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兴车行的门被砸得都快倒下来了,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传得很远。皮小爪匆匆过来开门,四道风莽牛一般撞进来,他裸着上身,衣服搭在肩上,额上冒着热气,看起来像头愤怒的豪猪,对整个世界支棱着自己的尖刺。
“找着啦?”皮小爪不知趣地问。
“找他干吗?我逛窑子去啦!”四道风嚷嚷着进了屋,灯下放着今天的鸡和酒,四道风抓起酒瓶狠灌一口,立刻被古烁拿过去了,“没找着是好事,他跟咱们不是一路。”
四道风瞪眼,“我对你们怎么样?”
古烁咧咧嘴,“你就我们这几个弟兄。”
“我对他怎么样?”
“就没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我干吗对他这么好?”
古烁喝了口酒,“不知道。”
四道风愤怒地抢过酒瓶又灌下一口酒,“我他妈也不知道!”
六品从一旁焦急地过来大声问:“找着没有?!”
四道风冒火,“别跟我吼!我没聋!”
古烁一旁道:“你都说他像大风,就该对他好一点。”
四道风顿时有些后悔,把酒瓶塞给六品,拍拍他的肩。六品喝酒,四道风越看越喜欢,“这也好,该走的总算走了,该留的还是留下来了。”
他终于对眼下有些满意,可是六品放下酒瓶翻身爬起来,铺盖卷早打好了,他把刀往里边一塞,扛起来就要出去。
四道风大喊:“干什么去?你小子现在跟的是我!”
“找欧阳!我又不拉车,跟欧阳能杀鬼子,那一天我就杀了三个鬼子,”六品伸出手指比画着,“还有两个半个!”
四道风横眉怒目,“给我待这儿!再动我掏家伙啦!”
六品不理那碴,照旧往外走,他立刻让古烁和皮小爪摁下来了。四道风狠灌了两口酒,摔了酒瓶子跳起来,“不行,我受不了啦!”
古烁还摁着六品,看着正欲往外走的四道风问:“你又干吗去?”
“找王八蛋!”
“不说算了吗?”
“刚想起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两支枪掖进腰里,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了一拍,出去了。
皮小爪安慰着六品,“去找了,你看,他去找了。”
六品安静下来,古烁气得狠狠砸自己的额头。
四道风在漆黑的巷子里飞奔,漆黑中几个人悄然匿行而过。四道风突然站住,脚步声一下停了。他转身打量着巷子里那片望不到头的漆黑。夜已经很深了,这种时局这个时候还在出没的不会是良善之辈。
四道风冲着黑压压的巷子喊:“管你哪帮哪会的,这日子老实着些!要不见一次打一次!”
漆黑中没有动静。
“这话是四道风放的!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四道风!”
一道气死风灯的光柱射了过来,那是夜巡的守备军,“谁?大半夜鬼叫什么?”
“你爷爷我嘞。”四道风又吼了一声。
黑暗里传来拉枪栓声:“反了天啦,有人要做我爷爷……哎呀四哥您好,怎么大半夜这么精神抖擞?”
四道风两手抱上了膀子,“这么好天气,不走走睡得着吗?”
守备军看看天色,吹散的乌云已经遮没了天上大部分星星,惨淡的月影依稀可见,“变天了,明儿准是个雨天……四哥您老真是沽宁头号夜游神。”守备军端起了枪,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人招四哥讨厌,咱们去看看。”
四道风把住了几个兵的膀子,“几个小蟊贼偷鸡摸狗而已,谁都不容易。”
“还是去看看。”守备军不太放心。
“你们平常在沽宁不偷鸡摸狗吗?别搞这通贼喊捉贼的把戏。”守备军嘿嘿地笑,四道风拖着他们走远。
漆黑中有种不祥的静寂。
欧阳在那堆破烂中蓦然而醒,真如守备军说的一样,要变天了,上半夜还繁星似尘的夜色现在已经月暗星稀,本来就黑漆漆的沽宁小巷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他身边有簌簌的声音传来,然后一下停了。欧阳瞪着眼前的那片漆黑,黑暗里清晰可闻的是两个呼吸声。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琢磨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突然猛地扑了过去,一个柳条筐被打翻,后边是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那个人顾头不顾尾地往杂物的最深处钻,欧阳一把将他拖出来。他开始含糊不清地尖叫,欧阳使劲掩住,直到把他拖到阴影之外,那是在征兵时被踢了一脚的小乞丐。
欧阳压低了声音,“别叫!我不会害你!我干吗要害你?”他被狠咬了一口,苦笑着把那孩子放开,“好了,我是说,你要睡就睡在这里好了,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
小乞丐安静下来,摇了摇头,肚子里一阵饥肠雷动。欧阳听着那声音,在自己身上搜索着,直到自己肚子里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欧阳苦笑,“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几个药瓶。”
小乞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地往巷子外走,但走几步就站住了,他脸上有种畏惧,那不是因为欧阳。他竭力想说话,可口齿极不便利,费多大劲也就挣出一个字来:“……鬼。”
欧阳笑,“我不是鬼,你看我哪里像鬼?这世界上没有鬼。你不会说话?”
“鬼……”小乞丐固执地指着巷子那头一个破败的院落。
“你说那里闹鬼,所以你不敢过去?”
小乞丐使劲点头。欧阳站起来,摸了摸那孩子脏污的额头,他拉着小乞丐走过巷子,小乞丐紧紧拉住他的衣裾。
欧阳陪小乞丐走进一个院子,院里月光清冷,房顶基本都通了天,只比院子多一堵墙。欧阳看看这个破败的院子,“这是你的家?好了,你看,哪来的鬼?”
孩子把欧阳抓得更紧了,几乎让他难以开步,他只好哄他:“没有神仙也没有皇帝,只有靠我们自己。对不对?”
小乞丐全无放手的意思,反把他抓得更紧了。欧阳看看天边的夜色,又回头看那孩子,“小家伙,天快亮了,我真得走。”他把着那孩子的肩想拉开他,却发现那孩子在发抖,欧阳好奇而惊讶地停下,“谁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鬼!”
欧阳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去看看吧,这只鬼也太过分了。”
那孩子立刻放开了他,并退到一个觉得安全的距离。欧阳看看他,推了一下虚掩的破柴门,里边黑得如凝固一般,一只被惊动的老鼠忽然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猛地一下把房门推开,天边忽然打了个电闪,雷声随即轰然炸开。欧阳就着那一道电光看着屋里,地上铺着几床破絮,早灭了的火炭上架着破锅,他看不出那孩子害怕的理由。
那孩子看他没事,怯怯地站在门口。
“好了,你看没有鬼,只有老鼠。”
小乞丐猛力地摇头,“鬼。”
欧阳一阵恼火,“没有鬼!已经活得够糟糕的了,干吗还自己吓自己?”
小乞丐怯生生看他一眼,“……之。”
欧阳笑笑,“对不起,没你的事,是我脾气不好……”一阵雷声又轰了下来,他忽然愣住,“鬼……之?你一直要说的不是鬼,是鬼子?!”
小乞丐点头。
那阵雷声仍在轰轰震响,欧阳绷紧到了极点,“这里有鬼子?”
小乞丐点头,手固执地指着里屋的方向。欧阳捡起一根破椅腿,就着又一道电光,他看见椅腿上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他一手握着那根椅腿,一手把小乞丐推开,向着里屋蹑手蹑脚走去。他在门角边站住,屏住了呼吸,拼命想听见里边的动静,可雷电交作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下电光之后,欧阳趁着那阵炫目冲进了漆黑的里屋。里屋漆黑而寂静,欧阳呆立着,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又一下电光闪过,欧阳看清了屋里堆叠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他猛地从屋里倒撞出来,忍住了干哕,一手揪住也想进屋的小乞丐,“别去。”
小乞丐强挣了一下,终于放弃,欧阳看着他:“里边是你家里人?”
小乞丐摇头。
“你的朋友?”
小乞丐没任何表示,但眼泪掉了下来。
“城里早封得水泄不进了,他们怎么进来的?”欧阳自言自语,“他们走多久了?”
小乞丐摇头,这是他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欧阳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温度,他愣住了,“今天晚上,刚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城外,白炽的闪电频频照亮了近处的阵地和远处的地平线。阵地上的士兵开始有了骚动,龙文章骑着马在阵地上奔窜:“不许擅动!可以打个盹,打盹的时候不要放下手上的武器!”
蒋武堂冲着龙文章喊:“龙副官,回去弄点雨具过来。这雨不是一会儿的事!”
龙文章勒转了马头照沽宁奔去。阵阵雷声汹涌而来。
蒋武堂拿着望远镜朝着远处望去,远处山头的火光忽快忽慢地晃动,“前边有情况,有几百人……自己人?”
鲍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团会发射三颗信号弹,两绿一黄。”他话音刚落,两绿一黄的三发信号弹在地平线上升起。
“你们的洋玩意不少,老子这还在筑烽火台。”
鲍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号枪,装弹击发。
雨点终于撒豆般地落了下来。
雨滴透过屋顶上的大洞砸在欧阳脸上。欧阳抬头,从那个洞里看去,绿黄三颗信号弹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
龙文章策马通过空落的街道,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四道风。四道风根本不打算让开这匹奔马,大摇大摆走了过来,龙文章在将撞上四道风时才勒开了马头,从四道风身侧驶过,“好好条汉子这么游手好闲,真是白活一世。”
四道风也不饶人,“这么匹好马驮了个混账丘八,真是白瞎了一头好畜生。”
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还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狠瞪了一眼驰开。
四道风瞪着龙文章的背影远去。他看看晦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决定回去,先前的几个守备军和他错肩而过,“四哥回去了?”
“嗯,逛够了,回去挺尸。”
“四哥好福气,我们可还得挨浇。”
“你们这些年又干啥了?”他悻悻地又看了眼深邃的巷子,“好极了,逮不着你也浇死了你。”
“四哥说啥?”
“没什么。桥头不用去了,今晚我兄弟在桥头走黑货,大家撞着了不好看。”
“行,四哥说不去就不去。”
“这么懂世故的话,散了岗就记得去趟车行,我那儿有点钱想大家花花。”
“唉哟,四哥最仗义了。”
四道风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看着那几个兵走开。雷声隆隆地轰响过来,四道风一直看着那几个守备军转往桥头相反的方向才放心走开。那阵雷声似乎一下把他打醒了,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嘿,我干吗不去桥头?”
空中忽然亮起三发信号弹,四道风抬头看了看,继续往河边走去。
龙文章勒住马,看着三发信号弹没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和四道风臭贫过的那几个守备军也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那三发信号弹,有人忽然叹了口气,“怪好看的,像我老家过年。”
另一个附和道:“快打完仗就回家吧,沽宁这地方年过得太冷清。”
他忽然看着刚说话的那位同伴怔住,同伴眼睛如死鱼一样地突出,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接着一截刀尖从他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
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后的巷子里冒出,把这几具软倒的躯体拖走。他们簇拥在守备军身边剥下他们的衣服。一张脏污的脸淋过雨水后显得油亮,那是曾在城外与欧阳遭遇的中队长三木,三木看着那几发信号弹下落,目光呆滞而狂热,“他们来了。我们进攻。”(日语)
巷子里幢幢的人影在集结,被雨水浇湿的衣服上反射着些微的光芒,那是几天来窝在各个藏身之处的日军,他们轻声用日语报着口令:“源平合战 [1] 。”
欧阳在巷口露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他拼命向身后挥手,小乞丐还跟着他。日本人集结完毕,潜藏在墙下的阴影里,向一个方向匿行。欧阳咬牙跟了上去。
这行人穿过一条巷子,又拐向另一条巷子,看起来对自己的路线很熟悉,转弯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欧阳在他们下一次拐弯的时候撵了上去,落尾的日军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欧阳只是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影,那名日军将手摁上了腰间,欧阳赶紧说出刚才听到的口令:“源平合战。”(日语)
压在腰上的手放开了,“你迟到了。”
欧阳抱怨着:“中国人的城市太没有规则,我迷路了。”
那名日军大有同感,“除了猿太郎谁又认识这种路呢?可我认为他是个路盲。”
欧阳看看走在队首的那个瘦小的人影,“凭什么让猿太郎带路?要找中国人的什么地方,我认为用猴子领路不如带条狗。”
“因为只有他能把中国话说得像中国人一样,笨蛋,你信吗?这个大队指挥部的翻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
“真是难以相信。”
“可他宣称他侦察中国人的司令部整整三天,我们都认为他在吹牛。”
前边的三木转身给了说话的日军一个耳光,“笨蛋!你们可以在这时候说话吗?”
欧阳住嘴,他紧盯着带队的三木,那家伙曾与他在北郊交手,三木看着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大队指挥部的。”欧阳胡诌。
三木一脸怀疑,“我觉得你非常眼熟。”
欧阳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我们在指挥部见过。”
“不,绝不是在指挥部,而且指挥部黎明才能到达,现在这里只有猿太郎这个废物。”
靠后的几个日军已经转身,刚才和欧阳说话的日军再次把手放在腰间。
“我认为是命令传达出现了问题。”欧阳尽量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目光望向这巷子的尽头,那是条河,他忽然转头,用一个足以让领队人猿太郎听到的低声说:“猿太郎,你走错了!”
全队人都向他回过头来。
三木猜疑着,“你到底……”
“小声点,这是在中国人的城市。”三木愣住,欧阳昂首阔步走向队首,猿太郎正在河边的拐角处犹豫。
欧阳走到他面前,“你确定这里能到达中国人的司令部吗?”
猿太郎转过脸,那是一张怯懦而全无自信的脸,“我……当然确定。”
“确定?当然?”
猿太郎扭脸看所有人,有人开始轻声地抱怨。
“你在雨夜走过这条白天都难以辨认的路吗?”欧阳不依不饶。
“我……”
“我告诉你,”欧阳随手捡起半块地上的碎砖在墙上画着,“中国人的司令部在这个方向。”
三木又追了上来,“我肯定见过你的,就在这几天……”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欧阳瞪了他一眼,“小声!”然后他把那半块砖狠狠砸在猿太郎脸上,抱着猿太郎撞进旁边的河。水花四溅,欧阳在河水里死死揪着猿太郎,将砖头不断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的同时也把空气混着河水一起吸进了肺里。
几个日军拔出刺刀跳下水来。欧阳放开那具瘫软的躯体,奋力向河对岸游去,一柄刺刀从背后刺来,险险地只差了分毫就刺中。欧阳游上对岸的河阶,连滚带爬地上岸,跑开。因为肺里没有空气,他只能用小跑的速度逃离。
三木看着欧阳逃跑的身姿,陡然想起北郊的遭遇,“浑蛋!我知道他是谁了!”
河里的两个日军回头看他,三木咬牙切齿做了个挥刀砍下的姿势,两名日军爬上河阶,追了上去。
猿太郎从河里被打捞上来,已经气若游丝。三木扔开他的躯体,几个日军正竭力想在草制地图上找出一条出路,三木过去一把把地图抢了,“不要看了!去把那个带我们进城的中国人找来!那个……名字很怪的……黎刘爷。”
“我们怎么办?”一名日军问。
三木看着周围民居,脸上一丝狠笑,“每个中国人的家都是我们藏身的地方。”
四道风躺在曾和欧阳共乘的乌篷船里,浑身早淋透了。他探头出来看一看,然后缩回头躺下,“死心眼子,非要等到天亮不成?”
远处,他要等的欧阳终于跑不动了,一下软倒。两个日本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欧阳挣扎了一下,身子缓缓滚动了半个圈子,水花四溅,他又落进了河里。欧阳已经没有力气游泳了,他只能载沉载浮地尽量远离此岸。
打头的日军莽头莽脑就要往河里跳,让同伴一把拉住,“这里没有地方上岸!”
确实,这段河岸没有一处河阶,只在远处有一座小桥,那名日军有些不甘,“我开一枪好吗?就一枪?”
另一名日军从旁边的屋檐下抄起一根竹篙,笑,“不,用这个!”他一篙打在欧阳头上,然后压着欧阳的肩,把他往水底下压,这对他们来说显然是种娱乐。
欧阳眼见就要沉底了,被他这一搅,又狠狠呛进几口水。他下意识地抓住篙头,争夺,却再次被压下水,浮上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日军正在狞笑。欧阳忽然把手伸到衣襟下,做了一个掏枪动作,对着岸上的人把手臂伸直,两人立即趴倒,等他们爬起来时欧阳已经扶着那根竹篙向着小桥的方向漂远了。
“真该死,他现在有了一条船!”一名日军看着远处的桥,桥下正泊着一条乌篷船,“我真想杀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让我这么想杀的!”
他们抢在欧阳之前奔向桥头。
四道风正在船上打盹,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从桥头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第二个人跳了下来。四道风坐在船篷里看着外边两人手忙脚乱地操桨,大声呵斥:“哪个字头的?干吗抢我的船?”
两个日本人吓得回了身,四道风懒洋洋地坐着,“这是我的船,今天晚上是,要做生意换别处。”
“这船上有人!”一个日军说,“水里那个是我的,我是杀死过十七个中国人的优秀士兵。”
“那么,这个是我的。”另一名日军说。
四道风听得眼睛发亮,“你们说话好像被人打掉了下巴,这种话我听过,我听了那次就再也不会忘了。”
日军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弯下腰一刀捅了过来。四道风盘腿坐在船篷里,他手一挥,脱下来的上衣裹住了刀锋,一只腿弹踢在那名日军的脚踝上,那日军重重地摔进了船舱,四道风手一扬,刀光闪动,日军栽倒在身边。
他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站出来,船头的日军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四道风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揪住他的衣领,又是刀光一闪,那日军顿时成了一具尸体。四道风放手让他掉进水里,正要转身时听见水声泼响,四道风循声望去,欧阳扶着根篙子游了过来。
他在船头坐下,看着精疲力竭的欧阳道:“您老早您老好,为等您淋了一晚上雨,没想到您老泡着澡就来了!”
欧阳一只手把着船帮,他已经没力气往上爬了,四道风没心没肺地看着,没有半点要帮手的意思。
“拉我上去。”
“才不呢,上来了你准又牛皮哄哄。”他学着欧阳,“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妈妈的,我活二十好几没听过这么缺德的话。”
“你这个笨蛋!”
“啊哟嗬,你现在还没上来就牛皮哄哄了。”
“你知道你刚才杀的是什么人吗?”
“小日本哪,杀完了死透了,泡着呢。”
“小日本会跳到你的船上来给你杀吗?”
“因为他们要杀你呀!我把他们杀了就把你给救了,哎呀,我怎么又把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给救了?”
欧阳皱了皱眉,他知道实在没多少时间跟这浑人胡缠,“你有枪吗?”
四道风往腰里摸了一下,“那倒是有的,哼哼!”
“开枪。”
“我才不在你身上费子弹呢,沽宁河这条小臭沟够淹死你这条大鱼了。”
欧阳懒得理他,“对天开枪、示警,然后喊鬼子来了……”
“你当我是窑姐儿呀?发这种娘儿们的惨叫?”
“我宁可听你窑姐儿一样的惨叫,也不想听你老娘们一样的唠叨!”
四道风恶狠狠地掏枪对着欧阳,欧阳无畏地看着。四道风开枪,一梭子弹贴着欧阳的头全打在水里,他把枪在手上耍了个花插回腰间,瞪着对方,“现在怎么着,过河拆桥的?”
“不怎么着,你可以走了,走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走。”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走吧。”他索性放开了船帮。
四道风气呼呼地拿起船篙,“我要捞你我是王八蛋的!”
“不麻烦你了,请走赶快,再见。”
四道风撑起船从欧阳身边划过,“你就等着你的共党兄弟天亮来捞你吧!”
欧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连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还是秤砣一般沉了下去。
“你赶快说,你是王八蛋!我捞你!”四道风喊着。
但欧阳的脑袋都已在水面之下,不可能再听见他说话。四道风伸手把欧阳抄了上来,扔在船帮上,欧阳脸色惨白,吐出几口河水,轻咳了几声,苦笑,“谢谢,老四。”
四道风气得跺脚,“又玩我?一脚踢你下去!”
“对不起,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那不是装的,四道风也看得出来,他看着欧阳,“现在怎么办?”
“拿你们的话说,风紧,扯呼。”
“扯呼?”
“我还是斩立决的通缉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
四道风明白过来,迅速划着船离开。
守备司令部里,能找到的雨具都垒齐在门边,司令部留守的几个士兵还在往外搬。一阵枪声让他们放下手上的活儿,迟疑不定。
龙文章大步出来,“城东南,河边,抄家伙。”他扫了一眼在门里狐疑张望的两特务,把士兵给他打上的一把雨伞推开,“扔了!雨淋不死人,枪可打得死人!”
他迅速纠集了一小队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着欧阳和四道风刚刚离开的方向赶去。
唐真从梦中惊醒,她听着楼下的门粗暴而急促地被人敲响,房东拿着截残烛出来:“谁呀?”
全无回应。门敲得更急,已经是在用脚踢。房东不敢开门,也不敢走开,“是守备团的军爷吗?”他凑到门前去看,一柄薄刃的战刀从门缝里扎了进来,房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残烛落在地上。那刀刃翻转朝上,开始去拨动门闩。
唐真从床上起来,先把灶上沸腾的药罐拿开,然后从窗前探头下望。残烛的光映着大门前的一小群人,唐真正好看见三木,楼上窗户里透出的微光也引导着三木看见了唐真。三木肆无忌惮地咧嘴一笑,对着唐真拔刀出鞘,随脚踩灭了那截残烛,他们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唐真下意识地后退,撞在家具上,她的两位家人都在酣睡,唐真的身子在发颤。她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了起来,弟弟睡眼惺忪地发着抗议,唐真置若罔闻地去弄醒另一张床上的父亲,用力过猛把半副蚊帐都扯了下来。
唐真父亲醒来,“小真,什么事?”
唐真轻声地回答:“不知道。”
唐真的父亲昏昏然中也听见了楼下的声音,他撑起半边身子,“靳三……”
叫靳三的人正被日本人压在被子下,挣扎着想要嘶喊,一个家伙跳上床,举刀狠戳下去。三木盯着楼上的方向,“不要留下一个。我们要在这里建临时指挥部。”他努嘴示意,几个人出屋,关上了过道尽头通向街面的大门,上闩。另一些日军悄声走入其他人家。
唐真死死掩着父亲的嘴,父亲终于在惊惶中点头。唐真松开手,听着楼下细微的脚步声,她扫视着家里拥挤的家什,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真儿,带小弟走,我是早晚就死的人……”唐真父的话一下提醒了唐真,她一把把父亲扶起来,使劲撑着父亲往门外走去。家门外的二楼通道上,堆积着所有小户人家用不上又不舍得扔的家什,难以想象的杂乱中放了一口棺材。唐真让父亲靠在板壁上,她竭力想掀开那副棺盖,可从买来就未开启过的棺盖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唐真急得直想哭,一双手靠了上来,父亲显然对女儿的这个主意有些赞许,“你们躲进去。”
唐真喘着气点头,这给了父亲很大的动力,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棺盖上,棺盖发出重重的摩擦声,终于开了。
三木站在楼梯边,听着楼上清晰的摩擦声。两个日军正提着染血的战刀从一户人家里出来,三木指了指楼上。那两日军踏上楼梯,年久的梯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靠在棺材上喘息,唐真用力把他掀了进去。她最后看了父亲一眼,用力把棺盖推上,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真把堆在通道上的家什一力推倒,她希望这阵混乱能掩盖刚才的嘈杂声。
头顶上的巨响让摸不着头脑的日军止住了步子,他们看看梯下的三木,三木轻声地骂了句“浑蛋”,两人警戒着向楼上迈进。
把一口残破的立柜掀倒后,通道上已经乱得站不住人。唐真朝自己家跑去,在门前踩到一块松动的楼板,半只脚都陷了进去,她用力把脚拔出来,根本无心去看剐出的伤口,她冲到家门前,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了,被她遗忘的小弟正在父亲的床上酣睡。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在河边搜索着,四道风扔在河里的那具尸体被拖了上来。龙文章扯开那难民服装的衣领,露出下边的日军军服,他嫌恶地放手,“通报蒋司令。你们,跟我搜索城区。”
龙文章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后终于作罢,“这鬼雨是把什么都浇没了,你们挨家挨户搜。”
一个士兵嘀咕:“这时候?会被老百姓骂死的。”
龙文章瞪他一眼,“你们要不要试试被我骂死?”
士兵连忙转身砸响了一家最近的房门。
唐真家里。两名日军终于踏上了楼,从凌乱中迈过。唐真家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亮着,她家是楼上唯一的住家,自然成了唯一的搜索对象。
两人扫视那一览无余的家,一人在门前警戒,一人进屋,用刺刀往薄壁的柜子上戳刺,打开柜门,里边只有几件寒酸的衣服。他转而去搜索床下,这屋里也就这两个能藏人的地方,床下没人。
唐真藏在打开的门后,环抱着自己,一手紧掩着嘴。在惊骇中止不住瘫软。
唐真的父亲从棺盖的狭缝里看见自家的门,他知道女儿藏在那里,也知道女儿很快就会被发现。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在棺材壁上。
日军听到这响动,立刻转身,屋里的日军也疾冲了出来,两人递个眼色,微笑着向棺材接近。
唐真闭上了眼睛,棺材两边的敲击声一下下地传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两个家伙掀开了棺盖,其中一个立刻被唐真的父亲揪住了衣领,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把刀戳了下去,这种杀戮的狂喜让他们如此投入,再没人去注意身后的房门。
唐真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一刀一刀的痛楚。唐真拖着瘫软的身子挪向衣柜,她没有眼泪,但在痛哭,父亲就这样隔着一扇板壁被人杀死。
三木一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守备团的士兵挨家挨户在砸开房门,被吵醒的人家开始亮起灯光,但那离唐真家还很远,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棺材边的家伙完成了杀戮,又继续刚才未完的搜索,看过空荡荡的房门后,又用刀在不可能藏下人的地方戳刺。
灯光从柜门上的刀孔投射在唐真脸上,她看见一个日军向柜门扫过来一眼,她再次屏住了呼吸,但那家伙从这个已搜索过的地方走开,熄灭了这屋的灯光。
唐真在黑暗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出去,走下楼梯。迟来的眼泪在脸上纵横,她打开柜门,从柜子里挣扎出来。漆黑的屋里一片死寂,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属于那些带来死亡的人。
唐真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让她掩了脸不忍再看,哀恸到极点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拭拭眼泪,掀开了刚才绊倒自己的松动楼板,小弟就蜷缩在下边,她刚才的忍耐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她抱起弟弟,看着楼下透上来的微光,转身进屋。
三木正在谛听着远处中国士兵的动静,他的手下打开门让一名日军进来,进来的日军说:“送我们进城的人马上就到。”
三木黑着脸,“如果等中国人杀过来,他就不用来了。”
分散去杀人的日军也聚了过来,包括上楼的两个。他们向三木汇报着:“一楼已经清除干净了。”“楼上有一个,已经死了。”
三木略有些可惜地问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是个女人?”
“不,是个老头。”
“还有一个,”三木说,然后转向报信的日军道,“我在楼上等他。”
随即和那两名日军转身上楼。
楼上,唐真正用床上的被子把弟弟包好,一层又一层,唯恐不厚。小弟对这个平常没机会玩的游戏大有兴趣,嬉笑着把被子拉紧。唐真把弟弟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守备军扰亮的灯光离这里很远,出声呼救的话凶手会比救兵来得更早。
唐真小声地哄着弟弟:“小弟你听好,姐姐把你扔下去,你不要怕痛……”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去?”
“为了捉迷藏,捉迷藏会摔倒的,摔倒你不要怕痛。你要跑,爬起来就跑……”
“往哪里跑?”
“往人找不到的地方跑,姐姐马上就下来,姐姐在后边追你,摔痛了你也不要哭,一定要跑,不让姐姐追上……”
小弟不解地看着唐真的眼泪,“姐姐为什么要哭?”
“因为姐姐喜欢你。”她迅速在弟弟脸上亲了一亲,把他扔了下去。厚厚的被卷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唐真提心吊胆地看着,直到弟弟安然无恙地从被卷里爬出来,像她交代的那样,朝无人的巷子跑去。
唐真的表情几乎舒展开来,她试图从窗户跳下。可她立刻呆住。小弟在接近巷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黑影里闪了出来,刀光迅速从小弟颈上闪过。小弟无声地倒下,刀立刻在那个人的袖口消失了。那个影子拖着小弟的身体走过巷子,她楼下的门开了,火光晃动了一下,人影向小楼走来。
唐真瘫软在窗台下,所有的忍耐和期望全让刚才那一刀抹杀了,她再次听见上楼的脚步声,那是三木和两名日军。
[1] 源平合战:古日本前战国时期的一次知名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