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名船帮的头目从店铺里出来,拿着一纸包老蚕豆,一边往嘴里扔一边冲着人力车招手。人力车立刻殷勤地过去,头目上车坐稳。三进兵从车后一闪而过,从袖筒里拔出一柄套在手指上的长锥,对着车背猛扎进去。锥子穿透了车背,准确地扎进头目的心房。三进兵拧断锥子,以免流血。蚕豆从车上滚落。双车在不远处的街廊下冷眼看着,顺便买了一竹屉食物交钱。
三进兵向乔装的车夫:“拉回去。”
人力车落下篷子,离开。三进兵、双车和他们的耳目们也悄无声息地离开。
天目山据点,天井里停放着刚拉回来的尸体,敌人的和自己人的,三比一,屠先生一系在与若水派系的暗战中,一直保持着说得过去的战损比。双车拎着竹屉从旁边经过,心情很不明朗。
芦淼的牢房换了,以前像是加了铁栅的卧室,现在则是真正的牢房加上刑房,随时方便把一个人吊起来折腾。
芦淼被一副脚镣拴着,链子的一端拴在墙上。他在看书,手上却压根儿没有书,但他的表情动作俨然手上有一本颇为有趣的书,有时还要往回翻一两页,找到某个关联的章节,一脸津津有味的笑意。
双车进来,有些犹豫,想假装咳嗽一下,想了一下又决定不要。
双车:“我说老陈,坐牢要有个坐牢的样子,重犯要有个重犯的德行,就是给你换了间比较像牢房的牢房而已,不必撒气愣充没看见我吧?”
芦焱放下并不存在的书:“说得对,我倒做作了。”他惊喜地发现双车手上的竹屉,“拿的什么?别说,我猜——蟹肉的生煎馒头,对不对?老天,双车兄,换个家具多点的房间,还能有好吃喝,我划算啊!”
双车苦笑着把竹屉递过去:“鬼脑子,七窍心,贼眼珠子,狗鼻子,铁嘴子——你身上怎么净生些拿来占便宜的物件?”
芦淼早已开吃:“物极必反啊双车兄,这些东西都长一人身上那就剩劳心费力了。”他看看双车,“你不知道,书这个东西可以心看,吃的却没法心吃,那只会让日子越发难过。”
双车明显地不信:“那你在看什么书?”
芦淼很高兴他问这个问题:“绣像西游,会评本的。”
双车:“……好看吗?”
芦淼:“正看第七回呢。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他兴致勃勃,“圆坨坨,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好看。”
双车:“你要说我拿你没奈何,你就是那只猴子?”
芦淼:“不是你啊,老兄。我要没死,咱们还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说的是要来的人。”
双车一下子变得很不自在:“什么人要来?没有人要来。”
芦淼:“不是屠先生。一个区区在下还不值得他以身犯险,而且他来怕是要整副刑具才说得过去。只换了个很牢房的牢房,又只有半副镣铐加身,还让久经风雨的双车兄一脸压力——屠先生之下的难缠人物?是那位天纵奇才的时光吗?”
双车尴尬:“麻烦你见了他装一点惊讶。他不会信你是猜出来的——我跟你陈兄已经很扯不清了。”
芦淼:“知道,近朱不许赤,近墨不准黑,双车兄一直累得很。”他正色,“以后别来看我啦,好意心领。我也希望以后跟我们打交道的不要是个逢红必弑的疯子。”
双车:“谢谢。”他沉默了一下,“不过我在上海已经看不着共党啦。”
芦淼因此而沉默,双车出去:“我关灯啦,你看书吧。”
芦淼:“关了灯还怎么看,会把眼睛看坏的。”
双车瞪他一眼,关灯。一片漆黑。
芦淼:“双车兄,今天你杀了几个?”
双车:“我们折了一个,杀了他们三个——有一个是船帮的香主马斧头。”
芦淼:“认得。去年一块儿给日本人添过乱子的人物。”他在漆黑中叹了口气,“胜亦无喜败堪忧啊。”
双车沉默了一会儿,出去。他走过天井,三进兵正带人清理尸体,斧头和手枪从那名被锥杀的人身上清理出来,扔在一边的油布上。
八角马坐在一边擦枪,他很开心:“是马斧头没错。”
双车看着他:“你在干吗?”
八角马:“擦枪啊。”
双车:“枪让手下来擦就可以了。”
八角马:“那哪儿行?这是咱们保命的玩意儿。枪可以让手下擦,保命家伙是一定要自己伺候。”
双车:“对呀。以前咱们出门是可以不带枪的,现在我一睁眼,枕头边就是这家伙。”他厌恶地吐了口气,“你觉得好过了还是难过了?”
八角马:“……把连若水在内的船帮王八蛋斩尽杀绝,就好过了。”
双车沉闷地想了一会儿:“把马斧头的斧头给船帮送去。”
八角马:“是。”
双车:“告诉他们,停战一周。想来他们也元气大伤,得收拾残局。”
八角马诧异地:“双车?”
双车:“时光就要到了,随行的共党听说是个极重要的人物,我们得全力保证时光做好他的事情——是先生的意思,不值得为几个虾米放跑时光带来的大鱼。”
那还有什么话说。
八角马:“是。”
他把玩着要去送交船帮的斧头。
双车看着天空:“要快,时光已经进上海了。”
时光的车队缓缓驶过街头,雨水淋漓下黑色的车体锃亮。灯红酒绿,与芦焱所在的活狱相比这里像天堂一样,虽然病恹恹的。上海此时是西方诸国的东方都会,路边站立的几个日本兵是这座城市被占领的痕迹,中国人、外国人各有各忙。
时光的手下紧张起来,手伸在衣襟里,脚下是上足弹药的自动武器。他们看着窗外的日本兵时并不掩饰自己的傲慢。
时光:“看见没有?就算再占十个上海,那帮萝卜头也只是臆想着发战争财的穷光蛋。”
在倨傲的车队面前几个显得寒碜的日本兵将脸转开。时光看了看青山那边的窗外,他实际上是在看青山。
青山闭着眼,似在昏睡,一声像是呻吟的叹息声:“我们更穷。我们没有十个上海给他们占。”
然后他睁开眼,一种隔世为人的目光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晚。
西河渡,荒野里漆黑的一片荒凉。芦焱正在检查着昏迷的小欠,直到确定他没什么大碍。
芦焱:“是饿的。”
他在怀里掏着,很难想象一个饿得半死的人在吃东西时还会想到别人,但芦焱在吃吉川给他的食物时确实没少往怀里揣。
芦焱:“你喂他,我去找水。”
他把食物给了努桑哈,走两步,在一种狂热的咀嚼声中转回头。
让努桑哈喂小欠是绝没有的事,努桑哈正自忘怀地大嚼。
芦焱:“努桑哈!”
努桑哈冲他翻着白眼:“是喂他!”
芦焱叹口气索性回来:“算了,反正他也不缺水。”
努桑哈并不恶,在芦焱拿走他的一半食物后,他把剩下的那份又分给那孩子一小半——他只是无法跟小欠这样的人分享食物。现在芦焱身边有了一老一小两支吞咽大军。芦焱把食物凑到小欠的嘴边,食物沾唇时小欠也就醒了,他就在芦焱的手上狼吞虎咽着。直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芦焱面前保持的尊严与身份,才不自然地看了芦焱一眼。
小欠:“奇了怪了,死人肚子也会饿。”
芦焱:“你看我像死的吗?”
小欠怔怔地看着他,一直恍惚的眼神终于开始清醒。
芦焱:“出来了。虽然不是逃出来的,可是出来了。”
小欠愣了许久,把芦焱的手和食物一齐捂在自己脸上开始抽咽,重生后他终于失控。
芦焱拍打着他:“好了好了。你说得对,你我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小欠:“操他妈的,死共党!”
芦焱:“嗯?我不是共党。”
小欠:“我再也不会跟你们共党作对,我他妈的要去杀光小日本鬼子。”
芦焱:“好了好了。”
他宽慰地拍打着小欠,一切终于有了结果。
时光的车队停在街头,整个车队在等一个人,时光也在看着这个人——青山。
青山艰难地在车外走动,看着一个霓虹灯,霓虹灯上穿梭着一个女人的线条,青山看那玩意儿的表情好像是个老色鬼,又好像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霓虹灯。
时光站在车边敲着篷顶:“去哪儿?”
青山:“啥?”
时光压着气:“你不是有东西要转交给你们在上海的同志吗?”
青山:“啊?”
时光:“陪你跑这趟该死的路,不就因为你要把那该死的种子送到上海吗?”
青山恍惚:“是吗?……是啊……可不是嘛!”
时光:“是啊!!!”
青山:“我得想想。”
时光:“这还要想吗?谁来和你接头?你把东西送到哪儿?不放心我们?好说得很,你可以就在这里下车,只管去忙你的。”
青山:“别催老头子嘛,我活不了几天了。想想,想想,想想。”
他用一只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头,这样捣乱是需要付些代价,即使每一下轻轻的动作都要让他的伤口疼痛更甚。
时光冷冷地看着他搞怪:“我看你是又活过来了。”
青山恍然地转过头来:“……啊?我本来就没死啊。”
西河渡,填实了肚子的努桑哈打开那个布袋,里边是可以论斤算的钱,这个量词是说它多,也是说它贱——是日本人发来搞乱中国经济的伪币。
努桑哈往袋里啐了一口:“这什么?擦屁股都嫌硬啊!”
小欠:“日本人发行的伪币,拿来搞乱中国经济的。”
努桑哈:“在西北能用吗?”
小欠:“西北?用的人会被抓起来毙了,再把这玩意儿烧给他到阴间擦屁股。”
努桑哈愣了会儿,把那所谓的钱连撕带咬。芦焱和将近恢复的小欠看着他。
芦焱:“是日本人买你的马队,连同你的货,连同树海他们几条人命的钱。他们说,欢迎你再来。”
努桑哈:“还不值老子一个屁啊!这一堆还值不得两个铜板!就算值得两个铜板,在这除了死尸什么都没得卖的地方能买什么去?”
芦焱耸了耸肩:“可他们就给你这个。”
努桑哈又啐了两口,还不解气,对着袋子开尿。
小欠:“你又犯杀头的罪了,污损鬼子的钱要被鬼子杀头的。”
努桑哈:“鬼还来!再也不来了!老子攒了几年这一趟就玩光了!”
他倒也洒脱,系上裤子就开步,走两步停下看着芦焱:“我走了,你走不走?”
芦焱摇了摇头,对努桑哈要去的那个方向他伤感而且依恋。
努桑哈:“知道你就不会去。你是野羊,我是家羊,我们过不到一个群里的。”
芦焱:“你才是野羊……真想跟你一块儿去野,努桑哈。”
努桑哈:“干啥子?别跟老子哭,我讨厌汉人的那个哭。”
芦焱:“带他走。”
努桑哈愕然看着芦焱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孩子,茫然地站着。他摇头,摇得很坚决:“我不要。他是汉人。”
芦焱:“你是什么人?你爸爸是汉人,你妈妈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努桑哈:“没什么用呢,我还是搞破鞋去。”
芦焱:“破鞋会帮你生这么一个吗?”
努桑哈挠着头,挠得满头花。
芦焱:“他能帮你放羊呢,你要是愿意,他就会叫你做爸爸。天冷了你们一块儿钻在羊皮下边,在火堆边睡觉。别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会。你这趟出来蚀了老本,可你赚到了他,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儿子,努桑哈,又脏又穷,又野又傲,可他有了个家。”
努桑哈抹着眼泪呵呵地傻笑:“他妈的汉人这张嘴真是会说呢,把我努桑哈都说出那个来了。”
芦焱:“你不要,欠老板就带走了。”
小欠很配合地去抱那孩子:“是的是的,我馋儿子,我想儿子想疯了,我就缺这么一个。”
努桑哈用一种比谁都更快的速度拉住了那孩子的手:“走啦。你以后叫……”他已经在想名字,“……叫俄日敦德勒格日!”
芦焱有点头疼:“忒长了,你别喊断气了。”
小欠:“珠宝满仓的意思。他这趟出来是亏大了,可他把那个……俄日敦德勒格日当财宝了。”
努桑哈拉起了俄日敦德勒格日:“走啦。你旁边那个人你要小心他,他听得懂我们的话,可他不是好人。”
他走得洒脱,芦焱惘然地看着,努桑哈连他的招手都没有看见。走不到几十米,努桑哈将手放在俄日敦德勒格日头上胡噜着,那无疑是一种怜爱。小欠看了看芦焱,微笑,也许他忘了自己还会这么亲和地微笑。
小欠:“你居然能说服他?他简直是羊肚子里的结石。”
芦焱:“说服人而不是和人吵架,只有一个办法,平心而论,以己推之。”
小欠:“你想要个孩子?”
芦焱叹口气:“我想要个家。”
小欠笑了笑:“在下对阁下颇有好感。”
芦焱:“走吧。”他看看被努桑哈抛弃的伪币,“别再弄一污损伪币的罪名。”
他拉起小欠,两个人相携相扶在黑夜里走着,黑夜吞没他们的身影,留下话语。
小欠:“从没和共党走得这么近过。”
芦焱:“我不是共党。”
时光的车队仍滞留在街边,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酒店,店名圣巴特里斯。青山和时光都已上车,他们那辆车正从队尾驶到队首。
青山看着窗外:“我喜欢这店的名字。你知道圣巴特里斯是什么吗?”
时光狐疑地打量着他:“我不知道。”
青山:“传说中通往炼狱的地洞,而在炼狱里要分出每一个灵魂该去地狱还是天堂,其实这说的不就是咱们人间?”
时光毫无兴趣:“真有学问。”
青山:“办完事我想住这家店子。”
时光瞧他一眼:“……你等办完事吧。”
青山:“左首。”
时光:“你别再搞错了。”
青山:“慢慢想慢慢想慢慢想,就想起来了。”
时光快被这个语法气死了,用生活上的小琐碎对付他远比三十六计什么的有效:“你能不能就说一遍慢慢想?”
青山:“可以啊,慢慢慢慢慢慢想。”
时光不再理他。
青山嘀咕着,敲着脑门儿,碎碎念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
时光:“你们共党就是这样办事的?你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个喘气的接应,倒像个穷乡下人走城里的阔亲戚,挨门挨户地认。”
青山:“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啊。”
时光:“不要指着和尚骂秃子了,你明知道怎么回事。”
青山:“怎么回事?”
时光沉默。
青山:“我出门前就跟同志们说了,你们不用接应我了,统一战线上的同志会照顾我的。”他细心地向时光讲解,“你猜我说的是谁?就是你这样的好同志,年轻有为体贴入微什么的……右首右首右首右首!”
车队停了下来,早驶过了,尾车顶在青山说要拐的路口。
时光暴跳:“你只说一遍右首就不用倒车了!”
青山:“我刚才在夸你呀!夸到分心!”
时光气结无语,车队挨挨擦擦地倒回青山说的那个路口。
芦焱和小欠走在空旷的路上。
小欠:“你要去哪儿呢?”
芦焱看他一眼,没说话。
小欠:“我要去上海。”
芦焱又看了他一眼,如果刚才的一眼只是谨慎,现在已经带着警惕。
小欠:“我要去见若水先生,告诉他我的所得所见。他也许早就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他,这样的时候,同胞被这样残杀,如果我们还仅顾着和屠先生做后院之争,那真是……”他摇摇头,叹口气。
芦焱:“真是什么呢?”
小欠:“亲者痛,仇者快。”他愣了会儿,“我是第一回进日占区,之前的几年全在大沙锅耗给你们和屠先生了。真的是……是生死存亡之战,而非若水先生和屠先生那样的权力之争。”
芦焱:“我也是,同感。希望若水先生明白事理。”
小欠:“若水先生当然明白事理。”他是在用热切掩盖不自信,“恩师很明白事理!你试想,我们从未像屠先生那样对你们不留后路地残杀,其实在民国十六年的惨变之后他还对贵党持同情态度,因此很遭排挤。恩师说,贵党其实甚多好人,只是贵党的宗旨开罪了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中国发颤的人……”
芦焱:“能让中国发颤的人就该先让中国人过好日子,因为他是中国人……”
小欠:“什么人?”
他看见前路上的一个人影:一个小贩,坐在自己的货郎担上歇息。路上有个走村串镇的货郎并不奇怪,但这样的晚上实在有些诡异。小欠看看芦焱。
芦焱:“我不认识。”
但是小欠认识。小欠过去。
小欠:“我想买回龙镇的剪纸窗花。”
货郎:“只有五福临门,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了。”
小欠:“来多久了?”
货郎:“两天前就到了。这里风声太紧,我们也没法搭救。”
小欠:“你们没错。”
他转身看着芦焱,芦焱与他保持着一个无法一下扑到的距离,甚至比刚才驻足的地方还要退了几步。小欠苦笑,他们之间短暂的理解与信任已经灰飞烟灭了。从芦焱戒备的神态来看,他也是这么想。
小欠:“是我的人。”
芦焱:“真好。那么我们可以……各走各路了?”
货郎:“那东西?”
小欠:“你别说话。”他看着芦焱,“把我们刚说的话说完,若水先生对贵党一向友善,只希望贵党也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是能够精诚合作的,把东西给我们,让我们过了眼下这难关,再一起对付要把你们杀之后快的屠先生……”
芦焱:“拿枪对着的那种理解吗?”
小欠:“我哪有……”他回头,货郎拿盒子炮对着芦焱。小欠发怒:“放下!”
芦焱在瞬间转身飞跑,让从路基下扑上来的几个人扑了空。他狂奔,身后的黑暗里闪现出现身追逐的人,来接应小欠的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组。货郎又从货郎担里掏出了枪托,转眼就接驳上了,瞄准着黑夜里狂奔的身影。
小欠:“不要!”
货郎讶然地看着他。
小欠:“追他!要活的!”
小欠加入追逐的人群,货郎抛弃了担子跟在他身边。一支枪塞到小欠手上。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枪。上膛。
青山已经成功地把车队带进了一条极狭窄的弄堂里。司机没有熄火,时光未发作,他也不敢发作,只能看着前边的死路狠狠地捏着方向盘。青山看着死路,表情跟做梦差不多。
青山:“怎么就没有路了呢?”
时光已经不再生气了,审度地看着他。
青山:“我记得以前是有路的。”
时光扫了一遍外边糟乱的弄堂,再度盯死了青山。
时光:“你还真是早打好了算盘啊?”
青山笑逐颜开:“想起来了!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是统一战线的同志把这里变成了此路不通!前边是酒店的门脸,也确实是个酒店,可后边就是同志们的藏身之地!往前开!”
司机瞧一眼时光,时光点头,当发现青山真有预谋时他倒不那么急了。往前开,在弄堂与弄堂的一线天之间终于现出了天空的缝隙,弄堂左侧堆着住家住户们那些破旧的门板、包装箱、破床铺甚至生柩,但那堆废物后并不是墙,而是天空。
司机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看一眼青山又看一眼时光,脸上写着疑惑。
青山:“搬开就是了。”
司机看时光。
时光:“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司机下车,对着后边的车挥手:“搬开!”
他们开始干体力活。
西河渡树林里,芦焱狂奔,枝丛从身边飞掠而过,有时狠狠抽打在身上,他身后飞掠着追赶他的人影。枪响了一声,一根断枝掉在他的身前,他跑得更快了。
小欠愤怒地:“谁开枪?”
手下:“他是共党啊!”
小欠:“……会把鬼子招来!”
手下:“这大晚上的,鬼子怕共党的游击队。”
小欠:“……会把共党的游击队招来!”
手下:“我们联合抗战来的,他们不打我们!”
小欠因这份荒唐而气恼,又跑了两步。
小欠:“少开枪!”
手下:“是。”
然后一个家伙以树丫为支点,又砰了一枪。小欠瞪着他。
手下很无辜:“少开枪啊,就开了两枪。”
小欠无语,源远流长的仇恨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改变,他只有无奈。
货郎闻闻地上的血。
货郎:“打伤他了。”
小欠:“鬼知道,他的伤就没好过。”
他看着树林尽头的那个人影。芦焱奔跑,用着最后的体能。
他跑出了树林,这也意味着他丧失了屏障。货郎扑倒在地上,接驳着枪托的盒子炮响了一响。芦焱趔趄,然后跑开,这回他是真被打中了。
小欠阴沉地从货郎身边走过。
芦焱蹒跚,瘸行,身周是呈半月形围过来的追捕者。
再没人奔跑了,也没人开枪,追捕者看着猎物无望地挣扎。
周围很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沉沉地传来——大河奔流的声音。
芦焱站住,脚下就是断崖。这样的夜晚,看不见下边有多深,只能听见水声。小欠试图靠近芦焱一些,芦焱退一步,再退就掉下去了。
小欠:“下边是黄河。”
芦焱笑了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小欠:“我不懂诗,只知道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你不要跳,咱们谈谈条件。”
芦焱笑:“果然是欠老板。”
小欠扔了枪,张了两只手,想接近,又不敢接近。
小欠:“要去上海有很多种办法,不用做一具浮尸漂着去——我送你去。”
芦焱:“只是先把东西给你。”
小欠:“你已经没资格谈条件了,可我还是在跟你谈。东西给我,我和我的人凭你调遣,这是我替若水先生表达的诚意。”
芦焱:“在鬼子的枪口下谈这些时,我觉得你比较可爱,现在觉得你鬼缠身。”
小欠焦躁地:“是的是的,我也觉得我很讨厌,欠揍的欠嘛,可是把东西给我。”
芦焱:“没有,有也不给你。”
小欠:“得了,若水先生和青山再熟不过,几十年的交情。他知道,青山既要搅出个天翻地覆的局,就绝不会带着真东西。青山狠得超出常理,别人舍车保帅,他是下棋的人可以为棋子舍命,若水先生说这就叫作信仰。”
芦焱沉默了一会儿,苦笑:“如果我有那东西,哪怕被我吞进了肚子里,也早被你们搜出来了。”
小欠:“是的。你被搜过多少次了,我也相信你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不做没用的事情,只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给我。”
芦焱:“因为我们是几天的患难之交和几分钟的朋友,对吗?欠老板。”
小欠:“我很抱歉,或说到头我还是只干脏活的手。”
芦焱:“我很抱歉,我让你们搞错了,我很高兴,我以为我最多能到两棵树,没曾想还能看到黄河。”
小欠已经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别干蠢事!”他索性一骨碌跪下。
芦焱倒讶然了:“干什么?我又不是黄沙会的老爷。”
小欠:“那是逗他们玩儿。我跪你是跪的一个歉疚,给我一个面子,别跳下去。你说或者不说,我保你好好地活。不光是这个,我保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芦焱:“先经历你们跻身世界先进之列的刑讯?”
小欠咆哮:“我要刑讯你雷劈死我全家!”
芦焱:“你用不着歉疚,你不错啦。”他瞧瞧那位一直拿枪指着他的货郎,“换成他老兄肯定不会让我看到黄河。”
小欠:“别跳!我们一起想个办法!”
芦焱笑了笑:“有人说我干这个压根儿就是个外行……”
小欠:“什么?”
芦焱:“因为我从来不留后手。”
他身子往后仰,直挺挺地消失于小欠的视野。断崖下的黑暗迅速地把他吞没了。
小欠看着,整个人都变得空虚。他身边的手下在等待。
小欠:“去搜他。”
货郎愕然地看着他。
小欠:“去找尸体。如果有尸体,就找那东西,如果没东西,带回来他的尸体。”
货郎:“下面是黄河。”
小欠:“他到了黄河都不死心,你们呢?”
货郎:“是。”
手下像鬼影一样散去。小欠独自面对着黑暗,也面对着自己的良心。他双手合十,指尖顶在鼻梁上,像一个僧人在给亡灵做法事。
货郎回来,他已经很疲劳了,从这里绕道下到崖底不是个短路程。
货郎:“没法找,滚滚黄流。”
小欠:“接着挖。”
货郎:“啥?”
小欠:“……别找了,走吧,能挖下去的人已经不在了。”
小欠将合在一起的手摊开,掌心放着芦焱给他的那块铁片。
弄堂里的路已经清开,车队驶进。驶不多远,汽车在青山的示意下停下。厚重高大的门,狭小的窗户,住在里边的人一定是心理闭塞,没有安全感。
青山:“这里了,可找到了!”
他表功似的向时光一笑。时光阴郁地坐着,他自然不会表示赞扬。
青山:“这是我要来的地方。”
时光:“玩笑开够了吗?你觉得好玩吗?”
青山:“孩子,不是玩笑。就算共党真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也不会拿人命铺路,铺到这里来开这么个玩笑。”
他偶尔的认真和沉重总是毫无先兆地突发,但都是真正的认真和沉重。
时光:“那你何不去敲开门,我们和里边住的人聊聊。”
青山:“我不敢。”
时光的微笑像是狞笑。
青山:“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敲那门……有暗号的。我怕里边给我砰上一枪。”
时光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重重地打开车门,走向那扇门。他拿手杖重重地砸门,还踢了一脚。
时光:“操你妈!开门!我不知道暗号,还要个屁的暗号,天目山自以为最隐秘的点就被人当菜市场!我是时光!”
沉寂。时光转身看着车里的青山,青山微笑着向他点头以示赞扬。
门缓缓地开了。三进兵阴郁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几支枪口。屋里,天井,窗口,到处闪动着人影和枪口,那是足够对付一场强袭的火力。都对着车里微笑的青山。
死寂,沉默,冷场,除了青山的微笑和时光的愤怒,所有人都颇为难堪。
时光看一眼三进兵和他身后的枪口。
时光:“你是觉得我没枪还是不会使枪?那玩意儿有用,还用你吗?”
三进兵还没见识过时光,犹豫了一下,旁边的九宫一拳把他打成了折刀。
九宫:“收起来。”
立刻,所有的枪口,三进兵身后的、屋里的、天井的、窗口的,都消失了。
时光叹了口气,向青山伸手:“请进——我还是不相信这是你的终点。”
上海,天目山据点,时光阴沉着脸,甩下慢慢挪动的青山,径直走进了这处双车经营的据点。双车从天井里跑过来,看见时光,大祸临头地站住。
时光和他不是同类,也并不亲近,他知道。
双车:“时光……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时光:“算了,你就别当他是人,是个鬼——生前缺德死的。”
双车瞪着刚进门的青山,老家伙重伤在身,就算不磨蹭也是磨磨蹭蹭。
他很想送青山一匣子弹,时光也很想这样。
时光:“小心轻放,贵重物品,还有伤在身,快要呜呼了吧——我们走运的话。”
九宫:“……是。”
时光:“找机会查验一下老家伙的伤势,我怀疑他伤得并不那么严重。”
九宫:“是。”
时光等着青山,那实在耗他的耐心,青山每走一步都像害怕自己会断成两截。
时光:“扶他。”
他转身进入天目山的指挥中枢。两个天目山上去搀扶一步一顿的青山。
因为最近的事变,天目山的据点看起来就像个军火库。时光看着那些显然刚才还在拭擦维护的枪械,双车和三进兵八角马几员干将跟在他的身后。
双车:“自先生下令以来,天目山一直和船帮、共匪鏖战,颇有斩获,击毙……”
时光:“我没空管螃蟹跟虾米的对掐。”
双车:“已经停火。肯定不能让这些琐事耽误你的公干,只是船帮的家伙怕是要感谢时光兄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吧。”
时光:“兄字免提,我带来的老家伙是先生极在意的人……”
他停下,看着正被扶进来的青山。青山几乎是被人架着在桌边放下,双车对这贵重物品不敢怠慢,茶水和糕点立刻端了上来。青山对糕点已经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但他啜一口茶,仍高兴了起来。
青山:“是雨前的毛尖啊!在大沙锅要是能喝到雨前茶,那醒来后第一句话稳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发梦呢!”
时光:“得了得了,你就权当是做梦,梦话就免了吧。”
青山:“你也喝呀!车一直飙着也不关窗,透心凉了吧?”
时光:“少管闲事。”
他知道青山一定会没完,所以还是喝茶,他一口下去大半杯,然后把茶叶在嘴里嚼了嚼,呸的一口吐了。
青山照样地没完:“坐呀,腿不疼啊?”
时光:“闭嘴!”
他坐下。双车几个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小阎王:时光从来不会遵从除屠先生之外任何人的指点。
时光:“别理他,这是个老神经。”他扫一眼青山,“放尊重一点,别鸡零狗碎多嘴多舌,我也许会给你找个医生。”
青山:“那怎么行?我千里迢迢就带来这一张嘴,不让我说话,难道让一六十好几的人用拳脚办我的正事?”
时光:“……对,您还有所谓的正事呢。请请请!”
青山真的也就请了,周围都是天目山在此地区的魁首,他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他终于确切无疑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双车。
青山:“你好啊,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双车:“啥……什、什什么?!”他惶急地看着时光,“这是共党反间的阴谋!我不认得他!我跟共党的交往都是从权!那都是有先生命令的!”
时光似笑非笑。
双车冷静下来:“这个……他什么意思?”
时光把剩茶倒进嘴里,如饮美酒,终于有一个人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了。
时光:“你和他联合抗战,他就老没羞老没臊地叫你一声同志,就这个意思。”
双车舒口气:“这个可……也太那个了吧。”
时光:“我提醒列位一句,千万别当他神经病。此人奸诈至极,又置生死于度外,你们跟他打交道,若是抱着一己得失之心,就会输得连保本的机会也没有。”
双车不敢对时光的非词做任何反应,只好瞪着青山,而青山看上去颇为尴尬。
青山:“说得好像我是来搅浑水的。”
时光:“你不是搅浑水的,你直接就是一个会走路的泥沼。”
青山:“我能搅什么?你们已经在搅血水了,都是中国人的血。”
时光:“对手是鬼子,对不对?这话都隔夜了,馊啦。”
青山:“我想说到你觉得它不馊为止呢,孩子。”
时光:“那你就当我聋子好了。”
青山叹了口长气,几乎像要叹尽长久以来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时光:“要叹断肠子呀?”
青山:“早就断了。”
他转向这一屋的军统魁首,再无戏谑,目光坦诚得让人不愿直视。
青山:“我付了很惨痛的代价终于来到这里,只是想,诸位别笑话,和诸位开个会,都说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可我希望,诸位至少有几个不是聋子。”
没人笑话,只有沉默和死寂、猜忌与琢磨。
青山摊了摊手:“那么,可以开这个会吗?……实话说,我快要撑不住了。”
他只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紧压着自己的腹部。
时光:“没听见吗?他要开会。”他猛一拍桌子,“那就开会!”
檐雨滴在天井里的麻石板上,天目山的人警戒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屋的门紧闭,两名枪手警戒。屋子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浊。
沉默,除了青山没人要说话,而青山闭着眼睛在想什么。
时光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不吸烟。双车一个眼色,所有的烟都掐掉了。
青山抬头,开始说话:“这些年,我好像又回到了民国十六年的四一二。”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听者诧异,众皆惊,时光一声冷笑。
时光:“说联合抗战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却原来你是来掀起仇恨的。”
青山:“何来的仇恨,孩子?只是一个老家伙心里的感触。那时候我每天睡觉前都要写好遗书。”
时光:“每天写?改错别字?”
青山:“差不多吧。想托付的人被杀了,要交代的人又忽然死了,总得改。”
时光不再说话了,其实就他的性格来说也并不觉得四一二是啥光彩事。
青山:“这些天我每天睡觉前也想写好遗书。短短几天两次遇刺,刺客全是日本人。第一次在西北共治区,第二次在日占区。时光厉害,刺客全军尽没,日本人要有好一阵心痛。是啊,时光,一赔十的买卖,你们说日本人没多大本钱,凭天目山的实力就能叫他们在上海缩头。他们也一直就怕你们,怎么忽然就甘冒其险了?”
时光:“因为你啊,从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若水还要危险。”
青山:“那是小屠……哦,屠先生觉得我危险,只能说承他还记得我们过去的交情。对日本人来说,我又算个什么?”
时光简单地:“种子。”
青山:“种子就是那个能让我党被铲的地下网络重生的东西吧?”
时光没好气:“你把它交给我,我就知道啦。”
青山:“上海四方势力,我党最弱,若水和日本人差不多,最强的是你们屠先生一系,恐怕这三方加一块还顶不得你们一半。被你们掘得半死不活的共党势力又值得日本人下这么大血本?”
时光:“……谁知道那些打鱼的在想些什么。”
青山:“何不想想我这趟费劲巴力……不止,舍生忘死地想做些什么?”
时光:“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山:“你一直看着,我一直在做,可你就是不信,因为小屠一直告诉你,只要是共党,他的出生就是罪过,他还在呼吸,就是危险和阴谋。”
时光:“……想起来了,你一直在骗吃骗喝。”
青山友好地对他笑了笑:“谢谢你给一个老人家的照顾。”又迅速正经起来,“我一直在向你们表示,没关系,就算你们不说对不起,我们也可以先不管四一二,不管马日,不管沈鸿烈对鲁纵第三游击支队的屠杀,不管张荫梧对八路军后方机关的屠杀,不管湖北杀害的五百多新四军,不管河南杀害的二百多我军伤病员,不管刚刚的皖南事变杀害正开赴抗战前沿的七千余人。我们先携手合作,别再引刀相向,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再说。”
沉默。他说的这些时光都不大好插嘴。
青山:“说和,联合统一战线,我做这些事情,所以招来日本人最多的炮火。”
他开始解去伤口上的重重包裹,最后解开他的衣服,好向面前的人袒露他的伤口。时光没有阻止,他也想看看青山到底伤得怎样。
一瞬间在场的人表情都变得很怪,尽管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主儿。
青山:“水银弹打的。干你们这行的应该用过的,我的旧识中有人吃过。时光行家里手,说这种子弹贵得很也费事得很,连用的人都可能中毒,只对必杀的紧要人物才用……来杀我的人全部用的这种子弹,这样不惜代价说明什么?”
连双车都把视线转开了,只有时光还直视着,直视一个不忍直视的东西,他把这当作对自我的一种挑战。但他眼里也流露出恻隐的神情。
时光:“盖上吧。”
青山:“再看一会儿。我请求你们,用你们觉得一切都是阴谋的脑子想一想,这样杀一个老头子,只为不让他在你们面前说出这些在你们心里一文不值——统一战线?口号是吧?”他苦笑,“现在再用你们觉得一切都是算计的脑子想一想,敌方这么不想让你们听到这些废话,是否说明这些废话真有某种价值?”
青山盖上了他的伤口,如果没有一直束死的话,他的肠子恐怕早已涂地。青山看着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的目的的一小部分终于达到。
青山:“现在你们不觉得我在玩笑了吧?”
是的,没人会把这样重伤者的说话当成玩笑,这是拿命开的玩笑。
青山的脸色已经是彻底的灰败,他所面对的人是彻底的沉默。
时光见识过青山的伤势后,多少温和了一点:“老头子,回头我给先生报告你的死因,就写企图以半死之躯耗死天目山全体,不遂身亡。先生会破例一笑的。”
青山:“希望他能笑吧,他笑得多些,大家日子都好过些。”然后他盯上了双车,“双车老大,事发当天你是带着人去和陈植谈判吧?”
双车对这老家伙的胡言乱语心有余悸。
双车:“什么叫事发呢?最近没少出事,你说的哪次事发?”
青山好脾气地:“就是谈判变成了清洗,通力合作变成了自相残杀的那次。所有乱子的第一枪。”
双车:“第一枪是你们的人开的,好在打的是船帮的人。”
时光都有些不耐烦了:“所有事实话实说。跟一个说不定转眼就死的老头子玩什么不认账?弄清事情对我们也没有坏处。”
双车改变态度:“是他们开的第一枪,那之前笑面暴已经砍死他们两个人了。”
时光:“这叫他妈第一枪?敢情只要不开枪,砍死一百个都不算开枪?”
青山:“谈判怎么就谈到血流成河呢?听说船帮一个没活?”
这事上双车倒磊落:“混江湖的混到大打出手,那还不是一个利欲熏心?笑面暴找我,说拉和老陈手上有正牌的种子,何不两相配合,捞他一票?他说他不也想下狠手,反正老陈为着统一战线,就算吃个大哑巴亏也会自认倒霉,一向如此。”
青山苦笑:“……言之有理。”
双车:“笑面暴精的就是一张脸皮,根本不知道他那内线是我们的人。我并不想跟老陈扯破脸,算计的也不是你们。我要向你们的人开过一枪我就是孙子。我只是静观其变,等笑面暴得手了再从他手上拿过来,问心无愧,天地良心。”
青山叹气:“……果然是天地良心。”
青山在忍,时光却不满意:“光算自己眼前这点小功小过,怎么就不想这事牵动全局?怎么没事先报告先生?”
双车:“报了,可不是谁都能像你那样跟先生即刻联系的。笑面暴下了手,我这真要坐视反而是过。而我们历来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打日本人都可能打错了,可打共党,那是绝对没错。”
时光喃喃骂了句,也再没说什么。
双车:“而且是船帮打共党,错也错在他们——要是种子真让若水得了去,借这功劳就有了翻身坐大的机会。平心而论,为着先生,时光你会怎么做?”
时光:“我会斩尽杀绝,绝不犹豫。我会做得干净,不会带着一裤子屎苟存。我会真为着先生去做这事,不是为了自个儿那点小功小过。”
双车闭嘴。青山叹气。
青山:“我一个老头子没能力向各位兴师问罪,只想和各位一起搞清是非。我要是日本人,我占着上海,这样一块好地,帮会势力却动辄以万人计,还被你们水泼不进地经营着,有枪有人,有最严密的组织,我眼里瞧不见共产党,我要给你们的四个字和时光一样,斩尽杀绝。”
时光冷笑:“怎么斩尽杀绝?”
青山:“我说每一句话都要吊一口气,说每一句话都像说遗言,为着什么?就想弄清日本人怎么把你们斩尽杀绝——阴谋,对,有阴谋没错,可不在我这里,回头看,日本人给你们预备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他看着这一屋子人。很多人参与过那天的行动,但每个人都一脸困顿、麻木不仁。他们长于计算时光说的那些小功小过,不会有人出来回答一个共党的问题。
青山:“列位……”回应他的是大大的哈欠,“时光老弟,可不可以让他们抽烟醒醒神?”
时光正在出神,他倒是真在想青山的问题:“……抽吧抽吧。”
除了青山和时光都是烟枪,屋子里顿时响起打火声,空中抛扔着烟卷。
青山忽觉悲凉:“各位,我是一个死共党,在你们有些人还是孩子时我就是死硬的共党。为什么我成了你们最讨厌的人?因为每当我想坏事变好一点,它都会从坏走向更坏,而每一个人心里想的都跟你们现在一样与我无关。”
双车一口气吸掉了小半支香烟,每个人都用烟塞住了嘴,用力地吸着。除了时光,没人去看摇摇欲坠的青山,尽管他说话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这是有意识的冷场。
主屋外的岗哨在换班。下岗的揉着眼睛离开,他终于可以休息了。但青山不可以,他无奈地看着眼前的烟幕,双车们仍在制造烟幕,他们也许很高兴有这道雾障让他们藏起他们不想说的东西。困是不困了,但麻木和私心绝不是几支烟就能去掉的。时光嫌恶地把烟幕扇开。
青山:“双车老大?”
双车:“嗯?”
青山:“久仰大名,都说双车老大为人极讲道义,手头极有分寸,才能坐镇上海这样一个诸方会集的多事之地,还把个天目山执掌得风生水起。”
好话人人爱听,双车笑了一下:“好说好说。”
青山:“我想双车老大想的也是最好不伤一人,弱共党得奇功,还能排挤若水,再见船帮和我党的旧相识也说得过去。上海文明地方,动辄灭门的不是输家也成了输家,是不是?”
双车:“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青山:“可现在你们和船帮还是不共戴天。曾经的三方合作现在一团混乱,我们你们他们,个个自保不暇。那天什么变故让一步好棋走成了死局?”
双车沉默。
时光:“没有就告他没有。有就说。”
双车:“一只老鼠……邱宗陵。”
时光皱了皱眉:“那是什么玩意儿?”
青山:“我们的人。”他叹口气,“但现在看来不是。”
双车:“我们的人,也是笑面暴的内线,他说的老陈手上有正牌种子。”
时光惊叹:“三张脸的家伙?”
青山:“他凭什么就长不出第四张脸呢?”
时光:“我想见上一见。”
双车愣了一下,看一眼青山:“现在吗?”
时光:“现在。你们听这老家伙唠叨他共产版的道德经不烦吗?换个口味。”
双车向八角马递了个眼色。八角马带的两个人出去。
青山将疲倦和剧痛着的身躯靠在椅背上,他的身体已经死了一半。人们无声地等待,时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山。
青山对他笑笑:“阵前接敌,你是一流里的那个一,可这审讯的功夫怎么样?”
时光:“不爱用刑。刑讯不是唯一的办法。”
青山伸了一只手要与他相握:“那老狐狸和小豹子合作一回?”
时光没有去握他的手:“你真觉得日本人胆敢犯到先生的禁地?”
青山便又在椅子上靠了:“你说的是吾国吾民这块明面上的禁地,还是小屠的权利这块禁地?”
时光色变。
青山:“别跟高兴过头的老头子认真。他只是想,老命搭出去总得有个交代。”
邱宗陵被几个帮众带过来,八角马正在开门。
九宫抓着一张电文纸抢到门前:“先生电文。”
八角马顿时萎了。九宫站在门边,时光立刻出来。
两人去了一个幽僻的角落,九宫念手上的电文。
九宫:“先灭若水,再查你眼前分心之事。”
时光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九宫:“我照例向总部呈报你每天的事务,先生要你先别管青山说的事情。”
时光多少有些茫然,他向押着邱宗陵的八角马挥了挥手:“先带回去。”然后走到门边,敲敲门框让那帮死气沉沉的人注意,“先散了吧,回头再议。”
真是皇恩大赦,困顿不堪的帮众们立刻拥向显得过于狭窄的房门。时光看着屋里的青山,疲惫、苦涩、通达世情又显出不可理喻的悲悯。
青山:“小屠,你的聪明就是把每一次生死存亡,都变成飞黄腾达的机会么?”
时光压住愤怒:“闭嘴!”他挥手让九宫过来。
青山絮叨:“有些事情要在黑屋子里才能做,做这些事的人不喜欢我点上灯。”
时光:“把他看起来。”
九宫们走向青山,如果之前还有些客气,现在他们已经把他当作了真正的阶下囚。青山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他腹部的血渍迅速扩大。
青山连同一张躺椅被九宫们抬出来,时光冷着脸跟在后边。青山在昏沉中勉力看着被八角马们押走的邱宗陵,而时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