊疑了一回,且不管他。反绑了双手的芦焱被抬起来,悠几下,架在了马背上。

芦焱再一次诅咒他的同志:“……诸葛骡子,送什么不好,你偏送绳子。”

西北大饭店顶上的值夜枪手从昏昏欲睡中醒来,瞧着归来的那只小小马队,先瞄了一会儿,发现不对才开始吆喝口令:“英雄远泊!”

高泊飞手下:“壮士高飞!”

楼顶上顿时热闹起来,唯恐显不出惊喜和热情:“老大回来啦!孔二狗你完啦,牌神回来啦!”

那个两人共骑的小马队递次而进,除了坐着的还有两个横担在马上的:前者是芦焱,后者是古轱辘。

枪手:“咋人数马数都不对呀?”

高泊飞头也不抬对了楼顶怒斥:“闭上鸟嘴!”

芦焱被横推下马,摔出了一团黄尘。他有气无力地瞧着高泊飞们下马,引马归槽,两个人把绑来的古轱辘抬走,几个留守的大开了门出来迎接。

高泊飞想了却芦焱这桩心事:“把这家伙扔这儿由他去,看他还能搞什么花样!钱串子请来的财神关好了,虱子再小也是肉!”

几个迎出来的货“老大辛苦”“老大回来了”地说着废话。

高泊飞:“输赢咋样了?”

手下:“孔二狗正山中无老虎呢!”

高泊飞顿时技痒难耐:“看老子把你们通吃!”

一群人跟了猴急的老大,入了门,关上门,空地上除了一个芦焱啥也没了。

良久,芦焱把自己拱了起来,脚下如踩了棉花。这块三角地的尽头,军营那隅,一束强光射了过来,来自军营里的守备者。芦焱往那边晃了两步,便听见“别过来”的尖叫和拉栓声。那便是不该去的,西北大饭店他自是不会进去找打的,目标便只能是那门前一灯如豆的欠记。

十几米的距离,不知被芦焱踩出了多少个脚印,除了横着走的,还有倒着走的。

芦焱把脑袋磕在门上,权作敲门,声音哑得把自己都吓着了:“住店……”

然后他再也撑不住了,直挺挺扑了下去,脑袋在门上磕出砰然一记大响。

大沙锅。诸葛骡子醒来。他比昨天要舒服多了,他不再被当车横板一样挂在车框子中间了,虽然仍被绑在车框上,但车竖起来了,他也终于头上脚下了。

摧残了他一天的人们在休息,勤奋的门闩远远地在与操作电台的马匪交头接耳,诸葛骡子第一眼看见的是时光。他透过肿胀的眼缝看着时光,那家伙像芦焱一样在凝视着初升的朝阳。时光很快觉察,向他走了过来。

时光:“有话要说?”

诸葛骡子:“记得……记得喂骡子。”

时光:“放心,骡子跟着我们肯定比跟着你吃得好。”

诸葛骡子点点头,闭眼。

时光:“别闭眼啊,我知道一个人像你这样能活多久。这多半是你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多好看。”

诸葛骡子:“……我闭上眼,就能看见我最想看见的东西。”

时光耸耸肩,门闩有点急促地走过来,时光转过身。

门闩:“先生电文,我们跟若水开战了。”

时光笑得像是等到了收获的播种者:“叫所有人起来。”

门闩:“先生没有告诉我们具体该怎么做。”

时光:“因为先生得留出时间,跟那些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笨蛋废话——把若水老怪的势力清出西北,就像出门要穿鞋一样简单。”

他去把自己披挂成一个马匪:“高泊飞的日子到头了。”

门闩把这支也许是大沙锅最具杀伤力的暗流势力招呼起来。

两棵树,欠记旅店,芦焱醒了,他发现自己幸运地躺在一张大通铺上,更幸运的是店主小欠正端着一碗米汤在往他嘴里灌,芦焱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猛喝几口那甘霖玉露,而小欠发现他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碗挪开,放在不远处的桌上。芦焱挣扎,很不幸地发现自己并未被松绑,于是又摔回铺上。

小欠审视他:此人是否有害?是否有钱?芦焱亦瞪着小欠,搞不清自己是否仍是一个囚徒。

小欠:“你说,你要住店?”

芦焱茫然,想着自己晕厥之前的事情:“……对,我要住店。”

小欠:“你有钱吗?”

芦焱:“我……你是不是先把我松开了再说这个?”

小欠摇头:“是黄沙会的老爷绑的你。”

芦焱:“是他们绑的,我也不认得他们。可你要我这样子住你的店吗?”

小欠:“我不打紧的。”

芦焱:“……可我很打紧啊!”

小欠:“黄沙会高老爷说由你去,由你去,这绳子你能解就自己解,别人不能管。我只管你住店,你有钱吗?”

芦焱:“这是啥道理啊?我们中间也没隔着一条河啊!”

小欠:“在两棵树讨生活,就只有这个道理。”

外头忽然响起“欠揍的,快来干活”的暴喝,小欠“来啦来啦”地应着,出门时慌得让门槛绊了一跤。

芦焱终于有空打量这房间,最平常的那种土坯垒的大车店,特点是一切都很笨重。芦焱所在的屋子有通铺和一些破烂家什,外间则是一间跟灶房不分的堂屋,放上几副破桌椅便充作吃饭的地儿。与诸葛骡子的马棚相比,这里不算赤贫,却让芦焱有一种废墟的错觉:两棵树远比一棵树要大,却无处不透露着精神上的荒芜。

芦焱此时最关心的是那颗半截钉在墙里的蚂蟥钉,在他的臆想里,那半截伸出来的尖头应该是能帮他挑开绳结的。说干就干,一张凳子被他反手一寸寸搬运过去,然后跳上去够那钉头。

从窗户里看出去,小欠正打了井水,挑到对面西北大饭店,倒在那边的饮马槽里——他和芦焱眼瞪眼地看了一回。

小欠:“不要上吊。”

芦焱气极:“要上吊我也先得解了这鬼绳子!”

小欠又挑着一担水往对过送:“别吊在我店里头。”

芦焱懒得理他,继续他反手钉子解绳结的杂技。

外堂的咆哮:“你这是黑店!”

芦焱摔在地上——那声音太熟悉了:多年的冤家巴东来。

小欠的父亲拉着原始而笨重的风箱,脸上的皱纹如荒原上密布的沟壑,他和小欠看上去有点父子相——都像是活死人。

风箱嘎嘎地响,火苗嘶嘶地冒。欠爹听着巴东来叫嚣,巴东来边叫边往火里吐唾沫。店里还有三个人,一样事不关己地在吃饭,只有巴东来在外堂龙行虎步大发雷霆,环行的中心是饭桌上盘子里冒着热气的两个鸡蛋。

巴东来:“你这是白日行劫!”

欠爹:“行劫用不着晚上嘛,趁着光亮好办事嘛。”

巴东来:“鸡蛋五角大洋一个?这是公鸡下的蛋吗?我从一棵树来,那是匪区,你知道五角大洋在一棵树可以买到什么?”他比画着,“这么大的生蛋母鸡,两只!这里是两棵树啊!国民政府的地方!是王道乐土!乐土!”

欠爹:“乐土东西就贵嘛。”

巴东来:“我只有边币了,我给你边币。”

芦焱打里屋偷看着。

欠爹:“边币在这就是纸嘛。”

巴东来:“好吧,君子过桥,各让一步,我给你国币。”

欠爹:“擦屁股纸嘛。”

巴东来又惊又喜又怒:“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立刻拿片子送官法办!”

欠爹:“没有法的,这里枪就是法嘛。不会办的,自己人嘛。”

巴东来怒喝:“谁和你这样无耻刁民自己人!”

欠爹:“没和你自己人嘛,我跟官自己人嘛,每星期都交太平税嘛。”

巴东来愣了,愣一晌,很失气势地坐下。

欠爹:“不给银圆就不是给钱嘛,不给钱就不要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两棵树有黄沙会,有天外山,有官兵,碰见生人最喜欢先开枪再问名,出去就是个死嘛。”

巴东来犯了愣,嘀嘀咕咕地:“给我点盐。盐不要钱吧?”

欠爹:“盐比蛋贵嘛。”

巴东来:“算了。”

他低着头剥他的连壳蛋。

芦焱回到屋里,先找着剩下那半碗米汤,一口吸了个精光。他现在对两棵树的生存法则已经有概念了。然后继续去与那绳子较劲,一边玩杂耍一边骂诸葛骡子:“活见鬼的诸葛骡子,车子都快要散架了,一根绳子倒这么结实!”他终于把绳结戳进了钉子头里,正要使劲,踩脚的凳子却散了架。芦焱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蠢的事情:他把自己挂墙上了。

门响,在外头餐毕的三个人进来,看他们布皮混搭的穿着和什么都塞的褡裢,像走西口的行商,却阴鸷精悍,严肃板正,说话口音纯正。

“我们为什么要住这种虫子住的店?”“住在高那里,除了牌九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他每天都想赢我们的钱。他说没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可外边那讨厌的老人就是一棵树来的。高在敷衍我们。”“他让我想起他们一战即溃的军队……”

他们瞧见芦焱,表情一时古怪至极,三人倒有两人去摸家伙。打头的络腮胡子伸手止住,当头的就是不一样,瞧得出人是被挂在墙上的。

芦焱苦笑,诱之以利:“……有谁想要一条结实的绳子?”

胡子:“两棵树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这样破的店里,住的人居然比虱子还多。”

一个手势,分出一个人去把着门,另一个把芦焱又搜了一个遍,但在四小时内被搜过三次,要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也算奇迹了。于是搜身的手下看着他的头儿,做出个割喉的动作。

芦焱:“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晾衣服!”

络腮胡子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不知自个儿是否漏了底,摇头,一时蹙着眉嘬着唇好生为难。

咳嗽清痰嘀咕牢骚。伴着这一切动静,巴东来在外边猛烈地推着门,门没闩,但是被看门的手下死死把着。

巴东来:“喂,新来之人,我可是老住客了!后到的堵着先来的是何道理?”

胡子怕了他的大喊大叫,手一挥放他进来。

巴东来悻悻的,不看人,只顾唠叨:“小人之地,君子远离。你没见过读书人?”胡子便将目光转开了,他们三个遮着芦焱。巴东来连头都不抬,径直奔了大通铺,把自个儿的大箱子打开翻着,嘴里“片子,名帖,关文,证件”地念念有词。

胡子实在没耐心瞧一个老头子摸摸索索,挥手:“我们去找高。”

三个人出去。芦焱挂着,很没奈何地瞧着巴东来拿出文具,舔开笔头,眉飞色舞写自个儿的名帖。

巴东来:“营房里的军爷们该起了吧?”他起身直趋窗前。

芦焱寻思这回总该被看见了,硬了头皮等待一阵暴风骤雨来袭。老家伙却仍是不抬头,到得窗边把了窗棂照外瞧,离芦焱也就一尺之遥,却是背着身的。

芦焱:“……哎……”

巴东来猛烈地咳嗽,芦焱直担心他咳死过去,那位却精神健旺地直奔铺边,把片子名帖关文证件一股脑儿都拿了,颠颠地瞧着自己脚尖往外走。

芦焱:“……我说!”

巴东来:“嘿嘿。”

芦焱瞧他背在身后乱抖的右手,顿时气得一口血都要倒冲出来了:他手指间夹着一片黄黄绿绿的东西——诸葛骡子受青山之命从他这儿拿走的毒药。

芦焱:“我说!”

巴东来:“……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巴东来优哉游哉地走出去。芦焱气得快要炸了他四下寻找能让他自由的办法,好追出去把那位他见过最缺德的人碎尸万段。

好吧,那些文具还扔在桌上,其中有一把裁纸刀。芦焱使劲用屁股拱墙,他用尽招数把自己从墙上拔出来,一屁股摔在地上。他爬起来,奔着那把裁纸刀而去。割着绳子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两棵树醒来了,虽然不知道过去它是什么样子,但在各方势力入驻把它变成一个治内的土匪镇之后,上午十点至十一点它仍在打着哈欠。

一棵树是散在参差山坎上一个荒村,两棵树则是由村落主体、驻军营地和黄沙会占据的教堂形成的一个歪斜的三角地,教堂与欠记平行,各踞一角。斜上方原本的镇子出口,有着鹿砦拒马铁刺卷儿和枪位,恹恹地飘着青天白日旗,那一片民居多年前就被驻军征用,现在这里是曾经化名巴东来的青山的目的地。

青山出了欠记,先把四下尽收眼底,包括那些恶形恶状的所谓镇民、三角地各自摊位上的天外山和黄沙会势力,也包括那些恶狠狠将他打量的眼神,而芦焱还在屋里拔河。

青山摇头晃脑,仍是一副巴东来的德行:“人心胜却山川险,好个恶地。”屋里大响,芦焱把自己拔摔在地上。青山微笑:“人不轻狂枉少年,好个傻瓜。”又顺便看了一眼十几米外不善地打量他的胡子,“没看过读书人?”

胡子没理他,三人向教堂行去。

青山哼哼地往军营走:“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

驻军排长史橛子和几个兵颇不情愿地站在营口,旁的同僚搬开层层叠叠的鹿砦拒马,给他们清出一条出去的道。但史橛子们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扒住一个同僚们正要合上的拒马。

史橛子:“可是连长,我这眼皮子直跳啊。”

连长和颜悦色一个个指头给他扳开:“例行巡防,例行。自古匪怕兵,咱们堂堂驻军,总不能被两棵树当成假的。”

史橛子:“他们怕吗?他们过来说一声上峰命令,咱们就地拆编了。”

连长一边挥手一边安慰:“所以忍是门大学问,所以他们不好意思动咱们。去吧去吧,你史橛子只要别走偏了就不会有事。拿出军威来。”他起了个调子,“风云起,山河动……”

史橛子和两位下属便原地踢踏着,唱着陆军军歌,只是总不好一直在原地踢踏,总得绕开外边又挡了一层的鹿砦拒马往镇上去。

史橛子:“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所谓巡防便是取教堂与欠记为一点,军营门口为一点,来回走一趟中线。出了军营门口,便得直面那些极不友善还自备枪火的所谓镇民,来自黄沙会和天外山的冷眼一扫,再有枪栓一响,踏步成了小踏步,小踏步成了碎步,碎步成了蹑步。

史橛子:“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他实在当不过那些恶意目光,“变纵队变纵队。”

下属反应比他快,立刻排到了他身后,史橛子赶紧退一步,把自己夹在两人中间。

下属:“史排长,打仗我们冲前头,排队你得站前头啊!”

史橛子气得竖起两个发抖的手指,终于无话。

“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踏踏地又往前走。

中间的下属较有安全感,评头论足:“今儿有点不对啊。”

后边的下属觉得自个儿跑起来最快,也有安全感:“咋个不对呀?”

中间的:“往常擦枪图省事,搬出来全是短家伙,今儿擦的全是长火呀。”

后边的:“打吧打吧,打死一方,少几个骑在咱们头上的。”

史橛子瞧瞧左右,尖声咆哮:“别说啦!打起来咱们是在火线上的!”

下属立刻噤声。史橛子跟左边随时搂火的点点头,跟右边指在枪上的赔个笑,当对方哼一声把脑袋转开,他心里便松下一大块。

但有这么一个人跟他点了点头:“有礼有礼。”

史橛子:“嗯?老乡,不是两棵树的?”

青山捋胡子:“然。”

史橛子:“去哪里贵干?”

青山愉快地点头画圈子:“我军营地。申关报文,告老还乡。”

史橛子:“哦。来来,我带你去。”

青山傻傻地过来,被史橛子亲热地拍打着肩,让在前边——现在史橛子也有肉盾了。

青山:“真是仁义之师啊——哎哎,不敢占先。”

史橛子:“我们西北人礼节重,客大走先。”

青山:“真是礼仪之邦哪——营房不是在那头吗?”

史橛子:“先带你看看两棵树的名胜,走吧走吧。”

这个超奇怪的组合继续他们的巡防。

巡防小队终于到达他们的直线终点,也是双方势力的对峙处。史橛子尽可能不去看那虎视眈眈的两方,因为任何多余的信号都可能导致擦枪走火。

史橛子:“老先生你看,这就是两棵树看得到的名胜,大沙锅。”

青山感慨:“真是荒凉……可我就是从大沙锅过来的呀。”

史橛子:“现在送你去军营。”

向后转,两个下属比泥鳅还滑,立刻溜到了他身后,有青山做肉盾,史橛子也不计较。但是他瞧见高泊飞的手下从教堂里搬出几口大箱子,极度缺觉的高泊飞哈欠连天跟在后边,再后边是阴郁的胡子三人——那三位,窝在教堂里头看着。

史橛子直觉不妙:“走,快走。”

高泊飞的手下动作很快,箱子里是拆开的几大块枪械原件,三两下他们便装出一挺水冷的马克沁重机枪,又灌了水又接了弹链,只等着高泊飞来剪彩。

史橛子们已经近乎小跑了。

高泊飞就座,也不打哈欠了:“钟排长慢走。我这撒手锏比你们营里的如何?”

史橛子:“通杀!无敌啦!”他踢踢绊绊地小声催促,“快走,快走!”

弹链接上,高泊飞拉开枪机,第一个就瞄穿军装的弟兄。几个兵已经撒开腿跑了,青山被他们扔在后边。高泊飞倒跟驻军架梁子,机枪瞄上对面的天外山帮徒。

枪口下的天外山人平淡而生硬地僵持着,对眼前的局面做没看见状。高泊飞有些气馁——虽然不至于来个尸横遍地,但也不至于像昨天连个拿着天字水袋的芦焱也不敢杀。于是顺手一指,偏了天外山们三十度,轰轰烈烈一个长连射。弹壳飞迸,荒漠上崩起一道近人高的沙墙。歇火,枪筒子袅袅地冒着蒸汽。高泊飞大笑:“天外山的孙子们,告诉时光,这样的撒手锏老子有的是!让他快带着你们龟子龟孙回大沙锅吃土去吧!”

天外山顿散。

高泊飞只觉得昨天一口恶气去尽:“这个管用。架门口镇关,老子回头再弄门炮来跟它配对儿。”

黄沙会群情振奋。那教堂门里的胡子三人摇头入屋。驻军的巡防小队这工夫已经跑到营口了,险没撞在鹿砦上,青山跟他们裹着一起进去。

芦焱终于割断了绳索,揉着解放了的手腕。枪声让他直趋窗边,只是在一片呼喊喝彩的黄沙会人士中他看不出个究竟。

忙活完黄沙会马槽子的小欠进来。

芦焱:“什么声音?”

小欠:“黄沙会和天外山的老爷天天都要擦枪的,擦枪自然要试枪的。”他瞧了瞧窗外,“今儿是黄沙会老爷赢了。”

芦焱:“两棵树一直就这样?”

他看着高泊飞志得意满地进门,他的手下在教堂门口架上机枪。

小欠:“先来的黄沙会,后来的天外山,最先来的兵老爷都得靠边站。”穷人对于财产真是目光如炬,他第一眼便瞧见那个喝空了的汤碗,第二眼瞧见墙上被芦焱生拔出来的一个大土坑,“绳子不是我的,你割了就割了。你喝了米汤,你在铺上躺过,你还弄坏了墙。”

芦焱:“我喝了米汤,躺了铺,弄坏了墙。我没银圆,没国币,我都被人搜过三次身了,连边币也没有。你怎么办?”

能咋办?小欠发了半会子呆,颓然坐下。

小欠:“……就不该让你进来的,不该喂你喝米汤……我又财迷心窍了。”

芦焱也觉得理亏:“你记账,我回头加倍还。”他想起自己的前程来,“能还得上我一定还。”

小欠:“黄沙会老爷也这么说,他们来吃顿便饭,我们勒半月裤带子。两棵树就三样东西不要钱,吸气、吃沙子、吃枪子儿……他们高兴时说走的时候还,不高兴时说枪子儿上还。”

芦焱安慰:“我不可能枪子儿上还,因为我也是个吃枪子儿的。”

小欠一肚子怨气:“我以为方圆几百里没店,才开的这西北大饭店。可自打两边老爷擦上了枪,十之八九是开给耗子住。”

芦焱讶然:“不是欠记吗?对面才是西北大饭店。”

小欠顿时伤心:“哪个做生意的开店叫欠记啊?本来是西北大饭店,黄沙会高老爷说敢在他眼前称大?天天揍,打了一礼拜,把牌子摘到他那头去了。还让我的店不许叫别的名字,欠记,欠揍的欠……”

芦焱哑然,只想着鼓舞人心:“这个……能顶一个星期,你很……坚强。”

小欠:“我疯啦?”他展示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揍第一顿我就摘牌了。老爷们说债能欠,打不能欠,天天来,又打了六天……”

芦焱真是无语了,沉默了一会儿,径去脱鞋。

小欠:“你没钱,不能上铺睡。”

芦焱没理他,扯下破袜子,一个古旧的戒指套在脚趾上,他摘下来。

芦焱:“三次没搜到,第四次就保不住了。我妈留的纪念,本想充作回家的路费……不过我怕是走不了多远了。”

小欠立刻没了所有的悲戚,抢过去,毫不嫌弃地放嘴里咬了一口。

芦焱哭笑不得:“别光看金子,镶的东西最值钱。”他苦笑,“你就是在变着法子让我掏钱,我现在也穷得除了同情心啥也没有了。”

小欠:“这东西值钱。”

芦焱稍觉虚荣:“在西北够换一个店。”

小欠:“够你住到明天下午,饭钱另算。”

芦焱瞪着他:“……我连同情心也没有啦。”

小欠:“自打来了两帮老爷,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啦,没干活的人,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两棵树的鸡顶别处羊的价钱,人顶枪子儿的价钱。”

芦焱:“……我帮你修墙。”

小欠:“这个我自己来。”

芦焱:“我只是想都走到这儿了,总该留个记号,不是喝风放屁到此一游的那种。”他笑了笑,“放心,这个我不要钱。”

两棵树军营里,青山恭顺地站在连长桌边,史橛子恭顺地在他身后站着。青山一件件掏着过两棵树的理论上必需之物:“在下的拜帖,在下的名片,在下的证件,在下的……”

连长吃着东西,不耐烦地冲史橛子挥着手:“你等在这里干什么?”

史橛子:“黄沙会开枪啦!”

连长:“高泊飞火性大,时常得泄泄。走吧走吧。”

史橛子:“这回枪很大。”

连长:“火大枪就大嘛,你把咱们的沙袋再垒厚点就好啦。”

他挥着手,史橛子只好出去。连长翻眼瞧着青山。

青山:“……在下的路条,在下的……”

连长挥着的手改成捏着的手指头:“在下就是你。别在下啦——我的呢?”

青山:“在下的手表。”

连座大人看也不看:“想走?除了黄沙会天外山的大侠,这里是个人都想走,我都想走。”

青山:“那军爷和在下何不结伴而行?沿途烹羊煮酒……”

连长把食物放了,猛拍了一下桌子:“装傻!这几天我放行的只有一个!说是家世显赫,到老子这里也是路条和银子并肩往上递!”

青山:“说到家世,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

连长又拍了一下桌子:“县教育部?”

青山:“隶属教育部。”

连长:“你就是南京教育部办公室里生出来的娃也不管用!——四百!”

青山惊喜,付钱,顺便拿回来自己的手表。

连长快把个桌子拍塌了,这回是连环掌:“国币四百?你老东西拿得出手,我收得了这种丧心病狂的钱吗?”

青山:“我有边币。”

连长:“纸做的东西都不收!四百什么你自己想去!”

青山:“搞教育的没钱。”

连长:“跟你的县教育部说去。”

青山:“在下是四十多年的寒士,两袖子的清风啊。”

连长:“跟你袖子说去。”

青山:“二百。天地在上,良心为大,不能被钱伤着。”

连长:“白痴都能数到三。不伤老子的良心难道要伤老子的钱?”

两个不要脸的互相瞪着。

青山忽然诡秘地一笑:“那我送你一桩功劳。”

芦焱蹲在欠记屋外和泥,他瞧着这个奇怪的镇子,从天外山闪人之后,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黄沙会也回去继续他们无尽的牌局,只有几个人在教堂门口摆弄高泊飞的新玩具。芦焱居然觉出一种古怪的恬静和惬意,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东西。

小欠出来,脸板得像块木头,上手就去夺他的工具。芦焱笑嘻嘻地不让他夺。

小欠无奈:“你不要干这个。”

芦焱:“我现在是能干点儿就干点儿,因为猛觉得,这半辈子真没干啥对别人有用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我们把太多时间用在争吵和无所谓的事情上了。为了庆祝一个皇帝的生日,我们就烧掉了一百年的时间,再不干点儿真有用的,我们就要连我们孙子的时间也烧掉了……”

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在和谁说话呢?再看小欠,也确实茫然得很。

小欠:“烧……时间?”

芦焱:“……比喻,比喻。我教学生,一帮坏小鬼。”他怀念地叹口气。

小欠:“……那什么叫……干点儿真有用的?”

芦焱自我解嘲:“修你的房子,比如说。”

他打着干哈哈,抱着他的泥进屋,小欠追进,芦焱自然是去糊那被他拔出个大坑来的土墙,好在小欠这店没别的,就是土坯墙厚,半尺多深的土窟窿里那墙看来仍有厚度。但小欠这回坚决把工具给抢过去了。

芦焱抹着一身泥打哈哈:“我的房子比你的破,所以经常要补,我是熟手。”

小欠:“我不想欠情。”他开始自己干活。

芦焱:“这算什么欠情?”

小欠:“什么都不要欠人家的。欠了,明天我就不好意思赶你。”

芦焱终于笑不出来了,哑着:“我不用你赶的,总不能兔子口里夺食。”

小欠:“难道你不是个兔子?兔子当然只好兔子口里夺食。”

再度无话。而芦焱瞧着一辆马车从大沙锅驶来,不是他常坐的那种光板儿车,是有身份的人坐的那种带篷的客车。

芦焱:“你来生意啦。”

小欠头也不抬地抹着泥:“不是我的生意。”

芦焱还没搞懂他何出此言,一辆轿车从关卡里驶了出来,而那辆马车已在三角地上停下,然后芦焱有点儿错乱:卞融从马车上下来,一身欧版的女式骑装。轿车上下来的司机和老妈子早在一边恭顺接引,卞融上车,轿车驶向关卡。

芦焱心情复杂,怀念、不平、怀疑:“她……那个人就这样过关了?”

小欠:“能有那样一辆车来这荒地里接的人——当然不是个兔子。”

车里的卞融,衣衫光鲜,神采全无,那副破碎之后拼合出来的淡漠像是崔百岁和擦擦的尸体还就在旁边。

芦焱喃喃:“……走好啊,很有同情心的阿拉西安人。”

小欠和他的爹开始吃饭,桌上两个大碗,两人稀里呼噜。芦焱过来的时候欠爹仍在吃,而小欠把碗遮了。

小欠:“就做了两个人的,你要吃我另外做。”他补充,“另外交钱。”

芦焱忍不住看了眼那碗里,看得有点感伤:“洋芋擦擦,好东西啊。”他饥肠雷鸣,“可是我不饿。老板贵姓?”

小欠确定芦焱确无夺食之心,又开始稀里呼噜:“贱得没姓。小欠。”

芦焱愣了一忽儿:“小倩?两棵树的风俗是男用女名好养活吗?”

小欠:“欠揍的欠。”

芦焱恍然:“也是黄沙会赏的名?那本名……”

小欠:“你叫出来我就要挨揍的,不会告诉你。”

芦焱也就认了:“好吧,欠老板,被掏空了口袋的客人总是最不受欢迎的客人,所以你能告诉我怎么离开两棵树吗?”

小欠吃着,不假思索:“出不去的,你只有死在这儿。”

芦焱:“如果动动嘴就能救人,那我甘愿说到舌头断掉。”

小欠沉默,少顷:“高老爷说由你去,趁着他还没改口,你赶紧往回走。”

芦焱:“那不行。我要回家,我家又不在大沙锅。”

小欠:“宰了再一扔,你家不就在大沙锅了?”他三两口吃完,站起来,“大沙锅就两棵树一条官道,路条、关文、钱,一个不能少,不走官道就是杀人当切草的匪道,路条关文用不着了,更多的钱,认得马匪老爷——你当我不想走?人要知足才能活嘛。”

芦焱:“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可您能不能指条兔子走的道?”

小欠刚要说话,发现碗里还有一口,赶紧先吃了,再要开口,门被猛然推开。

小欠:“我什么也没说!”

他第一时间钻到了桌子底下,欠爹吃得慢,抱了碗也钻到桌子底下。两个兵拿枪托子把芦焱叉在桌上,第三个兵冲上来,芦焱第四次被搜身。这回搜他的人真有收获,没费啥事就将那把裁纸刀擎过两个头高。

青山惊喜地大叫——芦焱这时才看到他是第四个进来的:“我就说过他身藏凶械,心存歹意的!”

芦焱气结,被叉着还强把个脑袋扭过来:“巴东来!”

青山:“在一棵树我就瞧你不对了!什么何思齐,果然是在缉日久的……”

芦焱愣了一下,他现在正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了:“……巴东来!”

青山:“逃兵!”

芦焱再愣:“……有没有人跟你说祝你跑肚拉稀,鬼上身鬼掐脖子那会儿没药,见天儿头痛脑热?”

他说这话时旁边的兵一点没闲着,于是芦焱又被绑上了——连喉结一块绑的。

青山:“说了。我说谢谢,走好。”

芦焱被架将出去。

两棵树军营,芦焱被叉到连座大人的桌子上。

士兵踊跃地送上那把裁纸刀:“疑犯身怀利器,属下险遭不测!”

连长大人就拿那刀修指甲,凑到一个很近的距离,与其说看不如说嗅——顺便摸了摸肥瘦。

连长:“逃兵?”

青山:“逃兵!”

连长:“为什么逃?”

青山:“自然是畏罪潜逃!”

连长:“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青山:“自然是为非作歹,残害乡亲!”

连长:“放屁!叫什么名字?”

青山:“霍四古!”

芦焱讶然,那是他曾在西北军使过的假名。看着青山那一闪即逝的诡异神色,芦焱除了莫名其妙和愤怒之外,仿佛还看出了点别的。

连长忍无可忍地擂着桌子:“老子哪句在问你?你是霍四古?你是军部都派人来查过的霍四古?老子一索子把你捆到上峰那里去!”

青山忙往一边闪了:“老夫巴东来,真正君子人。”

连长:“你要是君子人老子只好是岳爷爷了!——霍四古,你也不是个好货,临战脱逃,流窜西北。我电话里跟上头核实过,确有此案。”他凑近了芦焱,“我倒纳闷儿了,每年都要逃掉万万千千,你惹的啥乱子?一个人渣渣能让军部派人来查?”

芦焱翻白眼。

连长:“装死是没用的。”

芦焱只好哑哑作声,给他看勒着喉结的绳子。

连长:“这哪个玄孙子绑的?这是要送上去的人!你当他是毙了就完的逃兵?”

士兵赶紧跑过来,绑虽然没松了,喉咙总算不勒着了。

芦焱:“我……我……”他盯上了桌上连座吃剩的半个饼:“我能吃吗?”

连长:“不能。”

芦焱:“那你先预备条绳子,结实点的。”

这里看来是不缺逃兵,屋里绳子现成,忙找一条:“快说快说。”

芦焱:“像绑我一样把你自个儿绑上,我说起来就方便了。”

连座愣完便大怒,从桌上捞起什物就打,芦焱惨叫。

芦焱:“我是要说啊!一个逃兵被追三年,自然是大事啊!知道这大秘密的都得像我一样被绑去军部啊!别打啦!再打我就说啦!”

连长连忙停手了:“闭嘴!别说!”

芦焱:“那你给我那个饼。”

连座气得直挥手,让当兵的把饼喂了给芦焱,昼夜以来芦焱终于得到第一份固体食物。

青山:“军爷,他竟然诈唬于你!”

连长:“你懂个屁,这是两棵树!拍死个蚊子搞不好都是托塔天王的亲戚!这就是两棵树!”他对着当兵的大叫,“车预备好没有?赶紧把这瘟神送了!”

士兵:“正预备着呢!”他跑出去。

芦焱:“给口水喝,要不我还是想说。”

连长:“给他给他!”他冲着门外嚷,“车再没好老子把你们的四爪换成轮子!”

士兵跑了回来:“好了好了!”

芦焱被架了出去。一辆卡车已轰轰隆隆地打着了火,芦焱被架上后厢。

连长大人还在对车里大声叮嘱:“到团里别忘了说,这货是我黄大伟亲手抓到的!”他想起又一桩要紧事来,“一定要说,老子打抓到他就给他嘴上贴了封条!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他想起又一桩要紧事来,“一定要说,功劳姓黄的不抢,可他们要记得说过老黄来这鬼两棵树,只待一年!”

随车押送的史橛子只好把头点作捣蒜一般。而芦焱坐在后厢里,有点茫然——青山只是在屋边站了,拄着手杖,全无上车的意思。无论芦焱如何讨厌青山,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重要,重要太多。

青山仍是那副乖戾神情,却忽然浮出一丝又伤感又调皮的笑意。那让芦焱自己也有了些说不清的触动,而青山在他的注视下将头转了开去。

连长大人终于交代了最后一句:“一定要私下里说!”

他终于拍打着车门放行。但那辆车在驶动的瞬间就歪了,照着他碾了过去。

连长大惊,屁股后一堆汽油桶挡着,他急中生智,一头扎进了油桶里。然后卡车撞翻了油桶,四个车轮死鱼一样瘪塌塌的。司机总算踩住了刹车,一帮兵忙着在一堆汽油桶中找连长。

连长从某个油桶里钻出来,大骂:“搞什么吊死鬼?你史橛子牌桌上的事要拿到这里来见红么?”

司机和史橛子顶着满脑门子骂,跳下来检查汽车,而芦焱在这一团糟中看见青山低头思忖,面无表情。

原因很简单,史橛子站起身诉冤:“真不怪我!四个胎全给戳透了!”

司机抱怨:“开过来还好着呢!四个胎呀,要换可得不少时间!”

连长气得只管大骂:“拖出去毙啦!拖出去毙啦!”

史橛子小声:“连长,咱们可不要是踩了外头那两帮爷的坟头?”

连座一愣,先看营外的三角地,再看破胎,再瞄一眼车厢,人最怕的就是自个儿的想象,顿时脸色大变。

当兵的又打屋里跑了出来:“连长,团里电话。”

连长忙不迭地进去。

青山已经平静,看着自个儿拿杖头在地上捣的坑,好似他跟这事没相干。

连长匆匆出来,先看芦焱一眼,然后目光游移,啥都在看,又啥都没在看。

连长:“搞错啦!放啦!营座说霍四古早两年就伏法啦!”

芦焱又被推下了车,松绑,在背上猛推一把。

而连长对青山却没啥畏惧:“你个老匹夫!谎报军情,害老子触霉头!叉出去!”

青山一边挨叉一边喊冤:“老夫报国心切呀!这人设馆传孽,败坏纲常……”

连长:“你杀价心切才是真的!告诉你,老子现在数到四了,一个都不能少!叉了!”

推搡芦焱的就一个,来叉青山的倒有三个,青山被叉得连奔带蹦,被轰出营房。

两棵树街道上,时值正午,烈日炽人。高泊飞又在擦枪中大胜一局,两棵树的三角地上几乎无人。芦焱没精打采地走着,盯着前边垂头丧气的青山。那位似乎很有意用沉默来酝酿芦焱的怒火。

芦焱:“我有个爹。”

青山:“我也有……过。”

芦焱:“……还有个哥——麻烦您别说您也有。”

青山摇头不迭:“我没有。”

芦焱:“谢谢……在家时,觉得他们自私腐朽,可逃命时,他们成了我在世上最想的人,直到遇见您——世上我想念的人您排第一,他们屈居二三。”

青山干笑:“这个马屁拍得太受之有愧了。还有吗?”

芦焱:“想,是因为您好像铁了心不让我搞懂哪怕一件事情。您准也知道,人要是攒了太多搞不懂的事,就会怄成火气怨气,而您好像铁了心把我怄成颗炸弹。托您的福,我知道了最让人牵肠挂肚的不是亲情,是疑惑。”

青山:“老人家最怕肠胃不好,我让你说得直抽抽。”

芦焱:“我都开始想巴东来了,他只让人觉着不可理喻,您可是能把活人气得烧成一个烟囱。是您让我留在一棵树?打哪儿知道我叫芦焱?连我在西北军使过霍四古的假名您都知道?您知道的事还有多少?您今儿这通折腾到底图啥?您知道您欠我多少个说法?”

青山只笑:“多到咱们让逮兔子的打了去,我还在忙着给你说法。说法?世上没说法可还得做的事多了去啦,先做了再说。”

芦焱:“四年就等来这么句人生至理?这样神头鬼脑的话,我爹骂人时能给出上百句,还都押韵的。”

青山:“那他就是神汉啦!我可是为着找个说法跑了半个地球,一明白这个理我就先做了共党再说。”

芦焱忍着没上当:“所以您打算给我扯上半个地球?”

青山:“好吧,眼前的事我可以先给你个说法。统一战线不是空话。西北军要分成三茬,至少有一茬是向着我们的。我要不查清你的前史敢把你做种子?小屠最喜欢不过的那股子劲头……”

芦焱:“小屠是谁?”

青山:“世上你第四牵肠挂肚的屠先生啊。”

芦焱噎了一下,决定沉默。

青山:“所以他的人上哪儿抓人都不解释,西北军也有了个霍四古的糊涂记录——正好废物利用,只要出了两棵树,西北军又有咱们的内应,那就是天高任鸟飞。”

芦焱:“那您怎么又不上车?”

青山:“上你那囚车?老夫乃买得起票的上人巴东来,不是你这样的私藏夹带。”

芦焱:“……那怎么又被赶了出来?”

青山轻描淡写:“问得我真是老脸无光。我寻思这两棵树天下三分,该有咱们钻的缝隙。没曾想驻军里不但有他们的人,还是个心快手快的狠货,先弄坏卡车让咱们进退不得,再靠他的渠道封掉西北军里咱们的渠道。这趟出来真是觉得天下英雄出后辈……哦哦,我不是说你呀。”

芦焱:“……不是说三茬就有一茬是咱们的人吗?”

青山毫不客气地:“傻呀!那就是说还有两茬是他们的人!”

芦焱再度无语。青山忽然手搭凉棚,照大沙锅眺望:“糟糕!”

芦焱:“我想知道的是……”

青山:“真正的杀星来啦!”

芦焱:“……您总这么东拉西扯干什么呀?”

青山:“你没看见大沙锅里的烟尘?赶紧走!回欠记!大风浪来啦!”

他匆匆进店。芦焱莫名其妙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沙锅,直到确定青山不是故弄玄虚——大沙锅里远远飘着渐近的烟尘。

时光神采奕奕地骑在队首,他一向精力充沛得过剩,何况昨天他还有很充足的休息。门闩自然是他身边的长随,他的98K步枪提在手上。

这队雁翅形的精骑以缓慢的速度接近两棵树,缓慢是为了有条不紊,也为了迁就他们身后那辆骡车的速度。挂在骡车上的是奄奄一息的诸葛骡子。

教堂顶上的黄沙会枪手猛拉着那口破钟。

枪手:“时光来啦!时光来啦!时光来啦!”看来他打算喊到破嗓子。

教堂门口的黄沙会帮徒狂乱地安装着他们的马克沁——这事怨他们自己,前头玩完了他们把枪给卸开了,而当威胁来临的时候他们装枪的速度慢了足足两倍。

高泊飞从教堂里冲出来,一边往自个儿身上绑扎着武装。一堆人跟在他后边,而窗户缝里有胡子三人在窥看。

高泊飞:“老子没跟你们说过人待的地方吗?——谁他妈的把枪卸啦?”

扎堆儿的手下终于散开,至少是各寻掩蔽处,参差高低从土岗子到教堂里外。而那几个装枪的都脑袋冒烟了。

黄沙会手下:“……玩嘛,老大。”

高泊飞:“玩玩玩!老子怎么从来不玩?”

他裹在衣服里的一张骨牌掉在地上,而时光在这样一团混乱中一马当先驰入空场。 HCt5AhGhXERj5iD3AXQC3EZHTvLl16RRm4fuqBt7DHCJ6xOHUzn7hxu/Q1ekNM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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