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一棵树。
卫生队长大声地喊着号子,衣服搭在肩上当垫子,一件破背心下裸着两只小细胳臂。面临匪患?这真让这小知识分子兴奋得失眠了。
卫生队长:“嘿哟嘿嘿嘿嘿嘿哟嘿!打马匪呀!有大炮呀!嘿嘿嘿哟嘿嘿嘿哟嘿!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尽管大炮就是一棵刨铣过的老树干,掏空了,铁圈箍着,不炸膛的话能喷那么几下。但他老哥营造出来的这个早晨一定能让一棵树的人们记上十几年,《国际歌》声震四野,老中青女人孩子全上,装上土的袋子就是垒堆,各家掏弄出来的破烂成就了街垒,几十年前的老土炮被架在村口,再用重重重物压住了,免得它砰一下便跳成二踢脚。
巴东来跟周围挥着手杖,漫空叫骂:“反贼!乱民!古制私造床弩便是死罪!你们竟连火炮也有私藏!匹夫!竖子!村愚!”
没人理他。人们忙着往那粗劣到极点的炮管里装填火药、石子和任何能找到的尖硬物,卞融把她收缴回来的药瓶砸成玻璃片,直到心痛不已的古轱辘给她拿来粗陶罐子破瓷碗。
芦焱思虑重重地出现,第一眼便被震惊了,然后他成了刺杀屠先生的那个年轻人。“我来帮你们!”
他嚷嚷着去跟一扇可以做路障的磨盘玩了一会儿蚍蜉撼树的游戏,结果是豆爹随手就把磨搬夹走了。芦焱毫不知耻地跟在全无觉察的豆爹身后做着助手,看上去倒像要把磨盘从豆爹手里抢回来。他大声地跟人一起嚎着《国际歌》,直到险些被诸葛骡子绊一个马趴。
诸葛骡子整理着骡车,耷拉着眼皮梳理着鞭子:“你在干什么?”
芦焱:“防马匪呀!”
诸葛骡子:“不知道马匪为啥来的?怕苍蝇就把屎拉屋外去!”
言之有理。芦焱老实了:“怎么走?”
诸葛骡子:“我要知道你怎么走,我被逮了,你脖子上的东西稳当吗?”
言之有理。芦焱转身,遭遇了一个大惊奇——巴东来在他身后,一开口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奇。
巴东来:“阁下是此地劣童的先生?”
那位一向是明知故问的,但芦焱错愕而没能示好,痛失讨好巴东来的绝好机会:“我……只是偶尔教他们几个字。”
巴东来:“请跟我来。”
芦焱跟着,这前所未有的客气比诸葛骡子更让他迷茫。
芦焱:“您老这是……”
巴东来:“你且观望。到用得着你时再出手。”
芦焱纳闷儿得脑门上都要生烟了,好在巴东来等待的对象已经来了:野豆子和洋芋擦擦合伙拖着一根刚砍下的大树枝子走过来,巴东来白日阴魂一般扑将上去,先逮住了野豆子。
野豆子大叫:“干什么干什么?”
巴东来:“不要动!我要查你身上有没有违例禁藏的物品!”
芦焱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您老不能把气撒孩子身上吧?”
巴东来:“呔!韩非子曰: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
这老小子总让自己介乎似有理又极无理之间,芦焱苦笑,只好挥着手让挣扎不休的野豆子稍安。
芦焱:“您总不成在几岁孩子身上查出枪支烟土来。”
树杈子做的弹弓、几只死虫子、泥巴团子是野豆子身上搜出的零碎,巴东来炫耀地向芦焱展示弹弓,真是让后者哭笑不得。再去搜擦擦时,擦擦掉头就跑,巴东来追上去就是几下,擦擦大哭。
巴东来骂一声:“痴肥蠢物。”然后开始搜查。
几颗花生、炒蚕豆,一个泥阿福……然后巴东来屁股上着了一下。
这一脚来自后来的花机关,芦焱昨儿的教育算是深入人心了,花机关现在是把擦擦当了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一脚下去,叉腰站了。
花机关:“老妖怪!他们三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巴东来“赤匪孽畜”地大骂一声,舍却擦擦不要了。他抓住花机关时干脆是用掐的,花机关鬼叫,就是不哭。然后巴东来从花机关身上搜出了所谓的教科书和一颗子弹。
这通闹腾早就惹来一堆旁观者了。巴东来惊喜交加,把子弹高举了:“看见没有?幼齿蒙童,身怀这样杀人利器!朗朗乾坤,人心昭昭,这叫什么……”
花机关大叫:“那是我要送给野豆子的!”
屁股上又着一记,这回是野豆子瞧不得花机关挨揍,使出一个头槌。
巴东来哎哟一声,顿失花机关。
几个小的腿短跑不快,转起弯却是肉陀螺一般。
巴东来冲芦焱叫唤:“给我抓牢!这样逆悖尊长的东西该用蘸盐鞭子抽!”
芦焱初时在忍,后来倒是在瞧那三个如何互相匡护:“您还是收了神通吧,比您小了半百的孩子都没叫帮手呢。”他倒也骂那几个,“你们几个,以后再叫年长的人老什么,我一个打你们三个!”
“啪嗒”一下,芦焱的后脑被巴东来拿那书打了一下,倒没别的意思,只是老家伙乐于用这倨傲态度跟他这下等人打招呼。
芦焱回头,忍着气:“还给我。方圆几十里,这是唯一一本教科书。”
巴东来又给了他一下:“抓住他们。我跟上头呈文,你做正份的教书先生。”
芦焱:“书还我……我一直当您只是固执,您刚打掉我最后一点敬重心。”
巴东来又给他一下:“拿国民政府正份的薪水。”
芦焱:“那您呈文帮他们要点真正的教科书,哪怕是《三字经》。”
巴东来又给他一下:“这样贩夫走卒的糟烂地方,岂不玷污了圣人之书!”
芦焱忍够了,拧住巴东来把书抢了过来,好容易剪贴在一起的文字图画早散落了:“要打人您去捡块圣人的砖坯,干吗使我们贩夫走卒的教科书?”
巴东来惊怒交加,这回挥过来的是手杖。芦焱终于爆发了,两个人扭在一起。巴东来手杖狂挥,芦焱挨着,只是对一个花甲之人总是下不去拳头,只好不轻不重地推搡。
巴东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芦焱:“我不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是没地位没身份连延安都没去过的野路子教书匠何思齐!”
巴东来:“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芦焱:“您就是通往黑夜的漫长旅程!”
巴东来失足,两人滚作一团。
大沙锅外,高泊飞的探子正在向高泊飞报告。与时光一伙相比,高泊飞及其下属真是从外在到内在都酷似真正的马匪。
探子:“一棵树连个人毛也没有出来,倒是村口拖了土炮设防。也不知道按惯例晌午派东沟的马车还会不会派。”
高泊飞对镜整理着络腮胡子犯愁:“昨儿半天就劫杀了四个,今儿一个都没发市。这可不好。”
手下也愁:“说不定是打草惊蛇了?”
高泊飞推开镜子:“会个成语就乱用!你哪里知道我的计谋!共党这所谓种子是千年才出一回的宝贝,最妙就在只要死了,他就不是种子也是种子!我巴不得杀他百八十个,回头报上去,还用得着在这三棵树之间的大沙锅玩沙子吗?”
一帮人顿时惊艳和发愁:“可不嘛!上哪儿干一票大的去?”
高泊飞也玩着胡子直发愁。
一棵树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场不大成功的打架的最后阶段:因为并不是刺刀见红的打,所以双方各自保持了一定的畏惧,而未泄出去的怒气又让双方都有点不依不饶,但开山第一拳的意气却又已经泄出去了。巴东来没受任何外伤,受伤的是他那不管怎样都能伤到的自尊,以及滚得与大地同色的衣服。他拄了杖在前头气呼呼走着,速度之快有点像逃跑。
巴东来:“革出学堂!永不录用!”
芦焱后头跟着,虽额头上叫杖敲青了一块,却是一个胜者的姿态。
芦焱:“您录用过我吗?学堂在哪儿呀?我在田埂上教他们认的一二三四!”
自然少不了跟着望闲望呆的,芦焱的肩膀都快被表示赞许的拍打给拍肿了。
巴东来望空咆哮:“无尊无卑的妖魔国度!”
芦焱:“我们贩夫走卒没见识,敬事不敬人!敬卫生队为的他给治病!敬剧社为的他给演戏!您要尊要卑的哪怕教我们认个尊字卑字呢?您个堂堂的督教……我说您去哪儿呀?我不跟您打!我真对不起您,不该跟我爹一般大的人打……我说您倒是要去哪儿呀?”
他算是知道巴东来要去哪儿了:此地从来是夜不闭户的,是民风淳朴也实在是耗子进门都得含着两泡眼泪出来,而巴东来一头扎进了……芦焱的狗窝。然后就听见叮当二五,尘土飞扬,芦焱那土坯加木板造就的家当就连野豆子都可以摧毁之,巴东来转眼就在一堆土坯和木板上猛蹦猛跳了。
巴东来:“革籍!充军!你快过来打死我!老夫死也是死在你屋里的一个厉鬼!老夫死了你也不得好活!你们一帮匹夫瞧清楚了,老夫是为匡扶正义而死!”
芦焱气极反笑,挡住几个终于看不过去想要插手的村民。他瞧了瞧从一棵树无论哪个角度都望得见的漠漠黄土:那一片浩渺已经等了他一天了。
芦焱:“留给您啦,别闪了腰!”他转身从人群里退出来,那嘀咕仅是对自己的,“我该走了。”
野豆子、花机关、洋芋擦擦本来被人群挡在后边,现在,他们无限景仰地瞪着他。
芦焱苦笑:“昨天我就跟你们说过的。”
野豆子:“昨天说过的!你真的能一个打我们三个!”
芦焱摇头,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把夺回来的书交回给花机关。
芦焱:“昨天我就说过,老师要走了。”
芦焱还是没有走。他缩在一棵树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村人来来往往,倒还真没几个看见他的。而豆爹抱一堆东西,小跑着过去,又倒跑着回来。
豆爹:“哎呀何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芦焱:“因为我在哪儿都会被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豆爹大悟:“哦。那你怎么在这儿?”
芦焱:“……因为我不想老被人问你啥时走。”
豆爹大悟:“哦。那你啥时走?”
芦焱只好去接豆爹手上的东西:“这是从我屋里抢出来的?”
豆爹:“抢啥,你走啦老妖怪也走啦,捡就行啦。”
芦焱:“以后别在孩子们面前叫老妖怪,有天他们也会这么叫您。”
豆爹:“对。以后叫他老王八。”
他得意得嘿嘿直笑。一棵树的人们总是那么擅长让人无语,芦焱决定打理自己那堆破烂,被豆爹拣出来的东西并没啥实用性,但不妨碍豆爹很好奇地在一边问“这啥呀?那啥呀?”
芦焱:“豆爹,麻烦您找古老板讨个器皿,我路上解渴。”
豆爹哎哎地去了。芦焱终于得空,能从某件破衣服里子里翻出他绝不放手的宝物——那片跟了他十三年的毒药。不留意间,卞融出现在他的身旁。
卞融:“你怎么在这儿?”
芦焱忙把毒药藏了:“……因为我很喜欢被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卞融:“我才不想知道呢。那你啥时走?”
芦焱叹口气:“……你们……这么闹腾,我也不知道晌午去东沟的车走不走。”
卞融:“走吧?马匪哪敢在红区边沿久待?皮队长就会胡来。那你什么时候走?”
芦焱:“……我希望马上走。”
卞融幽幽叹一口气,表达才是她真关心的:“没想到你还走在我之前。”
芦焱:“我不信你真要走。”
卞融:“我昨天非常受伤害——算了,我都习惯啦。”
芦焱:“你能让西北的风沙停下吗?你不能。你只能种棵树,种点这,干点那,等着这里见点绿色。改变是最耗时间的事情,还随时有可能被你想改变的人和事改变。”
卞融:“你根本不懂。我又不像你在西北土生土长。不过你今天不错,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狂风大作……”
芦焱:“和一个六十多的老头打架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他摸摸额上的肿块,“这老头下手真狠。”
卞融根本不在乎芦焱的以此为耻:“所以你真的可以来找我。”
芦焱:“西安?”
卞融犹豫了一下:“西安。”
芦焱:“我一定会去。”
卞融:“你一定要来……好臭!”
芦焱看着卞融的身后,诸葛骡子停下了骡车,拍打着自己。那飞扬之中,定有一半以上是有关粪便的内容。
卞融:“我先走了。”
卞融匆匆逃逸。诸葛骡子讪笑着过来。
诸葛骡子:“你老可是真会走。临走了还玩个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为地方上除一大害。巴东来这会儿正在村公所坐地打滚,说老脸丧尽,乞骸骨还乡,大伙一起拍巴掌,说多年没这么好看的戏了。”
芦焱直苦笑:“一下没忍住……其实他字写得不错,那些涂鸦常被我就地给学生做习字范本。”
诸葛骡子:“总之打得好打得妙。”
芦焱:“他都跟我爹一个年纪了。”他倒想起件蹊跷事,“卞融是种子吗?”
诸葛骡子:“谁?那女流?”他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我们做种子的难道都是真嫌自己命长的人?”
芦焱也被诸葛骡子的吓一跳吓了一跳:“她是对面的人?”
诸葛骡子:“她是对面的人?……真的?那可是咱们的幸事!”
芦焱算是明白了:“得了得了,我明白了。”
诸葛骡子:“她有问题,那问题全是她自己脑袋里的问题,这样的人谁敢用?由得她满嘴上海腔地说自己西安来的——阿拉西安人。”
芦焱告饶:“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走?难道真一车坐到东沟,然后……”
诸葛骡子:“别跟我说你的然后,这样等我熬到了再没然后那会儿,也不会连累你的然后。”
芦焱默然:“……说得对。”
诸葛骡子便毫不客气地逐客:“青山让我们都尽快走,落单的兔子好杀得很。”然后他伸出一只手,“还有句话是青山单对你说的——交出来。”
芦焱愣了:“交什么?”
诸葛骡子:“那个有钱买不到的好玩意儿,那个让我们能自个儿选择死法的好东西呀。”
芦焱错愕,他知道交什么了。他伸出手,手指间捏着那片毒药,但并没松手——诸葛骡子当然老实不客气给他掰开了。十三年来第一次失去那物件,芦焱顿时空落落的。
诸葛骡子打量赞叹:“真真的宝贝啊。有这宝贝,还怕什么酷刑惨死,车裂凌迟?地狱到天堂也就是咬一牙瞪一眼的距离。”
芦焱:“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诸葛骡子:“送死的人来了,是不是?不是想死的人来了。”
芦焱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却咬出了半个笑容。那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情绪,后来他忍无可忍地开始大笑,噙着泪花。
诸葛骡子:“你笑了,你听得懂了。你现在是种子了。”他转身上了骡车,拿起他的鞭子,“何先生一路走好!少小离家老大回呀!”
芦焱:“命给了你们,连个死法都给我拿走了。”
诸葛骡子看看他,从车上捞了条绳子扔给他:“拿一还一。”
芦焱没好气看着脚下那条绳子:“拿来上吊?”
诸葛骡子:“绑行李啊。你瞅着都像个稻草人了,顺便还能让人拿来绑你。”
芦焱冲着扬尘远去的骡车叫唤:“谢您吉言哪!”
远处,高泊飞一行下马,只留一骑,牵着所有空下来的马被牵去安全之地。
这是近现代步枪骑兵的典型打法。匍匐着掩进荒沟的黄沙会们终于显示出他们也是受过一定军事训练的。高泊飞拿望远镜瞄着一棵树的村口,那尊土炮旁边只有老皮等寥寥几人了,一棵树的人们在防患未然之事上从来缺乏耐性。
高泊飞:“这就是咱们离开西北的通途了,狠家伙拿出来。”
手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长筒形袋子,打里边掏出一个日式的八九掷弹筒。
而芦焱现在成了一个旅人,包袱皮用绳子绑了,斜背在身上,长衫没穿,因为路上可以用来遮遮烈日。他走过一棵树的街道,与巴东来的斗殴曾让他成为一个一小时内的热点人物,现在热点已经过去。他心情复杂地向出嫁当日便守寡的花儿欠了欠身,转头发现豆爹醉倒在古轱辘的门前。话倒是带到了,古轱辘拿着一个细绳系了的大号瓶子过来,那瓶子几十年前大概是装香槟的,现在和芦焱一样沦落。
古轱辘:“何先生,你要的器皿。”
芦焱惊了一下:“这么大?给个羊尿泡就可以了。”
古轱辘:“羊尿泡不好用。一直照顾生意,我只好给你多年的珍藏。水已经装上了。”
芦焱:“是水不是酒?”
古轱辘:“本来想装酒。后来一想你老骂小店卖的就是水,省了。”
芦焱苦笑,现在他像一个去打批发酱油的叫花子了。他走向驿站,驿站是村口与那尊土炮几近平行的一个大号马棚,形同一棵树的公交站。但芦焱拐到村口就站住了,他的全部的学生都巴巴地站在那里。
芦焱:“回去!”
全体大哭,无须酝酿。芦焱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他这次走完全是逃之夭夭。
芦焱:“我只是你们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最差劲的老师!有哪个老师跟学生说我一个能打你们三个的?”
全体大哭。
芦焱只好竭尽全力向着驿站的马车嚎叫:“走吗?”
所谓的驿马车比诸葛骡子的坐乘豪华得多,就是说它的轮子是真轮子而不是两个锅盖。车上已经满满当当地坐了人:“还差一个屁股!……你嚎什么?”
芦焱连忙补上自己的屁股,接着嚎:“走啊!快走啊!”
他不敢看,但他实在没法不看那个声震四野的队列,于是他死死地抱着他的破行李,在马车的加速中用变了音的嗓子鬼喊鬼叫:“我想起个事来!那天你们问我魑魅魍魉怎么念,我说离未罔两——错啦!我不是好老师,连好学生都不是,我后来查啦,是魑魅魍魉!”
哭声渐远。芦焱瞧着那个队列,瞧着老皮在土炮边和卞融说话,瞧着岗上阴森森拄着拐杖瞪着他的巴东来。黄土在移动,一棵树在走远。
芦焱:“我一定会回来!否则我不得好死!”
这不算谎言,却很是无赖,但总算让他好受了些。他揉了揉眼睛,总算把眼睛从他的学生身上挪开,然后看见马车刚路过的土沟里拱起了一团,“嗵”的一声,像是把人的吞咽声放大了一百倍。
高泊飞的人掀开身上罩的土黄布,向着村口射出了第一发掷弹筒。
芦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马匪!!!”
马夫是第二个,立刻狠甩了两鞭子,陡然加速中一车人滚作了一堆,而赶车佬大有要把马车跑散的意思。
芦焱瞧着那发五十毫米炮弹在村口爆炸,看上去像是在他的学生中间爆炸的——还好那只是个视像错觉。他的学生们四散,卞融冲过来想让他们逃向一个统一的方向,村口的人往村里跑,而村里有人冲出来,和老皮一起去操作他们的土炮。
芦焱大叫,尽管没一个听众:“带他们回去!把他们带回去!!”
高泊飞的炮手在装填第二发炮弹。
卞融并非一个缺乏勇气的人,第一发炮弹后她在硝烟黄尘中仍在试图把四散的孩子们引向村里,而高泊飞们射来的流弹已经在周围纷飞。
她高举一只手:“都看着我的手!把手举起来!好啦!跟着我的手一起回去!”
而最无所畏惧的是擦擦,这家伙索性在研究第一发炮弹造成的弹坑,试图在里边找个纪念品。卞融清脆的女声吸引起了他,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卞融身后,准备像以往那样,享受女性回身时发出的一声尖叫。
他得逞了——卞融尖叫:“别站在我后边!……”
第二发炮弹炸开,离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除了簌簌落下的土块并无大碍。
卞融:“去那里!和你的同学待在一起!”
擦擦便企鹅似的摇晃着走向卞融所指的方向。没走几步,一头拱在地上。卞融尖叫,嚎哭,她在野豆子几个的帮助下把擦擦翻过来以便救护。擦擦一脸无害的笑容,把从自己身上摸出来的弹片递到她手里。卞融把弹片摔开,对着就此咽气的擦擦尖叫和哭泣。
老皮一伙在那使足了劲搬动着土炮,没法快得起来,他们的土炮只有一个炮身,没有炮架子。
马车上的芦焱已经疯了,他还看得见肉山似的擦擦、嚎哭的卞融,还有周围几个呆若木鸡的他的学生。
芦焱:“让我下去让我……”
他打算跳下飞驰的马车,但一次猛烈的颠簸,他被几只手一起拽住,一车人滚作一团,他无法抽身下车。
迎面的山弯里冲出来又一帮马匪,嘴里呐喊着并无实意的战斗号子。马车夫狂热地挥鞭,心里觉得这回死定了。那帮马匪却在堪堪相撞时玩出个几径分流,把这一车人视若无睹地抛开,直冲着一棵树方向去了。
马匪和一棵树的叠影是芦焱对一棵树最后的印象。在芦焱的想法中一棵树一定要被屠村了。
被几只手牢牢抓住的芦焱冲着车边掠过的马匪大叫:“我杀了你们!只要没死我就杀了你们!”
他被同车掩住了嘴。
在一棵树村口,老皮高举了拳头,往下的猛力一挫中险些伤了胳膊:“开炮!”
醺醺然的豆爹点着了药捻,然后掩住耳朵。一堆掩耳朵的人中间,威严依旧的老皮有点尴尬:药捻子烧进去就没动静了。
老皮:“坏啦?”
“轰”的一声,他们所待的几米方圆都被漆黑的药烟笼罩了。空中似乎有几万只马蜂飞过——超音速的。老皮黑头黑脸巍然屹立。豆爹们黑头黑脸呆若木鸡。
那个古怪到超自然的声音让高泊飞的人统统趴地,听着它从晴空中掠过,远去,然后苍蝇都没砸死一个,湮没荒野。
半截锅铲子不翼而降,掉在高泊飞屁股后边。作为杀伤破片而言,它实在还是太大太重了些。
高泊飞目瞪口呆拿枪管捅了一下:“……娘们儿炒菜的玩意儿也拿来打人?”
手下:“有了红军撑腰,这帮乡巴佬怕是够胆把咱们灭啦。”
高泊飞跑去踢打他的炮手泄愤:“我让你炸掉那个土炮!炸掉那个土炮!”
炮手申辩:“这是小日本的破玩意儿啊!”
村外,时光在疾驰中与门闩并缰。
时光:“门闩,打掉看马的!”
门闩:“要结这梁子吗?”
时光:“这样滥杀不合我们的意!高泊飞只要杀人邀功,我们是要拿到真正的种子!”
门闩便领会了——如果他能在马上用带瞄准镜的步枪精确射击,那他一定是王母娘娘养的。所以他减速,在奔驰中下马,顺势仆地,几乎在刚开镜时就砰了一枪。
在高泊飞大后方守着马群的黄沙会手下惨叫着抱腿倒地。
时光纵缰驰向马群,左一枪,右一枪,把惊驰的马群轰向荒漠。
村口,豆爹们还在忙着装填他们的土炮,那真是个跟搬家装修一样烦琐的工程。老皮得到了一杆老掉牙的土枪,很想展现他百步穿杨的枪法。
村民:“皮队长,村东有马匪突进来啦!古老板被绑票啦!”
老皮调枪东向,远超他这火砂枪射距之外,一个马匪扛着人回到高泊飞阵地:扛的自然是古轱辘。老皮凝神瞄准,大伙屏息等待。
老皮忽然愤怒大叫:“这鬼枪的准星长哪儿了?”
众皆哑然。
村民:“村里也有马匪突进来啦!”
老皮也顾不得准星了,瞧着几骑从村里冲向他们这里,砰的一枪,身外五尺之地腾起一片黄沙。好在那新来的几骑也没理他,一个个冲进他们阵地,跳下马便扑进他们的阵地与高泊飞们对射。
老皮开始欢呼:“咱红军的骑兵来啦!从老远的地方连夜赶过来啦!”
顿时一片欢腾。
土沟里,钱串子把人事不省的古轱辘反绑了,上司高泊飞在一边看稀奇。
高泊飞:“这什么东西?”
钱串子:“一棵树开店的古老板。”
高泊飞顿悟:“当差顺便发财?钱串子你会算账!”
钱串子:“跟高会长学的乖。”
高泊飞美得顺便摸了摸钱串子的头,那头却连滚带爬带来了扫兴消息。
手下:“会长,天外山的人惊散了咱们马匹!”
高泊飞惊了,刚爬出土沟,一枪飞来,让他立刻趴在地上:“这帮乡巴佬咋拉泡屎工夫就学会打仗啦?”
他骂咧咧地擎着望远镜看去,大后方的荒漠上,一个受伤的手下正在痛呼哀号,马跑得只剩远影,而时光一伙正斜刺里散去。
高泊飞:“时光你太损啦!真心想让我走到两棵树?”他放了望远镜鬼叫,“还打个奶奶呀!快去追马!”
黄沙会稀稀拉拉跑向遥不可及的马屁股,红军的枪法却不是吹的,让他们在沟畔又留下两具尸体。
零散的枪声终也歇息,一棵树的村口黄尘多于硝烟,一地狼藉,满目疮痍。卞融守在擦擦身边一直没动过,她还在啜泣。那几个孩子也不曾动过。
红军队长的呼喝声在尘烟中起伏:“报告伤亡!报告伤亡!”一个小小的人影扑过来,被他抱起——他是花机关的父亲。
而一名红军战士晕厥在自己的阵位上,老皮在那里检查。
老皮:“没事没事!是跑脱水了!”
红军队长歉疚至极:“离得太远。一路跑过来的,就到了这几个。”
他摸着花机关的头,花机关从父亲的肩膀上望着死去的朋友——这里是他最安全的港湾。
一群舔伤的人中,最另类的是拖着一口大箱子钻过来的巴东来,那箱子的分量教他汗流浃背,可没一个人帮他。
巴东来:“这地方待不得了!我要去两棵树!谁拉我?”
有马车,拉单活的那种,还有着遮阳的棚子,但车夫不应声。
巴东来:“我出高价!够你们再买挂车的价!”
车夫:“你杀得太狠。”
巴东来:“你还没叫价呢!”
赶车的咬咬牙,伸了一个巴掌。巴东来咬牙还回两个,那头立刻把头转了。巴东来一脸肉痛地加到三个,当他伸出四个手指头已经是不共戴天的神情了。
车夫终于去帮他搬那口死沉的箱子,一边还犹豫不决:“我一准儿是穷晕头了……钱再多也要有命花呀。”
箱子一上车,巴东来立刻又伸三个指头:“太破了,你的车太破了。”
车夫气死了,啥也不说就把箱子往下搬。巴东来立刻抖开了四个手指头。
大沙锅里芦焱茫然坐在车上,同车的乘客也同样茫然。
芦焱看见时光一行远远驰过,他们仍然对这辆马车视若无睹。
马车夫谢着上天:“真是玄女娘娘显圣了,连着两回这帮瘟神愣没看见咱。”“是朱毛。朱毛法力强大,真正辟邪的。”“一棵树完了,就是朱毛像挂得太少。”
芦焱没有说话,他瞧着时光远远地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他甚至能感觉到时光的目光就在对着自己。
时光从望远镜里扫视着芦焱,兴趣在若有若无之间,他收回了望远镜。
门闩:“那辆马车要不要过去查?”
时光:“都是去东沟的。别费事了,共党难不成就把种子送到东沟?”他随口下了命令,“天外山的弟兄在大沙锅撒网,遇事谨慎,下手要有数。谁要像高泊飞那样闭了眼胡喷,我亲手把他埋在热沙子里做成干粮。”
门闩:“一棵树已经来了红军,他们不会追击?”
时光:“我看见了,快跑死的一帮人。”他几乎有些神往,“还真是梦与梦的战争。可人再做梦,马没个三五天缓不过来。大沙锅和两棵树的我方驻军战力怕还比不得一棵树的村夫,可总也是统一战线一员,这叫投鼠忌器是不是?”
门闩:“高泊飞就快发疯了。”
时光不以为然,他早想过了:“他所以还没死,只因为还差先生一纸电文。”
门闩沉默,跟了时光这么久,这年轻人每道命令和分析都让他多一份敬畏。
那辆恹恹的马车在路边停下,一路担惊受怕的人们散向远处山峦间的民居——那里是东沟。
芦焱是唯一还坐在车上纹丝不动的人,马车夫以为他睡着了。
马车夫:“哎,东沟到啦。”
芦焱没有睡着,他只是在瞪着眼前那没边的荒漠出神。
芦焱:“我不去东沟。”
马车夫:“不去……兄弟,我只到东沟,还有,这几天我死也不去一棵树。”
芦焱:“我去两棵树。”
马车夫:“兄弟,知道你伤了心。东沟有个大夫,不过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治得了心。”
芦焱:“我做什么你才会送我去两棵树?”
马车夫:“早两天我会要两套车马的钱。今天,你觉得我这烂命值多少钱?”
芦焱:“没价。”他乖乖地下车,并且让自己做回一个叫花子,“所以我自己走。”
马车夫追着他跳下车来:“我说,你那条烂命也没价!”但芦焱那副烂糟样让他顿时没了自信,“……就看谁出啦。”
芦焱:“我走过。”
马车夫:“那你就能攀着雨水爬上天啦,还得先耗个大半年等雨水出来。”他指着两棵树,“你走过……”
他顿住了,逆光之下,山冈之上,远远几个骑马的人影,马头向着这边。于是他迅速从芦焱眼前消失,芦焱只听得一阵细响。那哥们儿连驭马都不敢出声了,只拿鞭子轻轻地甩着,跑了两步,终于忍不住恐惧,大呼大喝地加速奔向东沟。
芦焱叹了口气,看着那几位瘟煞,慢慢向那边走去。
野豆子和花机关坐在一棵树村口的土坎上。穷荒之地的愈合能力极强,人们正在尽量让他们的家园恢复原样。但两个孩子看的是擦擦躺过的地方。
花机关:“他像个胆小鬼一样跑了。”
野豆子:“老师不会回来了。他说带擦擦一起玩,他就会很快回来。现在擦擦没了,他不会回来了。”
诸葛骡子的骡车从他们身边驰出,这是今天离开一棵树的第三辆车。
大沙锅外,时光瞧着向他们走来的小小人影,有些小恼火,因为他刚才出现了误判。
时光:“没想到。一百里没遮没挡的大沙锅,黄沙漫漫的一个蒸笼,倒有个乖乖要靠两条腿子走过去呢。”
门闩从瞄准镜里观望着:“来人档案有载,何思齐,一九〇一年生人,临潼人氏,民国五年为逃兵乱流居一棵树,务农兼教书。当地督教巴东来参他无照执教的报文四年来足有十几份,是教育处最让人心烦不过的废纸。”
时光:“教一棵树的农民喊共党口号?”
门闩:“完全没有政治倾向,只是把农民家孩子从一二三四教起。孤僻懦弱,嗜酒,赤贫,不爱与成人交往,倒好与蒙童智障为伍。”
时光把步枪拔出了鞍套,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向着芦焱嚷嚷:“教书匠,你拎着瓶香槟,是要在沙锅里头开了吃自己吗?”
芦焱看着他,从那份莫名其妙来看,他根本不知道香槟为何物,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拎了个香槟瓶子。然后他解下行李,打开了,规规矩矩放到了一边,再规规矩矩站到了一边。
时光:“啥意思?”
芦焱:“草命随风飘,任爷有情刀。”
时光哑然:“真当会两句江湖口就能走西北了?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芦焱苦涩地:“是想。可拿什么杀?”
时光打了个响指,几个手下按部就班。芦焱又一回重温了四年前的遭遇,被反绞着,由着搜查者一把刀在指间上下翻飞。
他身上但凡能藏下颗蚕虫的衣角都被割开了,扔在地上的行李也是一样。
时光拿枪顶着芦焱的额头,仔细观察着芦焱眼中的悲伤与愤怒。对芦焱,他的办法是尽可能营造极端的情绪波动,由此来判定真伪。
时光无辜得很:“只要没死,你就要杀了我——可惜你死了。干吗要杀我?”
芦焱死瞪着他:“你们杀了我的学生。”
时光:“哦,我杀了你学生。”
他忽然倒转了枪,拿枪托捅着芦焱,在他的示意下反绞着芦焱的手下放开了猎物。于是芦焱手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支枪,以及半打对着他的枪口。
时光:“我让你试一次。”
他敲敲自己的额头,但实际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观察着芦焱用枪的姿势。
芦焱拿枪是典型的外行,实际上他从未用过任何枪械。他把枪托担在肩上,像木匠在看自己刨的木条直不直,也不懂拉栓上膛,他把枪还给时光。
时光:“怎么啦?”
芦焱:“我没种。”
时光:“我叫时光,天外山的老魁,三秦道上的十一路马匪倒有七路是栽在我手上的。你大喊大叫要杀了我,还没种?”他扫了眼门闩,“你说他懦弱?”
门闩:“我只管记住我看过的东西。”
时光:“教书匠,你学生是黄沙会杀的。不来杀我你就是个孙子,可我们天外山不喜欢像二百五一样胡砍乱杀。”
芦焱意兴阑珊:“对一棵树来说有啥区别?”
时光:“你当一棵树怎么啦?”
芦焱:“我看着你们喊打喊杀好不威风,只有一门土炮的村子,还能怎么样?”
时光:“喊打喊杀,是去找黄沙会的晦气。你那一棵树还好好的在那儿,没少掉什么枝丫——好像还多亏了我。”
芦焱怀疑地看着他。而时光并不喜欢“不信”这种反应。
时光:“得啦得啦,骗你的。杀了个鸡犬不留呢,老子马匪嘛。”
芦焱倒深深给他鞠了个躬:“你没骗我。谢谢。”
时光倒愕然:“怎么瞧出来的?”
芦焱:“屠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一棵树,没疯就是傻了。你清醒得很。”
时光:“凭一双腿子走过大沙锅,没疯就是傻了。你清醒吗?”
芦焱:“被赶出来了。老家临潼,没路可走时最想家,只想个落叶归根。”
时光:“归根?搞不好是荒地上一具旱尸,风掩土埋。”
芦焱:“啥都没有的人,自然也就没有搞得好和搞不好。”
时光:“走吧。”
芦焱纳闷儿,他的平静源于极端的无奈,就是把他活卸了,他除了叫好之外似乎也没别的让人意外的方式。他没想到能离开,而且是完整地离开。他决定开路,收拾起自己的破烂,拎起香槟瓶子。时光抬枪,他上弹的速度跟门闩有一拼。砰的一枪,芦焱的瓶子成了一个炸成无数碎片的水炸弹。芦焱看看还吊在手里的瓶颈,扔了。
时光大笑:“现在你可以喝到最地道的西北风啦!”他一脸顽劣,“走吧,一百里热锅底一样的沙地,只能喝你自个儿的汗水,我瞧你到底有多想家。”
他出奇地没有在芦焱脸上看见恨意。从芦焱知道他没做伤害一棵树的事之后,他再没看到属于芦焱的恨意。
芦焱:“感激不尽。”
然后他开路,仍是两棵树方向,步子固执均匀得如同一个又一个的箭头。时光很意外地看着他,又没面子地看看自己手下。一个手下对着芦焱举起了枪,但时光并没发令。
时光:“走吧!等晒成人干儿了还能更臭更硬。”
于是天外山的人轰踏着从芦焱身边分两径而过,很难说不是存心地把黄尘和碎石溅扬到芦焱身上。时光和门闩是最后两个,时光从马鞍上拿起一件物事,日日地悠了两圈,狠狠把芦焱砸倒在地上。然后他和门闩加速,成为这支马队的队首。
芦焱挨的那一下绝对不轻,他定了定神,捡起时光当流星锤砸过来的那件兵刃——时光自个儿的长条形皮水袋。
门闩总是尽可能靠近时光,因为他扮演的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忠谏者。
门闩:“这样死人不死理的主儿能没问题?”
时光:“有。不过他最在乎的好像跟咱们没大相干。生生死死的恍惚最难装,但凡是种子都是为种子活着的,可这哥们儿倒像是被一棵树的鼻涕虫摄了魂了。查他,我要知道他图啥。”
门闩:“是。”
时光:“放他上路。在这三棵树之间,他怎也跑不出咱们眼底。高泊飞只要人头邀功,高泊飞不做梦,而这帮家伙砍头只当风吹帽,会永远拿他们的梦来跟子弹头比硬。我们要斩草除根,根就是他们脑袋里的真货。门闩,你做梦吗?”
门闩近乎答非所问:“我为先生尽力。”
于是时光笑着骑走:“你不做梦。你根本无力承当先生的梦景。”
荒漠呈现在他们面前,然后他们成为荒漠的一部分。
芦焱爬上高处,看着眼前的荒原,远远已只见时光们的扬尘。
有几个人尽皆知的数据扔在这里:人步行的时速六公里,马的时速是四十公里,急驰六十公里,负人奔跑一百公里左右需要歇息。所以这一百华里的荒原对时光们是轻松两头,而芦焱呢,十几个小时不能休息,没晒死前多走一步是一步。
芦焱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的底气源自他曾走过一次,虽说走砸了,但那次他没水。所以他信心满满地晃了晃时光拿来砸他的水袋:“谢谢啦,你这太子爷倒还坏得有药可救呢。”
听是绝不可能听见,但那位太子爷远远地把马圈了一下,回望了一眼,芦焱连忙望着那边作揖。再抬头时漫漫荒原就剩他一个人了。芦焱环视了四周这一圈地老天荒,吸了口凉气,然后把他千疮百孔的长衫彻底撕了。绑香槟瓶子的绳他没舍得丢,在自己的头上绑出来一个阿拉伯人——与风土民情无关,科学芦焱还是懂一点的,这可以相对减少水分流失。
芦焱:“芦师傅,您现在就是一个半米尺。不就是一百个华里吗?两步一米您也就量个十万步。苦不苦?想想追您的人都追了四万华里,人家可是足足量了两千万步。”他装束停当,“走吧。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他走向他的学校。山峦之后静悄悄飘起一发黄色的信号弹,他没有看见。
但时光一行不可能没看见,实际上这就是他们等待的东西。一个尖厉的呼哨,他们策马奔向信号弹所在。
诸葛骡子张皇四顾,驱赶着他那辆过目难忘的骡车——他看的人如狼如隼,就那么几人,他快人也快,他慢人也慢,附骨之疽一样跟随于旁边的高地。诸葛骡子看上去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骡夫,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在骡车上跪着,磕头。
诸葛骡子:“诸位一字并肩的王爷,一棵树被拿了买卖,小人不得安生,出来逃难的!王爷们堵的官路截的财路,不拦生路啊!”
他嚎得都带了哭音。那几位只在十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诸葛骡子轻骂一声,继续他时快时慢的路程。而真正要命的主儿终于来了:时光一行从山弯里拐出来,一字形地截住了前路,不紧不慢地并缰过来。
门闩:“天外山盘道!是对头只管逆着来!穷家兄弟就地顺了!”
诸葛骡子下骡车仆地团了,一杆鞭子举在头顶上,只管筛糠——顺了。
门闩:“诸葛骡子,一棵树穷到轮子都配不齐的骡夫,老光棍,日常接些没人接的破碎杂活。”
时光不满:“这么短?”
门闩:“他恨不得睡骡粪堆里,臭得没人要跟他打交道。”
时光依规矩去接诸葛骡子顶在头上的骡鞭,被熏得直皱眉:“真臭。”他顺手抽死一只搞不好跟诸葛骡子从一棵树过来的马蝇,“以鲍鱼臭盖兰桂香吗?贱招啊……扒光了查。”
几个手下有点傻眼,掩鼻子都不合适,只好屏了呼吸把诸葛骡子拖到一边折腾。
诸葛骡子喊得杀猪也似:“王爷!冲家的家当都在这儿!瞧得上你拿走个八九,留下个十一啊!不能这么干不能这么干!咱不能这么干!喂喂喂?哎哟喂!”
一个手下被他连熏带叫得心烦,拿包头棍子狠狠给了一下,于是他就剩一迭声的哎哟了。时光径去看那骡车,拿骡鞭挑了挑那堆超出人类想象的破烂,终于被臭得掩了鼻子。然后他想起了这根鞭子是来自哪里的,忙扔了,在衣服上擦着手,置门闩递过来的汗巾于不理。
时光:“这里也要搜。”
几个手下忙拥过来,唯恐被差去搜嚎得惊天动地的诸葛骡子。天外山的搜查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胡摔乱砸,倒是如考古一般的轻拿轻放,放在车边,还顺便分类归档,只是但凡敢有个夹层的地方全用刀剖过了。
门闩摇头:“穷得我疑心他是吃土长大的。”
时光避开又一阵袭来的臭浪:“怕是靠吃粪肥长大的。去哪儿?”
刚被放开的诸葛骡子哭丧着脸:“东沟,找个安身处。”
时光:“走劈岔了。”
诸葛骡子:“啊?光顾跑了,也不敢走大道。”
时光:“也对,大道上有我们嘛。走吧。”他提身上马,“我们也走。”
还真是说走就走,瞬间便跑得就剩一溜扬尘。
诸葛骡子把自己将就着遮掩了一下,赶着他骡车去往另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时光停下,用望远镜看了看,诸葛骡子已经成了一个远影,地上堆叠着那些他们搜过的破烂。
时光:“门闩,我们劫过道吧?”
门闩:“劫过。”他的表情明显觉得那是孩子气勾当。
时光:“我琢磨过被劫的人。你十抽一,他感激你,倒像你救了他不是劫了他,十抽九,他看不见你,只看见剩下的十分之一,好像那突然变成了黄金。”
门闩:“弱肉强食而已。”
时光:“你见过这样我们什么也没拿,他也什么都不看的主儿吗?”
门闩:“只是些破烂。”
时光:“是他苟延残喘的全套家当,我明白什么叫穷。去逮那家伙,他是共党。他身上没鬼,鬼在车上!”
他们追赶骡车。
诸葛骡子试图跑,可他根本跑不快。而且这回的追逐不再是动口不动手了,天外山开始鸣枪,枪声尖厉地划过骡车上空。诸葛骡子停下,再一次跪伏,再一次把骡鞭高举过头。两支枪上来逼住,几个人搜查。
这回时光却对这样细致的搜查不满意了:“拆了!”
那车本就是一个跑着要散架的德行,几个家伙刀砍斧劈,砸开几个榫头,两副抓钩一搭,放马一扯,一辆车顿时分崩离析。明晃晃的银圆滚了一地,诸葛骡子顿时抱头大哭,也不分辩了。
时光却蹙着眉,银圆是马匪想要的,却不是他这种马匪想要的。
门闩拿了一个银圆,吹了一下,递给他:“不错的货色,响洋,不是哑洋。”
时光玩着那块银圆,很和蔼地看着诸葛骡子:“说说看?”
诸葛骡子:“不是我的!一棵树的古老板被诸位王爷请了财神,当时放话三百现洋的赎金!古家的人找的我,说是跑这趟够我连骡带马的再买一副呀!”
时光:“我没在一棵树请过财神。”
门闩:“黄沙会袭击一棵树时趁乱绑了一票,好像是当地小富古轱辘。”
时光:“高泊飞还真干上打家劫舍的勾当了?报上去倒能给若水老妖脸上抹黑,可这跟我们眼前的事有什么相干?”
门闩:“没什么相干。”
时光:“杀了埋了。我会记着高泊飞以公枉法的这笔账。”
他的手下瞄住了诸葛骡子的头,但时光在最后一次皱眉中转念。
时光:“不要。拨几个人看着他,带上赎金,别断了刑讯。我要带他见高泊飞。”
他离开。门闩挥手留了三个人,将诸葛骡子五花大绑。
芦焱还在荒原上跋涉。炎热和酷寒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让人用全副心神与之对抗,在对抗之时拿走神志,神志模糊之后拿走意志,最后拿走生命。芦焱现在在神志模糊阶段,偶尔抿下的一小口水是他保持清醒的唯一良药。
他念叨着,鼓励自己,挖苦自己:“……你不想那样,就可以这样……还有得选,就不叫完蛋……把自己点着,就不怕人把你塞那里头点着?可是大叔,我很热哎!……他们把我塞进去烧,你们给我木条……诸葛骡子,你过得比我惨,可我还得说,你不是个好东西……青山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你就是个王八蛋!”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魑魅魍魉!”
芦焱听见这久违的声音,瞧着眼前的世界,只一片热气蒸腾。
芦焱:“海市蜃楼?”
那声音:“天生一个杀才!”
芦焱叹气:“幻听幻听。”
声音更近:“科举大废,读书人不思入闱进取,只想谋逆造反,都是欠杀头的佞臣贼子!”
芦焱回头一瞧,累成这样都忍不住乐了:马车奔着,巴东来把着车篷子框,看来是想学古车兵在奔驰中给芦焱来一下子,只是手杖比长戈可差着不少,而车夫又不大配合,急得巴东来直骂,语无伦次加手足无措,指挥车夫连骂人带动手,忙坏了。
巴东来:“怎么这样了无战意?你倒是奋勇一点!快点!哎呀,我叫你慢点!何思齐,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老夫时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
芦焱好气又好笑:“老爷子,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咱不都是一口热锅里炖着的蚂蚁吗?您和我共着一个天。”
巴东来:“呸!谁和你一个天?老夫出有车,何其舒服哉?倒要看天蒸日晒,罚你这只野鬼!”又呵斥车夫,“慢点不是停下来!他熬不过烈日爬上车来怎么办?”
车夫擦着汗发牢骚:“您老人家就闹吧。明年到得了两棵树我就烧高香了。”
巴东来:“荒唐荒唐。你靠近些,我不挥他一手杖还是恨不过。”
芦焱警惕,退一步,先捡块石头在手上:“放尊重些,您总也六十好几的人了,别逼着我拿打狗的办法对您。”
巴东来怒喝:“啊呀!侮辱了斯文还敢说出这样话来!不可理喻!”
芦焱:“我也觉着不可理喻。自打认识了您老,我才知道中国字原来还能这样用的。所有刁难字全给别人,所有光彩字全给自己,再大的光彩也得沤出霉味。”
巴东来还蠢蠢欲动,芦焱退后作势:“您最好把拐棍放下,帮您走道的东西不该用来打人。我先敬人做的事,往下才敬他的年龄。”
巴东来气极,可自从芦焱真不忍让了,他色厉内荏就越发暴露,他猛拍车篷吆喝欺得着的车夫:“走啊!这样巴巴地凑上来干什么?叫他污了我的清听!”
车夫恨得想跟芦焱同阵营了:“是您非要冲上来给人一下啊……我说老爷子,我说句地道良心话行不行?”
芦焱也知道那位要说啥:“别啦。我谢谢您。”
巴东来不管好歹,先大叫:“不行不行!”
车夫:“您两位共同进了这大沙锅,可真没见死不救的理。谁也别掏钱,我也不要钱,让那位小哥上车……”
巴东来咆哮:“绝对不行!我掏钱看他死还行!”他倒循循善诱起来,“我们先走,我给你讲忘恩负义的中山狼故事。”
芦焱:“走吧,大叔。也不想想,一车拉我们两个,死的怕会是您。”
车夫想想也可怕,摇头叹气,加鞭。车到了芦焱前方,巴东来拿杖头对芦焱点点,总算没再咆哮。
芦焱:“希望您终于能找到心里的平静。我也一样。”
巴东来抱着杖冷森森地坐着:“死了就平静啦,走啊!”
他拍了拍车篷子,车终于远去了,留下芦焱半米半米地丈量这百里荒原。
而这回他看见了——巴东来去的方向升起一发黄色信号弹。
芦焱:“……太子爷,你好像也不得平静啊?”
信号弹还在落下,车夫瞪着那玩意儿加鞭疾驰,跑不跑得过再说,但遇着危险跑路总是第一反应。
忽然的加速让巴东来叫苦不迭:“跑什么跑什么!你这鬼车可是硬板子啊!哎哟喂你要敬老尊贤啊!慢下来啊!先不讲中山狼,我跟你说说欲速则不达的至理!”
车夫:“遇着狼啦!”
巴东来顿时惊了,趴车上只管四望:“狼?君子不与狼狈合污,这可大大的不好!哪里哪里?”他终于看见了远处迅速靠近的烟尘,“那里那里!狼啊狼啊!……你怎么慢下来啦?怎么停下来啦?”
车停下来了,车夫像诸葛骡子一样在车边跪伏。巴东来揪着他不让下车。
车夫:“跑就是个死啊!跪了还指着他心里一高兴不是……”
巴东来:“狼心里一高兴还不胃口大开!这哪里是狼啊,马匪啊马匪啊!”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烟尘里裹着的人马。也真是跑得不善,时光一行冷冷地拍打着身上的黄尘,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
车夫挣开他,跪了伏了,马鞭举过头顶,低声啜泣:“正经的狼祖宗啊……我这是财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呢?想挣您老人家的钱都没好下场啊……”
巴东来已经不理他了,猛醒之后开始翻他那口巨大的箱子。
时光的手下报号:“天外山盘道!长逆鳞的只管上来!穷家门兄弟赶紧顺了!”
时光和门闩冷冷瞧着跪在地上筛糠的车夫和不知在翻什么鬼的巴东来。
门闩:“巴东来,此县政府官驻一棵树的督教。其实一棵树从无学堂,只是自打成了共治区,我方总得把无论大小的芝麻行政官职全给占上。东沟佟阎王盼咱们光复,那是背地里烧香。这巴东来可是明着刷标语大骂共党的,往好里说是我方战士,往坏里说就是偏执成狂的神经病。我方线报怀疑是县政府也消受不住才把他发往一棵树的。他性情恶劣,色厉内荏,吝啬多疑,僵硬固执……”
时光打断了他:“这么长?还没一句好话!”
门闩:“大概我方线报也受不了他啦。”他苦笑,“干我们这行总是不习惯把人往好里看的。”
时光:“我只是奇怪这帮教育佬今儿是要跑大沙锅来搞诗会了?”
门闩:“一棵树近红区,我方联络不便,还得汇总到两棵树再转我们这儿……”
时光:“说不知道就好,我不会花时间听你为什么不知道。”
门闩顿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尽快查到。”
两人说话的辰光,巴东来早从箱子里翻出了几张片子,放在车沿上,也不下车,如车夫一样跪伏在车上筛糠,而时光和门闩交谈中已经把这马车看了两圈。
时光依规矩接了车夫的鞭子——他总是尽可能在做足一个马匪:“拖开了搜,像对上一个一样。”
那又是扒光了剔开了的搜,这个倒不叫唤,恭顺地被拖到一边去了。
巴东来偷瞧一眼,筛得更狠:“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时光没理他,拿鞭杆子扒拉着巴东来的片子瞧,倒也简单,但吓死人。
时光乐了:“国民政府中央教育部督教,你教育部?”
巴东来:“教育部教育部。”
时光:“一个穷山恶水的破县有教育部?阁下封王了?”
巴东来:“隶属教育部,隶属。”
时光:“那干吗不写上隶属?某省、某市、某县、某村……要吓死我这大字不识的马匪吗?”
巴东来:“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时光笑:“他总是有理……拉开了搜!”
巴东来顿时一声尖叫,如遭非礼一样护住自己:“老脸!我那老脸啊——”
时光的鞭杆子却是敲在马车上了,两个手下把巴东来双足悬空地架下来,往旁边一放,径去搜马车和他的箱子。其中一个与时光交换了一个眼色,时光便去拍打巴东来的肩膀。他摸到了某种形状熟悉的东西,顺着一径往下摸。
时光微笑:“阁下是官?”
巴东来:“官,官啊。”
时光:“清官?”
巴东来:“清官啊。”
时光:“这样清廉的官员,怎么舍得离开那样清贫的一棵树?”
巴东来顿时来劲了:“赤患猖獗!乃是暗无天日的从逆之地啊!现在连赤匪的骑兵都来了!阁下英姿飒爽,枪快马快,何不弃暗投明,了此祸患于振臂之间?我亲眼所见,那些骑兵现在都是人马困顿,倒地就晕的都有……”
时光掉头问门闩:“你咋没把这大贤弄成咱们的线报?”
门闩苦笑:“真的想过。但再深想,我已经很讨厌了,不能再给你把我做成干粮的由头。”
时光:“干吗不给呢?”他回头大力拍打着巴东来的肩,拍一下巴东来便一震,发金属之声,“清官嘛,总得给点面子,就不曝清官的老骨头了。”
巴东来大喜之余还得陇望蜀:“去打一棵树?”
时光:“做人难啊。一个搞教育的说打一棵树他就杀了我,另一个却要我弃暗投明。”
巴东来:“杀了你?这样不明是非之人活该不得好死……”
时光:“上一个查的是颗鬼哭狼嚎的臭弹,这回是个唠叨鬼。你们真要考验我的耐心?”巴东来顿时噤声,“走吧。再有人找你麻烦,报号是天外山打了戳的人,比你那假冒的片子好使。”
巴东来在身上翻寻:“戳?戳在哪儿呢?”
时光不轻不重一脚飞了过去:“滚!”
顿时所有啰嗦全没了,巴东来几乎是飞身上车,衣不遮体的车夫挥动了鞭子。跑出老远,巴东来才敢去收拾被翻腾过的箱子。
门闩:“这老鬼……”
时光:“有问题。我摸着他身上都是银圆,可我不是来查芝麻贪官的问题。这些天过大沙锅的都有问题。我甚至疑心高泊飞都可能是种子。”
门闩吓了一跳:“我立刻去查!”
时光:“我是告诉你共党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连你都有问题!”
门闩:“编号B五一七,代号铁门闩,民国十七年独立公干,曾完成黄色四号、橙色七号、青色三号、紫色五号任务,参与……”
时光用枪托撞了他一下,走向自己的坐骑。
时光:“门闩,我放走每一个高度可疑的对象,是要你们盯死他们……”
门闩:“我们会。但我也想你可能是共党的种子。”
这样的交谈让他们的手下惊疑不定,但时光置若罔闻。
时光:“这样想就对了。”他看看他那帮神情古怪的手下,“我不愿滥杀,因为看多了你们的胡砍滥杀。他们是传说中浴火重生的不死鸟,你们就是一群只会捡柴火的匹夫,烧到他们在这样蛮荒的地方都建出一个天国来了!这帮送死的家伙,他们的理想是什么?希望是什么?根在哪里?为什么不怕死也不怕活着?找到真正的种子——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我找到的,只是要找到,让他们蔫掉,枯掉,没得想,自然没得做。这就是先生想要的,让他们没梦可做。”
他把那只一直在寻觅的手,伸进了鞍囊,掏出一个香瓜,捏碎了,大啖。而他的手下,一个个庄严而木然,真是让他不大满意。
时光:“杀一万个共党只会引起民愤,找到种子各位必将飞黄腾达。你们还真是不做梦的人哪,那我给的这个真金白银的梦境如何?”
他很不高兴地看着某位手下在臆想中隐藏着欣喜。
诸葛骡子的骡子还在荒原上缓慢跋涉,它仍拉着那辆支离破碎的骡车。骡车上的板子已经被拆空了,像个没门的门框。诸葛骡子被面朝地吊在这像是两个锅盖夹一个门框的物事中间,伤痕累累,神志模糊。
时光留下的那三名看守在玩他们的游戏:把他们的包头棍子拿绳子系了,飞旋着,猛击在诸葛骡子身上。这需要套马的技术,而几人确实是个中老手,总能准确地击中诸葛骡子的裆下或者关节,于是每一下都能引起惊天动地的惨叫,而砸在骡子身上的误招让骡子一阵阵痛嘶。
时光手下:“他在说话!想说啥?”
侧耳过去,诸葛骡子难辩分明地在嘀咕。于是这家伙在诸葛骡子耳侧开了一枪,这样的巨响倒真是能让他清醒过来。
诸葛骡子:“……别打……别打骡子。”
手下便戏谑:“你不是叫骡子吗?别打你还是别打骡子?”
诸葛骡子:“……我是我……骡子是骡子。”
这样的回答让问的人生气,对着诸葛骡子被吊着的手背狠砸了一下。
诸葛骡子开始啜泣:“……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手下气极反笑:“还骂人?”他对着那只手又给了一下。
诸葛骡子嚎哭:“不是骂你!多好的……三个字……孙子才拿来骂人……我的儿呀……”
于是上马,继续他们的飞旋、竞技,不在乎时间的旅程和刑罚。
另一条路上,芦焱又迈出一个半米的步子:“……五四三二二”然后他摔倒了。他艰难地去掏水袋,打算让自己得到一点润泽,“也就是……”他敲打着自己的笨脑袋,“这还要算吗?五十四点三二二华里。”
但是没水了。
芦焱愠怒:“太子爷哎,你好事做到底,就不能多灌点水吗?”又迅速明白过来,“太子爷六条腿的,这点水够你老人家大沙锅折几个来回啦!错怪错怪。”他就此躺下,“诸葛骡子,我现在最想念臭烘烘的你和你臭烘烘的骡车。”舒服得直呻吟,“原来躺着这么舒服?……不好了,起来,起来啊,所有的舒服都是阎罗王在给你吃糖豆呢。”
他挣扎,起来,这个起来是向前摔倒:“第五四三二二和五四三二三步都是摔的,这可怎么算哪?”
他摇摇晃晃迈出步子。一个濒临脱水,被曝晒了整整一天的人,就像个醉鬼:“太阳,你不晒我啦?让我盯着看啦?服了我啦是不是?老子我属蟑螂的……”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赶紧打开他的破行李,把能往身上套的布都套上,连同他的阿拉伯式缠头和那整块包袱皮,他成了一个用绳子绑着的难以名状的生物。
芦焱:“对不起,又搞错啦,原来你不是太阳,你是月亮。”他打着寒噤,“谁堆的荒漠戈壁啊,温差这么大。”
而他在忙活这一切时,听见了狼叫。他愣住,苦笑:“狼来啦。”他向着真正的太阳展开双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啦!”
上海,天目山据点内。
双车:“把边炮带来陪席,三个船帮瘪三等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他冷着脸坐在桌边,菜还没上,他瞪着坐在桌中间的四瓶白酒发愣。
八角马来报:“船帮的人已经出门,瞧方向是往咱这儿来的。”
双车:“有若水先生吗?”
八角马:“怎么可能?咱们谁又见过他的活人了。是船帮二当家冯河虎。”
双车只点点头:“……今儿得喝死,总比打死好。”
八角马:“我可以找几个海量的人来。”
双车:“这是人命关天酒,替得了吗?再上个双份。”他瞧着十二瓶酒在桌中坐着,也觉不寒而栗,“上冷拼吧。知会老陈,船帮人来了也许还得仗他说个是非。”
八角马:“你早让我知会过了。他说,拉和老陈,酒量二两,为拉和舍命。”
双车稍宽慰地叹口气,瞧着邱宗陵则立刻又冷了脸。邱宗陵是被押着来的,并且押他的人之后就站在他的身后。
双车:“今天这是什么酒,知道吗?”
邱宗陵总是那样一张死白脸,没希望的德行:“船帮,和头酒。”
双车也直爽:“也是你的断头酒,多是就手把你交给船帮。”
邱宗陵:“能不能把我……”
双车:“交上个死的?我也这么想。你知道的也不少,还是少些后患的好。”
邱宗陵:“……那能不能……不交?”
双车忍不住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人跟人怎么就差这么远呢?”
此时第二位冷拼刚上,而那名端盘子的从托盘下翻出一把手枪冲着双车就打,而邱宗陵对着那家伙狠撞了一下,让能就此销掉双车的一枪打歪了。双车也是打出来的货,捞凳子一下把来人砸在桌子上,一桌子酒瓶顿时狼藉。那位也是颇有经历的主儿,晕头转向之余,砰砰几个速射,不求伤人,一径往外冲。但是双车捞到了早粘在桌子下的手枪,在那位都冲出正厅时给了一枪,也许不致死,但顿时让那位燃得像个火炬。
于是外边的院里惨叫,惊呼,报警,枪声,乱作一团。双车从桌后站了起来,从桌下又摸出一把手枪,看了一眼被踹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邱宗陵,总算是点了点头。
三进兵拿着猎枪从外边冲了进来,掩着鼻子不想闻那烧人的臭味:“怎么回事?”
双车叹口气:“若水先生终究是不想善了。”
三进兵:“我是说冯河虎半路就转道了,咱们的地头来了许多恶形恶状的点子!”
双车:“就是说,我不用死在酒上了。至于……要比狠恶么?我们是先生的人。”
实际上,就屠先生一系一向的蛮横来说,喊打喊杀的士气是无须鼓舞的。
三进兵:“只要你说句话!”
双车:“把边炮关回去,他们已经不听我说话了。”
他拎着枪出去,无论江湖还是派系之争都是意气用事的地方,被人如此欺上门来,双车的表情渐渐变得狞恶。
西北,大沙锅。
时光一行在荒漠上燃起了篝火,作为一群随时准备在荒原上狂驰的主儿,他们比谁都在乎休息,也拥有更好的休息条件。热饭、热水、在火上烘软的肉干、面饼,加热的罐头,他们拥有的每一件东西都能让此时还在荒原上跋涉的人疯掉。
时光窝在一个军制睡袋里睡觉,门闩过来,想了想决定还是走开。
时光:“我在想事。”
门闩:“一棵树那头的线报来了。确有叫古轱辘的老板被劫,那叫诸葛骡子的也确是被遣了去送赎金。绑了票的高泊飞在一棵树放过几个响屁便再没动静了,咱们把他的马惊得不轻,搞不好现在还在找马。督教巴东来与那教野书的何思齐有数年的宿怨,今天上午两人终于大打出手,姓巴的把姓何的家都给拆了,姓何的只好走路,姓巴的也羞愤还乡。”
时光发笑。
门闩:“还有,如你所料,红军骑兵下午才陆续到齐,连人带马跑伤不少,三五天内只好在一棵树养着了。明天有个叫卞融的女人要离开一棵树,她的父亲卞子粹是个民族商人,身家和爱国之名不小,所以搞得动静挺大,今天就有人知道了。”
时光:“先生评过此人,若真爱国便舍了家产厮杀去,缩在上海做国际人士,还不是沽名钓誉发两面财。”他皱皱眉,“他那千金不至于做了共党的种子吧?”
门闩:“一个理智落后于情感八千里的女人,共党应该放不下这心。不过大小姐回家动静不小,我已经把到两棵树伺候她的司机、护卫,连同侍候她洗澡的老妈子,都换成了咱们的人。第四组到了。”
第四组就是押着诸葛骡子的那个组,不过时光现在不是很感兴趣。
时光:“别弄死了。”他继续睡觉。
门闩过去看了一眼,那几位正把绳子解开,由着诸葛骡子掉在车轮间。
诸葛骡子微弱地呻吟和啜泣:“……儿呀……我的儿呀……”
门闩:“别弄死了,医药、吃的、水。”
他看了一会儿,径去忙他的。
芦焱还在跌跌撞撞地走着,身后的狼叫此起彼伏,他常常怀疑它们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后。他不时往后挥一下,可啥也没挥着。荒漠上的夜真是黑到了极点,芦焱的张望啥也看不见。身边的高岗上有碎石簌簌滑落,无疑,那是狼们踩落的。
芦焱:“想想,想想,一棵树的老乡跟你说过什么?第一,听见狼叫不要回头,因为它正好叼你的嗓子……”
越说不回头,越忍不住拿手护了咽喉,回头看了一下——屁也没有。
芦焱:“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第二,有棍子捡棍子,有石头捡石头……我有更好的东西。”
他有时光的皮水袋,他往里边装了几块石头,挥起来更像那么回事了。
芦焱:“第三……第三是什么?”
他猛跑,视野之外的狼们被他挥的东西吓得静了一会儿。他跑起来,周围的细碎之声更多了。
芦焱:“第三……第三是……赶紧点个火?那位我欠你一个死法的大叔啊,我得跑到两棵树才有劈柴呢!冷静,冷静,我有……我有衣服!”他赶紧把半件破衣服抓在手上,然后想起最要命的部分来,“那位被烧着的大叔啊,我没东西点火!……芦焱,他居然死于缺火!”
嘴上胡叨,腿上可不歇着。从某个角度来说,四周不散的狼群成了他逃向目的地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