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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在荒原上一寸一寸地挪着,马蹄声渐近,几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勒住马,观察着。

时光在思忖,他目光的焦点是芦焱一寸一寸拖过黄土的脚。门闩没有表情,他与时光的关系已经到了一触即爆的程度,手下也对时光的任性有些不以为然。

时光:“等在这儿。”

他策马围着芦焱绕了两个圈子,然后停下。他一直在看芦焱的眼睛,那里是涣散但是坚定的眼神,但他的步态像被打断了腿又拖着断腿在走。时光看着芦焱,一直到确定面前只是个一心回家的游魂。

时光:“为什么?”

芦焱:“如果弄出那么多为什么来耗时间,那你我什么都不要做了。”

时光:“巴东来就是青山?而你只是个死字写在脸上的炮灰?”

芦焱笑,那种笑容让时光多少有点敬佩。

芦焱:“巴东来?祝他在上海天天跑肚拉稀头疼脑热,想吃药的时候药都被卫生队的娘们儿派完了,哦,是店里医院里都卖光了。”

时光:“还是什么也不说?你到底要去哪儿?”

芦焱:“延安啊。”他叹口气,“我现在可以去了。”

时光叹了口气,拔出马枪:“如果你真那么喜欢那个地方,最好就不要出来。”

芦焱:“说几次你才信?我根本就没有去过,我想去啊。”

时光默然,子弹上膛。芦焱听着这一切声音,并尽可能地往前多走一寸。

时光:“对不起。你到不了延安,你是这条路上的白骨,以后最多有细心人看见你骨头上的枪眼儿,说,看,这家伙被枪打死的。”

芦焱:“做你的事吧。我觉得我是一个好人,你又有一把好枪,快用你那好枪里的好子弹做你的好事,送我去个好地方。”

时光:“好走。”

芦焱:“我说心领,你会省下那发子弹吗?”

时光笑了笑,摸摸扳机。

远处五骑矗立,看着时光和芦焱。门闩焦躁地看表。

门闩:“他们要说个没完了!没时间了!”他大叫,“杀了他!”

他并不是特对某个人说的,所以那四个人有两个人举枪,一个人拔枪,一个反应稍慢的看见同伴已经举枪也就没有去掏枪。

门闩掏枪,左手拔出了手枪,右手抬起步枪。他用步枪顶着一个天外山帮徒的后心开了火,左手的手枪速射了两次。反应稍慢的那个家伙因反应慢而被放在最后,却得到了一搏的机会,他掏枪。门闩从马上和身扑了过去,枪打在他的肩上,他把对方扑下了马。挣扎,撕咬,对方死死抠住门闩的枪伤,门闩一拳拳打在对方脸上,对方捞起一块石头砸门闩的头,而门闩用头撞对方的额头。

时光在马上回身。他暂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抬枪观望。

门闩:“开枪啊!他是三号!”

时光于是立刻瞄住了他:“你不是第一个死在多嘴上的聪明人,不过眼下在我面前蹦的好像都是大鱼。”

门闩有些气馁,对手趁机反扑,却被门闩制得死死的。可就在对手濒亡之际,他清楚地知道时光的枪正瞄着自己。

时光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枪口从门闩的头偏向肩,活鱼总好过死鱼。

芦焱扑了上来,用身体把时光撞歪了,那一发子弹从门闩头上飞过。

芦焱咆哮:“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抱住了他腰的芦焱,他用枪托殴击,感觉像打上了一堆无知无觉的肉。他被芦焱从马上扯摔了下来。马在惊踏,两人在马蹄下厮拼,其实也谈不上厮拼,即使健康的芦焱也没法和时光在体力上较高下。时光很快就把芦焱制住了,他一只胳膊勒住了芦焱的脖子,收紧,另一只手掏出手枪去瞄准仍未摆脱对手的门闩。

门闩那垂死的对手仍死死拖着他。时光的准星套准了门闩的头,他已经不打算留活口了,只是芦焱的挣扎让他晃动得太厉害。芦焱的手在撕扯,腿在蹬踏,越来越无力。他狂乱地摸索着时光的腰间。

枪响了一声。门闩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他抓到了他想要够的枪。时光忽然不再瞄准,狂暴地几乎打光了他那柯尔特手枪里的子弹,只是门闩抓着自己的对手做了替死鬼。然后时光掐着芦焱的胳膊一点点松开,他的眼神有点发散。而芦焱使劲掰着时光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抓着刚从时光腰间拔出来的盒子炮——时光身上有太多的零碎,光手枪就至少带了两支。

门闩掩在死人身后,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时光的手已渐渐低垂,砰的一响,最后一发子弹也打飞了。然后时光瘫倒。芦焱从他的胳膊间挣扎出来,也是瘫的。

现在荒原上躺着六个或死或奄奄一息的人。

门闩头破血流,剧烈地喘着气,还被死人死死地揪着衣服。刚才的搏杀短暂但是激烈,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他终于扳开那个死人的手,站起来。他仍然瞄着时光。

芦焱微微地动弹了一下。门闩拿枪瞄着过来,踏过芦焱身边,对准了时光的头。

芦焱:“死了……他干吗带这么多枪?”

门闩:“他没错。你这样半点后手也不预备,才是冲天怒放的奇葩。”

芦焱还真没法相信这个杀起自己来眼也不眨的主儿,也许时光就会活过来跟他一起嘲笑自己。

芦焱:“就说你是谁吧?”

门闩一脚把时光的手枪踢开:“我是后手,保护你们的后手。”

芦焱建议:“如果你对着他的脑袋开一枪我就相信你。”

门闩没好气:“你当我不想啊?可这家伙死了,屠先生再全面开战亲手报复,会让你觉得这位死仁兄善得就像招财童子。”他蹙着眉为难,“怎么能弄出一个马匪打劫了马匪的现场呢?你们真要难为死我。”

芦焱:“原来屠先生还没有开战。”

门闩心不在焉地想辙:“没有啊,一直和平得很,联合抗战什么的。”

他大概想出了什么办法,打算去拖时光。时光忽然动了,一柄掌心雷从衣袖里滑出,他一枪轰在门闩的腹部,然后暴起上马。

门闩:“开枪!”

芦焱开枪,枪法真不是一般的鸟,一支盒子炮愣被他玩得天女散花一样,没有一发打中的。时光受了惊,一刀插在自个儿马屁股上。马痛嘶,在加速中又再度加速,瞬间便跑得只剩一个远影。芦焱玩命地扣出一连串空膛声。门闩挣扎起来,扑倒,他没时间去捡他用习惯的步枪,就用手枪在一个遥远的距离上击发。马上的时光猛震了一下,膝弯上冒出一团血花。

时光:“他妈的门闩,四十米外你打不中?”

然后他就驰出了手枪的有效射程,迅速消失。

门闩:“去追他,最好活捉。”

他挣扎了起来,芦焱去扶他,他们勉力支撑着紧鞍束马。

两人四骑在夜色下的荒原里寻索着时光的踪迹——门闩拴上了多余的另外两匹马以为接力。在马上摇摇欲坠的芦焱担心地看着同样摇摇欲坠的门闩,他的眼神可能比担心更加复杂。

芦焱:“如果你现在死了,那我就真相信你了。可你最好别那么逼真。”

门闩:“死不了。掌心雷不是杀人的枪,玩了半辈子枪要叫这么个小虱子咬死,只怕我会再笑醒过来。”他苦笑,“他上我当,我也上他当,暗流行就是互相骗啊。他觉得没把握,索性打掉最后一枪再装死,就骗我过去来个一发中的,比我狠。”

芦焱并不太关心这类尔虞我诈:“后手贵姓?”

门闩:“代号铁门闩,叫门闩就好,可不是真姓铁。”

芦焱:“铁门闩是象棋杀法?好像只有屠先生的手下才拿象棋术语当代号。”

门闩:“屠先生的亲信全是棋盘上找代号,因为都甘为棋子。我在他那棋盘上待得太久啦,那就一直做他妈的铁门闩吧。”

芦焱:“有多久?”

门闩斜睨着他,因为芦焱的表情有点挑衅有点欠揍:“久到我搞不清该保护你们还是杀了你们。”

芦焱决定闭嘴,但这其实不是门闩的回答,他真正的回答有点感伤。

门闩:“久到那时候我最想去的地方叫井冈山。”

芦焱:“现在呢?”

门闩:“和你一样。相信我,红先生。”他瞧着芦焱惊恐交集的神色,“民国二十五年的逃兵霍四古凭什么查到刚够被押送出关的程度就查不下去了?半空掉下来的何思齐又凭什么在总部有一个暧昧不清的身份记录?青山就只管说,你去把档案改了——他以为喝蛋汤么?”

芦焱顿生同感:“他最拿手的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比如你能不能揪着雨丝爬到天上去什么的。”

对青山不满的门闩却好像不喜欢芦焱对青山不满:“他对你好成这样,你还这么烦他?我都疑心过你是那老家伙的私生子。”

芦焱吓了一跳:“万幸,我板上钉钉知道我爹是谁!对,他那个好法和我爹的好法倒是很有一拼。”

门闩闷闷地:“我是后手。我是谁的后手?我是青山的后手!忍了十几年,眨巴眼被他赶来做你的后手!护这么一个不识四六的东西?”

骂得性起,他哼了一声,在马上蜷成一团,然后跳下马,盘腿坐下。

芦焱大异:“怎么不追啦?”

门闩:“我没法拿肋巴条夹着颗子弹追。过来,帮我抠出来。”

芦焱下马,看着门闩解开衣服。露出肋间的血肉模糊。

芦焱:“抠出来?”他苦笑,“咱们还有别的后手吗?”

门闩闷声嘶吼:“别他妈废话啦!料理完这点琐碎,我们得赶紧去捉住一个活的时光!”他看着芦焱还拿着水袋试图消毒,“没空消毒了,赶紧吧。”

芦焱只好在衣服上使劲擦着手:“活的时光?那可不易。”

门闩:“何止不易!屠先生一系,最擅长追踪和逃逸的可不是我,是他。可还得活捉。”

芦焱跪下打量着门闩的伤口:“为什么?”

门闩:“因为如果没有一个活的时光拿去跟屠先生交换,青山就死定啦。”

门闩盘腿坐地,脱下衣服,芦焱在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摸索着伤口。他终于挨到了,门闩皱了皱眉,但是点了点头。

芦焱:“为什么?”

门闩:“你不是说,如果光问为什么,那就什么也没空做了。”

芦焱:“一个藏得这么深的人,为个假货现身。别跟我说啥同志情谊,这件事上我们既然拿命当了唯一的武器,那人命就不是平等的。拿一门能改变战局的大炮换一把破土枪?为什么救我?”

芦焱把那个小小的弹头抠了出来。

门闩在长久的忍痛后终于吐出口气:“没有救你。只是选了个可能扳活全局的时机。其实在两棵树我真会杀你,因为那儿我陪你死了也会是一切照旧。”

芦焱:“这个是不必多说的。我只问为什么救我?我有哪一条值得你救?”

门闩:“我也不知道,所以瞧你不顺眼。可青山当着你面托孤啦,那就是知不知道都得干。”他又一次牢骚,“真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做来容易吗我?”

芦焱纳闷儿:“我怎么没听见?”

门闩:“饭桌上啊。他说一箱子都是我要捎回家的东西。老人家爱财如命,命不要了也得护着行李。我说那你就死去吧!他说那我就死去啦——对,你还真听不见,因为你就是那件呆行李。”

他说着话已经绑扎了伤口,整鞍上马。至于肩上的伤,没碍着骨头就不管了。

时光在大沙锅的断壑中奔驰,昏沉中他勒紧自己绑在腿上的带子,以免血流在地上。他摔下马来,马停住,低头嗅着重伤的主人。时光挣扎起来,他意识到这匹马是让他被人发现的重要线索。

时光:“走啊!快走,小天山!别跟我一块儿待着!走!越远越好!”

他咬咬牙,把马臀上插着的刀猛力拔了出来。马痛嘶,跑开又跑回,围着主人跑圈。

时光瞪着,嚷嚷:“你想死吗?你想陪我一起死吗?”

芦焱和门闩在荒原上继续他们的搜索和追踪。门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门闩:“麻烦大了。这家伙已经不怕伤马蹄了,净挑着碎石子路走,这得生个狗鼻子才能找出他的踪迹。”

芦焱:“跟我说说时光。”

门闩:“他很爱马,现在他根本不怕马跑残了。因为屠先生说了要全力以赴,而跟马和他自己比起来,他更爱屠先生。其实他的信仰就叫屠先生。”

芦焱:“不是说这个。”

门闩:“你让我说什么?说他其实是我能说些日常话的唯一朋友?说我其实是他能发些对屠先生都不能发的牢骚的唯一对象?说这几年其实我们生死与共?说他其实为人磊落,是个让人看着开心的好小伙子?只是我只能看着他照着屠先生的意思,变成一条见风就长的毒蛇?说我其实一直在告诉青山怎么对付我的朋友,智谋上无懈可击,只好拿他很不讨厌的年轻和性情开刀?”

芦焱让他这通连珠炮给吓着了,愣了一会儿:“对不起。”

门闩:“对不起,我得在这么一小会儿扔掉过去的十几年,因为如果万幸能找着他的话,我还得跟他比狠。”

芦焱:“理解的。如果我也只有这么一个朋友,管他是什么……”

门闩:“你没有吗?”

芦焱愣了一会儿,想着诸葛骡子、他的学生,甚至古老板,“我有的。”

门闩点点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一直恨铁不成钢,觉得我是个不会做梦的人。他那样活跃的家伙总会觉得这个世界太僵死。”他苦笑,“其实,他的梦是屠先生,而我的梦和你一样。时光没说错,未来,就是梦与梦的战争。”

荒原上,两个重伤的人在月色下追踪一个伤更重的人。门闩跳下马,查看一撮带血的黄土。

门闩:“他果然没回两棵树,因为那样多半会被我们在路上截住。”

芦焱没说话,马鞍上的枪套里有一支马枪,他生涩地摸着马枪的柄。

门闩品尝着那撮血和土:“真他妈的滴水不漏。这是马血,不是人血,他在马上止过血了。我本来指望当人血变成马血时,就知道他在哪儿下的马。可现在他多半不在马上了。”他上马,“你是不是压根儿不会使枪?”

芦焱:“可以跟你一拼,你有多好,我就有多烂。并且这是我第一回追杀别人,以往一直是我被别人追杀。”

门闩:“翻身的感觉怎样?”

芦焱做了个苦脸:“一直在告诫自己别干傻事,不要掉头就跑。现在终于翻身啦,很不习惯。”

门闩哈哈大笑,震着了伤口,变成咳嗽和痛叫。

芦焱:“还好。”

门闩:“什么还好?”

芦焱:“你长了一张让人看着就不放心的脸。我满脑子都是你拿杆枪死活要在我脑袋上钻个眼儿的样子。所以能看你笑得不是那么皮里阳秋,很好。”

门闩皮里阳秋地冷笑:“皮里阳秋?”

芦焱:“再问个问题。”

门闩:“你是不是打算问到时光都忍不住跳出来给你解惑?然后我们趁机来个白进红出?”

芦焱:“说到种子,没人觉得你才是传递真正种子的最佳人选吗?”

门闩愣一下,愕然看着芦焱。他正拿着枪,有意无意地对着他。

芦焱:“对呀。只要到达你的手上,就能平安通过大沙锅、国统区,到上海,那何必我们这帮假货做这种前仆后继的牺牲?”

门闩沉默了到达芦焱耐心极限的时间,表情变得让芦焱感觉意外的苦涩。

门闩:“……看来青山交给我的差使不光荒唐,费力,还不讨好。”

芦焱:“没办法。被人追了几万里地的人,看见活的都会怀疑。”

门闩:“外行到你这种地步,居然被人追了几万里还活着?”

芦焱:“因为我一直在学着内行。”

门闩:“我跟我党只有过几面之缘,跟青山只混过几个月,为屠先生效力倒有十几年——青山凭什么把要紧东西交给一个仅仅在名册上存在的人?他从哪里断定我心里仍然是红的,从未被漂白?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

芦焱:“那他还把我交给你?”

门闩:“因为你无关紧要,不是东西,可以拿来做个试验。”他并不是刻意打击芦焱,“我和你都梦的同一个地方,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为他的梦做什么。而且我的梦跟实情离了多远?要到那里,我得先搞清楚自个儿,我还是北伐时那个梦着少年中国的革命军中马前卒,不是屠先生手下得力的参谋和屠夫。要搞清楚这个,我多半就已经……”

他不想再说了,策马在前,完全无视芦焱的枪口,而芦焱放下了枪。

芦焱:“送死的人来了。”

门闩淡淡地笑了,淡淡地表示同意:“种子嘛,都是要死的。”

断壑中,时光对着他的马嚷嚷:“我现在不能死!那你就去死吧!”

他做了件很狠的事情,把刚拔出来的刀又插回了马臀上。马痛嘶,终于跑远。

时光唏嘘,呆望,然后钻进断壑下那种风化出来的土穴。他敞开了自己的衣服,从衣服里的某个暗袋取出整套的小工具,那也许是用来撬锁或暗杀之类的,现在用它来料理自己的伤口。他用一把小刀剖开了腹上的肌肉。用一把钳子加上刀柄的敲击,终于夹到了腹腔里的弹头。这家伙显然做过忍痛的训练,这个过程远比门闩痛苦,但时光的表情就像那块肉不属于自己的,仅仅在夹出弹头时抽搐了一下。他用工具包里的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像缝一件衣服。然后他看着自己的膝盖,那是真正打击了他的伤口。门闩那一枪正中他的膝盖骨,膝上的软骨可能都已打碎。时光一筹莫展地看了一会儿,他手头的东西不足以治疗那样严重的伤。他把一根橡胶带束在伤口上方,然后再不管它。他用拳头击打洞穴上方的风化土,洞穴里像是爆发了一场小型的山崩。很快,时光和这洞穴一体了,即使把头探进洞穴也未必能发现这个被土半掩埋的人形。时光开始休息。

荒原上,黄土坎下蠕动着一团小小的影子。门闩和芦焱疾驰过去,在一夜的搜索后,他们也已经筋疲力尽。那是时光的马,时光给它造成的伤口已经让它再也不可能驰骋了,在这胡狼和盗匪横行的荒原上,它只能蜷在土坎下等死。

门闩的到来让它嘶鸣,它认识门闩。门闩铁青着脸,不让芦焱看出自己的心软。

门闩:“时光的爱马。时光做了天外山的老魁,给自己的马起名叫小天山。”

芦焱:“爱马?”

他阴郁地看着,世界上可能没有比一匹伤马更容易让人伤感的动物了。

门闩:“我们再也找不到时光了,他刺伤了他的马,让我们走错路。随便哪个断壑、地沟、土穴,他往里边一躺,来一整营人也找不到。”他茫然看着这漫漫的荒原,“据说他是屠先生在上海棚户区捡的,可我觉得他倒像是在西北生的。”

芦焱:“没马,重伤,很可能就死在你说的那些地方。”

门闩不屑:“知道你骨里狠。可这小爷时不常三九天里洗冰水澡,三伏天里一天只许喝三口水。他是里外狠,屠先生要培养的也一直是一个完人。”

他心情很不好,从干粮袋里翻出干粮向那匹马走去。

门闩:“天山,小天山。”

他喂那匹马,这是他唯一能为那匹马做的事情。

他离开那匹马的时候,芦焱从枪套里拔出了枪,瞄准。可又发现自个儿在这距离上开枪也不大有把握。

芦焱:“你能给它一枪吗?”

门闩:“不行。”

芦焱:“你知道它要熬多久才会死?说不定会被狼活吃。”

门闩:“你杀了它,就送了时光一个最好的路标。”他转身上马,“走吧,既然我们追不上时光,最好从现在就当时光已经在追杀我们了。”

芦焱下马,瞄,还不灵,又靠近,最后在五米的距离上开了一枪。门闩一直看着,没拦。芦焱回头,发现门闩的神情并非完全是责备。

芦焱:“人自己做的事,干吗让畜生陪我们受罪。”

门闩:“走了。”

他策马,芦焱最后看了一眼小天山的尸体,跟上。

时光藏身的地方已经没人了,土穴里有人躺过的痕迹,一条稀疏的血迹伸向远处。

时光在荒原上跋涉,芦焱曾经这样走到两棵树,时光走得比芦焱更加艰难。他的左脚已经完全废了,血也不再流了,死命的捆绑大概已经让他的脚坏死,苍蝇叮在上边。他用清醒至极的眼神辨认着方向。

犬牙一样的风化山壑,干得像炭,利得像刀。门闩策马在前边,筋疲力尽昏昏沉沉,芦焱在后边看着这险恶的地形,强打精神,目瞪口呆。

门闩回头,有气无力看他一眼:“我说,下来吧,再不换马就又要有两头牲口给咱们陪葬了。”

芦焱:“我、我扶你。”

芦焱下马,并且他是自认没负重伤的一个,摇摇晃晃还抢过去扶门闩,结果是和门闩一起栽在地上。

门闩干笑:“死鸭子……不不,风干的鸭子还要嘴硬。”他先没管芦焱,而是给那两匹已脱力的马解掉了缰绳,“走吧,自生自灭去吧。”

他扶着芦焱换乘,芦焱的状况实在比门闩还要不堪,两人推推搡搡上马的动作实在像是一对醉汉。

芦焱:“我没、没事……我们要去哪儿?”

门闩:“黄草甸,看得见草的地方。”他干脆拿绳子把芦焱绑在马上,“真想让你和那几头牲口一起去自生自灭。”

芦焱:“去……吃草?”

门闩:“有草的地方,有青山。”

芦焱清醒了一些:“青山在黄草甸?”

门闩给了他一下,只管把绳子打了一个死结:“他怎么会在黄草甸?这不过是我的修辞……你这个一路上嚷着要照顾我的白痴,别再掉下来了。”

他牵着芦焱坐骑的辔绳上马,动作已经分外艰难。

芦焱晕头转向地嘀咕:“原来青山在黄草甸。”

门闩:“他不在黄草甸……你学过国语吗?”

黄廓县的铁路上,车头和车皮仍然了无生气地停在原地,已经没有那么些人了。青山失踪了整整两天,搜索圈已经远远超过黄廓县的范围。远远的屋上和地平线上,仍然留有人看守。

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车皮边头目那天早上摔掉的羊肉泡馍还在,蝇蚊阵阵,已经干硬。车底下掉下一滴水滴,是汗水或别的什么,迅速蒸发了……

门闩和芦焱在山壑间行走,就像在野兽的齿缝中行走。门闩也已经很难支撑,在马背上两人并骑,互相依靠。

芦焱:“你挑的什么鬼路?”

门闩:“还真就是鬼路。”

芦焱:“……去鬼门关的路?”

门闩:“对走惯了官道的人,这路去鬼门关。这是匪道,真正的亡命之徒才敢走。”

他望着山壑之上人影闪动,晃动着向他们瞄准的枪口,苦笑。

门闩:“哪怕你有一丁点本事,我们也能把他们杀光,可我一个人对付不来那么多。”

芦焱:“哪里?哪里?”

门闩叹气:“你连人都找不着。”他举起枪大喊,“天外山过路,逆着来只管放枪,顺着的弟兄赶紧现身!”

还真现身了。几个破衣烂衫的土匪出现在山壑上,拿着枪,喊山一样嘶吼。

土匪:“听说黄沙会被老魁点啦?”

门闩喊回去:“好说!你们以后再见不着高泊飞啦!”

那头迟疑中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把枪放在地上:“三枪会的人,从今往后,只服天外山一个字号!”

门闩松懈:“真正的狐假虎威……”他回头,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你个孬㞞!”

芦焱在摇摇晃晃中又一次掉下马来,这回是昏过去了。

当看见两棵树的远影时,时光的忍耐力也就到达了极限,那支掌心雷里还有几发子弹,他打光子弹,倒下。枪声立刻被塔楼上的枪手听到,鸣枪示警,迅速就有两骑飞速驰来。他们持枪警戒着,直到认出地上这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是他们的首领。

找到他的人一边向空鸣枪:“是老魁!老魁回来啦!”一边扶起地上的时光。

他们试图给时光喂水,光是干渴就足以要了一个壮汉的性命。时光在水袋刚沾唇时推开了,他清醒得不像刚自死亡线挣回来。他看了看手下身后更多向这里驰来的骑手。

时光:“去抓门闩。死活不论。”

一副应急赶制的担架担着时光向镇里去,四周簇拥的手下几乎把他遮没。五骑一队的天外山散向荒原深处,那是去抓芦焱和门闩的人。

芦焱在荒原上做着噩梦。他被横担在时光的那匹小天山上,仰躺着,腰在鞍上,头脚两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的姿势。

小欠正兢兢业业地在他手上拴绳子,绳子一头拴着沉重的石头。

芦焱:“欠老板,你搞什么?”

小欠:“老爷还要点什么?”

芦焱拼命地抬头看脚那边,门闩在拴另一块石头,神秘地看他一眼。

芦焱:“……门闩?”

门闩:“白痴别吵,我在用刑。”

有人在身后敲他的头,芦焱拼命把头拧转,看见了时光,他正拿棒子敲他。

时光:“连共党都不是的红先生,刺杀未遂的芦焱,和一颗假种子——你的人生真是一片空白。”

芦焱挣扎,但忽然从徒劳的挣扎中清醒过来。

芦焱冷静地:“不可能,你好得没那么快。我在做梦。”

……当芦焱醒来时,他仍旧是以那种极难受的姿势横担在马上。首先是草,芦焱第一眼看到多少年没见过的草,几乎惊呆。草叶在夕阳下的光芒,让芦焱第一眼就明白了这里为什么叫黄草甸。

芦焱:“草?”

门闩:“草你个㞞,嚷着要照顾我的人自个先烧成了活鬼。”

门闩的脸遮住了夕阳的光晕,他抓了一大把不知道是什么草的糊糊糊在芦焱脸上:“脱水都脱成风鸡啦……为这么个半死鬼活死人惹上时光,一辈子的亏本生意放在一天做啦。”

芦焱有气无力地看着一个倒过来的门闩:“门闩,你这是在给我上刑?”

门闩:“对呀,大刑伺候,你招是不招?”

芦焱苦笑:“果然还是看错了你。”

门闩纳闷:“……搞什么?”他转身向着芦焱看不到的画外,“努桑哈!这真能治好他?我觉得也像用刑啊?”

一个家伙跳进芦焱的视线,他在嚼什么,又把嚼的东西吐到手上,那就是糊在芦焱脸上的东西。他又丑又怪,用极快的语速向门闩抱怨。

努桑哈:“他是死的嘞!你拉他过来就是死的嘞!咱老子也不想管,帮你挖个坑埋了他埋了他!”

他在很重的口音里夹着莫名其妙的用词,听起来简直不像汉语。

门闩:“放你老子的老狗屁!”

努桑哈:“你个老狗屁里崩出来的!”

芦焱昏昏沉沉地看着俩家伙动手推搡,幸好门闩还记得回头照应他。

门闩:“他说这样行你就再委屈会儿。努桑哈他爸是汉人,了不起的是他妈,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族人。对,他叫努桑哈,蒙古语是肮脏的意思,不过他更喜欢别人叫他杂种。”

努桑哈一脚踢上了门闩的屁股,不为杂种的称谓,只为延续方才的斗殴。

芦焱还搞不清楚是非:“他是……天外山的人?”

门闩:“他呀?天外山要是他这样㞞,老子一个人就给灭啦!有货时为商,无货时为匪——狗屁一个而已。”

芦焱在那两个人的撕巴中,以那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去。

时光被簇拥着抬进教堂,他的负伤倒让这镇子一扫平日的死气沉沉。似乎整个镇子都在关心着他,或真或假,至少脸上有动容的神色。时光漠然,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着清醒。

一个天外山手下从抬时光进饭店的人群中分流出来,飞奔过整条街道,他这趟冲刺的终点是军营的大门。重重一脚踢在军营的大门上:“给我们最好的医生!”

时光瞪着房间的穹顶,汗水腌到了眼睛里,手下帮他擦去汗水。被强召来的那名军医正在拆掉他伤口的缝线,时光很平静,但肢体的痛苦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时光:“急电先生,如下——”

门闩已不在了,记录者换成了九宫。

时光:“门闩反水,伤我,杀四人。我死难辞咎,但请先留一命,办完几件大事后再杀。又,门闩潜藏十数载,却因疑犯何思齐而反,他与青山孰真孰假,盼先生定夺。”

九宫径直拿了电文去发。时光靠在床上发怔,军医很不利落的手法带累得他抽搐了一下。

手下:“你长的是蹄子吗?”

军医:“是是……不是不是。”

时光:“伤口怎么样?”

军医擦着汗:“先生您自己缝的?大热天都化脓了。”

手下:“那就治好,否则你就准备分成五瓣回你们驻地吧。”

那名军医吓得手又一抖,时光也皱了皱眉。

时光:“治不好跟你有屁关系?治不好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腿呢?”

军医:“……先生您这腿在两棵树是铁定没法治了,骨头都打碎了,您先生又绑得太狠,血倒是止住了,可腿坏死了……”

时光:“没治?”

军医:“赶紧去西安,那里有大医院和好医生,总还有五分希望吧?”

时光:“要治多久?”

军医:“连治带养,少说三五个月。”

沉默。时光看着自己的腿。

时光:“我说你怎么瞄腿不瞄脑袋呢?”他一脑袋撞得连床带地都在震动,“门闩你好算计啊!”

芦焱在晕沉中被人推醒,他先看见门闩,然后看见帐篷外边的星空。这是努桑哈的家,或者说努桑哈从来就没有家,他的家就是跟着整队畜生迁徙的帐篷。

门闩:“好点了?”

芦焱发现他不再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绑着了:“你……到底是白是红?”

门闩又好气又好笑,顺手给了他一下:“我就白你个㞞!”

芦焱疼得鬼叫。

门闩于是找到了答案:“看来是快好了,人大病将愈时痛感特别敏锐。”

芦焱:“原来你真在给我治病?正常人只能想到用刑。”

门闩:“因为你每天都在想着被屠先生大刑伺候吧,又碰上努桑哈这么个真真正正不正常的大夫。”

芦焱:“努桑哈呢?”

门闩:“搞破鞋去了。”芦焱的古怪表情让他补了一句,“他自个儿的原话啊。”

芦焱:“这鬼来了都要哭死的地方,还有……破鞋?”

门闩:“有啊。”他挤挤眼,“轮子上,马车店。”

两个男人总会为了这样完全不好笑的事情诡异无比也豪放无比地大笑。

芦焱:“你……光顾过?”

门闩:“去过,可我分不清人跟马。”

他们又一次怪笑。尽管这样笑要牵动他们浑身每一根快散掉的筋骨。

芦焱:“努桑哈搞到的破鞋一定长得像他的鞋子一样。”

他们又一次怪笑,但这次因为疼痛而不敢笑得那么浪了。

平静下来的芦焱用一种神往的语气:“努桑哈,是同志,还是朋友?”

门闩:“十几年来我身边没有同志,从昨天开始我身边有了你一个同志。我跟努桑哈打交道是因为连马匪都不屑和他交往,他也不屑搭理任何不搭理他的人。努桑哈肮脏,丑陋,粗俗,但是骄傲。”

芦焱因此而想起了诸葛骡子:“明白了。”

门闩:“跟你说这么多努桑哈,因为往下你要跟他打交道。他带你走走私贩子的秘道。你还是要去上海,那是你该去的地方,然后你会知道该做什么。”

芦焱:“青山……不是已经到上海了吗?”

门闩又给了他一下:“谁告诉你青山已经到上海了?是你想着青山到了地方你就好自在逍遥吧?他绝对不会在我们能想得到的地方——那家伙在十几年前就被人叫作妖狐,臭名远扬。”他下面这句话证明他对青山绝非像面上那样充满厌恶,“那家伙老了,可还老当自个儿年少轻狂。照顾好他。”

芦焱:“你呢?”

门闩:“还不知道。”

芦焱:“不知道?”

门闩:“我要好好想想我这半辈子。”

芦焱犹豫了一下:“……就是说我再睁开眼,你说不定又成了时光的骁将。”

门闩绷着脸:“很可能。”然后他笑了,“其实我更想扔了你自顾逍遥去,青山要打的这场仗我压根儿没看出赢的可能。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多想要一个自在。”

芦焱:“我也想——但是我该闭嘴了是不是?”

门闩:“对,把你的命暂时交给我来决定。”

于是芦焱在困乏中沉沉睡去,他睡前看见的是门闩在火光熊熊中怔忡的侧影。

教堂,九宫在门外窥探沉睡的时光,他拿着电文纸犹豫不定。

时光自动醒了:“如果是门闩,就会把我叫醒。念。”

九宫:“先生回电:门闩之事,其罪在我,因此请死,不如往我脸上扔泡狗屎。青山的危险,因为他是青山,是不是种子已经不再重要。又,安心静养,诸事我自会料理。”他放下电文纸,自个儿也因这些用词有些讶异,“先生命令完全按他口语,所以……就是这样。”

时光:“知道了。”

他沉吟着,慢慢体会着那几句话的深意以及情谊:“自会料理是什么意思?先生要上与元老角逐于朝,下与若水会战于野?先生从民国十六年被红先生行刺未遂后就再不公开露面,现在倒要因为我辈的无能出入日占上海?”

时光很淡漠地做了一个决定,尽管这淡漠压根儿是出自狂热:“医生呢?”

九宫:“在外边。”

时光:“叫过来。”

九宫打了个响指,那名睡眼惺忪的半吊子军医立刻被一名手下押了进来。

时光:“截肢是不是比养好这条腿更快?”

军医愣了一下:“那看怎么说啦……”

时光:“实说!”

军医:“咱们西北军跟红军打时,有头天截了腿二天就跟着行军猛进的……”

时光:“西北军这么勇?”

军医:“真是没什么瞒得过您老,其实是撤退逃命啦。”

时光:“你截过肢吗?”

军医:“行伍的人,这肯定是干过的。可是……”

时光:“东西齐吗?”

军医:“营房里这些东西倒是都有。可是……”

时光又打断他,看着自己的伤腿,很想决绝,终于还是轻轻抚摸了一下:“锯了。”

军医:“可是……”

时光把一支枪重重拍在床头,不光是冲军医的,他同时用危险的眼神扫了一遍他的手下,让起自九宫的每一个人都欲言又止了。

时光:“带他去营房拿家伙。”那名军医立刻被带走,时光揉了揉眉头,继续下他的命令,“去给我弄条假腿。给先生去电,我睡醒后立刻追捕青山……哦,不,我醒后再发这个电文,否则我会先斩后奏。还有,抓门闩和何思齐的人去了几队?”

九宫:“七队。”

时光:“调五队跟我协助搜捕,剩下两队找不到也不用强求了。我醒来前你们要做好离开两棵树的准备。”

九宫:“是。”

时光:“我要睡了。”他怔忡一下,再次看看自己的腿,“这个手术会很费精力。”

然后他真睡了,至少是一副睡了的样子。九宫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出去。

报务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拿着电文纸上来找人。当他们在时光卧室门外看到九宫时,怔了一下,因为多年来他习惯了门闩。九宫和几名天外山的得力干将站在门外,眼里更多的是对那虚掩房门里事情的关心。

报务:“九宫?”

九宫嘘了一声,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刚做完麻醉。正在手术。”

报务:“他们在大沙锅西北角找到被枪杀的小天山,第四队已经追去黄草甸。”

九宫点头,然后他们继续等待。

房间内,军医拿起消过毒的锯子。看着已经被麻醉的时光,他自己倒先抖了起来。枪机轻响,时光派了监督手术的天外山帮徒抬起了枪。军医拿着锯子走向时光。

黄草甸,门闩抱着他的枪坐在帐篷外,他已经这样枯坐了一整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瞬时,门闩的神情阴沉可怖,透露着一个长年从事杀戮的人必有的算计和心机。旭日初临时,他的表情渐渐柔和,怀念、感伤、微笑,这些人类正面的东西浮现他的脸上,最后他终于变得开朗。

门闩起身,举起他的枪迎着旭日,发出狂野的呼号。搞破鞋归来的努桑哈遥相呼应,那是真正狂野的声音。

芦焱惊醒,即使以一个门外汉的眼力,也看出进来的门闩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忧郁而缺乏行动力的人,现在他更像一个热爱征伐并且渴望死亡的远古战士。

门闩:“你什么也不是。”

然后他往他的枪里压进一个弹夹。

芦焱闭上眼,苦笑:“你还不如昨天就费了这颗子弹。”

门闩:“我也什么都不是,因为你我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完。我一直在想我这半辈子做过的善与恶,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我明白了,我当年应承了要做的事都没做完,人怎么可能对一件半途而废的事有个明白?”他郑重地向芦焱宣告,“我要去做那些被我扔了十几年的事。没做它之前,我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做完之后,我就能知道自个儿是什么。”

芦焱瞪着他:“你要去做什么,门闩?你像个疯子。”

门闩因这个评价乐了:“疯子好啊,我很多年没疯过了。不必多说,这个世界上会算账的人太多了,于是烂事也太多了,现在,在这一堆烂事中我要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我要让你看一个人如何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芦焱:“你到底要干什么?”

门闩兴高采烈地推了他一把,还没恢复过来的芦焱躺在铺上爬不起来。那家伙立刻就出去了。芦焱也冲出帐篷,正好看着门闩在呼哨中远去,而门边的努桑哈以呼哨应和。这位爷不在乎懂不懂,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热闹。

芦焱大叫:“如果你真打算让我感动,能不能至少说清你要去干什么?”

门闩早成了一溜扬尘,只剩下一个努桑哈不怀好意地围着他转,嘿嘿地笑,那眼神绝对是在掂量肥瘦,而芦焱也没法不发毛。

芦焱:“你好,努桑哈。”

而努桑哈的回应是一搭芦焱的肩膀,把他摔了个跟斗。

芦焱:“这是干什么?”

努桑哈:“打招呼,我们蒙古人的你好。”

芦焱爬起来之后他还是绕着芦焱转,来搭芦焱的肩膀。

芦焱:“你好只需要说一遍!”

他又摔地上了。

努桑哈:“塞努!我们蒙古人说你好,”他把芦焱又摔了一遍,“就这么说,塞努!”

芦焱被他摔惨了:“你到底图什么呀?”

努桑哈:“你的朋友把你卖给我啦。他说,我可以把你随便怎么着。从这里到你们汉人的地方,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芦焱:“卖?”

努桑哈:“对啦!没看见他骑走的马是我的吗?你们的马都累垮了,他拿你换了一匹马。”

芦焱愣了一下,抢到高处对着就要消失于地平线上的门闩大叫:“明明可以拿我去邀功请赏,你倒拿我换一匹拿来逃命的马!你有病啊?”

努桑哈又一次把他摔倒了,让芦焱的吼声成了惨叫。

门闩疾驰,奔向大沙锅的山壑,这是门闩和芦焱遇上三枪会土匪的地方,只是那些土匪已经走了,一片杳无人烟。门闩在这里勒住马匹,下马,从鞍袋上卸下自己的那整堆零碎:枪是必定的,大块与黄土同色的布,土色的斗篷,长着斧刃的镐,德式的工兵铲,自造的两脚射击架,整串的捕兽夹子……总之几十公斤谁也搞不清他要干什么的玩意儿。然后他开始艰难地攀登眼前的枯山。

努桑哈的帐篷边,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上驮子,整辔,他们在准备出发。但那几位爷实在很难看出干活的意思来,他们用了十分之九的时间来摔跤、打闹、弹马头琴、喝马奶酒和忽然躺在地上大哭大笑。别问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不需要所谓的联系。身为老板的努桑哈居然是滞工最严重的一位,他连别人偶尔去整一下鞍子的动作都没有。

芦焱正为自己换上新衣服,那差不多是整张原装的老羊皮,该用扣子的地方基本上用的绳子,连诸葛骡子的衣服跟这相比也像是礼服。他有一个很开心的发现:把他摔得苦不堪言的努桑哈在这群人中属于有人一伸手他就得倒的主儿。

努桑哈终于吃不住摔,“干活干活”地叫嚣着走向芦焱,作为必须要有的招呼他又一次把芦焱摔倒。

然后努桑哈开始评论:“你们汉人最懒了,我们的马队都收拾好了你还没有穿好衣服。”

芦焱:“第一,你们的马队根本就没收拾好;第二,你们根本没有干活;第三,你给我的衣服至少要系三十根绳子,而扣襻已经发明几百年了。”

努桑哈:“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不过摔你肯定是没错啦。”

为此他又打算把芦焱摔一把,但芦焱这回躲开了,一边忙着系上最后一个绳结,一边跑过去干努桑哈要求他干的活。

努老板跟在他身后嚷嚷:“别干啦别干啦。有傻子来干啦。”

于是连偶尔有之的对付都没了,几个人在一边爱干吗干吗,除了任何正事。芦焱没心去计较这个,只管把麻包往驮子上装。努桑哈真心实意地帮着倒忙,“干活干活”地嚷着,在芦焱本来就不堪负荷的麻包上加上更多的麻包。麻包里的东西滚在地上,那种拳头大的油纸包芦焱在数年前就在一棵树熟悉过了。

芦焱:“这是什么?”

努桑哈毫无障碍地:“药啊,包治百病的药。”他向他那帮皮酒袋子永不离手的伙计笑着,“不过治不了咱的喝酒病。”

芦焱:“这是鸦片!”

努桑哈:“是啊,红脑壳禁烟禁得这东西在大沙锅都卖不出钱来了,我们就把它弄到别处去卖了。等卖完了就连你也是有钱搞破鞋的人了。”

芦焱:“去哪儿?”

努桑哈:“先过了黄河再说,当然是没有红脑壳的地方,那烟土才卖得出钱。”

想起种子们费多大劲到底图个什么,芦焱忍了下来,甚至强忍着厌恶把那些鸦片装回麻包里,只是他把麻包装上驮子时又发现个问题——马屁股上打得有印。

芦焱:“这是军马!抓住了就得砍头!”

努桑哈很无所谓:“怎么会呢?贩烟土抓住也得砍头,我又只有一颗脑袋。”

芦焱:“又是鸦片贩子,又是盗马贼,生了多少颗脑袋也不够砍呀!”

努桑哈不高兴了,倒不是因为被芦焱说,而是不耐烦了。他拿马鞭抽芦焱的屁股:“喜欢你干活,还有摔跤,不喜欢你说话。”

芦焱忍无可忍地把正往驮子上摞的整摞麻包推到了努桑哈头上。努桑哈很惨,不光摔了,还被麻包压着。努桑哈的伙计们大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努桑哈。

伙计树海:“努桑哈还说他找到一个他能摔倒的人!哈哈,除非是个女人!”

努桑哈:“他不是个女人,可我真的摔倒过他。”他在麻包下边挤眉弄眼,“树海你不试试吗?”

芦焱发现大事不好,因为这回过来的是树海,一个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家伙。他东张西望地想找个去处:“除了摔跤和喝酒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说,树海,你为什么叫树海?你的家乡有很多树吗?”

树海不上当,并且芦焱的忽悠对他也太复杂了点,他只管向芦焱逼近。

努桑哈:“就因为没有树才叫树海。你很笨,你爸妈就会给你起名笨蛋么?”

树海已经把芦焱揪住,与其说摔,不如说是把芦焱拍在地上。

努桑哈:“给他见面礼!树海,给他见面礼!”

几个混蛋全来劲了,把芦焱压得动弹不得。

树海一掀皮袍子就往芦焱头上坐:“放个屁给你吃!”

芦焱惨叫:“你怎么不穿裤子?!”

树海:“马鞍磨烂树海的裤子,树海的腿磨烂了马鞍。树海为什么要穿裤子?”

他们开始折腾芦焱,芦焱的惨叫声在草地里传得极远。

芦焱:“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鼬啊?哪有说放屁就放得出来的!”

努桑哈的马队终于开拔,他们从刚开步就为玩忽职守付出代价——绑得松松垮垮的马驮子一路往下掉。走出很远后才有人在努桑哈的喝骂下回去捡拾——并且还没忘了拿着酒袋来上两口。

芦焱心急如焚地回望着大沙锅,再一次觉得所托非人。树海把芦焱拴在马屁股后边,把个麻包挂在他身上——他们是戏谑而非虐待。

树海拿酒袋在芦焱跟前摇晃:“喝一口,放了你。”

芦焱不理他,对着努桑哈嚷嚷:“你们是逃犯啊!能不能拿出个逃跑的样子来!这都走多久啦?我回头还看得见我们出发的地方!”

努桑哈:“谁让你不喝酒?不喝酒就不准骑马,不骑马就走得慢,走得慢就掉了脑袋。我们这么多人,不是卖烟土死的,不是偷马死的,是被不喝酒害死的。”

芦焱豁出去大吼:“酒来!”

他嘴还没合上就被树海的酒袋子给堵上了,芦焱被灌得翻着白眼,树海胜利地大笑,爽利地拔出弯刀,一刀砍断了绑着芦焱的绳子。

芦焱心疼得大叫:“你们脑袋是不是朝下长的呢?有绳子绑我,没绳子绑货物!马身上的绳子连个酒袋都绑不牢,一件衣服上倒有二三十根绳子……”

树海很喜欢他叫,拿根烤羊腿把他的嘴封上了。那羊腿居然是从衣服里拿出来的,树海舔了舔,顺手把羊油抹在油光光的皮袍上。

树海:“还要吃肉。”

芦焱恶心得想吐,但真嚼下去却惊着了。一边嚼羊腿一边打量着树海。

努桑哈得意极了:“树海最拿手的不是摔跤,是烤肉!”

芦焱是真心认命了,啃着羊腿,望着身后遥远的地平线。

门闩在大沙锅的枯山之上忙碌:在必经的山径上放下捕兽夹,用碎石埋好;同时挂上连着绳子的空罐头盒;在山脊上用石块到处堆出用于射击和观察的垒堆,在这硬土碎石的地头这总算是个省事的办法;然后他开始为自己挖散兵坑,这事的艰难他早已想到,就算用上了有斧刃的镐,尘土飞扬中仍然只得一条浅坑。

门闩终于能趴在垒堆后使用他的望远镜。他没等多久,目标就出现了:远远的几道尘烟——天外山的追兵。他的望远镜倍率高过瞄准镜,他又看了一会儿那些杀气腾腾的旧相识,才换上他的步枪。

门闩从瞄准镜里看着旧相识们的脸和武器,他们早已进入了射程。门闩把瞄准镜里的同僚放近到已经能听到马蹄声,开枪。一名天外山腿上崩出一朵血花,栽下马来。

天外山的应变能力绝非黄沙会可比,一共五个人,剩下四个擎枪在手,由集中的竖队变成了分散的横队,乱枪已经开始呼啸。

“点子在山上!”“是三枪会的孙子!早存着反心的!”

门闩再开枪,又一条腿被他废了。天外山明白他们也许搞错了对象。

“三枪会没这样枪法!也没这样的好枪!”“是门闩!”

他们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就开始溃散,三个冲锋的人不再开枪,而是在勒转了马头迅速撤离:“山上的是门闩!”

门闩说手软也手软,说狠心也够狠心。他一夹子子弹一发没浪费,他要废掉剩下的三条腿,却一条人命不取,一匹马不伤,人喊马嘶中剩下的三个人连半个回环的圈子都没画出来就纷纷坠马。也都是些硬汉子,没一个哼哼的,追着惊马去了。

其中一个索性把自己袒露在门闩的枪口下,抱拳大揖:“谢门闩兄不杀之恩!兄弟来年一定为你多烧些纸钱!”

那是狠话也不仅仅是狠话,甚至还有点念旧情。

门闩叹着气换弹夹,因为他知道旧相识说的确是实情:“纸钱就不用啦。咱们杀的人太多,在底下有钱也没好日子过。”然后他大声喊,“鸳鸯炮,这点小事你用不着谢我,去谢那帮子日本哥们儿!”

鸳鸯炮顿时便深觉受辱:“难不成你威名赫赫的铁门闩竟然是条东洋狗?”

门闩:“这是哪里的话?我留你们五条命,是让你们去杀日本人。你倒说说,不谢他们你谢谁?”

鸳鸯炮哑然,脸色铁青地退后。连天外山的马都比黄沙会像样,五匹只跑了三匹,鸳鸯炮走向马和他的手下,一边从怀里掏出信号枪。一发信号弹升上天空。

门闩从望远镜里瞧着极目处升起的马匹扬尘,苦笑。

门闩:“见过大沙锅一样大的马蜂窝吗?我捅的这个就是啦。”

在门闩的望远镜里,第二组天外山来袭者被迎上去的第一组提示着,远在射程之外就下了马,然后爬行着向门闩迫近,伴以零星的射击。当子弹飞过头顶时,门闩开始转移阵地,在一个新的位置他开了第一枪,一个正在伏地射击的天外山手中了枪。

鸳鸯炮瘸着腿站在一边得意地大叫:“门闩,傻了吧?有本事你接着打腿呀!”

门闩一枪打瘸了他另一条腿,小声嘀咕:“是你的腿吗?还是你当我是神仙?”

第一批便被打瘸了腿的天外山被同伴扶进教堂,那自然是门闩的杰作,正被差来兼作罪证和信使。伤者自然会动静大点,他立刻就被九宫盯上了。九宫立在那里,与其说像雕像不如说像支着枪架的冷枪,他冷冷地瞧对方一眼。

九宫:“不准进去,时光还没醒。”

伤者:“我们在鬼路找到了门闩。我们这一队五个人已经全伤了,第二队正在跟他接战。”

九宫:“连接大沙锅跟黄草甸的那条咽喉道?那是一夫当关的地方,两头都是一马平川,退了就是个死——也是条找死的道。就他一个人?”

伤者:“就他一个。”

九宫迅速抓住要害:“不是你们找到了他,是他找上你们开打对不对?他这是舍了命护着那个何思齐过黄草甸呢!姓何的到底是个多重要的人啊?”

伤者便坦白了,说实话他也不觉得折在门闩手里是多丢人的事:“是的。他就守在山口,见谁打谁,只伤人不杀人,还嚷什么留我们条命去打鬼子。”

九宫的脸色很不好看:“狂人一个嘛。这样的狂人,多调几队人去收拾他!”

一名天外山反对:“时光不让动留驻的弟兄,剩下五队人都要跟他去追捕青山。”

九宫:“老手不让动,那就动新手吧。把两棵树站我们这头那些用得上用不上的全调过去,反正那样的地形,以他的枪法,老手和新手也没啥区别。”他看了看仍在犹豫的手下,“或者时光醒来,你去告诉他门闩骑在我们头上拉屎。”

那边再无话了,迅速出去。

时光醒来,屋里没有人。窗帘低垂,他几乎看不到外边的天色。

当一个人的时候,时光就露出茫然。他清醒得很,记得麻醉前发生的一切。

他仰天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外边有人喊马嘶——那是被九宫调去围剿门闩的人马。他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左腿自膝以下空无一物。他不愿意多看一眼,盖上了被子。

他再度瞪着天花板,深深地吸气:“来人!”

候在门外从未离开过的九宫对所有人叫喊:“时光醒啦!”

所有人都在候命,虽然围剿门闩的人喊马嘶,但天外山所有的骨干一直在等待这四个字。他们拥上来时手里拿着时光在手术前所要求的一应什物。九宫等到所有人聚齐才一起进去,他不打算独自承受时光的怒火。天外山的骨干们站在屋里,目光很难不去瞄时光被子下空出的那一截,但立刻又将目光转开。

时光安静地坐着,靠在床上看着他们:“外边的动静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

九宫:“门闩在鬼路一人一枪把着道,不让我们进黄草甸。一队全伤,一队正与他接战。我调人去对付他。”

时光:“不是说五队人全跟我去追截青山吗?”

九宫:“五队人都在候命,调的是要驻守在两棵树的人。门闩枪一响就有人伤,却一个也不打死,还喊着留条命给我们打日本人。我怕就这样走了,于军心无益。”

时光沉默:“你做得没错。还有什么消息?”

九宫:“我们找到了你的马小天山,尸体——应该是门闩他们打死的。”

时光:“我打死的。把所有烂账归在敌人头上只会让我们误判。还有什么?”

九宫:“没有了。还是没有青山的消息。”

时光低沉地:“我睡了多久?”

九宫心知肚明,仍毫无必要地看了看表:“十七个小时。医生打了大量的麻药,他估计你得睡上三十个小时……”

时光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杀了他!”

九宫:“是。”他向一边候命的人示意,那家伙立刻要出去。

时光:“……算了,杀了他也追不回时间。先生有消息吗?”

九宫:“先生电文:闻之甚憾,好好休息。你舍得自己的腿,我可舍不得你这条胳臂。”

如果时光很少流露出他的温和,那么现在就流露了。他低下了头,不让手下看见自己混合了感动与感激的神色。然后他开始起床,竭力寻找一条腿的平衡。手下抢上去扶。

时光:“如果这都要扶,我如何跟青山去玩那千里追踪的游戏?”

于是只能给他递上助力。他的手下唯恐办事不力,各型的手杖、拐棍准备了一大堆。时光看了看,挑了一根适合在城市里使用的文明棍。他能站稳,他一向有极好的协调性。可他觉得自己一条腿的样子实在是太丑陋了。

时光:“出去!全都滚出去!一个也不要留,在门外头候着!”

所有人蜂拥出去。不知哪个蠢货忘了关门,于是大家站在门墙后,等着时光随时提出的问题。时光适应着一条腿和一根拐杖的自己,看自己的腿像看一个地狱。他试图扔开拐杖,但很快就摔倒,手下听着那倒地的声音却绝不敢来扶。

时光在重重地摔倒和爬起后终于决定接受拐杖:“……我要的腿呢?”

九宫:“已经送到了。时间太紧,是差劲的货色。医生说,最少等伤口长拢再用……我们可以抬着你……”

时光:“如果可以抬着,那我何不留着两条腿让你们抬。拿来。”

拐杖就在外边的某个手下手里。九宫示意,那家伙拿进来,放在那儿,看都不敢看时光便退出来。

时光打开箱子,用毫不掩饰的憎恶看着那玩意儿:“……这也算是腿的话……那我的车呢?”

九宫:“都已经在镇上候命了。我们现在的装备够我们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做我们的老本行,时光。”

时光瞧着手术前被挂在墙上的那些曾属于天外山老魁的行头:“……那我们从现在起就再也不是马匪了。”

九宫:“是的。你以后可以用的身份是涂陌,富商巨贾,黑白道通吃,和日本人和洋商都有来往。”

时光:“我记得涂陌,这是我自己挑的名字……准备吧,我们离开两棵树。”

一套衣服放在桌上,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大衣礼帽,细微到领带夹、戒指一类的饰物。这套衣服让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时髦角落也不显得过时。

时光坐在桌边,在手下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开始穿戴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行头。

他的穿衣极为复杂,至少得有两个帮手,他全身的穿戴根本是无声杀人的行头:肘上的滑套里装着那支救了他一命的掌心雷,另一只手上的手表里可以抽出勒杀绳,手下帮他套上一支消音手枪的腋下枪套,一套用来自救的工具被放进枪套的附袋,皮带扣里藏着小巧的格斗刀,西装的衣领下藏着锋利的刀片。

时光张开双臂,让人帮他穿上大衣。一名手下小心地叠好他的围巾,因为里边织入的钢丝也可以让他杀人。时光戴上围巾,让手下帮他梳头。

快意恩仇的老魁彻底消失了,现在只有一个浑身都淬了毒的时光,一个阴郁的猎杀者。从外表看,他是一个富有但落拓的浊世公子,由于他已经装上了假腿,在旁人看来,他又成了个正常人——除了瘸得厉害,那条假腿让他痛得如坠地狱,只是他强自忍受。并且,他已学会了一件事:不去琢磨别人打量自己的眼神。

时光拿过手杖,在屋里适应他的腿。

剧痛,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但时光正在迅速让自己像个正常人——尽管每一步都疼得他像眼前绽开了一次爆炸。

时光:“走吧,扶我的以违令论处。”他苦中作乐地笑了笑,“早知道该留高泊飞一条性命的,现在两棵树要成个无聊的地方了。”

即使是一条腿他也是要走在众人前头,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误会。 Vj/zNhFqkitmKnUz5HwNiNIvSy2tT+GPQhYH9yDZAz/htWRLjYQP1pWp9i53A2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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