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学校的课堂是临街的,它的操场就是街道。操场(街道)上扬着半人高的黄尘,偶尔路过的人和车乐得看个热闹。
芦焱站在街道一头,拉着根绳,绳那头连着扎入地下的锹把子,做成个球门。芦焱拿着一个哨子,他又是裁判。黄尘和泥猴子在他面前卷过来卷过去,夹着一个气也不足皮也磨损甚至都不成圆形的“球”体,每一脚踢上去都发出蔫乎乎的啪嗒声。破球被踢到了跟前;芦焱连忙尽一个球门的责任,把绳子拉直,又伸出腿把球搪在门外。
野豆子急了:“你是球门,球门怎么能踢球?”
芦焱耍赖:“你们都不做守门员啊,守门员总得有。”
野豆子挥之以拳:“那你又是裁判,又是守门员,又是球门?”
观球的豆爹大义灭亲:“我打死你小王八羔子!”
芦焱忙保护野豆子:“体育课!子曰!圣人说体育课!”
而擦擦趁乱抱起球就冲,嘴里还喊着“我抢到球啦!”芦焱把绳子悠起来,擦擦傻傻地跳起绳来。
花机关不平:“酒鬼!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芦焱得意得很:“没有。可你们一样从我这儿学东西。”
这一幕,恰被国民政府派驻此地的督教看到。他把手杖一下一下在地上戳着,口里念道:“匹夫竖子!敢辱师道!整窝魑魅魍魉!一帮狗溺猪矢!”
芦焱毕恭毕敬:“巴督教……”
督教的回应是用手杖把那只漏气的篮球戳在地上。
芦焱:“……这是教具。”
球被戳破了。
芦焱也泄了气:“……算了。”
上海,芦淼居所。芦淼缩在拐角里瞧着趴在门外听墙根儿的笑面暴,那自鸣得意的样子真能把他气得笑出来。
暴哥敲门:“宗陵兄弟,大事办好了吗?咱哥儿俩拿了东西赶紧的重庆领功去!”
邱宗陵的闷声:“都死了。”
门口的血迹让笑面暴信了一半,他干哭一声:“拉和老陈你个没良心的,是真舍得死啊!东西得了没有?”
邱宗陵:“拿到了。”
暴哥顿时出戏:“快开门哪,小心肝!让傻瓜去放对,咱兄弟喝酒去!”
门顿时大开,笑面暴立马爬起来,一抬眼,一支汤姆逊的枪口杵在他的肚子上,他自己手上倒是也有支手枪,不过邱宗陵的手指已经塞进他的扳机护圈里了。
笑面暴一脸灿烂笑容都没来得及褪下去:“这这是搞什么王八蛋……”
邱宗陵左手加劲,让一发手枪子弹打进自己腹腔,右手也在使劲,一弹鼓五十发的点四五子弹轰鸣着在暴哥肚子里搅和,那跟被一头牛连撞了几十下差不多。
芦淼看着那两人撞开护栏直坠庭院。
笑面暴怕是在头十发子弹就嗝儿屁了,再一摔,真真的含笑而逝。邱宗陵被打了个腹穿孔,再一摔,也不好受,挣扎着往双车那边爬了两步。
邱宗陵:“双车,船帮要灭咱们的口……”就此晕过去。
两下哑然——爆炸前的寂静。
八角马:“……他是咱们的人!他是边炮啊!”
而船帮那头也轰然炸开:“他杀了暴哥!”“他是天目山的人!”
船帮先开了枪,全照着邱宗陵去的,虽说准头太差,还是有一发打在了邱宗陵腿上。然后轰然雷鸣,八角马拿猎枪把一个船伙打成了腾空的纸人。然后就是几支汤姆逊的交错射击。
双车:“不要打!不要打!”
以汤姆逊六百至八百发的理论射速,船帮们在十几秒内便安静了——死的死了,活着的几个缩在死角发抖。
双车:“不要打!!”
回应他的是八角马退弹壳的声音,三进兵也从冲锋枪上卸下空弹鼓。
双车惊骇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惨状已经远超他的估计。
西北,一棵树。巴东来把那只瘪篮球挑将起来,慢悠悠捅到芦焱鼻子跟前,芦焱退一步,他就进一步,直到芦焱把球抱住。
巴东来:“何谓教具?”
芦焱:“……老师教孩子们学习知识用的东西。”
巴东来:“你是先生?”
芦焱:“我……”
巴东来:“我巴东来愧领国民政府官派督教之职,来这穷山、恶水、刁民的化外之地,翻遍了官派的册子,也没找见一位姓何名思齐的先生……阁下何思齐?”
芦焱嗫嚅:“一棵树识得的字码一块儿还不过百……我总识得几百个字……所以……滥竽充数……”
巴东来:“滥竽充数?天哪!”他挥舞着手杖,形态和神情都不似常人,“毁人不倦!误人子弟!这片死地怎么也没一个教司?你活该判一个号枷!笞足!”
芦焱终于有些忍受不住:“您是学富五车,可又不教……”
偏那疯子耳力还好到要死,顿时又把一根手杖戟指了:“我不教?我是官派的督教啊!我督的是饱学鸿儒,不是无知顽童!”
芦焱决定跑路,让野豆子们跟他扯呼。
巴东来不依不饶地跟着:“何思齐你听说了吗?匪都延安大旱三年,昨天有青蛙自天而降。”
芦焱:“……没听说。”
巴东来:“天失衡,地失常!汝等共产妖人不分师徒,长幼乱序!颠倒尊卑,不知廉耻!辱没了三纲五常,搞到天人共愤!”
一棵树共治后是红军穿越非武装带的驿站,立刻便有过路的红军带着一脸义愤走了过来。
巴东来身子一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吾乃国民政府官派督教!”
红军战士们气坏了:“你是官派神汉吧?”“督教?督他个妖怪嘞!”
巴东来咆哮:“陕北又地震啦!都是共匪搅出来的!”
红军和看热闹的乡民哄笑起来,乡民们期待继续热闹,红军战士却走开了。
泥猴子们也呼啸四散,芦焱追在后边叫唤:“哪里跑?野豆子你烧退了没有?小心烧成一个擦擦!擦擦你那嘴烂牙该看医生了!下晌午卫生队要来派药!”
上海,芦淼居所。双车看见,船帮的人没一个站着的了,自己这边也倒了两个。他的嘴唇发颤:“……打共党也不用这么狠哪……咱们在屠先生和若水先生脚下丢了个炮仗……”然后突然爆发,“把他拖过来!死活都拖过来!”
手下拖来了不知死活的邱宗陵。双车猛扇邱宗陵的耳光,直到那家伙醒过来。
双车:“你搞什么?!我都没想过要灭共党的门!你连若水先生的臂助都杀了!”
邱宗陵:“……他要杀我。”
双车:“那你就由他杀啊!就是让你在共党这做个内应!搞到种子就可以去死的内应!”他又想起一根救命稻草来,“种子呢?!老陈呢?!”
邱宗陵:“跑了……”但他瞧见了二楼那扇关着的门,想起来那门原是打开的,“不……还在上边!”
双车:“上啊!天目山的弟兄们!死也得弄个手指头遮遮脸啊!”
门关着,屏息静气中听得见里边轻微的击键声。
芦淼发出他最后一封明码电文:惊蛰。几乎每一方都知道这两字的意味,但那是另一回事了。然后他拉开衣领。他从不佩枪,只有一个可以粉碎自己头颅的手榴弹。他抚摩着弹体,如古玩家抚摩自己的珍藏。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芦淼闭着眼,轻轻哼着这首歌,黯然神伤。双车带着天目山的哥们儿砸开了门,见芦淼坐在电台边,两手空空,掉转了椅子,看着双车们。
芦淼:“双车兄,相煎何太急啊?”
双车还没回话,八角马和几个手下已经猛扑了过去,把芦淼连人带椅扑倒在地上,包铅皮的棍子猛揍。
双车:“别打!我要问话!先把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搬出去!”
芦淼竖指于唇,对他神秘兮兮嘘了一声,然后把耳朵捂住了。双车不由纳闷,回头一瞧,手下正在搬动电台。
双车:“别动!”
晚了,一个手榴弹的拉环滚落地上,电台轰然爆炸。双车耳朵里余音袅袅。
芦淼真切地:“没事吧双车兄?”
双车委屈得快哭了:“拉和老陈,你他妈以前没这么缺德啊!”
芦淼坏笑:“小耍怡情嘛。”
双车郁愤难泄:“我让你小耍!给我往死里打!”又想起了什么,“把那个边炮也给我关起来!屠先生切咱们脑袋之前,先称称他脖子上的玩意儿够不够六斤半!”
三进兵:“他说,拉和老陈,可能就是红先生!”
双车:“我去他的红先生黄先生!”
三进兵:“从二七年便在逃的红先生!”
双车:“什么?!”
他忽然蒙了,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袭击,如同一个死刑犯忽然发现刑场原来是梦中情人跟自己开的婚礼玩笑。
三进兵:“红先生!二七年刺伤屠先生后就一直在逃,十三年来高踞我系通缉榜之首!”
双车明白了,他惊喜交集地猛扑过去,手脚并用护住了拳脚棍棒下的芦淼。
双车:“别打啦!别打啦!掉一根汗毛都要给我接回去!快!”双车渐渐冷静,发现自己在发抖。
三进兵:“……如果是真的,咱们就无过了,还……”
双车:“……有功!有功了!最要紧的,有命了!”
伤痕累累的岳胜遮掩着自己的伤痕从街头走过,远远地看见两个日本兵过来,他捡起一块连泥带水的麻袋片披了,蜷在水坑里,装成一个司空见惯的预备式饿殍。
双车的座车从跟前驶过,溅了他一身泥水。他甚至能看见车里的芦淼,而他稍一转头,又看见芦淼的居所还在袅袅地冒着青烟。
他在恍惚中嘀咕:“……这不对……真的不对。”
他支撑着穿过无人的弄堂。芦淼最后的话使他清醒:“有种子才有一切。”
一棵树的芦焱和他们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队伍,参差不齐地唱着歌走过街道。那支人们期待已久的延安卫生队已经在村公会外边支开破桌子,老乡们早已搀着人口,牵着牲口候着了——卫生队本就是人畜共治的,只是几个卫生队成员有些不在状态。原因很简单:屋里在吵架,而桌上的医药箱已经见底了。
队长:“卞融同志,我们这回要走十个村子!这才第三个!可我们的药已经被你派得只剩几颗糖果了!”
卞融早已是哭腔:“他们病了啊!他们病得那么重!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芦焱让泥猴们停下,听着屋里头吵架。
队长:“我常在同情中哭醒!我知道大部分药品是你带来的!可这是在做慈善吗?每一粒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你整瓶地派药,不识字的老乡怎么吃?同情治不了病,眼泪也不能!”
卞融咆哮:“我去要回来好啦!”
芦焱瞧着卞融从屋里冲将出来,她那身似红军又非红军的衣服明显是定做的,合身却没有领章,显示着她模糊的政治倾向。她已经很简朴了,甚至没戴项链。
啜泣并没妨碍她一眼就把芦焱从人群里剔出来:“何思齐!”
芦焱对这个女人有种远避的冲动:“我很忙!”
卞融:“你怎么能不帮我?!”
芦焱没搞懂为什么必须帮她,但随后过来的卫生队长让这成了必须。
队长:“去帮她去帮她,她根本搞不清把药都派到谁家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塞给擦擦们:“好孩子,缴获小日本的水果糖,专治你们的馋嘴病……”
芦焱追上卞融,她抹着眼泪,冲芦焱怒吼:“我受不了你们这个鬼地方啦!我也受不了延安那个鬼地方!一个鬼地方又一个鬼地方!”
芦焱死样活气:“哎,你不是很喜欢延安的吗?你说那里开明,健康,乐观,积极……”
卞融:“蛮荒!落后!粗野!贫穷!前些天有个伤员死了,因为该死的医生舍不得给他用盘尼西林!现在他们又不让我把药发给病人!”
芦焱又一次追上来:“因为被禁运了盘尼西林所以可耻?”
卞融瞧他一眼:“你不是一直对延安没兴趣吗?怎么帮他们说话?”
芦焱心情复杂地承认:“我对延什么安是没什么兴趣啦。”
卞融结论:“以你的年龄,读过点书,有些想法,离延安又这么近,却不赶那份时髦。从不随波逐流的你,不俗。我走了以后,你要是不想做一辈子的西北人,可以来找我。”
芦焱:“你又要走了?”
卞融:“这回是真的。”
芦焱明摆了是不信:“我对那西什么安也没兴趣啦。”
卞融瞧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反正你来,我就会帮你。”
芦焱也瞧瞧她,似乎想戳破什么:“……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大沙锅,荒漠上一个扬尘形成的大三角追赶着一个小三角——一众马匪在追赶一个逃逸者。时光放下了望远镜。他的手下正忙着支开藏在马驮子里的电台。
时光:“若水老怪手下的高泊飞,这家伙总算舍得离开两棵树啦?我真当他一辈子只泊不飞呢。”
门闩端支装了瞄准镜的毛瑟98K步枪,从狙击镜里盯着前边跑的那人:“色厉内荏的家伙也生出了骨头,那准是利字当头。”
时光:“我不认得前边那只兔子。”
但手下传来的电文揭开了他的疑惑:“截获共党上海方面电文。明码:惊蛰。”
沉默。“惊蛰”,谁都不明白但又都大概明白那个意思,就跟点了堆烽火差不多。
时光:“上海出了什么事?共党好像要动他们所谓的种子了。”
门闩吹出一个尖厉的呼哨,手下立马收拾电台,上马待发。时光给了门闩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面对众人惊诧的目光,时光干脆把护裆和一身披挂都给卸了。
门闩:“我揍我的下属时都会给他们一个理由。”
时光:“你个笨蛋!反正高泊飞要干的勾当跟咱们一样,咱们还巴巴地急什么?下马休息!”
门闩恍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时光:“等他不合咱们意思的时候。”
一棵树,高泊飞的人在废弃教堂的楼顶上用望远镜和步枪监视着两棵树的周围。
一骑飞驰而过,那位骑手举枪叫唤:“兔子!兔子!”
监视者立刻拉响了那口残破的钟,钟声回荡,破而又哑,如哭如丧。
驻守国统区前沿的国民政府驻军正忙着关门落锁,支起拒马铁刺笼,骑手咆哮:“加岗!加双岗!没听见警讯吗?堂堂西北军,还不如老子一个马匪吗?要不要我们黄沙会替你们代劳啊?”
驻军排长史橛子尖声地号叫着,整个班的守军冲出来,足足加了四岗。
大沙锅外,高泊飞的人也喊着号子:“黄沙会发市!过路君子闪开!”
他们截住了一辆马车,进行彻底的搜索,一本簿子被他们抄了出来。
被抄的小老板急了:“那是我的讨账本子!”
他扑上来想往回拿,高泊飞抬手一枪,算盘珠子飞了老远,人尸横于地。
手下报告:“真是个账本子。”
高泊飞不以为然:“早知道他是个假的。”
时光和门闩远远窥看着弃尸而去的高泊飞一行。
门闩:“高泊飞个白痴,把佟阎王给打死啦!”
时光:“佟阎王我们天外山的?”
门闩:“不是。小老板一个,共党整得他没法放印子钱了。”
时光:“那就不管他。”
门闩的瞄准镜追着趾高气扬的高泊飞:“这货真是烧房子只为抓耗子的奇才。”
时光给了门闩一枪托。还好不重,门闩受着。
远方,在屠先生的私室,手下送来电报:“若水麾下的高泊飞有了动静,时光正在紧盯。”
屠先生一瞄就看完了整张电文:“送死的人来了。”
高泊飞一行圈转了马头,遁入荒漠。被他追赶的独骑驰入村里,几乎撞到延安卫生队的女医生卞融。一旁的芦焱怒骂:“崔百岁你今天成亲啊!赶着去投胎吗?”他忽然发现卞融身上有血迹,“他伤着你了?”
卞融检查自己,摇头。芦焱忽然明白了什么,忙去追赶崔百岁。
那马跑到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慢了下来。崔百岁从马上摔下,身前一个弹孔,身后还有一个,已经生命垂危。
人们乱作一团,小孩哭,娘们儿叫,汉子骂,卫生队长推搡开这些碍事佬冲上来,撕开崔百岁的衣服便开始抢救,但他那点绷带,连血都止不住。
队长急得砸自己的脑袋:“没有药啊!给我药啊!”
芦焱跑过来,在人群外就站住了。
卞融捧着装药的笸箩冲了过来:“有药了!我都要回来了……”
队长看了一眼,又捶自己的头:“瞳孔都扩散了!你以为这是白喉沙眼吗?我要手术台!手术台手术台!”
崔百岁忽然开始挣扎,甚至抓着队长的衣襟坐了起来,他的目光茫然,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惊蛰。”他清晰地说,然后呼出一口气,死了。
芦焱的脸色陡然变了:一副囚犯看着牢房倒塌砸向自己时的表情。卞融恸哭,一边哭一边徒劳地为崔百岁做人工呼吸。人群里的诸葛骡子木然地看了芦焱一眼,拍打着身上的黄尘走开了。
诸葛骡子的马棚是个垃圾窝,墙上挂着马具和乱七八糟的破烂,靠墙的案板上堆着他的生活必需品,棚口的水缸人骡共用,至于床,骡车往棚里一停就是现成的床。马棚里倒外斜地坐落于高岗之上,除了诸葛骡子没人要来这个地方。
芦焱避开拴在棚口的骡子,驱赶着马蝇走进来,转过骡车,发现诸葛正坐在车轮后发呆,芦焱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沉。
芦焱:“崔百岁也是种子?”
诸葛骡子闷闷地应一声。
芦焱:“还有谁?”
诸葛骡子:“至少还有两个——你我。”
芦焱气结:“非得死了才让知道?”
诸葛骡子:“那叫不会死。会死的死了都不让人知道。”
芦焱真是完全没了脾气,一屁股伴诸葛骡子坐了。
芦焱:“他说惊蛰。”
诸葛骡子哼了一声。
芦焱:“你说过,听到惊蛰,所有种子都得放下手头的事,甭管什么,哪怕家里着了火,哪怕老婆孩子在火里烧着……”
突然传来的哭声打断了芦焱,哭声带着韵律,那是中国民间特有的丧曲。花儿为自己的嚎啕打着拍子,让悲伤合乎节拍。
诸葛骡子:“花儿没事呢。百岁好小伙,多是听见惊蛰就撇了婚事不管,急匆匆来做他的种子。知道不连累家小,比我强。”
芦焱:“知道种子是啥,知道为什么而死的。比我强。”
诸葛骡子:“他不知道,他跟你一样,就认识我这个自己人。你比他强。你活到了能知道啥是种子。”
在芦焱枯燥得喊天的西北生涯中,那是最大的疑团。现在他只能以冷淡来保持尊严:“种子就是你有一天神道道地塞给我的一个记事簿子,上面汉字拉丁字阿拉伯数字种种符号扎着堆鬼画符。你说组织信任我了,以后咱就为它活着了。我兴奋了几个月——那是三年前。”
诸葛骡子:“咱们在国统区的联络网被整片掘起过两次,知道吗?一次是出了个大叛徒,第二次是军统出了屠先生这个大能人。”
芦焱:“我不知道。我看过最新的报纸是两年前的。”
诸葛骡子:“联络网一断,延安就真成了孤岛。后来咱们就学了乖,事先把重建联络网所需的一切留着个备份,这备份就叫种子,揣着这些种子的人也叫种子。种子被掘了就叫惊蛰,听到惊蛰,咱们得不惜一切把种子送到地头。我们粉身碎骨,种子生根发芽。”
芦焱尽力消化这个信息,以致看起来倒颇为平静:“这回哪儿被掘了?”
诸葛骡子:“你老家,上海。”
芦焱震惊。平静之后芦焱问出他的第二个问题。鉴于很少听到实话,他习惯在一个紧追一个的问题里缩小自己的思考圈:“重建联络网所需的一切,是什么?”
诸葛骡子:“要是说得清,谁还用一切这个词?”他叹了口气,“你的种子呢?”
芦焱:“你给过我种子吗?你那儿有一份?”
诸葛骡子:“当然。你这样的白丁都有。我是担心你出纰漏,百十页的一个簿子,不是那么好藏的。”
芦焱:“簿子?你不是说花生大豆的种子?”
诸葛骡子略感满意:“对,死成了灰也不要说。”
芦焱:“那,有多少种子?这么说吧,多少个百岁和你我?”
诸葛骡子:“谁知道呢?差不多是个对头就知道老共有帮人叫种子,这是个阳谋,根本瞒不住。对头都知道这些人单线接头,没事时就是老百姓,有事就拿身子往上填。他们就说,打兔子的时间到啦。”
芦焱因为诸葛骡子用的词皱了下眉:“兔子?”
诸葛骡子:“对,阳谋啊,好像下棋,你能不让对手看你走的棋?你赢的是个局。咱仗持的就是兔子们保命的绝活嘛,干掉兔甲兔乙,兔丙兔丁全跑——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芦焱:“那谁是雄谁是雌?”
诸葛骡子:“雄雌?你真要跟我聊女人吗?”
芦焱忍着气:“我是说真假!都真的,被截住一个就瞎忙。那不是只好一群假的护着真的,前仆后继,假仆真继?”
诸葛骡子竖起大拇指:“你有数!一般做种子的都光顾激动啦,三五天后才想到这个不好的问题!”
芦焱叹了口气:“当然我是仆的那个啦,一个今天还没去过延安,也没任何身份的家伙。”
诸葛骡子宽慰地:“如果撒出去一百颗种子,那你就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是真的那个,很高吧?”
芦焱认真地:“很高。从二七年到今天,我还没断了喘气,概率是万分之一。”
诸葛骡子大赞:“你是颗好种子。好种子都想得开。”
芦焱不领情:“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胡说八道。”
诸葛骡子:“用你时不常灵光一现的夹生脑袋想想,如果我都能知道,那许多假种子算是白死了——只有青山知道。”
芦焱:“青山是谁?”
诸葛骡子:“所有种子的头儿,让你留在这儿的人。我才是拿枪顶你的人。”
芦焱感慨:“今儿十分钟的收获,胜过了足足四年。”
诸葛骡子:“不过青山肯定告诉你他也不知道。他是我见过最缺德的人。”
芦焱不信:“比你还缺德?”
诸葛骡子:“我跟他待过半个月,学的坏。”
芦焱默默地想了想:“太好了,我肯定在认识他之前就仆了。替我带话。”
诸葛骡子:“啥话?”
芦焱:“祝他跑肚拉稀见天儿头痛脑热,鬼上身鬼掐脖子的时候药都已经被卫生队的娘们儿瞎派完了。”
诸葛骡子:“这样的话我早跟他说过了,为我自个儿说的。”
芦焱真有点气馁了:“那就替我带个好。”
诸葛骡子:“他会说谢谢。走好。”
诸葛骡子站起来,收拾了家什,脱下护裆使劲拍打,弄得冲天臭气,漫天灰尘。
诸葛骡子:“三两天吧,所有种子都得各使各法,往外突。咱们走一棵树,穿越大沙锅的百里荒漠,到必经之路的两棵树。那儿有一个营的中央驻军,不算啥,要命的是两棵树是被两伙子名为马匪实为暗流的家伙占着。四海的天外山,屠先生的人。高泊飞的黄沙会,他政敌若水的人。两伙都是干脏活的高手,这三棵树走下来,种子少说要折一半。”
芦焱苦笑:“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叫延安。我抬头看得见太阳,可看不见延安。”
诸葛骡子:“掉头转身东南向啊,没人拦你,没人管你……”
芦焱:“我这辈子欠过一个人,欠他一条命……一个死法。他说,自己点着了,就不怕人把你塞那里边烧了。人本就是万事的燃料,你不能总指望别人为你烧。”
诸葛骡子:“……是个女人?”
芦焱:“是个大叔。”
诸葛骡子:“男人我就没兴趣啦。回吧,还想要啥?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啦。”
芦焱断定不可交流,于是转身掉头。
诸葛骡子:“何思齐呀,送你个笑话。”
芦焱只好站住:“最好不要说女人。”
诸葛骡子:“送死的人来了。”
芦焱等下文,没有,诸葛骡子大笑。
芦焱:“您的痒痒肉长在眼珠子上了吗?”
诸葛骡子:“不好笑吗?我们这帮做种子的相互常说的笑话,也是咱们的对头瞧着咱们难免要说的一句话。太好笑啦!算啦算啦,你个嫩货屁都不懂!”
芦焱气极:“这不好笑!”
“别太多怨气。你逃了十三年,在这一棵树窝了四年。我也逃了十三年,跟这堆骡粪一块儿睡了四年。你天天想去延安,一横心就去,我也巴不得你就一横心。可我天天就想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横啥玩意儿才能再见他们?……我那女人啊,脑袋被人挂城门上了,我想我孩子,可他被连着我女人的身子一块扔了。”他眼泪哗哗,“你个坏小子还从不肯跟我聊女人!”
芦焱语无伦次:“我没有怨气,你要是经历过我那些事情,就会想人为什么死和活,比想怨气要多……不不,我是说我没经历过你那些事情,我……别难过。”
诸葛骡子:“醒着就不难过,没那工夫,醒着就得做事。我高兴死了,走了这趟,以后省了想他们啦。你走吧,有啥惦记就去看看。”
芦焱:“我……没啥惦记的。”
他傻子似的走出诸葛骡子的窝。
芦焱背着手踱上山坡,身后跟上来三条尾巴,他的三个学生:昂首挺胸的花机关,低着头的野豆子,永远莫名其妙的洋芋擦擦。三位都在学习他背着手的威严。
芦焱:“坐吧。只好就找你们三个了,你们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野豆子:“我爹说跟先生称兄道弟有辱圣人。”
芦焱:“我跟圣人没啥关系,跟你们说子曰都是被巴督教逼的。我也没跟你们称兄道弟……”他看了看眼前的三张脸,“我只是说,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今天谁看见死人了?”
花机关立刻激动了:“血都溅到我身上啦!”
擦擦:“我最近我最近!”
野豆子:“血溅我脸上啦,只溅到他身上!”
芦焱咆哮:“我是让你们离远一点!你们没有生在天堂乐土,可你们至少可以学点好!”他沉吟,“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也就是说,你们以后也许要自己学习了,像我一样……不,不要像我一样,你们要学好。”
野豆子:“这个是子曰吗?”
芦焱的离愁更盛了:“这是我爹说的……我爹说过最有道理的一句话。”
他拿出他的教科书,一棵树唯一的教科书,是把能找到的任何字纸剪贴在破习字本上做成的,他是捡破烂一样捡着字来教他的学生。
芦焱:“这本书,是老师四年来一点点攒的。花机关你拿着,你爸爸队上识字的人多,逮着他们你就问,问好了你再教大家。你不要光顾自己,要教大家。”
擦擦也很想要:“给我!我来教!”
芦焱:“不行,你会把这世界教得像你一样的。”
擦擦决定抢,被花机关狠揍一掌,大哭。
花机关:“臭地主崽子!”
擦擦:“臭长工!”
花机关:“野豆子才是臭长工!我是臭当兵的!”
芦焱再度咆哮:“闭嘴!我是不是臭老师?”
三颗头一起点着。
芦焱:“好了,说正事。老师要出个远门,花机关,野豆子,你们以后一起玩一定要带上擦擦……”
野豆子:“我才不……”
芦焱一拳捣地,并施以诱惑:“每次都带擦擦,老师就会很快回来。野豆子,我看看你的牙……都快烂完了。花机关,交你个任务,让你爸队上的医生给野豆子看牙。”
花机关:“臭……”
芦焱一拳捣地:“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好朋友,就是说你们三个也是朋友!”
花机关:“……那个叔叔很忙。”
芦焱:“磨他,缠他,赖上他。野豆子,你也有事,擦擦除了吃啥都记不住,你帮他温课。”
野豆子:“我爹说他笨得能把斧头崩飞三里地……”
芦焱瞪眼:“好啦好啦,再打手烂了。”
擦擦自告奋勇:“我帮野豆子做什么?”
芦焱:“你帮花机关吧。哪有小孩天天穿军装的?你有旧衣服帮他找一身。”
花机关:“红军怎么能穿地主的衣服!”
芦焱:“穿你朋友衣服怎么啦?别因为你爸带几个兵你就瞧不起老百姓!你爸的兵能像他们一样陪你吗?”
花机关嘀咕:“可他的衣服我能当蚊帐……”
芦焱也觉理亏:“我穿都大啊……找豆妈改改,擦擦一件衣服够你换两身新了。”
问题都解决了,芦焱对那三个张开怀:“过来,你们三个。”他抱着那三颗脑袋,“我已经走到了我能看到的尽头,将来你们会看得更远。”
擦擦聪明地:“这是子曰。”
芦焱:“是子曰。”他很想哭,于是他哭了。
上海,天目山据点。芦淼被架进牢房,镣铐加身。这间蜗室中间立了一道铁栅,另一半关着邱宗陵。
邱宗陵看见芦淼身后的双车,叫道:“双车,我是边炮啊!怎么把我也关了?你我同人哪!”
芦淼大笑:“宗陵吾友演得好戏啊!想不到能和你为邻哪!”
邱宗陵顿时不再出声了,双车冷冰冰地关上门。
又一天,双车再次进到芦淼牢房,放下风灯,掏出一纸袋酥饼,递了过去。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对这拉和老陈还真是好感依旧。
芦淼眼睛一亮:“蟹壳黄啊!谢啦!”顿时吃得不亦乐乎。
双车:“我让人专门去买的。拉和老陈,你也算共党的一号人物吧?生意做得不小,日常连碗菜泡饭都捞不着吃,图什么?”
芦淼:“你不懂我的乐,我也不懂你的乐。双车兄也算屠先生手里一号人物吧?要上得抗战前线,领军数千不算多吧?”
双车骄傲地:“愧领个旅长也说得过去的。”
芦淼:“那你奋勇一战,怕不能收割上千小日本的人命?——停电了?”
双车下意识地:“没。黑了灯防对头反袭。”
芦淼笑:“所以我乐在其中呢,我做的事不用黑灯啊。”
双车有些恼火,又有些愣神,最后叹了口气:“我只问,你是红先生吗?”
芦淼:“双车兄知否,红是三原色之首,什么色都是红绿蓝三色的混成,譬如说你老兄的肤色,便是红加黄加白。那你是红先生吗?”
双车真有点急了:“再这样胡说,我也只好给你苛刑加身了!”
芦淼:“稍安,勿躁。我懂你双车兄的,以前应对日本人时,常是咱们仨一起拿主意……现在暴哥死啦,只好两人拿主意了。”
双车也兔死狐悲:“死得不能再死啦!他的人我还杀剩三个,也是烫手。”
芦淼:“我的主意么,你设宴款待那三个,以你的身份也算是道歉了。所有事原原本本跟他们讲了,放回去,然后你们摆出备战架势。以你们在上海的实力,若水先生也知道惹不得,再与他礼让一二,就过去了。”
双车大怒:“天目山宴请船帮小瘪三?我把死鬼笑面暴拖来上席还好一些!江湖上牙都要笑掉的!”
芦淼:“你们素来声称,上海的地上日本人暂时占了,可地下的王国永远是你们的。以这样的势力,做这样的委曲求全,别说江湖人,中国人都会伸一个大拇指,赞一声大担当,护住了统一战线!”
双车倒也有些动念:“啥托词?走火?若水先生要对我们也走了火呢?”
芦淼:“邱宗陵。”
双车:“他不够替死的分量。”
芦淼:“不是找替死鬼。你说实话,他是屠先生一系栽培出来的人吗?嫡系?”
双车:“我都算不上嫡系,他就一随时可以扔掉的弃子罢了。原本他是若水先生的人,瞧我们势大便想靠过来。”他笑得微见赧然,“我一瞧他在你们那也扎得不错,就收了。得罪。”
芦淼:“情理之中。这要说上海四方势力,他唯一没勾搭上的是日本人?”
双车:“什么意思?”
芦淼:“我只是在想,贵方拔我方点,又开枪又扔炸弹。日占区呢,日本人居然没个动静。我只是在想,邱宗陵真有你看到的那么不堪?人家对着我一个引信截短到瞬爆的手榴弹,眼皮也没眨一下。”
双车:“明面是帮会斗殴啊,小日本巴不得中国人全斗死才好呢。暗面?就他们那小几百搞情报的?动如乌龟吧。没有屠先生的禁令,早轰得他们窝在军营里做缩头王八了。邱宗陵嘛,谁都知道这边炮是我系绝无仅有的怕死鬼。”
芦淼:“原来双车兄也知道日本人巴不得咱们斗死?吾心甚慰。”
双车:“啥意思?咱们要举国一心,光是东北就能把小日本耗成鱼干了吧?这是人就知道。——手榴弹可是你扔的!我这耳朵里还嗡嗡嗡呢!”
芦淼:“说出的理和做出的事经常是相反的,此谓理论与实践的区别。只希望双车兄不要为了自己心安,替敌人找理由。”
双车起身:“我不会那么蠢。”他在门口站住,瞧芦淼细心地对付酥饼。
双车:“老陈,你绝不会告诉我种子的下落,对吗?”
芦淼微笑:“现在才问?”
双车:“你是狠在心里的人,天目山全伙绑一块儿也抵不过你的狠。我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你绝不会说。明天我还带吃的来看你,我还不问——这是你我的交情。等到屠先生发令来问,你知道那是个什么问法。”
芦淼苦笑:“幸甚吾友。”
双车摇头:“我个人一向是敬你的。”
双车出了牢房,瞪着阴霾的夜空发了会儿呆。三进兵在等着他的命令。
双车:“咱们那两位亲眼见过红先生的同人呢?”
三进兵:“去查了。那两人在调任哈密途中遇匪,殉职了。”
双车气恼:“怎么就这么巧?难道还请屠先生亲来指认不成?”
三进兵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双车:“……明天设宴。”
三进兵:“请谁?”
双车欲言又止:“先设着。”
他再度对夜空犯愣,然后起步就走。
双车:“……把边炮放出来。”
时光们又到了一次电文联系的时间,他裸着半边膀子,让手下补绘已经褪色的文身——那文身本就是画上去的。他一边用另一只手忙于晚饭,嚼着肉干,喝酒一样豪饮白水:“忒他娘的热!这样下去三五天就得补画一次。”
门闩:“您这文身全无必要。”
时光:“马匪头子都有文身。”
门闩:“二百五如高泊飞都没文这个身。”
时光:“假的文身能被对手误作真的特征。”
门闩,嘀咕着走开,收报的手下把他截住。
时光手下:“先生谕,让若水做我们也要做的事,直到他做出我们不要做的事。”
这和时光的决定一致,以至门闩和那名手下都惊疑地看了看时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