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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四一二政变后第三天。

锅炉门轰然打开,白炽的火焰猎猎,它其实离芦焱很远,但在芦焱的眼里,像是他自己就在炉膛之内,火焰之中。

芦焱在发抖,这时候他可以尽管发抖,并不会显得丢人,因为他那些过于严谨的同志,还没有把他称为“同志”——芦焱今年二十二岁,宽裕家境使他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现在,他正为少不更事、善良和热血付出代价——被绑在这里等死。

其实在这厂房一角被绑缚的人们中,他算是境遇最好的了,他是被绑得最松的一个,甚至还能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抹抹脏污的眼眶。其他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人形粽子,即使再没有一指的加害,他们中的很多也会窒息而死。

人们或奄奄一息,或默不发声,或念念有词,间或有几个人过来,工人的装束裹着帮会的举止,尽管都戴着白底黑字的工会袖标,但工人不会玩鼻烟壶和珐琅怀表。

“哪一个?”

通常连回答都省了,就挑最靠近他们脚边的一个。锅炉门被打开,白炽的火焰映着浓重如有实体的黑影,一个人形的粽子被填进去,锅炉门关上。没有惨叫,高温会在第一时间冲进张开的嘴里,连声道带呼吸器官一并烧毁。

芦焱早已不去看了,这个灰飞烟灭的程序他已经看了太多遍。他只是个跟着红色找激情、不小心被白刷子狠狠刷到的倒霉小子,他只管发抖,直到被人粗暴地踢了一脚。

“小子,”踢他的中年人有让人信任的脸,“掏我口袋。”

他是被反剪的,同一根绳索卡在喉结上,让他说话也难,但这是个多话的人。

中年人:“我的左边……就是你的右边。小子你是不是左右都分不清才跑这儿来了?天,那是破洞不是口袋,你要掏什么?”

芦焱生气地看了他一瞬,因为他在家里一向是被玩笑的对象。

东西掏出来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纽扣大小的一块东西,青不青,黄不黄。

中年人:“送你啦。一个洋人送的,他说革命始自流血,而我不信。”见芦焱不知其所以然,他只好很无趣地揭晓,“毒药啦,小子。如果你不想被那样……”他停顿了一下,这一瞬锅炉门又一次打开,“……就可以这样。”他好像对自己说,“还有得选就不叫完蛋。”

芦焱沉默。没人搞得清这个毛头小子此时会想什么。他又去掏对方的口袋。

中年人:“没啦。如果周全到预备足够自杀的毒药,还会被算计?”他把自己从一个绝不可能舒服的姿势换到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忧伤,“我害怕。”

说出害怕是一个底线,他越过了底线,所以他哭了。

中年人:“我怕,所以把它给你,这能让我壮胆。把自个儿先点着,就不怕他们把你塞那里边烧掉。”他踢了芦焱一脚,“小子,人本来就是万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坏的。”

芦焱正想说点什么,一支纳甘左轮的枪管把他的脑袋杵到一边去了。

戴着白底黑字的工会袖标的双车玩着自己刚到手的枪,他神情不定地打量所有人,还不大适应自己的身份。

有人跟他打招呼:“十五爷,在外头待烦啦?”

双车:“烦啦,来找个试枪的。”

他拿枪杵芦焱脑袋时已经挑中他了,他抓着绑在芦焱手上的绳子把他拖了起来,向双车问话的几个人也架起了那个中年人。

芦焱爆发了:“我拿了他东西!”

双车用枪柄打蒙了芦焱,把他的脖子夹在腋下。

芦焱在那只膀臂下窒息,他能看见那个中年人在通往锅炉的过程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全无挣扎,但在宣言。

“如果革命,成于公元一九二七年,那就,连中国的孙子,也要竖起大拇指。现在,他们要预备另一个手指头了。但是我不怕了!”

双车又给了芦焱一枪柄,于是那个笑容成了芦焱在这地狱里看到的最后景象。

双车把芦焱推得撞在墙上,拉到一个抵头射击的距离后却没有射击。他放下枪,再翻手时有了一把刀,他割断绳子。

双车:“滚吧,小子。打杂小厮多的是,你直接走出去,没人管。”

芦焱:“我拿了他的东西……”

双车:“我只不过瞧你最嫩,活出去也是个屁。”

芦焱:“我拿了他的命!”

双车便把枪掏了出来:“我妈死时说,她生了个坏种。可这坏种在她忌日这天总得做件好事。”他晃了晃枪示意芦焱走人,“感她的恩吧。”

芦焱犹豫一下:“我又不认得你妈!我欠他一条命!”

双车的表情变得又难看又复杂。他扣动了扳机。

两天后。上海街面已经清静,帮会和军警还在用小铲子和刷子清除前几天游行留下的标语痕迹,那些痕迹显示着中国曾进入过一个短暂的乐观时代。

一辆垃圾车过来了,穿着号衣的清道夫放下了车把,一副木呆的神情,第一个凑过去的家伙立刻掩住了鼻子:“妈的,粮车三天一趟,拉尸车一天三十趟!”

车里只有小半车的垃圾,芦焱以一个死人才有的僵硬姿势蜷曲在垃圾上,一双眼睛茫然瞪着天空。

在一个弄堂里,清道夫把车停下,拿起铜铃摇了几下,已经没人出来倒垃圾了,他做的事情仿佛只是出于惯性。

但在弄堂里的某个小门出现的人们就绝非惯性了:一小群四月的幸存者,现在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复仇者,无论是工是学,现在都是兵的神情。

清道夫开始传递他运送的真正内容:一支手枪、一支古老的单发后膛装填别旦式步枪,几束点火引爆的炸药是稀罕物,冷兵器中竟有十二磅铁锤和套筒式刺刀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

年轻精壮的工人阿卯拿起那柄十二磅铁锤,看着芦焱的眼睛说:“这人不坏,死了还帮我们打掩护。”

清道夫不置可否:“谁知道?捡来的。”

阿卯向芦焱道歉:“没空埋你啦,反正我们随后就到。”

死人赧然,便坐起来复活了:“我……不麻烦了。”

人们讶然。阿卯举起锤子对着清道夫作势虚击。

清道夫:“捡来的啦。他自己跑来说他最会装死。游行时我见过,跑前跑后的可生猛。”又由衷赞叹,“他真是会装死。”

芦焱:“给我枪。”

阿卯取笑地:“哈!”

芦焱:“我要做点事——就不怕啦。”

这个大家倒同意,可枪是不能给他的,阿卯给了他一根尺半长的木条。

芦焱抗议:“他们把我们塞进锅炉烧,你们倒好,也给我木头。”

没人理他,因为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这样的事,也因为清道夫开始做他的战前动员。

清道夫:“大家听着,我们今天都死定了。因为我们要去杀屠先生——那个几天前还是国民党阵营里最得力的同志屠先生,现在,我们叫他阴谋家和叛徒屠先生。因为他,三天前这场屠杀的效率高了至少十倍。因为他的座右铭是,效率即使命。我们死定了。想杀他的人很多,军阀、黑道、政敌、外国人,哪路的都有,可真这么做的人都死定了。我们没有在昨天、前天、大前天被枪打死、斧头砍死、火烧死、水淹死……”他敲打着幸存者们微笑,“好家伙,能站在这里的家伙,都是这个白色四月里最幸运的家伙,也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家伙——我们只剩这个了……计划不怎么样,就是大家一起上。没组织,组织早被他杀光了,其实也没计划,呐喊和愤怒又何须计划……连稍像样点的人都被屠先生杀光了,所以,你们就跟我这个不像样的上吧。”

他说话时,芦焱悄没声地从垃圾车上下来,阿卯为示安慰,将他手上的木条抽出来一半。那并非木条,而是一柄木柄木鞘的日本短刀,削水果切手指都很好使,要割肚子就不好说了。

但是芦焱觉得不那么受轻忽了。

屠先生来了。国民党建党伊始便与江湖帮会千丝万缕,而屠先生则是将半个中国的地下帮会统合为白色阵营先锋的人。他现在春风得意,人们对新权贵的逢迎多到了他懒得拒绝的地步,于是他的出行由双缸摩托车的小小车队开道和殿后。摩托车声震四野,又名“震骨机”,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肃静回避的开道牌。

没人看得见他,大家追随的不如说是那些穿着日式学生装和欧式摩托服的追随者,年轻,冰冷,敏捷,狂热,看人时倒像在研究从哪部分下手能让人断气最快。

一个雷管被塞进玻璃瓶里,再点燃,便是幸存者的手榴弹了。

于是在车队后方的屋宇上出现一个奇观:一个人在坡形的屋脊上奔跑,在半弧形的最好发力点上扔出手上的家什,让它落入下边的街道。

爆炸。飞溅的玻璃中最倒霉的是那些站在街边行注目礼的家伙,殿后的保镖们也挨了几下,但他们处变不惊,就地放倒摩托车便开始射击。

屋脊上的袭击者再次出现,居然是个女人,她把一块红纱巾系在手臂上,这让她看上去像一面活的旗帜。她又扔出一支燃烧瓶,街道开始燃烧。

车队因此停顿了一下,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人端着俗称“水连珠”的莫辛式卡宾枪和上了枪托的毛瑟短枪。载着屠先生的轿车开始加速。

一个袭击者从里弄里冲出来,扔下一块钉满铁刺的长木板。他被撞倒,扎在轮胎上的木板被拧成几截。车偏离了车道,蹭着墙壁,降到了小跑也追得上的速度。

清道夫从里弄里冲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同志。他拾起那支长得像矛的别旦步枪,在很近的距离上对司机开了一枪。一个黑衣服家伙从还未停稳的车上跳出来,他像使用自己的手指一样扳动着柯尔特左轮,他第一枪就放倒了正在装弹的清道夫,然后每一枪都有一个人倒下。

突然,别旦步枪上的套筒式刺刀没进了他的小腹,枪仍握在清道夫手上。清道夫有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黑衣人将最后一发子弹射进清道夫的头颅。

屠先生的八名保镖有七个奔向被截住的轿车,剩下的那名枪手调整了一下标尺,开了准得出奇的一枪,屋脊上的红纱巾不再飘扬,那里腾起一团火焰。

芦焱还在弄堂里等着自己成为下一个,他抖得像是手上握着两把刀。

阿卯倒是不紧不慢,把一束炸药塞在腰间,拿起了锤子,还在芦焱脸上拍了拍。

阿卯:“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他把垂在裤腰上的药捻点着,然后操着锤子冲了出去。

芦焱惊骇地看着那渐渐烧短的引药:“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不让自己因惊骇而麻木。然后他冲了出去。

街道上,八个枪手只剩下五个,袭击者倒下的更多,他们知道,对自己这种生手而言,投掷爆炸物更为有效,于是满街飞散燃烧的液体,间杂着雷管与炸药的爆炸。一个枪手半边胳臂燃着熊熊的烈火,仍在有条不紊地射击。阿卯冲出弄堂便几乎和一个枪手撞上,他一锤下去,对方弓在地上抽搐,仿佛虾米。他冲向汽车,铁锤狠砸在引擎盖上,那是个无意义的举动,但近在咫尺的复仇让他成了个狂人。他一定看到车里屠先生了,但那位手臂燃烧的枪手舍死冲上来将他抱住了。在双方的角力中,药捻燃到了尽头。爆炸,他功亏一篑。

芦焱茫然地在烟与火中走着,枪声、爆炸声、“杀屠先生!杀了姓屠的!”的吼声还在响,而浓烟与烈火中看不到活人。他本能地走向那辆轿车,直到一个穿摩托服的家伙出现在他正前方。芦焱几乎是平静地看着他向自己开枪,但对方的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只是把一柄空枪砸上了芦焱的额头。芦焱在挨着那一下的同时胡乱地挥刀,在对方的脸上身上划出许多红色的血流。最后他一刀扎进了对方肋下,一具强壮的身体瘫软在轿车的引擎盖上。

芦焱拔出刀。后车门开着,清道夫和左轮枪手都躺在旁边。现在车里的那个人和芦焱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他看见一双冷淡得稍带厌倦的眼睛和一个黑漆漆的枪口——确切地说是六个,因为屠先生拿的是一支古老的六管手枪。

屠先生的语气平静得很,他已经把所有的热情用到正在整个中国进行的杀戮大业上去了:“想杀我的人算你靠得最近,可你拿了把什么破刀?”

芦焱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那柄只剩下两寸刀刃的破刀,他舔舔嘴唇:“下一个人一定更近。”

先生叹了口气:“谢谢你们总来看我。”

芦焱:“……什么?”

什么也与他无关了,先生把枪口往上抬了一下。他这一路的人总爱打人脑袋,似乎他们讨厌那玩意儿总产生和他们不一样的思维。但是,这时候,一个燃烧瓶摔在车上,车里车外溅开了燃烧的液体。屠先生躲了一下。

芦焱扑了上去:“杀了姓屠的!杀了姓屠的!”

先生一次次地扣动扳机,但手被芦焱抓着,子弹在车顶上开着小天窗。芦焱手里只有一把断刀,他猛力扎着先生厚厚的中山装与风衣。

芦焱:“死啊!你死啊!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不死?!”

他的喊声介乎愤怒与恳求之间,后来又变成了哀求。而从四月十二日至今,芦焱发现自己第一次在哭泣。

八年以后。

一辆敞篷车在跑马也见不着几匹的荒漠上驰骋,车上是一个西北军的军官和便装年轻人,边车和盘河车。边车是主事,而盘河车是一个相当得力的助手。

边车:“你确认是他?”

盘河车:“我只怀疑。你来确认。”

边车:“四年前见过,在瑞金赤区边沿。这回是西北赤区边沿。”他翻着一张地图,上头红线标画的轨迹混乱如麻,“瞧瞧九年来我们追着他跑了多少地方。此人如拔了翅膀的苍蝇,飞不起来,逃都逃得乱七八糟。唯一可循的,只要有了赤讯,他必设法与赤党会合,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我怀疑他是否根本没与赤党搭上线。”

盘河车:“荒唐。”

边车也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确实荒唐。一个能伤到屠先生的人怎会是孤魂野鬼。”

盘河车只管自身公务:“疑犯半月前以马霍坡霍四古之名在临潼入征十七军,居然是套上身军皮进赤区封锁剿匪的。我得信时部队都已开拔,真是精怪。”

边车也只好压下话头:“没死的都变得精怪。”

他们远方的黄土沟壑,一名后防哨在向他们打着旗语。两人暗暗舒了一口气,至少他们没丢失目标。

车停在了沟壑的入口,在陪同军官一声“留在原地”的喝令声中,正在穿过沟壑的西北军停了下来。军官自去与带队的交涉,边车盘河车则第一时间投入他们此行的要务。

这支部队士气实在是不高,筋疲力尽,又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留在原地”的声尾还未落下,士兵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盘河车并不去指出他们的目标,因为那会让人心生警戒。他把目光看着别处,和同伴低语时几乎不动嘴:“就是……”

边车摇手:“别说。我自个儿认出来更加牢靠。”

他的目光自那帮全无行伍之相的士兵身上扫过,童工一般的少年兵、鲁钝木然的青壮兵……他的目光陡然移向一个骡马兵,那是个满面沟壑的半老头子,正蹲在骡子的胯间专注地清理粪蛋。盘河车的冷脸上现出钦佩之色,他往后退了一步,没掏枪,但枪随时可能出现在他的手上。

边车则很戒备地对这马粪蛋一样的半老头子鞠躬施礼:“震惊上海的红先生居然在马屁股下讨生活,真是恍然隔世,恍若他人。”

芦焱茫然地蹲踞着。他混杂地穿着西北军的旧军装和自己的破衣服,那副苍老之相和土到掉渣的西北味足以让他成为另一个人。这来自做作和伪装,也来自逃亡岁月的折磨。总之他绝不像一个三十一岁的壮年,而像五十岁的老人。

芦焱:“甚?娃娃你说甚?”

边车:“先生请起。”

芦焱木然起身,边车掣出一根拥有铅头、勒绳和内藏的锋刃的棒子,用铅头狠捣了芦焱一下,趁着他差点瘫倒的时候用勒绳把他连肩膀带双手向上反绑了。盘河马开始搜身,他手指间夹了片小刀,遇到需要动粗的地方就利落地一刀割开。芦焱身上的零碎落了一地,除了大头兵必备的那些玩意儿,贴身捆扎的两串死面饼子和一个长条的皮水囊也暴露无遗。

盘河车闻一下:“捂臭了,馊了。”

边车微笑:“西北军有饿肚子攒口粮的习惯吗?还是攒来熬隔离区的荒漠?”

芦焱死撑:“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就图个口粮金贵嘞。”可藏在衣领里的地图也被一刀剖了出来。

盘河车看着,嘲笑:“自己画的保安路线图,居然还没走样。”

芦焱:“那甚嘞?”

然后,藏在衣角的毒药——那片九年前的纪念——也握在盘河车的指间。

边车:“随时预备着死?西北军要有这号死士,赤匪进得了西北?”

芦焱已经不再做作。边车放开了手,一支枪滑到手上,瞄着,而盘河车随手打开水囊,一捧水泼到芦焱脸上,清洗出芦焱的本来面目,除了那股子土渣味,芦焱并没比原来年轻多少。

边车叙着旧:“您真老了许多,岁月催人啊。听我的同人说在川贵也发现过您的踪迹,您是不是也来了一趟所谓的长征,走投无路又改道西北了?放心吧,您这就从苦海里挣出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我们拿颜色给先生的敌人编号,您是红,名列第一。先生教我们尊重对手,要像敬他一样敬重你们。所以,请吧红先生,从现在起您就是我们的座上贵宾,中国最安全的人。”

芦焱:“就这怎样?就地一枪,脑袋拿走。否则我会跑,我的腿被你们打断过,可我还是跑了。”

边车同情地吁口气:“死也死在往赤区的路上?我很想成全你,可屠先生没放这个话。”

芦焱叹口气,坐下,躺了。

边车哑然:“这算什么?撒泼放赖?我追了您四万华里,传说一样的人物,放尊重些好么?”

芦焱悠然:“活命的心早八年就没啦。我就是给你们添些堵,耗掉些力气。”

边车气恼:“那我还不是一呼百应?您觉得被捆成生猪一样扔上车好看么?”

芦焱四仰八叉:“那也是添堵。”

边车一抬手:“来几个力气大的……”

然而并没有一呼百应,西北军的官兵或呆立或呆坐,几乎没动地方,但刚才闲散劲已全然不见。

这时,沟壑之上的一个小土丘崩落了,那只是一块覆在黑漆漆枪体上的泥土色旧布,枪口森森地指着沟壑中的西北军。设伏的红军东一个西一个分布在沟壑两畔,却照顾着每一个射击死角:开打的话必是单方面的屠杀。

芦焱呆呆看着那些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军装,却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的人。当确信梦境成真,他一骨碌爬起——这时候我们仿佛又看见那个混沌无知的行刺屠先生的青年。

红军指挥官,一个像八年前的芦焱一样年轻的家伙拿着喇叭在喊:“西北军的兄弟们!我们不想跟你们打!都回去吧!告诉我们的同胞,敌人不在西北,把头转过去看,日本鬼子来了!”

边车低声诅咒。见鬼的是居然有个西北军士兵也在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然后炫耀地说,“我被他们抓过一次的。”

红军指挥官:“谢谢那位兄弟!不过这回不用缴枪,没了枪你们也不好交代。只要你们原路返回,别对我们开枪!”

这活儿不错——从西北军的士兵脸上瞧得出这意思,他们向后转走出沟壑时尽力压抑着没有欢呼。而一个红军战士从隐匿处蹦了出来,他的手伸向怀里,像要掏出一个手榴弹,实际上他掏出的是一副竹板。这家伙脚底下装了弹簧似的,呱嗒呱嗒地打起竹板欢送他的西北军兄弟回家。

芦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往前挣了一步。盘河车的刀摁在他的动脉上。

芦焱:“屠先生好像要我活着回去?”

犹豫,刀松开了。芦焱奔向他寻觅了九年的队伍。

边车喊:“红先生!”

芦焱回头,边车把那颗毒药扔回了给他,附带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先生要记得,您去的地方,我们要去,比您还容易得多。拿着这个,睡得别太踏实,因为我们随时会来。”

芦焱拿着那颗药看了看:“你也转告屠先生一句话。”他把药揣了,“这九年我睡不踏实,跟你们没相干,而是我总在后悔,那天真该有把好刀。”

他甚至做了个鬼脸,拔步去追赶那支红军小队。

红军正策马奔向沟壑外那片广漠而苍黄的无人带,匆匆追赶的芦焱追上了他们的指挥官,气喘吁吁地大叫:“我跟你们走!我要跟你们走!”

红军指挥官:“我明白你的心情……”

芦焱拦在马头前:“你明白个鬼!”

红军指挥官:“可上级的命令是不带走一人一枪。”

芦焱:“我不是他们的人!我也没有枪!……同志,我就是你们!”

红军指挥官:“等等吧,兄弟。等这样不开枪的仗打多了,你们会知道枪该指哪头的,那时你们就是我们!”

芦焱:“……你被晒昏头了吗?!”

红军指挥官不想纠缠,想来也是军令:“后会有期啦,兄弟!”

芦焱:“别他妈跟我喊口号!我也会喊!枪口一致向外!”

红军指挥官嘲笑地看了他一眼:“老子可不光在喊。”他绕开了芦焱,策骑而去,身后黄尘滚滚。

芦焱愣了几秒钟,诅咒道:“天塌下来也不能把你砸开窍!”

他继续追赶那一骑黄尘。

边车和盘河车看着极目处正在散去的奔尘,芦焱是肉眼难辨的一个小黑点。

盘河车:“没粮没水,隔离带上一个没边没际的大沙锅。他会不会死在路上?”

边车明显不信:“一个我们穷九年之功都没逮到的孤魂野鬼?”

盘河车立刻明白了:“保安,撑死能数出两条街。”

边车:“和尚头上的虱子,他明摆在那儿,只要我们想抓。走吧,回去告诉屠先生。”

盘河车:“赤区,于他才是真正的死地。”

芦焱蹒跚在黄土烈日之间,比没粮没水更惨的是他没了衣服,一个只着内衣的人曝晒于烈日之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挣扎向前,多走一步是一步,但放眼皆是的地平线使他失去了方向。最后他昏然跪倒,伸出双手做出个掬水的动作,一头扎在沙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清水徐徐注入芦焱口中。昏沉中的芦焱死死地抓住盛水的土碗,直到喝完最后一滴才睁开眼睛。

喂他水的是个真正的西北老小子,久旱的皮肤仿佛大象皮,混浊的眼睛里好奇绝对超过同情:“你叫马贼劫了?我赌你会死,害我输了两毛五。”

芦焱试探着:“……同志?”

野豆子的爹手一松,芦焱的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磕在黄土地面上。

“你赔我两毛五!”

几个几乎是光腚的小屁孩在周围玩耍,尘土喧天。

芦焱:“……这儿不是保安?”

豆爹:“保安?你要去保安?喝高了吧?天不收,地不管,这鬼地方叫一棵树!”他收了水碗便走,顺便把正玩得开心的儿子野豆子踹了一溜跟斗。

芦焱绝望地瞧着这一切。一棵树,黄土沟壑中红白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小得一眼望到底,却沉积下几千年的绝症:烟、赌、酒的幌子比哪里都夸张地飘着。

土娼花儿,冲他扬扬手上介乎抹布和手帕的东西:“来玩哦!”

芦焱沮丧得想就此睡去。

不过小地方还是有点小人情,昏昏沉沉的芦焱躺在了一个柴草棚里,棚子一面没墙,两面漏风,比驴棚还要糟糕一些。铺边的一碗水已经喝光了,一碗掺和着杂面饽饽和土豆饭的百家饭没怎么动。

两个人从外边冲进棚子,在芦焱未及反应前就把他摁住。一只布袋罩了下来。芦焱剧烈地挣扎,在布袋罩他的嘴之前把那粒毒药递到了嘴边。

来人:“敢吃?吃就打死你!”

芦焱:“开枪啊!老子立马就吃。”

静止。芦焱感受着脑门上的枪口,忽然露出讥诮的笑意。

来人:“你很会开玩笑啊,逃了九年的人死于同志的问候,那就玩笑大发了。”

芦焱:“你们就这样问候?”

来人:“你不信我是红,可又怎么确定我是白?”

芦焱建议:“说来试试?”

来人语出惊人:“好吧。屠先生连你的真名都没搞清,只好划给你一个红字,可我知道你叫芦焱。”

“你怎么知道?!”

来人:“我还知道你生于一九〇五年,本名芦淼。十四岁时你愣跟你哥芦焱换了名字,因为你不喜欢人生浩淼,只想如火焰炽烧。”

芦焱反倒冷静了:“再多说点?”

来人:“能伤屠先生,定是红色中国极重要的人物——是人都这么想。偏你跟共产党扯不上一毛钱相干,只是白色恐怖时一个过路的,有正义心和激愤,加上阴差阳错——要不要来碗水你把那药吃了?看着怪悬的。”

芦焱让那片毒药离嘴更近了。

来人苦笑一声:“该怎么安顿你这个硬塞来的烫手大山芋呢?”

芦焱听出些蹊跷:“硬塞?我自己找来的。”

来人置若罔闻:“你别再往前了。你一心要去保安,那里正广纳进步青年,屠先生的人扮个进步青年跟玩似的。只是把逮捕变成绑架而已,你藏不住。”

芦焱:“我只是想去红色苏维埃,管他什么安。朝达,夕死,足矣。”

来人:“真是轻狂孟浪。敢情你去那什么安就为蹭顿午饭?那里没啥好吃的。”

芦焱被噎得直瞪眼:“这什么话?!”

来人:“实在话。别再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了,先老实待这儿,等我们想好拿你是烹是炸。你今儿跟老乡通名何思齐,那以后就叫何思齐。”

芦焱:“……何思齐是谁呀?”

来人:“我怎么知道?——走了。别揭开,枪指着呢。”

摁住他的人松开了,细碎的声音表示着那两人都要离开。

芦焱立刻打算揭布袋:“我怕死吗?”

来人:“那我们绝不会接纳你——喜欢孤魂野鬼吗?”

芦焱犹豫。一个九年中跟耗子都不敢畅所欲言的人会喜欢孤独吗?他决定顶着那个布袋。

芦焱:“握个手行吗?”

那边愣了:“万一我是白呢?”

芦焱:“这会儿我当你是红。”

那边略一犹豫,把手伸了过来:“敢抓着不放,老子宰了你。”

芦焱局促地轻触了一下,立刻不可抑制地握紧了,后来他很想把自己的额头贴上那只手。

芦焱:“……你是八年来我遇见的第一位同志……我常想你们是不是已经被杀绝了……”

那只手奋力抽开,并且随手给了芦焱一个响亮的脑崩儿:“麻出我一身鸡皮来……神经病啊?走了走了!”

芦焱确信两位都走了,他顶着布袋子呆坐。风吹了进来,芦焱扯开了布袋。

芦焱:“你倒是关门哪!缺德玩意儿!”

他话里带着哭音,从握住那缺德玩意儿的手开始,他就一直在哭。

两年后,西安,国民党情报机构。

屠先生的亲信门闩向边车和盘河车宣读屠先生的字谕。

门闩:“……先生谕,西北赤患愈烈,而汝辈一无建树,竟置双十二剧变于后知后觉,又多年要犯未能成擒。两位调任哈密。”

边车和盘河车戳得木桩子一般,他们不光怕屠先生,更怕那位靠了桌子看书的年轻人。

屠先生从来是就事论事,戛然而止,连句以观后效也没有。边车两位,对着这形同发配充军的结果还要做出一脸平静,连收拾带打理,唯恐被看出半分怨意。

那位年轻人代号时光,屠先生一力培养的接班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只是此时还未显露头角。

时光:“充个军还惦记家私,哪还有心为先生办事?”

门闩立刻反应:“烂摊子一个不用收拾了,赶紧上路!”

边车和盘河车终于露出一丝沮丧,除这身上的,再多一颗纽扣也别想带走了。

门闩:“双十二的账,两位想担也还差修行。”他看了眼看书的家伙,“时光只想知道,你们报称进了赤区的红先生是怎么回事。”

边车:“保安、延安、延川、清涧……凡赤匪占地都筛过三五遍,尤其双十二后,赤区对我们更是通途。”

门闩:“……那位红先生恐怕从未来过西北。”

盘河车:“不可能。我们亲眼……”

边车给他一肘子算是交情,也是为了哈密生涯还有个同伴。

门闩:“红先生是江浙日占区最活跃的一位,也是最踪迹难寻的一位。”

那便是盖棺论定。门闩挥挥手,打发了这两位。

时光忽然扔了书,起身出门。门闩一帮人跟在他后边追着。

门闩:“时光,先生是要你接手这里!”

时光:“这一股烂纸味的地方?霉得火都点不着,它完了。我们换地方开练。”

门闩:“你要去哪里?”

时光:“离赤区最近的前沿在哪儿?”

门闩条件反射般地:“两棵树。以前是隔离带的驻军重地,双十二之后是非武装带……”他突然猛醒,“你违抗先生的命令!”

时光:“赤匪穷得就剩个肉身,还每每整得你我一班混吃等死的混蛋舔屎盆子。”他瞪了门闩一眼,“是不是我们也沦落到只会签字和发电报了?”

门闩神情复杂地瞧着时光:他像个成绩优良的好学生,擅长用课堂之外的方式解决算题。实际上他确是屠先生最好的学生,不过布置给他的算题是如何让阴谋、清洗、暗杀和灭绝更具效率。跟冷冰冰无欲无求的屠先生相比,他的热血像是另一个极端,以至门闩这样的人常疑惑屠先生为何要培养这样一个大相径庭者。

门闩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抉择,他吩咐一个下属:“通知先生!”他自己跟在时光身后,“我们跟他去。”

下属:“先生的命令……”

门闩:“先生命令我们跟他跟到死。”

四年以后,西北,一棵树。

芦焱醒了。他有一间小小的房,用土坯和木板搭的小小的床、小小的桌子、小小的书架。他有几本书,与其说是古董不如说是破烂,他把能收集到的残简断篇贴在用过的习字本上,从《三字经》到经年才能流落到这里的旧报纸无所不包。他有几件简陋的农具……

遥远的枪声,不是战斗的枪声,芦焱听着,无奈地苦笑和轻轻地应和。

几个一瞧就绝非良善的人纵骑于田埂之上,打头的那位对空鸣放着他的马枪,几个正在旱田里劳作的农民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枪口一直追着人小腿短的野豆子,拉栓上弹,砰然一枪,一只探头探脑的沙兔从田埂间翻起又落下。乱世孩子贼大胆儿,野豆子站住了,滴溜溜瞧着,也害怕。

“捡啊!”开枪的家伙嚷嚷。

这是时光,他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模样了,半幅彩绘的文身从他的手背一直延伸到左脸颊。皮的单的夹的,仿佛捡着什么就穿什么,枪具凶器再往身上一通套,他看上去很像一个马匪——实际上他这四年来就是马匪,顶级的马匪。

有便宜不占灰孙子,野豆子捡了死兔子扬尘而去。

时光不大喜欢跟随者与他并缰,在他们赶上来时他骑开了。当同样极似马匪的门闩过来时,时光已经下了马,对着树根撒他的野尿。

门闩:“这里是一棵树,所谓红色中国的外沿,近朱者赤的地方。”

时光尿得直激灵:“从两棵树到一棵树,三棵树中间居然能夹一个百十华里的大沙锅,快把老子的马跑废了,真是荒得可以啊!”

门闩:“三秦边关从来拿荒地当天险,巴不得胡人的马渴死饿死才好。”他下句跟上句没半点联系,不过这老兄习惯有条不紊地跳跃,“这里是共治区。”

时光开始为他的枪压子弹:“什么叫共治区?”

门闩:“就是国共共同管理的区域。不过我方从来是虚设几个芝麻屁大官,共匪却是不遗余力把这些地方染成一片红色……”

时光的枪托不小心撞上了门闩的裆,“你当我真不知道共治区?”

门闩痛苦地捂着裆:“两棵树于我们已是前沿,你已经深入敌区一天的马程,这样以身涉险……”

时光用丈量的姿势又往一棵树方向走了几步。

时光:“天下华人世界都是先生的通途,包括洋鬼子地界上那些唐人街中国城,只是这什么中华苏维埃却进不去一步,不管是瑞金、保安,还是延安。”他又前进了一步,在浮土上踩了一个脚印,“我为先生留个脚印。”

门闩:“我会知会先生。”

时光:“连同我那泡尿。”他很有些无聊地回到马前,摘下肩上的枪瞄准某个方向,“你说这子弹能不能飞到延安?”

门闩:“方向没错。弹头撑死飞个十里地吧,差得远呢。”

时光:“先生特地让人送来赤匪与日寇作战的枪械,粗劣至极,子弹都翻着筋斗出去的。用那样的枪械驱除日寇就是白日做梦,可他们就要做这个梦。”他叹口气,拉栓上弹,“先生说,未来几十年的中国,就是梦与梦的战争。”

几个人沉默肃立,看时光对着中华苏维埃方向一发一发地射出他的挑战——他又何尝不是在做一个梦?

上海,弄堂里。

化名陈植的芦淼在弄堂最里头的门前候着,看上去像一个行商或者买办。他身后立着岳胜和邱宗陵,三人一副恭迎贵客的阵势,面色却惨淡阴郁得很。

船帮主事笑面暴下了人力车,老远就一揖到地。

笑面暴:“拉和老陈!三年来承你拉着船帮弟兄避死就活,若水先生的示意,今儿的是非咱们是一头儿的。”他身后跟着乱哄哄一大帮伙众。

芦淼不卑不亢一揖为谢:“承情。可老弟这阵势也忒大了些。”

笑面暴倒也痛快:“船帮穷鬼可比不得天目山老大,没车子没房子,只好拉些废物充数。”说着手一挥,“留两个,其他的都滚。”

后面是天目山的双车三人,芦淼的一揖未毕,双车将他一拥入怀,猛拍肩膀。

双车:“茂林惨变,是顾祝同这厮染上了疯狗病。屠先生谕,抗日统一战线的利好,他心知肚明,绝无逆天行事的可能。”

芦淼话里有话:“屠先生的智慧若用于吾国吾民,自是中国之幸。请里边谈。”

一群人鱼贯进门。

这是个沉闷的茶局,尽管双车和笑面暴摆出一个和字茶阵,但芦淼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芦淼:“……暴哥、双车兄,两位身为帮会人,却吃的官家饭,这江湖名堂就收起来吧。南面战场分秒都在死人,你我也省些客套——双十二后,国共携手抗战,两位虽系同党,却因上峰政见不同屡生争端,我一个姓共的斡旋其中,也算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笑面暴:“那是!没你拉和老陈,船帮还真要跟小东洋比比谁干的天目山黑腿子更多……”

双车阴阴阳阳地:“好张臭嘴!泰山就是堆的,火车原是推的,您的牛皮自然是吹的。”

芦淼赶紧借敬茶打岔,那两位将就把茶接了。

芦淼:“只是拉和老陈今天不是要拉两位的和,是我们三方的和。本月初,贵方先以顾祝同部八万人设伏,再以抗战之名把新编第四军军部及皖南分部九千余人调入伏击圈。老陈只懂拉和做生意,不懂打仗,可也知道新四军不是神仙……”

双车沉默,笑面暴只管扮痴:“哪有此事?”

芦淼:“九千健儿四去其三,竟殇于同胞之手。”他指了下身后的岳胜,“这位,本是我苦于无人,从新四军里要来的。他做梦都想着回去……如今也不用回去了。”

笑面暴饶有兴趣地瞧了瞧立得雕像一般的岳胜,立知此人惹不得。

笑面暴:“前头打疯了吧?他们打他们的,咱兄弟喝咱们的!”

双车也表态:“顾祝同就是条疯狗——这是屠先生原话。”

芦淼:“聪明人发疯,不外是个利字。陈植痛心疾首,却人微言轻,拦不住皖南兄弟相残。现在我只想知道两位和屠先生、若水先生的意思,这上海的地下是打是和?是教亲者痛仇者快,还是大家都忍一忍,恩恩怨怨,驱除了日寇再说?”

双车:“打什么?叫日寇得利吗?我当然是想和的。”

笑面暴:“老陈多好的人哪——我们怎么舍得打?”

芦淼:“要说打,我方不堪一击。”他转问笑面暴,“不说贵方十数年把这上海地下王国经营得铁桶一般,连日占军都渗透不进,也不说还是对头的时候,贵方就把我方连根掘起两次,还都是株连十族的屠戮……”

笑面暴:“过眼云烟的事情,嘿嘿。”

芦淼没理他:“……只说为了统一战线情报畅通、前方少死几个人——无论姓国姓共。我方有限的实力是早就暴露在贵方面前了,而且,瞄着我们的绝不止日寇,我只希望扣动扳机的不要是自己人。”

双车有些演不下去,“啪”地把茶杯拍落桌上:“拉和老陈,你今儿是痰堵了心窍吧?我早说了想和,你偏照打里说!”

笑面暴:“就是!我今儿都要跟双车同心同德了!”

芦淼:“早几天两位便携手监控了我方十几个站点,与皖南真是配合得紧锣密鼓,要把上海日占区做成第二个茂林。这是否也算同心同德呢?”

双车仍是面沉似水。笑面暴一瞪眼,顺手抄起茶盘摔了。

笑面暴:“姓陈的你真不懂事!姓国姓共比得过咱兄弟情谊吗?你把手上的种子给我,我也给你本在延安能邀功的账,大家各自交差,大碗喝酒,其乐融融!”

芦淼微笑——这才是真正的表态,所以他盯着双车。

双车:“他那叫放屁。屠先生之意,皖南有过激举动,就怕贵方有过激反应,监控自然是必要的,只要你交出那些种子以示诚意……”

芦淼:“自缚双手,由着贵方剁成肉泥——这样的诚意吗?”

双车只摇头不说话。这时,两个人冲进庭院,一个在门口停住,抱住追上他的船帮伙众,由了人一刀刀刺落,另一个冲向芦淼,大喊:

“大寒!船帮的人……”

一只布袋套落,把他拖倒,一根棒子猛砸下去。凶手直起身来,看着这边。

芦淼微笑,百感交集:“大寒,这就是说,我方被掘了至少十个以上的站点。两位和两位的上峰,你们是利令智昏还是天生迟钝?非得日本人的子弹打到自个儿身上才知道痛吗?”

笑面暴一把掀翻了桌子:“打呀!先把他捆了,再来说好兄弟!”

他的两个随身伙众掏枪便上,眼前一花,却是一直不动声色的岳胜把两张椅子甩了过来。同时,他袖筒里的手枪对着椅子下方点了两响,两个伙众抱膝倒地。

邱宗陵已经护着芦淼撤退,掩入侧厅。

双车站起身,三进兵和八角马把他的椅子往后挪了挪,他退了几步,继续坐视。

笑面暴伏在翻倒的桌后,乌泱泱冲进来的伙众给他长了信心:“给我上!”

岳胜抬手一枪,正中迎门第一位的额头。然后他闪进侧厅,边走边拔出弹匣装上三颗子弹,同时拔出腿叉刺中了窗外一个正在开枪的伙众。

他在二楼赶上芦焱和邱宗陵,这时船帮追兵的子弹啃上了楼梯扶手。面对空荡荡楼梯口,船帮们变得无所畏惧,发一声喊便上。岳胜那张风雨不动的木头脸忽然现形,当头两枪,两人应声滚落。他又伸手拉开楼梯上的某个机簧,破坏了这架楼梯的承重结构,积尘飞扬,楼梯坍塌。

一棵树,芦焱蹲在路边研究着刚捡到的子弹壳——这是时光开过枪的地方。十三年的逃亡与隐匿让他极为坚强隐忍,却又极为幼稚和敏感。他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农民,却又在肩上搭着一袭破旧的长衫。

诸葛骡子赶着他的骡车过来了,芦焱拿起他的空锡酒壶上了车。他给诸葛骡子看他的弹壳,骡子却专心地用脚指头打着响指,根本不理他。芦焱不堪冷落,瞪着眼睛看太阳。

诸葛骡子:“你乌珠子不想要啦?”

芦焱自说自话:“太阳,它跟延安哪个远?来五年了,保安改叫志丹县,中央苏维埃成了延安。大沙锅虽说马匪不绝,可隔离带现在叫非武装带。一棵树长出了好多棵树,成了共治区,红白协管,听说国共还一起打日本人。西北的日头也瞅了五年了,红色中国?没见过。”

诸葛骡子拿鞭子轻轻打骡子屁股:“骑上,东南向,两天半。延安就是山沟沟一条,双十二之后接近不设防,能来的可不光是进步学生。”他预言,“一个月后,你腌过的脑袋到重庆。”

芦焱:“从二七年到四〇年,人该有些啥?除了逃命和藏猫猫?”

诸葛骡子:“问我呀?想想看……猛觉得女人比男人好看,闹革命、追女人、成家立业,闹革命、娶女人、跟女人吵架,闹革命、想要儿子、女人被砍了头,逃命。我倒是想再找一个,就怪这帮死牲口,还有你们,搞得老子忙死了。你没有女人吗?”

芦焱气得往后一躺:“……女人?我没空陪你个老鳏夫聊女人。”

诸葛骡子:“认得屠先生不?”

没这么气人的。芦焱反击:“砍了你女人脑袋的那位?”

诸葛骡子却淡然到让芦焱无法接受:“还有她怀了五月的娃呢——人说买一送一嘛。不过我要说的是他那地下王国的太子爷时光。”

芦焱显然只对屠先生有兴趣:“没听说过。”

诸葛骡子:“现在听说啦。这个时光,三年前把屠先生让他接管的机构扔了不顾,跑来这塞上不毛之地。”

芦焱惊讶:“那他一定死得很惨。”

诸葛骡子:“死?没死,倒有几次差点被马匪打死。半年前他打垮天外山,自个儿做了大沙锅的头号悍匪。好极了,马匪可不管双十二协定,我们顾着他的身份又不好灭他,三秦咽喉,就此又套上绞索。于是屠先生有谕:我心甚慰。”

芦焱很快失去兴致:“这跟一棵树的野路子教书匠何思齐啥相干?”

诸葛骡子:“我告诉你用不着跟日头瞪眼,跟前就有个杀星呢。你捡了个弹壳不是吗?太子爷时光今儿冲一棵树来了。你精神点儿了吗?”

芦焱:“屠先生没断过扩张,为他卖命的直系和帮会多过苏区红军,这不用你说。”

诸葛骡子却挤出一脸猥琐笑容。一棵树历历在望,俊小伙崔百岁推着独轮车跟他们错头而过,车上坐的是土娼花儿。年过三十的花儿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被褥,笑得暴出五颗牙——她出嫁了。

诸葛骡子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花儿也出嫁啦?”

花儿风情万种手绢一挥:“常来玩哦!”

崔百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诸葛骡子深刻地:“花儿居然能嫁给东沟的崔百岁,小伙子货郎生意做得很好呢。往常干她这行的总得干到死吧?一棵树这几年变得比千年还多呀!”

芦焱没好气儿地瞪着诸葛骡子:“说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就不要那样贱笑!”

咵嚓一声大响,崔百岁忍无可忍地把车放倒在地上,劈头给了花儿一个巴掌。立刻,小两口儿你来我往抡起了王八拳。

“让你笑!让你笑!”

“我不嫁啦!老娘不嫁啦!”

芦焱心如火焚:“好日子来之不易!不要打啊!”

诸葛骡子猛加一鞭,芦焱猝不及防,来了个后仰。诸葛骡子则哼起了酸曲,还轻轻打个响鞭。

芦焱:“诸葛骡子?”

诸葛骡子:“干啥?”

芦焱:“你是唯一跟我有联系的共产党。可四年前让我留这儿的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诸葛骡子嬉皮笑脸:“是我一毛钱请来打短工的。”

芦焱:“你说我们都是种子,口口声声那是最重要的事。种子是什么?”

诸葛骡子:“没长芽的种子都一操性,谁知道你是地瓜是土豆。”

芦焱转了话题:“我常疑心你是屠先生的人。”

诸葛骡子:“哦?”

芦焱:“因为你们都存心让我这辈子成一笑话。”

诸葛骡子已经去瞄另一个比花儿强不了多少的柴火妞了:“哈!”

芦焱真是起了暴力的心,可……只好下车走人。

诸葛骡子:“拿好你的武器。”

芦焱接住扔过来的武器——落在车上的锡酒壶:“这真是件消磨岁月的好武器啊。”他叹着气,“你们保护我的办法,就是在屠先生杀我之前把我耗死吧?”

上海,芦淼居所。笑面暴听着来自房宇深处的鬼叫,端坐不动,只是一旁望闲的天目山三位叫他有些气不顺。

笑面暴:“相好的,说是见者有份,可也不能这么吃白大吧?”

双车不阴不阳:“我这儿里外里就三个人,充大头怕被打了黑枪。”

笑面暴笑得很欠抽:“坏人。坏人。”

他扔下他那俩互相帮携包扎的伙众,自顾自地出去,扔下他鬼喊鬼叫的一帮伙众去死啃一个没楼梯的二楼。

双车坐着,叼上根烟,然后和把着院门的那位船帮伙众大眼对小眼,直到对方被一根包铅皮的棍子揍晕在地上。

邱宗陵和芦淼进入二楼密室,邱宗陵推上厚重的门,芦淼打开某个暗格,用铁锤将里边的密码机砸成零件。

芦淼:“宗陵,发报。明码,大寒。”

身后没有动静。芦淼回头,邱宗陵,这个外表普通、经常被当作家仆的人正拿枪指着他,表情仍然不咸不淡。芦淼微笑,挑开了衣领,一个手榴弹领结一般绑在他的颈下,那意思倒也明确:一起死?

门开了,那是因拒敌而来迟的岳胜。邱宗陵抬手,一枪命中岳胜胸下,第二枪擦伤飞扑推开岳胜的芦淼,第三枪击中芦淼关上的门板。

芦淼和岳胜滚倒在门外,门里的邱宗陵迅速落锁上闩。芦淼听着落锁上闩声,连推门的尝试都没做,他知道强开这门要费多大劲。他扶起岳胜,离开。

邱宗陵听着外边的动静,趴下,掏柜底,掏出一个沉重的包裹,打开:一套分解成了零件的汤姆逊弹盘式冲锋枪。

芦淼架着岳胜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岳胜逐渐清醒过来。

岳胜:“……怎么回事?不是发了警报就和他们拼个够本吗?”

芦淼:“邱宗陵叛了。警报没发出去。”

岳胜:“你一拉手雷,几条街都听得见——那就是警报……怕死?”

芦淼答非所问:“不对。真的不对。赶尽杀绝不是情报行的搞法。万事缩的笑面暴怎么就成了阵前风?邱宗陵到底叛的是谁?太多事情不对。”

他们挪到了窗边,芦淼推开窗户,窗外是寂静的后院。没有别的下到一楼的办法,芦淼帮着昏昏沉沉的岳胜坐到窗台上。

芦淼:“不对。你要活着出去。告诉青山,我会按最坏的情况处理。”

岳胜挣扎:“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芦淼:“你我都是种子。有种子才有一切。”

他毫不犹豫把岳胜推了下去,岳胜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反倒是痛清醒了。他艰难地起身,走向咫尺之外的围墙。

一棵树,芦焱怀揣已经盛满对水村酿的锡壶,从全镇唯一的酒铺出来,老板古轱辘在后边追着:“要个菜嘛!你个两杯量,光头酒喝死你!”

芦焱:“醉乡路稳宜频到,量小那叫抄近道。”

他瞧了瞧当街的公告板——一棵树的新事物之一。板上贴了张红底黑字,说的是延安的卫生队要来此地为乡亲们治病,而芦焱四年来扮演的是一个对绝大多数事物都没什么兴趣的人,他护了酒壶,快步往他的住处走去,坐在街边剥兔子皮的豆爹把芦焱拦住了。

豆爹:“你这个野先生怎么教学生的呀?教得野豆子造我的反呢!”

芦焱一声哀号:“他还造我的反呢!”

一个篮球呼啸而来,砸在芦焱的脑袋上,绝对不轻的一下,芦焱幸好抓紧了自己的酒壶。随后是来自一个小群体的欢呼:“我——不——是——故——意——的!”

芦焱:“野豆子,你就是故意的!”

一群芜杂的小泥猴,以一个楔形阵横塞了街面与他对峙。多数是连上衣都没有的农民家孩子,少数是包得严严实实的地主富农崽子,极少数是红军军装恨不能遮住膝盖的红色中国后裔。打头是红军骑兵队长寄养在此镇的孩子花机关和无上衣族的野豆子,还有一个地主崽子洋芋擦擦。擦擦猪头胖脸,夹袄马褂,常常戴个圆框眼镜,三十多岁还混迹于一群幼齿蒙童之中,胖大身子常常缩在人后藏着——原来是一个近亲通婚的弱智。

花机关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踢的!”

擦擦鹦鹉学舌:“花机关踢的!何老师何老师!”

野豆子挎擦擦一条胖胳臂拉花机关一个宽衣袖:“我们踢的!”

豆爹怒了,挥动剥兔子皮的家伙事儿:“打死你个驴日的!”

芦焱惊叫:“出人命啦!”他躲闪着利刃,险些着了一下,“上课!现在我们上圣人说!”

豆爹知道圣人惹不起的,立马老实了。芦焱把他的酒壶交给擦擦,然后套上他晚间还要当被盖的破旧长衫,开始以圣人之名满嘴胡诌:“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子曰:强身健体,不是打架。子曰:篮球不是这样踢的。”

豆爹心悦诚服:“子曰,就是圣人说,圣人说。”

野豆子却不那么好糊弄:“何老师何老师,怎么套上那玩意儿就不说人话了?”

花机关心里明白:“……篮球本来就不是踢的。”

洋芋擦擦研究着酒壶里的内容,嗍了一口:“是吃的,吃的。”

笑面暴在草丛中一通摸索,拽出一架梯子来,回了头却见几个刚还忙活着在尸体上搜细软的伙众呆若木鸡。正要开口骂过去,忽然发现自己也面对了天目山那几个黑漆漆枪口。

双车得意了,嘴上的烟头一口唾在地上:“笑面暴啊,这事双车哥接手啦!赏你点鞋底钱赶紧回家吧!”天目山帮徒拉栓上膛以壮声威,四下一片金属碰击声。

笑面暴立马高举双手:“不要打!我有要紧的话说!都是党国栋梁怎么能打?”

双车:“你一个船帮破落户算个屁的栋梁?快说快滚吧!”

笑面暴举着手退到一个子弹拐弯才打得着的地方,“好啦!你们打吧!”

八角马气急了:“打吧!这瘪三真要把人气瘫啦!”

双车抓住八角马的枪管子,压低声音:“你疯啦?屠先生和若水先生是有宿怨,但你我何必来点这火苗子?”

于是两下里鸦雀无声,枪口对对这个,瞄瞄那个。笑面暴由着手下与人对峙,自己在角落里把梯子竖将起来,爬上二楼。

二楼密室内邱宗陵迎门而坐,缓慢而轻巧地把零件组装成枪械,然后慢慢地将子弹推上膛。他的表情平静得如同在组装一个玩具模型。 rOmUpsJ86Oiaro/QIikYZaknrNv3H6K3Lb1qkMl6wkRc+8ksdh65BWwxXETJWK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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