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车队候在教堂外,它像现在的时光一样与这片黄土地格格不入,而它们将是时光追踪青山那双老腿的千里代步。
九宫无时无刻不在为时光传递信息:“为免响动太大,我只挑了最精锐的人与车队随行,其他人在外围呼应。”
时光:“这已经不小啦。”
他的目光注视着两棵树的豁口,一队人马正从那里驰出,驰向荒原。而镇子深处亮着火把,还有更多的人正在集结。
九宫:“是去征剿门闩的人。”
时光:“不够。他有多少发子弹?你得派比他的子弹多一倍的人。”
九宫并不是很同意,并且他听不出这是否挖苦,于是聪明地沉默。
时光:“盖了戳的公文纸多的是。拿一份去军营,他们那些重机枪迫击炮什么的,对一个放冷枪的比我们好使。”
九宫因为时光嘴角那丝坏笑不寒而栗,但他喜欢这个主意,低声交代,一名手下立刻去办。时光看了一下这镇子,虽然留恋,但再也找不着逗留的理由。
时光:“走吧。”
他的手下习惯沉默地接受命令,并不会有人山呼海啸地答应是什么的。
他生硬地走下台阶,九宫为他开门,时光上车,九宫上车。
一个手下从后边追出来:“老魁!”
时光转过头,老魁这个名字已经让他脸色不好看了:“什么事?”
手下:“你的腿。”
时光看看自己的假腿:“怎么了?”
手下:“切下来的腿,我们留着。要不要带上……总也是爹给娘生……”
时光瞬间有些伤感,然后手枪响了,马屁拍错地方的手下抱着腿摔倒在地上。
时光:“好好给他治。治不好就截肢,截下来的爹给娘生好好留给他。”
他最后一眼看了看这个风沙茫茫的镇子,是否依恋就只有他自知了。
他转回头时看见对面的小欠,小欠呆呆地站在店门口,被他看到时立刻如摁了某个开关似的鞠下一个大躬。
时光:“走吧。”
上车,汽车开动。时光淡漠地看着车窗外逝去的一切,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地平线上腾起的烟尘惊得门闩直翻白眼。子弹打在他跟前的石块上,崩起的碎片划伤了他的脸——第二队还剩下两个人在跟他耗。门闩翻身一枪,击中了那个来自侧面山峦的枪手,然后门闩滚在乱石后摸着脸颊喘气。
门闩:“你们搬来了整个阵地哎……至于吗?老子只是一个人。”
他没说错,新来的属于被九宫动员起来的第一批生力军,虽被九宫说成庸人,可庸人自有庸人的作为。他们立刻分散在任何足以掩身的地方开始射击,没地方藏的人便开始玩命地刨着散兵坑。现在,门闩稍一露头便要被十几杆枪招呼了。
门闩调整着呼吸,倒像在念咒:“这本该是打日本人的子弹,所以它打不中我。打日本人的子弹打不死我。”
他猛然蹲踞射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子弹,击中了第二队正面摸来那位的肩膀。门闩躺倒,看着追射而来的子弹在身后的山崖上刨坑。
门闩苦笑:“好啦门闩,现在你要对付的只有两棵树的人啦。”
黄草甸,马队终于歇止,荒原上跃动的火堆抚慰着劳作了一整天的人们——如果努桑哈和他的伙计们也算劳作的语。芦焱一手酒袋,一手羊腿,已经醉态可掬,于是指点江山。他每每间不容发地避过他那几位同伴的伸手抢夺。
芦焱:“喝酒吃肉摔跤。努桑哈说要扎营,我问努桑哈扎营做什么,他说扎营就是扎营。而我现在知道了,扎营就是喝酒吃肉摔跤,而我们一天都在喝酒吃肉摔跤……我很奇怪要我们脑袋的人怎么还没来?他们不喜欢喝酒吃肉摔跤?”
树海摔倒他,努桑哈合伙摁住他,抢走了他的酒。但他还有肉,他嚼着肉。
芦焱:“我顿悟了人生。好意是喝酒吃肉摔跤,恶意是喝酒吃肉摔跤,奖赏是喝酒吃肉摔跤,惩罚是喝酒吃肉摔跤,活着喝酒吃肉摔跤,死也要喝酒吃肉摔跤……我们汉人也说难得糊涂,用一团含混来对付人这辈子,这中间自有玄机……”
没人理他,都在喝酒吃肉摔跤。鉴于芦焱已经喝醉了,所以没人给他酒喝。
努桑哈大叫:“快没酒啦!”
顿时大乱。
芦焱:“怎么会没酒了呢?你这个老板怎么当的!”
树海:“他是坏蒙古人!驮子上装的是臭麻袋,不是蒙古汉子喝的酒!”
立刻,“奸商努桑哈”“偷马贼”“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他赶过汉人才用的骡子”之类的指责响成了一片。
芦焱振臂高呼,如大泽乡的陈胜吴广:“我们扔了他的臭鸦片,回去装上喝不完的酒啊!”
民心所向,暴动的人们顿时快把努桑哈给淹了。
努桑哈死死护着他的驮子,向每一个人告饶:“回去你们也装不上酒!老子没有买酒的钱啦!努桑哈要是还有给你们买酒的钱,怎么会来学汉人做生意?老子还在黄草甸做努桑哈!”
那可真是大实话,众人哑然无声了。
努桑哈抓紧时机说服:“我们把那些臭麻袋换成钱,回来就有喝不完的酒。”
人们咽着唾沫,因他的画饼充饥而忘了……合理要求。
树海愤怒地大吼:“他把男人拿来喝酒的钱都给了女破鞋!”
人们立刻爆炸了,努桑哈被一道坍塌的人墙压在下边。显然,揍老板比揍芦焱来得有趣,这事上蒙古人和汉人没啥区别。芦焱从人堆里爬出来,瞧着这场至少有一半由自己引发的乱子,听着努桑哈的惨叫,揉着因酒劲快要炸了的脑袋。
后来他干脆转了向,看着自己已经走过的浩瀚土地。
芦焱:“……门闩,你笑话我吗?我羡慕得太早,这不是我能走的路。他们是野马,你是战马,我是什么?毛驴还是驮畜?”
努桑哈的惨叫和伙计们的怒吼中已经夹上了怪叫和大笑,这场讨伐已经像以往一样变成了逮着谁是谁的摔跤和胡闹。
大沙锅的山壑中,地平线上早早地燃起了火堆,人影幢幢,倒霉的门闩是被当作整支军队来对付的。
门闩抱着没敢离过手的枪,窝在自己挖的浅坑里打盹儿。长时间备战造成的疲劳,是他在死前必有的感觉。
他听见了罐头盒的响声。从瞌睡到猿起猱伏根本没有转换过程,他几乎与正从山石后摸上来的那几个人撞上。门闩开枪,用手枪把近在咫尺的那个倒霉蛋杀死,然后追射另外几个,让他们带着伤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滚下去。
门闩冲着那些火堆大叫:“别再过来啦!你们害死我了,你们害得我杀死了你们的人!都是老相识,我不想杀的!他不该这么稀里糊涂死的!我是门闩,我能在晚上打中一里地外的沙鼠!”
他缩回了山石后,他知道暂时不会有人敢来冒险了。
门闩苦笑:“吹吧门闩,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割掉你的舌头来泡酒了。”他看着已经渐临的星光,“时光你快来杀我吧,死在他们手上,我可真是觉得不值。”
车边终于不再腾起黄尘,时光的车已经接近了荒原的边缘。
车下辗出的声音终于平整了些,驾车的手下也看见了第一棵树。
手下:“总算是快有路了。”
时光坐在后座上,手里在玩着什么。
时光:“总算?换个人开。你心躁了,容易出事。”
车停下,副驾座上的九宫和司机换位。时光没下车,推开车门透气。
另一辆尾随的车也停下,那辆车上的电台一直和各处保持着联络。一名报务员赶上这辆车。
报务员:“时光,黄廓县回报,我们的封锁让当地运输完全瘫痪。搜索线已经延伸到华北和华东区,黄廓的车是否可以放行?”
时光:“放吧。”
他无聊地用手上的东西敲打车门,那是他的假腿。九宫偷偷地看了一眼。
时光:“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先生说怕鬼就要瞪着鬼看,大不了你和它成了同类。我怕看它,因为厌恶它,所以我不光要看它,还要拿它当玩具。这样,我赢了它。”
九宫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把准备好的药瓶递过去:“止痛药。”
时光吃药,他一直很平静,我们从他服药的剂量看出他一直在忍受的痛苦。
黄廓县铁路,追踪青山的队长从调度站的灯光下走过,折腾这么多天,他已经是胡子拉碴不像人样了。他劫后余生地看着这个调度站。
队长:“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幸亏时光接手了,我现在真心觉得他是普天下最好的人。”
手下:“队长,捡回来的命,今儿喝个半死不为过吧?”
队长:“不要吃羊肉。”
手下:“这地儿不吃羊肉就只好吃素了。”
队长:“至少不要羊肉泡!”
手下:“这倒成。”
调度站长从后边赶上来:“这几节车皮也放行吧?头几天它们就该出站了!”
队长看看站长说的车皮,他摔掉的羊肉泡馍仍在车皮边。
队长:“放,放!完事大吉!”
他和他的手下干脆跪在铁路边磕开了。调度站长看着他们,擦着汗走开。调度站口,红灯熄灭,绿灯闪亮。车头在对轨,和车皮撞接。车轮转动。
一个人从一条缝隙里的主观视觉:他看着那个破碗离开他的视野。
荒原上,被臭扁过的努桑哈几乎看不出鼻青脸肿,因为他老兄本来就里倒外斜。这位马队的领袖一点看不出气馁的样子,嚎着他蒙汉混杂的歌子,吆这个喝那个。他的伙计们传递着他们最后的那点酒,一个不落,只是到了他的时候就存心错过,递给芦焱——这时努桑哈真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气馁。
芦焱现在清醒得很,不但清醒,还承受着宿醉,他一滴没沾就让给了树海。
但是芦焱转过头时,露出了迷醉的神情:地平线上,一棵树,仅有的一棵树。
纵马狂奔对芦焱来说太难了,他下马,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后面的一帮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抱着树大哭大闹。
芦焱:“树啊!树啊!有树了!你们看见了没有?我们走出大沙锅了,走出黄草甸了!怎么连看都不看呢?你们别走啊!树海,你不是叫树海吗?”
一个个懒得搭理他的人从他身边过去。
树海:“疯子。树海是心里的树,草原上都长的树,你要我的马饿死吗?”
芦焱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情绪抚摸着树干。
两棵树,军营,空旷一片。一辆卡车停下,就是当时载走青山的那辆车。
跑路的连长大人归来:“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喜糖!搓了好几天麻将,你说老子命硬不硬?带的本钱来个对翻!”
他这时才发现他的军营几乎是空的镇子也几乎是空的。在天外山的调遣之后,偌大的营房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
连长:“人呢?老子的兵呢?就算炸了营也不止这么几个呀!”
士兵:“都被天外山的人调去剿匪了。”
连长:“被土匪调去剿匪?”
话音未落便劈头着了一下,被九宫留驻的天外山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连长不说了。天外山向连长的手下示意,几个老弱残兵开始给连长披挂武装。
天外山:“前沿吃紧哪,需要连座大人前去督战。”
小欠在店里看着连长被生生架上马,被天外山押着往荒原而去。偌大的镇子只剩下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弱残兵和连长坐回来的卡车。那几位正跃跃欲试地想去教堂捞点便宜。
小欠:“一个时光就带走了这里所有的厉害角色,连丘八都被调去打门闩了,这个鬼镇子已经没什么留人的东西了。”
他的父亲在那里烧火,恍若未闻。
小欠:“这里的事情以后就交给你了。”
欠父没回应。
小欠苦笑:“是啊,一片被时光打得什么也不剩的地方,又有什么好操心的?你只管这样傻着,能保住条老命就是了。”
小欠出去,走过三角地,恰巧与那几个毛着胆子不敢进教堂的兵打了照面。
小欠:“军爷,只要那几拨人没回来,这几天你们就是两棵树的王了。”
士兵探头探脑,有口无心:“好说好说。”
但他们还犹豫着,实际上他们不敢进去,跟小孩子不敢放炮仗差不多。
小欠:“里边没人了,好东西倒不少——怎么不进去?”
士兵:“进啊,除非在里边待过的人都死绝了。”忽然醒过神来,“见谁跪谁的欠老板啊,你怎么不进?”
小欠:“进啊。我有东西放在里边,正要拿回来。”
士兵哂笑:“你进你进。”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欠一反平日衰样,踏上教堂的台阶,看着他们笑了一笑,进去。教堂里空无一人,天外山没收拾他们留下的一切痕迹。实际上驻守者还会回来,带着门闩的尸体。
小欠走进先后属于高泊飞和时光的房间,屋里的一切让他浮现出淡淡的恶意的笑容。他走向屋角,打开一块暗板,露出一个天外山从未发现的暗格:属于城市的着装、枪支、钱币、证件,一应的暗流道具,足够让他出没于文明世界的一切。小欠脱去了他膻臭的羊皮袄子,开始换装。
那些西北军还在教堂外探着脑袋,不敢进。小欠出现于教堂门口——一个提着皮包,出没职场的中层员工,如果不是正在收好他的枪,几乎看不出他的杀气。西北军后退,毕竟在这个镇上他们什么怪事都见过了,而小欠倒驻足,向他们招手。
小欠:“当然,我是若水先生的手下,高泊飞不过是我的挡箭牌。”那边不过来,他就走过去,“托你们转告时光的话,一定要听清,否则他生起气来,你们吃不消。谢谢他一直不遗余力,为我查清谁是真正该追的人。但他还是太嫩了。”
然后他走了,走向连长乘回来的那辆卡车。司机一直坐在车上,倒像个假人。
小欠:“走吧,三棱。”
三棱,若水安插在西北军的内线,平淡地说:“你这样现身,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小欠:“再也不用回来了。”
他上车。车子驶出几乎无人把守的关卡,被他们轻轻撞开的拦木在路边滚动,几个受惊的西北军忙赶向军营去报信。
卡车行驶在荒原上。小欠把属于暗流的零碎一件件归位。三棱面无表情地开着车。
三棱:“你扳回了一城,可我们在大沙锅还算是惨败。”
小欠:“败,但不惨。我们没能力在每一个地方跟屠先生的人拉锯,高泊飞在效忠先生的心思上又有些松动,大沙锅水贵,可该洗的澡还得洗。”
三棱并不想去细谈一个同阵营者的死亡:“我们这是要回上海?”
小欠:“上海才是值得我们豁出去身家性命的战场。不过你我要先绕个道,去找那位何思齐。他才是真正的种子,拿到那东西能让先生在决战中占些先机。”
三棱:“为什么不是那位老奸巨猾的青山?”
小欠:“不会是他。青山也是要赶去上海决战的人,一个要去打仗的人怎么会把易碎的瓷器放在自己身上。”
他望着车外远离的两棵树:“很多年没回去了,日本人占着的老家上海变什么样子了,真想知道。”
三棱终于不再是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好在嫂夫人和公子还好。”
小欠:“好在还好。”
某城郊,看似一个中等人家的住处,周围没有别的住家,时光的两辆车停在门外。这里已经不是西北那片黄土了,有了树和很多植物,周围看起来青翠很多。
天外山的人们出出入入,两名手下站在门口警戒。
一只手杖戳着自己皮鞋的鞋面,很用力,百无聊赖甚至带着仇恨,如果那鞋下边真有只脚,一定会很疼。然后那只手杖开始敲自己的小腿,仍然很用力,发出金属与木头的撞击声。正在译码的手下回头看了看,神情古怪。
他们的头儿时光正不耐烦地戳在那儿等待着,拿自己的一条假腿出着气,他本来就憎恶等待,现在他憎恶的东西更多了。手下给时光搬过去一把椅子。
手下:“请坐。”
时光:“快译。”
时光把那条假腿搁在椅子上,更加方便他不耐烦地敲击。译码员总算在那噪音中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译码员:“时光,上海、华东、华北都已回报,他们在三天前已经开始全线警戒,没有发现任何疑似青山的人。”
时光:“没有发现说明他们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聪明,先生视为威胁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发现。”
手下:“就这么发吗?”
时光:“就这么发。”
在等待的间隙中,九宫进来,匆匆地与时光耳语。
时光的脸色比原来更不好看了:“太嫩?”
送来消息的九宫并不答话。
时光:“那位原来是若水死党的欠老板走的哪条路线?”
九宫:“他先往西,然后忽然折而向东,走的根本不是主干道,是多年前就已废弃的马道,现在也就是走私贩子才走。以这种速度下去,他很快会抵达黄河,西河渡,然后是沦陷区。”
时光:“我们在那里有人吗?”
九宫:“人自然是有的,可用来截杀有点太弱,得从别的区调人。”
时光:“不要截杀,谁要截杀?”
他和九宫耳语,九宫露出奇怪的神色:“不大合适吧?”
时光:“有什么不合适?你们把握分寸,让日本人把他当走私贩子抓了。他要供出对我方不利的情报,就是若水一系的卖国;日本人要是杀了他,就是替我们当了枪使。”
九宫:“走私的落在日本人手上从来没有好下场,他们觉得走私是抢了他们的钱。”
时光:“我并不希望欠老板有一个好下场。”
九宫点头,出去。出了个狠狠坏人一下的主意后,时光心情好了很多,好到不再拿手杖打自己的腿,开始研究在失去一条腿后如何掌握出枪平衡。
华北陈亭,铁路。进站的汽笛鸣响,火车在减速,主观视角里的枕木终于能看清。枕木下不再是黄土,路基石之间也冒出了绿意。
火车停下,它整个淹没在经久不散的煤烟里。煤烟笼罩的车皮下,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漆黑的人形在挣动。他正试图从他藏身的空间里挣扎出来,那是机械之间的一个接口,那点空隙大概够塞进一个小孩。那个人是把自己硬塞进去的,鬼知道他在里边待了多长时间。现在,出来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卡住的骨头发出脆响,那个人停下,稍作喘息,仿佛一个女人在生出她的孩子。
再一次的努力。他终于把半个身子钻了出来,然后使劲扭动着自己的腰,像从拧坏的螺帽里拼命拧出一个螺丝钉。终于他结结实实摔在车皮下的基石上,像一堆烧残的煤渣。凝滞了几天的血液忽然畅流开来,针刺一样的麻木感立刻流遍了全身,那个人痛苦到张开了嘴无力地呻吟。
一个检道员拿着铁钎一路敲打着铁轨的接缝走过来。车皮里钻出来的人挣扎了一下,但他根本没法动弹,即使来了一只老虎他也只能等着被咬。金属的撞击声一直响到了跟前,检道员例行公事地低头看了看车下。一双漆黑皮肤下的白色眸子对着一双讶异的眼睛。
检道员:“你是蹭车蹭成精了吧?连这条缝你都找得到!这条缝撑死也就塞个十岁孩子啊!”
地上那位苦笑:“可是它便宜啊。”
检道员走开。
暮色西沉。青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向十几米开外的公用水管,他大口大口地喝水,顺便清洗着自己。他用哆嗦的手脱去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下还有一层外套。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僵直的。
终于像个人样的青山一步一步挪过站台,他现在又是巴督导的那身行头,看起来像是一个衰老的小中产者。一双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肘弯——一个检票员。
检票员:“老先生,你的票?”
青山:“正要买啊。在哪儿买票啊?”
检票员:“买票在外边呀,您怎么就进来了?”
青山:“这是里边吗?我在外边啊。我跟我儿子儿媳在外边,怎么稀里糊涂就里边了?你得让我去外边,你得帮我找儿子儿媳啊,我找不着他们了。”
检票员把他往外拉:“这就外边了,出门就外边了。”
出了检票门的青山还跟人磨叽:“我儿子特孝顺,我还有孙儿孙女。”
检票员:“哦。好,好。”
青山东张西望地走开。而门外几个人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那是屠先生一系的人。
青山在街上走着,他的步子渐渐流畅。他面临新的考验,路边的那些食物没有一样不让他产生强烈的胃痉挛,即使是九个泡馍也撑不了这么长时间。青山终于在一家路边摊上坐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
青山:“泡馍。”
伙计:“这儿没有泡馍,只有拉面。”
青山:“拉面,两碗。”
伙计:“很大份的。”
青山有气无力地:“两碗。”
远远的那几个屠系在街边出没,看着这个饥肠辘辘等待着食物的人。
大沙锅山壑里,远处冒着炊烟,与门闩对峙的人们正在埋锅造饭。
被分外照顾挨了两枪的那位鸳鸯炮坐在那里喊:“门闩!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的人弄了头驴过来,就地宰了炖了。你说声对不起我这腿,分你一块!”
门闩窝在山石后跟他斗嘴:“人得做点人事才对得起身上的物件!我这儿也不错,风干的羊肉,大五香上过的,嚼着特香!掉头打鬼子去我就给你个五六斤!”
那真是吹得没边了,门闩手上就一块巴掌大的干饼,还给掰成了三块留两块吊命,更要命的是他为嚼这饼喝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水。
门闩苦笑着对饼嘀咕:“早知道你们这么废物,老子赶群羊上来了……这哪儿是要把老子打死,生生要熬死呀!”
他看着远处人喊马嘶,起了不一样的动静。
门闩使用了他的望远镜:连座大人黄大伟和他的西北军,姗姗来迟但终于到来。他们大部分是步兵,在天外山的监督下掘挖战壕,而门闩在望远镜里看清了更有趣的部分,他们携带了重机枪和迫击炮,在那个时代可以打一场正规战争的玩意儿。
门闩躺回去,脸上露出完全认命的笑容:“你们是真心要让老子成个吓唬儿孙辈的故事吗?谢谢成全啦,我会通力合作的——现在我不用担心活活饿死啦。”
他开始加固和挖深他的工事,希望它能抵挡将临的炮弹,至少抵挡几发。
西河渡。芦焱忽然向着夕阳回头,他想起了他扔在身后的那些东西。但是努桑哈拍打着他的脑袋,让他向前看,并且颇有气势地用马鞭向前方指了一指。
努桑哈:“你们的,黄河。”
芦焱呆呆地看着暮色之下那条并不宽广的河流,顺便毫不客气地打开了努桑哈的马鞭子。
芦焱:“什么意思呢?搞得好像你要去征服它似的。”
努桑哈:“我们征服过它的。”
芦焱:“幻觉。它还在那里流。”
他在河边跪下,像一个朝圣者那样,啜饮河水,把水掬在自己的头上。那些古往今来的游牧者们从他身边过去,寻找一处能够渡河的地方。
努桑哈:“你从来没见过黄河?”
芦焱:“见过很多次了。只是每次见它的时候,都没想过还能活着看见它。”
城郊民屋里,时光倚在那张椅子上小憩,电台和译码机都在噼里啪啦地响着。
九宫:“两棵树的驻军已经与门闩接战,双方相持不下。”
时光有点小惊讶:“还在打?我们的人还没到?”
九宫:“我们的人早到了。死了一个,伤者甚众。西北军是刚刚赶到的,已经打好了阵地,准备天亮接战。”
时光愣了一会儿,叹口气:“我不应该惊讶,对吗?一个必死的人撑一天和撑一星期没有区别的,再说他是门闩嘛。”
九宫从时光的脸上看出一丁点的怀念:“是的。你有什么交代吗?”
时光想了一下:“没有。在搞定青山之前,不要再拿他的消息来烦我了。他必须死,不是因为我的腿,因为他背叛了先生。”
九宫:“是。无论死活,不再拿他来干扰你了。”
译码员站了起来,仅看他的表情时光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等待着。
译码员:“在陈亭发现了青山。”
时光:“那是哪儿?”
译码员:“是我们的地盘,再往前多走一站就是鬼子占的沦陷区。”
时光:“走。”
他立刻就离开了,根本不等那些忙碌着收拾家什的手下。
车队星夜兼程。时光的假腿挂在椅背上晃荡,他在打盹儿,手下的对话都极轻声。
司机:“你来开。我没去过陈亭。”
九宫:“你去过的。陈亭的组长打得一手好牌九,不记得啦?”
司机:“想起来了。”
九宫嘘了一声,以免打扰他们首领的睡眠。
时光:“不用小声。闲话也是情报。”
他睁开眼,看着夜色,这个时代有条路就不错了,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
时光:“目标有什么消息?”
手下:“吃了两碗最便宜的光头拉面,然后就找个最便宜的旅馆睡了。”
时光:“两碗拉面……那个吃货不要吃完以后又失踪个三五天。”
手下:“陈亭组已经出动了全部人马在监控,有三个人和他睡在一屋。”
青山在旅社房间的床上放下自己快散架的身子。这里比欠记那种大通铺好不了多少,一屋四张床,再没别的。三个同屋的住客,一个解着永远解不完的鞋带,一个补着永远补不完的裤子,一个刷着永远刷不完的牙。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青山的鼾声。
山野小路上,茂密的枝叶掩映着努桑哈的马队。芦焱呼吸着山野里带着草叶香气的湿重空气,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一切南方特有的东西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神情。
努桑哈低嗄着嗓子:“歇一歇。”
下马,几个家伙聚成了团。也不敢生火,拿着酒袋子也只是小小地抿一口,他们安静得出奇,连吃肉也是破天荒地用手撕下一条放进嘴里,而非往常那样像野兽一样豪爽地大撕大嚼。
芦焱奇怪地看着转了性子的同伴们,酒袋子递过来,他摇头不要,于是树海把酒袋子递给努桑哈。芦焱很诧异,因为努桑哈一直是被剥夺了喝酒资格的。
芦焱:“怎么给他酒喝啦?”
努桑哈苦着脸:“是水。”
芦焱更加诧异:“树海的酒袋里装着水?酒喝完啦?”
树海:“喝完啦,就是没喝完也只好喝水啦。”
努桑哈神秘兮兮地:“你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
芦焱:“过了黄河,还是中国的地方啊。”
努桑哈揭晓:“是日本人的地方。”
芦焱气极倒笑了:“那可还隔着海呢。努桑哈呀,谁的地方不是以枪子打不打得到来算的,就像几百年前它也不是以马蹄能不能飙得到来算的。”
树海噤若寒蝉:“他们很矮,很壮,很凶。”
芦焱:“那你去摔倒他们呀。”
树海:“他们也摔跤,摔不过就开枪。”
话音未落,就听见远远的一声枪响,然后是机枪的扫射和爆炸。努桑哈的马队这时终于像地道的走私贩子,迅速地泼灭火堆,收拾辎重,然后躲藏起来。
努桑哈:“又是你们汉人的游击队。打不过还要打,羊怎么能挑战狼群?”
芦焱:“我只能告诉你,黄河它还在那里流着呢。”
他们闭上了嘴,因为听见马蹄声和人的奔跑,一个破衣烂衫的人跑进了他们的视野,他那只老燧发枪的装填让他必须停下,以便在后边的骑兵追上来时能开上一枪。他没能成功,刚刚把火药填实,后边那名日本骑兵就追上来,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然后举刀,怪啸,离开。马队的人们战战兢兢地出来。
树海:“他们人很矮,可马很高,刀用得很好。”
努桑哈已经捡起死人的枪和自己的比较:“他的枪比我的还破。”
芦焱:“你别动他的枪!他只有这支枪!”
努桑哈把那支枪扔回了死者身边:“努桑哈不要这么破的枪。走吧,让汉人和日本人打。”
芦焱:“努桑哈,你爸爸是汉人,妈妈是蒙古人,你是一个中国人。”
努桑哈对他的回应是摔了他一跤,让他躺在那具尸骸旁边。
芦焱便看着那具尸骸:“对不起,我一直窝在西北来着,可你现在让我知道,我们正在打的是一场什么战争了。”
努桑哈:“走啦。”
芦焱拍拍死人的手:“我还被旧事缠身,可我很快就会离开他们,加入你们。”
努桑哈的伙计给马勒了嚼子,用布包上了蹄子,他们一直是堂而皇之的,从现在起他们像贼了。
时光的车队停在陈亭县城墙根下。时光站在车边,半个身子倚在车上,剩下的重量借助手杖支撑。他烦躁地看着阴霾的天空——他的腿很疼。
时光:“这鬼天。”
九宫:“还好。说是晚上才会下雨。”
时光:“我觉得身上发霉。看惯了西北的太阳。”
九宫:“你这些年是一直鞠躬尽瘁地在那穷山恶水里为党国效力……”
时光:“鞠你妈个头啊!怎么没太阳晒着你们说话都阴湿起来了?”
九宫:“是。”
一个人带着几个人,诚惶诚恐向这边过来,那副油滑相也许像个乡长镇长,但他是屠系在陈亭的小组长。
陈亭组长:“时光兄!时光兄!久仰大名了!怎么不去兄弟那里?您一说光临,兄弟的接风酒就预备好了!”
时光:“他是……”
九宫:“陈亭组组长。”
时光:“牌九打得很好那位?怎么倒生得就像一手烂牌?”
陈亭组长:“……时光兄说笑了,兄弟……”
时光:“闭嘴。”
陈亭组长:“兄弟……”
时光没说话,但九宫立刻一记耳光把那位组长余下的话打回了嘴里,那位立刻换上了一副哭脸。
时光:“无须说话时说话,就是干扰,视同与敌同谋。目标在哪儿?”
陈亭组长直到被九宫捅了一下才敢再次说话:“一大早就起床了,我的手下三班倒盯着……”
又是一记耳光:“在哪儿?说话简洁!要点!”
陈亭组长:“要点……他在逛街景,又逛了趟车站,但没做什么……”
时光:“不是又想跑?”
陈亭组长:“不是。要跑也不能从车站……陈亭是铁路终点,再往前走是鬼子占的地方,要走也不能从铁路。”
时光:“即是说这里是与敌针锋对峙之处,本该枕戈待旦,却对出你个油头粉面不得要领的废物,效率可想而知。撤职!”
陈亭组长苦了脸,他恐怕是一生也掌握不了与时光说话的要点了。
时光:“上车。”
他和九宫上车,陈亭组长被拥上车,还需要他引路。汽车扬长而去。
青山站在一个烤地瓜的摊子边,一夜的休息让他恢复了许多。
青山:“我要这个。”
贩子:“先过秤哪!——一块二。”
青山看了看手上的几张零碎法币,那已经是他仅剩的钱了。
青山:“这么贵?”
贩子:“什么都涨啦,过阵子该拿大米当钱了。”
青山只好委屈地挑了一个小得多的:“这个吧。”
他啃着地瓜往前走,他很想看报纸又没有买报纸的钱,便拿了包地瓜的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跟踪的陈亭组员抢掉了青山付给小贩的钱,扔给他另外几张法币。
西河渡河岸边晾着成排的整张羊皮,小欠和三棱走过,小欠颇觉新奇。
三棱:“靠水吃水,说的就是这个。这些整张羊皮吹足了气一绑,就是黄河人家自古以来的渡河器具,当然是穷人使的。”
小欠明白过来:“咱们也要靠这玩意儿过黄河吗?”
三棱赧然:“实在是鬼子打,屠先生也打,咱们在这地界已经没什么人力了。委屈你老了。”
小欠苦笑:“要说委屈,还有什么委屈得过开一家叫作欠记的孙子店?我是说我们在西北打生打死,怎么黄河边这样的宝地却放给日本人?”
这根本不是三棱能回答的问题,所以三棱也只是摊摊手,然后走向羊皮堆里一个正在把羊皮做成筏子的本地人。
三棱:“林德,欠老板来了。”
林德点点头,很木然的一个人,收拾了器具便去河边造他的羊皮筏子。
三棱向小欠介绍:“林德在这地方耗掉了跟咱们在西北一样久的时间。”
小欠不由起敬,即使对方看不见,他还是向林德的背影点了点头:“都是不易,可为先生办事,是应该的。”
林德继续忙碌:“还能这么想的人,那才真是不易。”
话里的怨气让小欠为之一愣。三棱连忙岔话:“这西河渡就没剩什么人了。好在盛货郎会带人来接应咱们。”
小欠再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河水东去。
小欠:“大沙锅怎么也是天上一天,人间十年的,好多东西都变啦。”
他们三个用粗陋的羊皮筏子渡河,驶向东岸。
小欠:“这地方我来过,那时候它还不叫沦陷区。”他其实是想问林德话,却又不大愿意和他说话,“日本人占着的地界,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林德:“没有啦。盛货郎会接应您老进上海。你们来时,这里被日本人占着,你们走时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变的。”
三棱又一次掺和:“林德的忠心是不用提啦,他带我们走的这条河道是最隐僻的,鬼子绝不知道,直到跟盛货郎接上头,跟鬼子都打不上照面。”
然后他的眼睛瞪大了,就在将近的河岸边,几个人影站了起来:几个伪装良好,早就埋伏在他们的登岸点的日本兵,一直在瞄着他们。小欠和三棱都看向林德,林德喃喃骂了一声,伸手去摸杂物下的枪,那意思是拼个鱼死网破。
小欠:“他们打我们就像打气球一样。把枪扔了。”
他在举手之前,让自己的枪顺势滑入了水中,然后他举起了手。
小欠:“记住,我们是走私贩子——他们好像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确实如他所说,岸上的日军对他们并不像如临大敌,两个人瞄着,剩下三个倒在望闲,一个招手让他们靠岸。林德和三棱也悄悄让枪落入水里,举手。两个日军还瞄着,两个研究他们的筏子,两个跳过来用枪托殴击。
小欠们忍受着枪托的殴击。
时光的车停在陈亭街上,时光坐在车里等待着跟踪者传来的消息。
九宫的装载电台的那辆车过来。
九宫:“时光,你的计划成了,欠老板已经在西河渡被鬼子抓了,三个都是活口。”
时光难得地见了些满意:“要你们转告他的话说了没有?”
九宫:“还没有,会有人说的。照你吩咐,我们的眼线只告诉鬼子他们是走私银圆的,鬼子也只拿他们当普通犯人处理。”
时光:“怎么个处理呢?”
九宫:“那就不知道了,那帮人什么招都想得出来的。”
时光:“把话递给欠老板,再不用操心了。这是闲棋。”
九宫:“是。”
时光打醒了精神看着前陈亭组长气喘吁吁跑过来——他现在被当成小跑腿的在用——那可不是闲棋。
前陈亭组长:“目标在街边买了个烤地瓜,四两七钱重,花国币五毛三,现在在看报纸,看得很仔细。”
时光向他的手下:“去买张报纸。”
陈亭组长:“报告,是用来包地瓜的报纸,是八天前的旧报纸。”
时光:“你终于学会了巨细无遗。——八天前有什么新闻?”
九宫:“时光,八天前我们还是天外山,好像除了战事也没什么大新闻。”
时光:“去找八天前的报纸。”
青山在街头走着,终于把那张包地瓜的报纸看完。
他的地瓜也吃得一点不剩。路边卖香烟的盯着他,当然是屠系手下。
前陈亭组长正向时光汇报:“目标连地瓜皮都啃掉了。”
时光:“妈的个老吃货,去告诉他吃多了那玩意儿要放地瓜屁的!”
前陈亭组长:“是!”
时光:“回来!真敢不长脑子?待这儿!”
聪明人因为他人的愚钝叹了口气。
一个手下汗水淋淋地过来:“这是八天前的报纸。”
时光:“很好。”
他开始看报纸,一边奇怪地看看报纸上的油渍,闻了一下。
九宫:“包过烧鸡的。”
时光忿忿地看一眼九宫手上拎着的烧鸡。
时光:“吃了吧,早饭。”
他看报纸。九宫无奈了几秒钟,和手下分食烧鸡。
青山站在小城的十字路口,向着天边的阴云展开双臂。他呼吸进一口阴湿的空气,似乎也拿定了一个主意。他走向一个路口,不是先前那样游山逛水的闲情了,像是要赶去某个地方。
时光的手下正在分食那只鸡。
时光在看报纸,油渍太多的地方他只好对着逆光看。
前陈亭组长再次奔命样地跑过来。
陈亭组长:“目标有动静了。”
时光放下了报纸,他实在不能在上边找到任何可能的疑迹。
时光:“什么动静?”
前陈亭组长:“正往这边过来。最多……一分钟。”
时光愣了一下:“……快撤!”
顿时乱套,两辆车附带了陈亭站的协助人员一团糟地开始收拾家当,九宫蹿上车时嘴上还叼着半只鸡腿。他看一眼时光,时光瞪着他。他把鸡腿扔了。
时光:“捡回来。”
九宫立刻明白这会暴露目标,忙又捡了回来,没处放,只好又叼在嘴上。
时光再不看他,在忙乱中冲前陈亭站长嚷嚷:“要点!”
两辆车在疯狂的倒车中几乎撞在一起,他们确实效率惊人,一分钟不到便全部倒入了街角,让这条街上空空落落。可怜的前陈亭组长显眼至极地站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落下了他。一个时光的手下从街角跑出来,向他挥着拳。前陈亭组长终于有了一个方向,他抓狂地跑向那只挥舞的拳头。
青山在另一侧的街头现身。老年人的优游,老年人的从容,老年人看透世情的不疾不徐。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街上的每一个门脸,滴水檐、门楣他都有兴趣。他更像是老残重游,在寻觅少年时吃过便难以忘怀的某家老店。
时光坐在车里阴郁地看着。那个人让他一看便生气,不光是因为这样糟糕的开局,更因为那个人的状态那样的悠闲和享受,与时光绷得弓弦一样的人生是个死敌。九宫叼着鸡腿一言不发地坐着。一只手杖在敲他的头,时光在敲他的头。九宫看了一眼时光那双眼睛,幸亏他很快为他的食物找到了一个匿藏处,他把鸡腿塞进了大衣口袋。
时光继续看着那个方向。前陈亭组长蹲在街角,靠着墙喘着气。一片死寂。
青山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在一个像是士绅人家的门外站住,退后,又张了两望。确定,然后慢条斯理地敲门。门开,青山和开门的人说着什么。
时光都能看见开门人满脸的错愕。青山进去了,门再没关上。
九宫:“目标进去了。”
时光转头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家伙,前陈亭组长正靠在墙根擦汗。时光用手指示意,那愚钝的家伙居然根本没看见。时光团了那张八天前的报纸砸过去,那家伙才诚惶诚恐地过来。
时光:“你阁下身在敌我对峙之处,跟鬼子关系搞得不错,跟共党也够铁啊!”
前陈亭组长:“在下……不大明白。”
时光:“这里的共党基地设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前陈亭组长看着时光所指的那家,露出下巴都快掉了的惊讶表情。
时光:“说话。”
前陈亭组长:“那里……这个……在下……您一早就该进那里去了,在下在那里给您摆的接风酒……那里是咱们陈亭站的所在……”
时光回头又看了看,他脸上露出罕有的困惑表情。
平原上,努桑哈那支战战兢兢的马队在路边的地沟里前行,任何一个人踩翻一块石头都要被他们的老大死瞪。因恐惧就生了怒气,怒气就发泄在芦焱这唯一的汉人身上。
努桑哈:“你们汉人的地方就是不好,到处都是人!咱老子的地方就没这么些的鬼人,咱老子的地方就不用人躲人!”
芦焱:“你躲的是日本人好不好?不是汉人。”
努桑哈:“就是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他们所在的路端树丛已经告尽,对胆战心惊的马队来说,要走上那光秃秃的路面是勇气上的考验。幸好路对面有些树丛。
努桑哈:“上对过。”
芦焱:“这话你说第四遍了,在路上蹿来蹿去更容易被发现。”
努桑哈:“咱老子走过一趟的……”
他在路中央站住,他的马队也站住。路对面的树丛站了起来,那是身上披挂着树枝的日本兵。枪响了一声,努桑哈队尾正要逃跑的一个伙计栽倒。死寂。
杀了努桑哈伙计的日军的枪卡了膛,他的同伴把枪拿过来,使劲拉了拉,在地上蹾了蹾。把枪还回去的时候,他指了指被押着的在蹒跚前行的芦焱。日军瞄着芦焱开枪,芦焱身边的一名伙计摔倒。日军大笑。树海瘫软了下来,这个全无争斗之心的彪形大汉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旅程。他的皮袍被刺刀挑开了,一柄刺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刺出一个血点,那只是找个瞄准点。日军在蓄力待刺。树海恸哭,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本性上跟羊差不多。芦焱抓住了那柄正要刺出的刺刀,看了看掌心里流出的鲜血。
日军在笑,对着芦焱伸出一根大拇指。然后掉转了枪托,一托砸在芦焱的头上。芦焱晃了一下,扶起树海回归在押的队列。一句话没有,但努桑哈的马队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陈亭县街角,时光阴沉地坐在车里困惑着。
给青山开门的那名小特务跑出来,他的迟钝比前陈亭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门边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回,才在九宫的瞪眼下跑向时光们藏身的街角。
小特务:“他要见……他要见……”
前陈亭组长:“快说!要点!”
小特务:“见您老人家。”
“您老人家”指的不是时光,而是他前组长阁下,前组长顿时萎了半截。
时光:“还不快去?您老人家。”
前陈亭组长:“您老人家………这个……”
时光:“一个半截进土的老共党吃不了你……也许我会让你作为组长继续在此地混吃等死。”
后边一句很要紧,前陈亭组长强打了十二分钟精神向自己的据点走去。
时光不耐烦地坐在车里打着哈欠。
前陈亭组长从陈亭组的据点里跑出来,一副惊吓到了的样子。
前陈亭组长:“他要见……他要见……”
时光:“给他。”
九宫给了前陈亭组长一个耳光,那着实是很有疗效。
九宫:“他收到了。”
前陈亭组长哭丧着脸:“他要见屠先生。”
时光:“胡扯。”
九宫打算再给前陈亭组长一记,但这回那家伙警觉地抱住了头。
前陈亭组长:“他真的要见屠先生!”
时光:“先生想见谁就见谁,可先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
前陈亭组长:“他说他代表中共高层。他说延安应该已经给总部去电。”
时光:“查。”
第二辆车上的电台开始忙碌。
陈亭据点有庭有院,有宽敞的天井。前陈亭组长摆的接风酒在桌上原封未动,时光从未赏光也就盖着,偌大的一桌盖碗席。
青山正在看庭堂里的字画,也许他看的不是那几幅字画,而是另外某个时空的某人某事。前陈亭组长跑出大门,毫无必要地东张西望。时光已经无聊到敲打着自己的假腿。
时光:“这家伙,我真想挖了他那双不管用的招子。”
前陈亭组长跑过来,先避开了总抽他耳光的九宫。
前陈亭组长:“我照您吩咐的跟他说了。在下身份太低,联络不上屠先生。他说真是他大大的不对,他老糊涂了。”
时光冷笑:“他老糊涂了?”
前陈亭组长:“他又说,哎,大大的对了。”
时光:“什么不对对了的?”
前陈亭组长:“他说向时光……您老问好,让我们一起为了联合抗战而努力。”
时光:“……我知道我是时光。”
前陈亭组长:“我说那是一定的。”
时光:“客套话你倒会说。”
前陈亭组长:“最后他又说对了,那您看这么合适不合适,屠先生不在,我就见时光也是一样的。”
时光:“然后你就跑出来了?”
前陈亭组长:“是的,我急着问您老的意思……”
时光暴起,以至于把头都撞到了,不过他绝不是个怕疼的人。
时光:“猪!”
九宫:“狗!”
但是前陈亭组长闪念间躲开了九宫挥过来的巴掌,无他,熟能生巧而已:“啊?”
时光:“他又把你绕进去了!你这不是告诉他我也在陈亭吗?”
前陈亭组长:“啊?”
他看了一眼九宫,抱住了头。
九宫阴恻恻地:“我不会为你浪费力气了,等着一颗枪子儿吧。”
时光从颓然的前陈亭组长身边走开,在车边焦躁地踱着。报务员过来。
报务员:“已经向总部核实过了。延安确实发过一封中共特使求见屠先生的电文……那简直形同骚扰。总部没当回事,也没告诉我们。”
时光将手杖在车身上挥了几下,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做到了。
时光:“还在大沙锅就已玩到白进红出图穷匕见,现在都快过黄河了他还来玩这套皮里阳秋的政客把戏?”
九宫:“时光,我们好像在被他拉着转圈。”
时光将手杖空挥了一下,他也拿定了主意。
时光:“见。为搞清他想干什么,我们已经花了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