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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芦焱、小欠和今天托他们的福还活着的几名囚犯进来。

小欠第一眼就看见滚在地上掐着大腿的三棱,他扑过去。三棱拒绝他的帮助,自己爬到屋角。

芦焱和小欠看着拖在他身后那条让人心悸的血迹,三棱靠在墙上艰难地呼吸。

小欠:“怎么回事?”

三棱:“林德呢?”

小欠:“死了。”

三棱:“怎么死的?”

小欠平淡地陈述:“日本人留着我们,去踩本该他们踩的地雷。”

三棱:“我会是活活流血流死的,股动脉打穿了。不看我都知道。”

小欠沉默,只是给三棱擦去因虚脱而出的汗水。

三棱:“或者说,我是因为一根羊骨头死的……不,我是因为不去碰鬼子啃剩下的骨头死的!为了你一直在念叨的狗屁自尊!不做汉奸!去你妈的!我不要这么死!你哪怕拉几个鬼子给我陪绑呢!我现在就要去说,说我是什么人!他们会救我,然后死活由我自己说了算!自己说了算,你觉得这要求很高吗?!”

他的狂躁越来越不可收拾,小欠死死捂住他的嘴,压着他:“不行!绝对不行!你跟他们坦白,你就垮了,等他们再救了你,你就什么都不剩了!我知道人是怎么垮的!冷静,冷静,不要发火!把火闷在心里,你才不会虚弱!”

三棱狠狠的一拳,打翻了小欠,并向着窗口挣扎:“我去你妈的虚弱!我是国军的情报员!知道很多你们想知道的……”

他话音骤止,因为小欠也给了他狠狠的一拳。三棱狂怒,用那块锈铁狠狠划了过去,在小欠身上开了条口子。然后两个人在地上拼命厮打——两个都是擅长置人死地的家伙,厮打起来毫不容情。

日军的脚从天窗外踱过,在窗外徘徊。

三棱比小欠更狠,他又扎了小欠一下,挣出了被捂着的嘴:“我……”

芦焱猛扑上来,死死掩住三棱的嘴。小欠夺过那块锈铁片,猛力上挑,扎进三棱的心房。

小欠一边使劲一边啜泣:“三棱,三棱,我们是先生的死士,你是我最好的同僚。我知道你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这样死……我也不想你这样死……”

三棱停止了挣扎。小欠还在使劲。芦焱呆呆地看着他。窗外的日本军靴踱开。小欠放手,抱着三棱的头啜泣,他瘫在三棱的身上。同囚们把自己挤在墙根,看着这场不知所以的自相残杀。芦焱轻轻地碰触小欠。

小欠茫然地:“他不是汉奸。”

芦焱:“不是的。”

小欠:“日本人把我们当作猪,每天来割下一条肉。他这样做,因为他想做个人,不想做被割下来的一条肉。”

芦焱:“我都知道。你也不要垮掉。”

小欠全无反应,你可以认为他已经垮了。

芦焱:“我们都不能垮掉,对不对?你还没搞清我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呢。你一直在告诉林德和三棱,不要垮掉,我们不要垮掉。”

小欠全无反应。芦焱从小欠的手上扳下那块锈铁,小欠全无反应。芦焱四顾,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努桑哈,正低着头在那翻土,周围事跟他没相干一样。芦焱过去,拍他。努桑哈抬头,正把一个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咽进嘴里——芦焱也不去想那是什么了。

芦焱:“努桑哈,我们不是还有半袋子水吗?把它给我。”

努桑哈:“那是我要自己喝的。”

芦焱让他看那块带着血的锈铁:“你看,我刚杀了个人。”

他立刻得到了努桑哈从里衣里掏出来的水袋。

芦焱回到小欠身边:“看。我们有水了。”

小欠木然:“早晚的事。”

芦焱:“不是拿来喝的,欠老板。今天被押着进进出出时,我一直在看,我看到有一道墙,它特别薄。”

小欠:“……你到底想说什么?”

芦焱指着一处墙根:“那里,就是那里。来,开始干活啦,欠老板。”

小欠像要虚脱:“干什么活?”

芦焱:“挖呀。欠老板,咱们逃出去!”

小欠看着他往洞壁上润上了一点水,然后开始用锈铁片掏挖。

小欠:“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特别薄的墙?”

芦焱:“你伤心过度啦。来吧,挖。”

小欠:“……你好像在挖石头。”

芦焱:“稍微错了几个公分。”

他往旁边挪了挪:“好啦。挖。”

沦陷区的公路上,稀疏的星光照着夜色下的时光车队。青山在假憩,时光也是。时光的腿疼得根本睡不着,青山则偷眼觑着他。时光望着窗外浸了墨一样的夜色,青山希望这能让他不那么疼痛。

青山:“孩子?”

时光不回应,他希望这样能让青山以为自己睡着了。

青山:“腿疼,就把假腿拿下来吧,我想那东西不该戴着睡觉的。”

时光:“不用。”

青山:“现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时光:“不用。”

青山:“别在一个老头子面前不好意思。别当我共党,只当我老头子。你要知道这个老头已经老到什么地步,他尿尿经常会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这么个人面前不好意思吗?”

时光:“……闭上你他妈的臭嘴!”

前座的九宫被惊得从瞌睡中一惊而醒,迅速拔出了枪。

幸亏司机早已被后座老少的一惊一乍练就了心理素质,仍平稳驾车。

九宫讪讪地看时光一眼,把枪收回了怀里。

青山:“粗暴孩子,幸亏你还不暴虐。”

时光:“我会虐给你看的。”

青山:“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睡吧。你实在该把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这样你就可以在后座上躺下。”

时光:“用不着。兴许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呢。”

青山:“没有没有,我还就是爱和你说话。”

时光瞪着他,眼神很明显地表示出青山的爱好即是他的苦难。

青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时光讶然,不是因为不明白,而是因为明白。

青山:“头搁这儿,可以睡得舒展一点了。”

时光:“我看你……真是快疯了。”

青山:“这个言重了,只是人情之常。比如说吧,你和你最敬爱的屠先生,你们一块儿出行,山高水远,人困马乏,难道就不能这样……歇息一下?”

时光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速度打开了青山那边的车门,另一只手上的消音手枪顶着青山的头。他真的是被激怒了。风灌了进来,车外呼啸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座的九宫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枪,毫无必要地又添上了一支从前方指着青山的枪。时光瞪着青山,青山无辜地看着他。

时光一字一顿地:“不要再说对先生不敬的话,不要再提我的腿。”

青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么不敬?你敬爱的先生也是个人吧,七情六欲,血肉之躯。”

时光瞪着他。

青山:“不是妖,不是神。”

时光的眼里冒着火。

青山叹了口气:“是人哪。”

时光的眼里快要喷出子弹。

青山做个和解的手势:“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吗?”

时光:“……可以。”

然后那老小子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真睡了。时光有点无措地瞪着,枪还顶着青山脑门儿,车门也开着,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只要肩膀一挤……可那家伙就是这么睡了。时光终于决定关上车门,将风声与夜色都关在外边。他看前座的九宫一眼,九宫连忙收枪,转过头。看见时光的难堪对他们来说会是隐患。然后时光继续正襟危坐,带着他的断腿、伤痛和一肚皮需要慢慢消解的无名火。

青山:“我睡相不大好看。”

时光警惕地看青山一眼,后者是闭着眼的,但是在和他说话。

时光:“闭嘴。”

他们一个坐守长途,一个呼呼大睡。青山开始打呼,时光开始忍受这鼾声,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大概一辈子也没听过别人的鼾声。

黄亭监狱,小欠坐在芦焱旁边,一脸的落寞和孤独。芦焱仍在掘洞,那个洞现在扩大到能塞进一个篮球了。

小欠:“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什么?”

芦焱没停手,只是看了看他:“不知道。”

小欠:“是家。你来过沦陷区吗?”

芦焱:“没有。长见识啦,这辈子都不该长的见识。”

小欠:“我也没有,从鬼子打进来我就在两棵树做欠老板。我的家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

芦焱看了看这位同乡,然后继续他的忙碌。

小欠:“我有个四岁大的儿子,我没见过他,做这行还是少见家人的好。听说鬼子狠,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为他们担心。”

芦焱:“上海会好一点吧?鬼子在各国租界还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小欠:“谢谢,你真会宽人心。我的代号真叫小欠,因为我最拿手的是忍,忍各种人所不堪之事。”

芦焱:“我保证我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半死不活的饥民都比你能忍。”

他顺手指了指一直撅着屁股掏土的努桑哈:“还有,譬如那位。”

小欠哑然:“说得对。谢谢提醒。”

但是那把锈刀断了,芦焱苦恼地看着。

芦焱:“贵方的宝刃在哪儿磨制的?”

小欠愣了一下,然后没精打采地指了下某个角落。

小欠:“那边有块够硬的石头。”

芦焱去打磨他的锈铁片,而小欠看着他。

小欠:“我想跟你谈笔交易,何先生——或者管他什么先生。”

芦焱:“那你先得等我攒足了本钱,现在我是一文不名——好像你也是?”

小欠:“别挖苦,你听我说。其实种子在我们眼里不重要,屠先生要它是想摧毁你们。若水先生光对付屠先生就喘不过气来了,哪还有力气去惹你们共党?”

芦焱:“不重要你怎么会坐到这里来的?”

小欠:“我们想要那东西,因为屠先生想要,凡是屠先生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不能让他拿到。屠先生这些年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不比你们共党好多少,这回更搞到横尸街头,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几天。屠先生不要和解,只要绝对的权力。”

芦焱在挖着墙,比刚才更加用力:“……我知道。”

小欠:“你怎么会知道?”

芦焱:“我就是知道。”

小欠:“总之,我们若水一系很想和你们和平相处,可屠先生步步紧逼,我们早就举步维艰,再不扳回一局,先生要有性命之忧了。总部对你们的种子一直很有兴趣,所以……我们动手了。”

小欠:“可事情立刻就失控了。”

芦焱:“你们打算内斗时就已经失控了。”

小欠:“是啊,当活在日军的枪杆子下,我觉得……真是内斗。”

小欠在发呆,这些天,对他,对芦焱,对船帮和共产党,甚至对屠系都是噩梦。

小欠:“见过斗狗吗?要把狗的眼蒙上,它们的嗅觉和听觉很好,会跟对方撕咬到死。可它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要撕要咬——我的世界一向如此。”

芦焱:“你不喜欢这样,又干吗认可它是你的世界?”

小欠:“又能怎样?”

芦焱:“反正我一直到今天还在找我的世界。”

小欠实在受不了他那重复的动作:“能不能别挖了?”

芦焱接着挖:“顺便挖挖洞什么的。”

小欠:“好吧,随便你了。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对贵党没有敌意,至少若水先生个人没有敌意,要种子是为了保身。我代表先生向贵方保证,扳倒屠先生,然后我们将会通力与贵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芦焱沉默,因为这个古怪的提议。

芦焱:“把我们搞死之后,你们通力和这个死人合作?”

小欠:“不是!你们一定还会有备份。你们现在不是要把种子送达上海吗?把种子给我,你可以立刻通报延安让它报废,而我们会全力帮你们送达真正的备份!我们还可以帮你们对付屠先生,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芦焱哑然,呆了好一会儿。

芦焱:“……很荒唐,我觉得。”

小欠:“说荒唐,因为你不了解官场。拿到了就是奇功,至于有用没用,可以推诿给别的倒霉蛋。”

芦焱:“如果你们拿到了密码,我们却用密码发送假消息,那岂不害死你们?”

小欠:“对总部也许有害吧,可对若水先生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晋见总部的机会,不至于再这样被屠先生拿钝刀子割着却无还手之力。”

芦焱脸上是不信任的表情。小欠看看他,舒了口气,同时也下了个决心。

小欠:“好吧,我告诉你的是秘密,因为我想取信于你。若水先生因为一九二七年的亲共态度早已失势,退隐在野,还得变着身份躲屠先生的暗杀。现在是屠先生唯我独尊。上海事发,屠先生把乱子变成了机会,时光之辈把我们赶的赶杀的杀,屠先生则自官场彻底清我们出局,他这回是必杀若水先生。”

芦焱:“你们的内斗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小欠:“还不明白?先生连去重庆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上海做个隐士!种子在手,先生必须亲自送往重庆!凭先生之力,还能扳回局势的,他赢了,你们共党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我们对你们一向还算温和的,以后会更加温和——去问你们的青山先生。”

芦焱:“那你就要等我们一起活着出去,再见到青山了。”

小欠叹口气:“是啊……我们做了那么多背信的事情,还来奢望你们的信任。”

芦焱起身,去拿水来润泽他一直在掏挖的墙洞。

小欠在良久的犹豫后终于伸手去摸了摸芦焱掏出的那个洞。

他愤怒地大叫起来:“你还在挖石头!你这个混蛋一直在挖石头!”

沦陷区公路上。时光在生闷气,因为身边的青山不光在打鼾,在汽车的颠动中老头子的脑袋都歪了过来,靠在他的肩上。时光一次次推开,他一次次歪过来,两人仿佛在打一场全无意义的车轮之战。

行驶的车轮下发出一声枪声样的巨响,那是什么东西从车轮下崩飞的声音。

首车停下,整个车队停下。天外山们持枪下车检查,只见车下一块偌大的石头。

天外山:“他妈的,底盘都崩坏了!”

首车的灯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块一直延伸到光束尽头。

天外山:“这谁干的?”“游击队吧,他们就爱搞这套!”“他们会把整段路给挖掉的。”“被鬼子搞到饥荒连连,他们也饿到偷工减料了。”

嬉笑。然后开始搬开那些石块,那倒并不是太耗力的工作。

时光纹丝不动地在车里坐着,但已经把那支汤姆逊从座位下踢了出来。

时光:“一组搬石头。二组戒备。”

九宫:“是。”

他奇怪地看着倚在时光肩上的青山脑袋。时光嫌恶地再次把脑袋推开,同时对九宫狠狠瞪了一眼。九宫立刻跑向了队首,说笑声立刻没了,工作变得有序,二组视线向外,监视着四方。

青山醒来,揉着眼睛,他是真睡着了。

青山:“对不起对不起。没把你累着吧?”

时光:“别耍嘴皮子。外边有鬼。”

青山立刻安静了,他不再做任何干扰时光的举动。时光毫不放松地盯着前方。但手下平安无事地清出了可容一车通过的间隙,并无异动。

九宫再度回到时光的车边。

九宫:“可以过了。”

时光再度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看不到什么。

时光:“走吧。”

九宫向前车挥手,前边的人上车,他们仍在戒备,只是放松了许多。他们没工夫清出整条路来,所以前车以极慢的速度从那条间隙中挤进。

依旧安然。

时光:“上车。”

九宫上车,时光的车缓缓发动。同时,尖厉的枪声。

时光座车的后胎被击碎,轮轴在自动武器的打击下飞了出去。司机将车猛然刹住,然后被一枪击中了脑门。

枪声是从青山所坐的那侧传来,时光将青山摁倒。他抄起冲锋枪,脸上有一种嗜杀的亢奋。

时光:“待着。”

他推开车门滚了出去,前座的九宫只比他慢了一秒钟。前车的天外山向这边火力支援,几个奔过来增援的人被公路边的袭击者用火力拦截。时光和九宫蹲在车后等待,他俩一枪不发。

时光分辨着黑暗里传来的枪声,直到冷笑。

时光:“王八盒子破左轮,加上几支一百式,就来搞我?阿部堪治嫌他手下人太多了吧?”

九宫:“日本人?”

时光没理他,倒是青山推开车门想从里边出来。

时光:“待里边,这车能挡点子弹。”

他撞上门,把青山关在里边。确实,那些小装药的手枪子弹无法穿透时光的车身,只能打碎窗玻璃。青山在车里躲避着飞溅的碎玻璃。车身边响起一声爆炸,火光和烟云。

时光看起来很高兴:“还带了手榴弹,有点意思了。”

一个人从公路那侧冲了出来,那是个敢死队性质的家伙,他直冲向这车。时光起身,汤姆逊的连射将那人身上携带的炸药都打得炸开。他的手下在底盘下就着爆炸的火光射击公路那边闪动的人影。

时光:“一个都别放走,尸体就是咱们给小鬼子的回话。”

对方的袭击迅速演变成溃逃,几辆车上的天外山追射旷野中的日本同行。他们已经离开了车队,甚至离开了公路。

青山在车里看着,直到听见身后的一声轻响。从路的另一侧站起一个人来,他一直隐忍着,即使唾手可得时他也没有对时光开枪。现在他大步走向他唯一的目标,车里的青山。青山在车里搜寻,时光没给他留下任何抵抗的武器,连能挡挡子弹的东西也没有。那个人径直走向已经被打得粉碎的车后窗,他的手枪已经举起。青山将一块碎玻璃向他砸去,这没能阻止刺客的动作,只让他的脸完全隐没在黑暗和鲜血里。他开枪。

然后汤姆逊的连射声轰响。时光站在公路那边,将枪里剩下的子弹倾泻在这名刺客身上。刺客抽搐着摔回他藏身的地方。时光将打光膛的枪扔给九宫,走向他的座车,他不关心他的目标是否还在喘气。他看了眼车里,青山安静地坐着,一手扶着前座,侧头看着他。

时光笑:“叫你老不死的,这条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青山:“幸亏你来得及时。”

时光:“有点后悔,其实你挨上两枪兴许就安静了。”他转向待命的九宫:“上车!走人!别挨到鬼子军队来!”

车队再次启动。九宫拖开司机的尸体,继续开车。时光重重地坐回青山身边,厮杀让他心情爽利。

时光:“老家伙,以后别信口雌黄地说我们不杀鬼子!”

青山:“哪有说。我是说凭你们的实力可以干掉更多鬼子,我们真正地齐心协力,借你的话,那现在的侵略军只好来这边卖鱼,或者……”他艰难地笑笑,“随便你说卖什么东西。”

时光:“卖肉啦!你这个老家伙总算有趣了一下!”

他重重拍打着青山,像没有隔阂的老朋友,直到他发现青山猛地抽搐了一下。时光看着这个老人痛苦的神情。

时光:“你……挨到了?”

青山:“还好啦。”

时光动作粗鲁地将青山佝偻的身子扳直。他看见了青山腹部深红的血渍,血渍在迅速扩大。时光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说不清那表示悲哀还是在微笑。

黄亭监狱,日军进门,随便指了个人,要他拖走昨天的尸体,当然包括三棱的尸体。

芦焱停止了掏挖,小欠被他捅了一下,帮他遮住了墙洞,其实那个洞小到无须遮掩。按惯例下边便要进来拉人了。

芦焱:“希望今天不要被拉出去。”

小欠苦笑:“没用的,有特别关照,怎么都会有我们的。”

但是他愣了,因为进来的不是昨天那位,而是另一个面善的翻译,那哥们儿几乎没勇气看被他指到的人。小欠很顺利地被指到,但那翻译和他对了一下眼,手偏了一下,指上了芦焱。芦焱被拉起来往绳套里拴。

芦焱:“昨天那位呢?”

翻译很小心地看了看身后的日军:“听说是国军的探子,被活剐啦。”

芦焱哑然,因这个世界而哑然。

而小欠却发作了:“你指的不是他!你要指的不是他!”

日军立刻过来强行把他和芦焱分开。

翻译小声抱着歉:“没办法,这里的人都是要死的。”

小欠:“那你又为什么要活?”

翻译:“没办法。”

日军开始用枪托揍小欠,而芦焱抓住小欠。

芦焱小声地:“接着挖。”

小欠因这三个字而愣住。

芦焱推开了小欠,大声地:“你昨天一点儿也没做错!控制自己和不能控制自己,我们做人就是这点尊严。”

芦焱和新的人肉扫雷器们被带出去,小欠呆呆看着,努桑哈呆呆地看着。门关上。

小欠摸摸自己的口袋,芦焱临走时在那里塞进了东西。

那块锈铁片,曾经的锈迹已经在漫长的磨砺中去尽,持握的一端带着斑斑的血迹。他挪开身子,看着芦焱用一晚上掏出的洞,能进去个兔子,真是个奇迹,但不是足以逃生的奇迹。

沦陷区公路上,青山倚在座位上,茫然但是清醒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黎明。茫然是因为痛苦,清醒则是他的气质。

时光将手从他的伤口上挪开,闻了闻手指上沾的血液。他的神情有点复杂,幸灾乐祸却又带着怜悯,终于轻松了却又感到沉重。

青山:“怎么样?”

时光:“死定了。”他尽量用一种与他无关的语气,“安心吧,我会替你报仇的。”

青山:“你已经帮我报仇了,刺客在开枪的同时就死了。”

时光“哈”了一声,高兴与悲哀两种神情在他脸上同时出现,几乎不大由他控制,于是他决定理性地说话。理性在这时是种掩饰。

时光:“这个伤口是可以要人命的,不过还不是没得救。可是子弹切了口,灌了水银,又封上铅,现在你血里边流的净是这些东西,这就死定了。”

青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时光:“你仇人还真不少。这种子弹贵得很,我们轻易不用。”

青山:“我没有仇人。”

时光看着另一侧的窗外,他比青山更加茫然。他怜悯,但他什么都不愿意做,甚至不愿意显现分毫的关心。

时光:“那你身份不小。这种子弹我们杀大人物才用,你是大人物。”

青山:“狗屁。”

时光愣了一下,这是他听到青山的第一句粗口。他看着青山,青山的神情有些惨淡。

青山:“孩子,我还能活多久?马上就死,还是……”

时光:“我见过一个人就剩半截,还喘了一整夜,让你以为他还能活下去。你问了我一个没谱的问题,还能活多久看你自己。”

青山:“是的,看我自己。”

时光:“不过会活得很难受,肠子烂掉,毒血腐蚀骨头。这么难受,我会说,死了真的比较好。”

青山:“不能死。”他像在说梦话,“老人家,比较惜命。”

时光:“想让我救你吗?最近的医院离这儿只有六十里,鬼子的医院。”他没有表情,却看起来像在笑,“值得用这种子弹杀死的人,他们一定更想要活的。”

青山:“别逗我了,如果他们想要活的,你宁可再掉一条腿也会把我变成尸体……不,不能停下来,孩子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射出去的箭,停不下来。”

时光:“你这支断箭是要去射谁呢?”

青山:“保证不是射你,也不是射你敬爱的屠先生。”

时光绝不信任地哼了一声,青山的痛苦应该让他愉悦,但他无法愉悦,他看着窗外。

青山:“很多人觉得我是个多余的老头,我死了,很多人会觉得高兴。还有的人就会想,哈,你也有今天。”

时光看着窗外:“说谁呢?”

青山:“不一定是说你。”他苦笑,苦笑让他疼得颤抖,“孩子,有药吗?”

时光:“什么药治得好你?”

青山:“不是治病的药,止疼的药。你的腿那样,止疼药应该是带了的吧?你打算让我一直疼到上海吗?”

时光掉头看着他,看了很长一会儿:“你现在看起来倒不是那么讨厌了。”

青山苦笑:“是啊,现在我们都一样痛苦了。”

时光在犹豫。

时光:“啊呀,忘带止疼药了。”他踢了一脚司机座,“我们带止疼药了吗?”

九宫:“没带,什么药都没带。”

时光冲青山摊了摊手:“真是不小心。”

青山:“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

时光咧了咧嘴,决定装聋子。他看着窗外,他不给青山药,但也让青山那边成了他目光的禁地。

青山:“你的围脖可以借我吗?”

时光:“你的事还真多。好吧,这个可以。”

他解下围脖交给青山。青山企图用那东西束紧伤口,多少起点止血的作用,可他用不上力。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

青山:“能否……帮把手?”

时光:“可以。”

他帮青山束紧,这家伙力气很大,青山疼得几欲晕去,但时光没有丝毫手软。

时光:“血倒流得不多,可是里边在烂。”

青山整理着那围脖,直到发现围巾里编织的钢丝。

青山苦笑:“年轻人杀人用的东西,居然拿来救老头子的性命。”

时光:“苟延残喘而已。”

青山:“希望能挨到我要去的地方。”

时光:“我要睡了。”

他闭上眼睛,看起来真的睡了。青山轻轻地吸了口长气,看着窗外。他的痛苦在炙烧。

黄亭壑口。爆炸。被炸飞的人和竹竿。日军的欢呼和呐喊。

又一个人从芦焱前边解了下来,芦焱望着天空,安然地等待。当又一次爆炸、日军又一次走向他们时,芦焱笑了。他被解下来,自觉地走向雷区。前面那对一死一伤,伤的那个正窝在那里发抖,而日本人在呐喊。

芦焱捡起竹竿,把他扶了起来:“走啦,我们留在身后的就是一个屁,不要让屁们得意。”

手上的竹竿还剩下一支毛笔的长度,芦焱索性把它扔了,然后搀着那个人一起步向雷区。

日军沉默,因为这样去踩地雷的人他们前所未见。

芦焱搀着他的同难兄弟,走过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段长距离。脚下轻响一声——来了,小欠提醒过他的东西。

芦焱不再挪动他的脚跟,他把同难兄弟推开:“走开。走远点,我中招了。”

同伴瞪着他,芦焱微笑,做了一个请走的手势。那边擦了擦眼睛,鞠躬走开。

芦焱向着他身后的日军张开双臂大叫:“你们这帮一千年都学不会做人的孙子!老子踩着地雷啦,怎么着吧?”

日军在讶然后向他呼喝,居然一大半是用的汉语,因为只是说一个“走”字。有人拉着枪栓向芦焱威胁,反正只要把他打死了,地雷也会爆炸。

芦焱抱着双臂,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雷嘀咕:“至少我也费你们一发子弹。”

日军气急败坏地吆喝,芦焱听见有人用汉语在喊胆小鬼。

芦焱:“你们才是胆子最小的人类!有种过来肩并肩来个合影!”

还真就有个傻×气昂昂地要过来,然后被军曹拿刀鞘揍了回去。而那名军曹举起了步枪,他真的在瞄准,他们不打算再浪费时间。芦焱望着天空微笑,但是枪并没有响,任芦焱摆着等死的姿势。他看着那帮日军,几个新来的家伙正在向他指指点点。

军官:“是他吗?”

日军:“应该就是他,和那些蒙古人一起被虏获的。”

于是那个军曹也被刀鞘殴击了。

军官:“快把他给我弄出来!吉川队长在等着!”

几个工兵向芦焱跑过来,挖掘他脚下的地雷。这是芦焱第一次看见有点技术含量的排雷。

沦陷区公路上,时光的车猛地停下,他下车,去青山所坐的那边。

时光:“要方便吗?”

青山昏昏沉沉地看着他,痛苦已经让他以汗洗面。他摇了摇头。时光耸了耸肩,然后自己到路边方便。

九宫跟过来:“时光。”

时光九宫转头,看见青山正费力地推开车门,从车里出来。他手扶过的地方是一个个殷红的手印。

时光:“没什么,他只是透口气……只是透口气。”

确实,青山挪到路边,扶着路边的树气喘吁吁,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会一头摔倒在那里再不起来。青山看着路那边的旷野、山峦和田地,炽热的目光中夹杂着哀伤。时光回到车边,打开了后备厢。他看着车厢里的内容在犹豫。

武器、衣服、药品他的手下不可能不为他们断腿的首领准备好这些。时光看了看青山,然后关上了后备厢。

九宫如影随形地跟在后边。

时光:“给先生发报,青山遭日本人袭击,重伤无治。我不打算给他治疗,因为这样至少可以防止他耍诡计。我会在今晚到达上海,希望他能撑到那个时候。”

九宫:“是。”

时光:“去吧。”

九宫:“时光,你该吃药了。”

他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着一瓶强效止疼药。

时光犹豫了一下:“不吃……胜之不武。”

青山扶着树在路边站着,一动不动。时光看了一会儿。

时光:“走啦!你打算死在那里吗?”

青山缓慢地回身,苍凉地苦笑。

青山:“不不。得赶快动身……得赶快赶到上海。”

车队再度疾驰。沦陷区,公路上,前方阴晦的天空下终于出现了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什么都看不清,在南方的雾气中它只是乌蒙蒙的一个轮廓。时光的表情也显得复杂,我们能同时从他脸上感到感伤和憎恶。

时光:“上海。”

九宫:“我们看见的只是郊区。”

时光:“上海的郊区。”

他的心神从目的地挪开了看了看身边的青山。青山闭了眼,垂头坐着,腹部的围巾上没有多少血渍,但他看起来像是停止了呼吸。

时光:“老家伙,你还活着吗?”

没有动静。时光伸手去探青山的鼻息。

青山:“上海,它是你的家乡吧?”

时光愤怒地拿开了他的手:“……不要装神扮鬼!”

青山:“只是养神,养好神。谁知道上海还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时光:“不会有了,我们在上海的实力足以掌控任何事情。”

青山:“这阵子诸多的血洗,火并,似乎不好说掌控。”

时光:“是对不自量力者的惩罚。洗牌。”

青山:“是野心膨胀,孩子。掌控不光是控制别人,也包括自控。”

时光又想发作,但看一眼青山的惨状,火气反倒没了。

时光:“我何必跟一个说话就要进棺材的人斗嘴。”

青山苦笑:“你是又长大了些,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棺材。”

时光沉吟了一会儿:“棺材倒会有的。”

青山高兴了:“谢谢,赚了。”

时光纳闷儿地看着他。

青山:“有棺材就好,这行当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时光:“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路的争吵有助于拉近二人的距离,青山受伤之后,见死不救让时光有些许内疚,他对青山少了许多粗暴与生硬。

时光:“你这趟出行就是准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厘必争占这些小便宜。”

青山悠悠然地看着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帮人时不使坏,偶尔占点送上门的小便宜,不亏心。”

时光:“好好的在说话,又何苦刺人!”

青山看看忽然变得愠怒的时光,有些不解了。

青山:“刺人?没有啊。”

时光:“什么叫不欺人,不害人?”他学乖了,“你住嘴吧,不用解释。”

青山微笑,笑容里甚至有欣慰的意思。

青山:“有人说你跟小屠不是一类人,我现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让你满足吧?就算小屠告诉你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么,孩子?”

时光愣了,他选择了一种更有效的伤害青山的方式。

时光:“告诉你这话的人是门闩吧?他已经死了,估计我们到上海时他都已经臭了。”他细细地欣赏着青山悲悯的眼神,“没有棺材。”

悲哀袭击着青山,他不掩饰。但时光也明白了,这打不倒这一个见过太多生死沧桑的老人。

青山:“他是个好人。”

时光:“还不错。他发难之前,我正跟先生建议给他升职。跟密码有关的共党我亲手杀了多少个?我都没空数。但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吧。”

青山:“可能。”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原来的苍老瞬间又添了十岁。

时光:“所以别再说我不欺人不害人。”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那是个不再谈话的信号。

黄亭壑口。芦焱从他的死地回来,被几名日军推搡着走向卡车。几名工兵用木板抬着挖出的地雷,在欢呼声中归队。新来的那名军官不屑地看他一眼:“带他上车。”

于是芦焱被带上车。他回望着那道必定令他永志难忘的壑口,就在这时,那里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爆炸,一个乌七麻黑的日军从壑口处挣出来,摔在地上。

军官大骂:“笨蛋!为什么挖出来的地雷还会爆炸!”

士兵:“因为该死的赤匪用了劣质的炸药!”

军官:“他们为什么不能用好一点的炸药?”

士兵:“那样我们会死更多的人,大人!”

芦焱难以掩饰脸上的笑意,也无心掩饰。

日军基地的房间里,芦焱低头坐着,日军的皮鞋和裤腿在他的视野里出出入入。一只皮鞋踹过来,芦焱勉力坐直,然后被两名日军架了起来,他得去见要见他的人。

一幅郑板桥字画映入芦焱的眼帘,飘逸兼之清凉。芦焱呆滞地站着,急促的日语之后是死样活气全无半点感情的翻译:“你是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我们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像你这样。”

芦焱听着,尽可能不要让自己显得惊讶。

翻译:“我们应该奖赏你这样为帝国效命的人,大大的奖赏。你是那支被我们误会俘获的马队头领吧?”

芦焱:“马队的头领是那位叫努桑哈的蒙古人,你找长得最丑的就是了。”

翻译小声:“我知道。可吉川队长就是嫌他长得太丑了,吉川队长出身高贵,绝不和长得像劣等人种的人对话。”

芦焱在眩晕,瞪着那位翻译。

翻译:“请不要看着我。吉川队长和你说话时必须看着吉川队长,因为他出身贵族世家。”

芦焱只好又看着墙上的字画。

翻译:“马队运送的全是我们紧缺的物品,包括马匹,都是我们紧缺的物品。”

一只手拍打着芦焱的肩,我们终于看到一直在聒噪的吉川大人的一只手。

翻译:“要奖赏你。”

但那只手的主人发出了表示不满意的像是哮喘的声音。

翻译:“吉川大人说话的时候请看着吉川大人。”

芦焱:“……我在看着他。”

翻译:“请低下你的头。”

芦焱只好低下了头,我们也终于可以看见吉川大人。

一个多毛的矮子,努桑哈跟他相比绝对能迷死半个世界的女人了——如果世上就剩这两位雄性。吉川大人很高兴,捶打着芦焱的胸膛,像是撒娇,如果换掉军装和体毛,只看背影,我们会以为是一个发育不正常的小孩正向大人索要什么。他说话的声音时而像是嘀咕,时而成了咆哮。

翻译:“你是好人,不是汉族人。”

芦焱:“我当然是汉族人。”

翻译向吉川:“他是……毫无疑问的蒙古族人。”

吉川挥着复杂的手势说话,让芦焱以为他在为舞蹈热身。

翻译像在给他伴奏:“东亚共荣万岁。欢迎你来到我的驻地。打倒汉人,他们破坏共荣。我们会对你们很好,只要你们一直送来我们紧缺的物品。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把马匹和鸦片都送来这里,我们给钱,很多的钱。”

芦焱终于听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会放了我们?”

翻译:“就是这个意思。”

芦焱忽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吉川的卫兵端进来一盘食物。

翻译叹了口气:“吃吧。”

在不经咀嚼的吞咽中芦焱什么都忘了。

沦陷区公路上,车队在这里停留,时光的手下在做进入上海前的最后准备。时光在车外走动,远处有几座新坟,时光看着那要灭不灭的长明火。

九宫送过来一根手杖,时光接过。那是把杖剑,森寒的锋刃。

九宫:“糙了点,你先委屈一下。就要进上海了,双车说到上海给换成纯金的,是他的心意。”

时光挥了两下,摇头:“要什么金?就这个。白进红出的实在。”

九宫瞟了一眼车里,青山在沉睡。

九宫再次拿出了药瓶:“时光。”

时光也看了看车里的青山:“……不要。”

九宫:“这又何苦?”

时光:“我不能在心里输给一个老朽的共党。”

他看了看在车边等候的手下,基本都已是刀入鞘枪入套,一片肃杀。

一股旋风卷着落叶掠过,中间夹杂着几片纸钱,一种不祥之感。

时光:“走吧。”

他掉头走向自己的座车,眼角有影子一闪,他迅速拔出杖剑,把那东西戳在地上。青山惊醒了。时光把扎住的东西挑起来——一片纸钱。

时光:“上海,该死些人了。”

青山:“我们是去救人的,孩子。”

时光看了青山一眼,那老头像是神志不清,又像是梦呓,他扔掉那片纸钱,上车。车队在飞舞的落叶与冥纸中驶向他们未卜的前程。

黄亭日军基地,芦焱仍在大嚼,翻译暗自叹息。屋里的几个日本人在鄙薄的同时骄傲,骄傲的同时唠叨。

吉川:“他长得像优种人,吃起来却像是猪。”

军官:“如果不是沾共荣的光,他只配成为消耗地雷的材料。队长,您相信这样的废物会为我们带来商队?”

吉川:“当然不信。只是为了上面再提起共荣时,好说我们做过这件事情。”

军官:“我终于明白了队长的良苦用心。”

吉川被捧得笑声都有些变调:“身为队长是一定要考虑这些大事的。”

芦焱抬头看了看笑声的来处,这让那两位的一脸鄙夷换成了生硬的笑容。

芦焱转向翻译。

芦焱:“他真的会放了我们?”

翻译:“你们是几个人?”

芦焱:“整支马队,很多人。”

翻译:“几个?”

芦焱很想说一百个:“……十个。”

翻译苦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这不可能。”

芦焱:“十个。”

翻译:“兴许会为这个数字杀了你。”

芦焱:“十个。”

翻译:“你知道这是什么世道,没死就该去谢神拜佛。想想自己。”

芦焱:“十个。”

翻译舒了口气,去了日本人那厢。听不见他们的嘀咕,芦焱只看见那两个日本人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芦焱目不转睛地一直瞪到翻译回来。

翻译:“片山军曹说就你一个。”

芦焱都被这份荒唐吓了一跳:“十匹马的驮子!我长三头六臂?”

翻译看着他摇摇头,神情已经像在看一具死尸。

翻译向日军:“他说不止。他们有十匹马的货物。”

军官伸出两只手指头,像是数数又像是威胁:“只有两个!”

芦焱让他们看自己所有的手指头:“十个!”

这样的争吵已经根本不用翻译,军官抬手把军刀拔出来一半:“混蛋!”

若不是他的队长在旁边,芦焱已被他劈了。

芦焱:“十个。”

吉川再次发出哮喘的声音,不知道是对芦焱还是对他的手下而发。芦焱不在乎他的心情,而军曹在乎。

军官:“最多四个!”

这次他没有伸手指头,芦焱只好等待翻译。

翻译:“跟你说吧,就算放二十个他也不在乎,他只是不喜欢被你说他不对。”

芦焱:“几个?”

翻译再没看他,转身向那军曹:“他说您说得对。”

军官舒了口气,又狠瞪了芦焱一眼,然后向他的上司鞠了个表示道歉的躬。

翻译:“走吧。”

芦焱:“几个?”

翻译强拉他出去,一边与他耳语。

翻译:“别再扔掉捡回来的命了。我这辈子都会记得碰到过一个你这样命大的人。”

芦焱随在翻译身后,两名日军在后边押着,他们走过基地。

芦焱在低声咆哮。

芦焱:“再挺一下,可能是六个!再挺一下,八个,十个!……你怎么不帮我?”

翻译:“还从来没人从那里边活着出来!不要太贪心,你几句话救了三个人!”

芦焱:“这不叫贪心!”

翻译:“你是个什么人哪?嗯?我不知道走运还是背运,会说两句日语,不帮你们说话是因为你们死定了,帮你们说话是为了今晚上能睡得着——你呢?哪种人?”

芦焱沉默,摇摇晃晃往前走着:“很想让自己像人的人。”

监狱门前,新的尸体正被拖出去掩埋。翻译轻轻地推了芦焱一下,他吸了口气,进门。

一只手从墙洞里拿出来,那是小欠的手,血肉模糊。

一只手在后边拍他,小欠麻木地回过头来。麻木立刻成了诧异,他看着芦焱。

日军和翻译都远远地避在门外,他们尽可能远离这个疫病和死亡横行的地方。

芦焱:“你挖不出去的,这里全是石头。”

小欠愣了一会儿,饥饿、疲劳和这里的环境已经让他有种置身噩梦的错觉。

小欠:“……那你还让我挖?”

芦焱拿起小欠的那只手看了看,手似乎无知无觉,抓着的那半截铁片已经磨去了所有的锈痕,刀片般锋利,滚烫。

芦焱:“让你拿它挖石头,你就不会去想,拿它割开自己的血管也蛮省事的。”

小欠:“共党,你死不瞑目吧?你来看我?什么交易我也不会谈了,死人不谈交易。”

芦焱笑了笑:“是啊,因为他不想做汉奸。”

小欠:“你等我会儿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了,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不错的。”

芦焱拉他起来,小欠有些茫然,因为按说鬼不能这样有血有肉地拉人。

小欠:“哎,我说,你做了鬼力气还挺大的。”

芦焱:“是你没力气了。我带你出去,然后各走各路。”

小欠傻笑:“麻烦到阎罗王那儿帮忙美言两句,我这辈子好事做得有限,坏事干得太多。”

芦焱一只手拉着小欠,另一只手拉起努桑哈,他有点茫然地看着四周,他还能带走一个人,只能一个。

翻译掩着鼻子过来:“快点,他们已经不高兴了,只准再带一个。”

芦焱放开努桑哈,反正努桑哈能一步不落地跟着,他拉起了一个孩子。

翻译:“你已经救了三个。走吧。”

芦焱看着剩下的:“我害死了他们。”

翻译:“别开玩笑了,你救了三个人。”

芦焱看着那些呆滞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个人记进心里。外边的两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拉动枪栓,鬼叫了一句日语。

芦焱:“我对不起他们。”

他颓然地出去,拉着一个听天由命的小欠,一个木木愣愣的孩子。努桑哈跟在芦焱的身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线生机。

四个人茫然地站在基地门外,像是末日后剩下的四个人。四下一片荒凉。

芦焱回头看一眼他待了两天的地方,两个押送他们的日本兵和翻译也看着他们。翻译忽然想起什么,追上来把一个布袋塞给芦焱。

翻译:“吉川队长让我转交的。他说欢迎你们再来,会给你们更多这样的东西。”他不愿意说那个“钱”字。

芦焱腾不出手,努桑哈接住。渐行渐远,小欠一头栽倒,他的体力早已超了极限。芦焱背起小欠,把孩子交给努桑哈。

芦焱:“快走。我喜欢活命,可不喜欢荒唐。”

他们离开这个镇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VSWYyg3qXulZKp2DNye53uOYjYI2OuKCq0KdRseOqhi+k/osYcpl6H5ga3yA1+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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