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宁守备司令部里,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蒋武堂正顶着灯光坐在地图前发呆,龙文章一路嚷嚷着进来,“那俩阴人真要在这儿住了吗?”
“是的。”蒋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见他们有多讨厌了吗?”
“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
高三宝匆匆进来,面有戚容:“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
蒋武堂站了起来,“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您该在家好好将养……”
“高某的老哥们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要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彼此,现在就没那个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师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
蒋武堂哑然,“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往常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时局紧张,今天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滚远点!不想看见你!”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生人,那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喏,“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在阳光下虹光泛射,“你们哪个会的?”
“我们爷……”
“闭嘴走吧你,告你爷,我烦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头上的人,甭管他啥会。”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放,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地方,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把被子踢开,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
“就你特烦那身。”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你瞧这些,扔化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个胳膊都长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拐进小巷,装化得实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了。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找的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刚闹完,您瞧这儿。”
欧阳看看那空出整大块的药架,外伤药早已卖光。他正打算离开,却又转过身来,热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来了,如果买这种头痛药的人来了,告诉她,我没走,暂时不会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断线了。如果她知道,给我个信,不用管我,怎么都行,只是让我知道……她还好。”
店伙莫明其妙地点头,仿佛欧阳是个疯子。欧阳沉默下来,离开。
老小馍头坐在街头等活儿,可今天的活儿并不多。
“爹,咱真要走吗?”小馍头有点心不在焉。
“走,驴才跟这沽宁耗呢,趁他今天说了松动话,等拿回那三块大洋押车钱……”
“四哥一直对咱们挺好的。”
“好是他说了算,坏也是他说了算,咱是草民,这条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馍头不吭声,蹲在车边有些冤苦地扒拉车轮子,老馍头二话没说给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见那帮无法无天的心就飞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挣穷快活!车行说话就倒!四道风?到时候你跟他喝西北风去!这都不说了,还跟鬼子打?玩去!”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馍头冲着儿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锅里该有的还是没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乐意饿死?要不让鬼子挑死?”
小馍头咬了咬牙,“乐意。”
老馍头又想打,神态却瞬间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走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恓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士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伸手把那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天前我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谁怕他?鬼子来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圆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
小馍头干巴巴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用枪打死了他。”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感到彻底绝望,他对着人群呼喊:“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谁来救沽宁?”
沉默,被他扫视的人都略为后退了。老馍头靠得最近,也退得最远。
龙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宁人,我也流了血,可没流光我的勇气!”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锣被敲响了,龙文章惊喜地回头,小馍头拿着足一臂长的锣槌站在锣边,“我想给我六叔报仇。”
同一刻鼓乐大作,彩纸的花瓣落在小馍头身上,他手里有了十块银洋,项上披上了红花,人群里的老馍头嘴唇开始颤抖。
龙文章大力拍着小馍头的肩,“我喜欢他!瞧见他就喜欢!站这儿来小兄弟,以后咱就是兄弟了!”
小馍头站到了人群中间,一向不敢吭气的主,现在臭屁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事开头难,锣再次被人擂响,沽宁几天来第一次显得有些欢腾。小馍头挤开人群,捧了那十块银洋向老馍头走去,老馍头仍在发呆。小馍头把钱交给老馍头,“爹,那我走啦。”
十块银洋似乎触动了老馍头的某个开关,他捧着钱挤向龙文章,“这不行这不行,他搞错了,他不懂事,他财迷心窍……咱有钱,咱不缺钱……”
龙文章拿着那摞银洋愣住,旁边拿槌的人停了下来,喧哗也静了下来,好容易激起来的斗志被老馍头浇下一盆凉水,老馍头拖着儿子挤开人群往外走。
龙文章恼怒地吼:“给我站住!你当你在买酱菜吗?”
老馍头诚惶诚恐,“求求你,求您了军爷,您饶了这王八羔子,我们就是拉车的,我们还回行里退车呢,行里还押着五块钱呢。”
高三宝在一旁问:“沽兴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说一声,押车钱退人家,他要还拉车以后份钱全免。”他拍拍老馍头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说匹夫有责,儿女都是心头肉,可谁让咱们都老得扛不动枪呢?这只能说是个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转身到筐边,于是老馍头手上又多了十块银圆。
“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圆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钻,人们嬉笑着挤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着地说。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去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圆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银圆,“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圆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那筐银圆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什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突然,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里走出来,“别转身。暗号已换,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明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似乎熟得无以复加,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我一定认真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哎,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着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渐渐漂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征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哎,四哥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意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屁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他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哥……”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去,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哎,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口上的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六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吗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龙文章哈哈惨笑,什么军容官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四仰八叉在阵地上躺了下来,蒋武堂瞪了他一会儿,也躺下。两人都在惨笑,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们忽然住了笑声,黑暗里传来士兵拖得很长的声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龙文章坐了起来。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蒋武堂也坐了起来。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从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驰过来,前方哨兵冲来人拉动了枪栓,“口令?!”
“沽宁守备军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经举枪瞄准。
“我们是六十七团,打正面撤下来的!”
蒋武堂冷笑,“鬼信!龙副官。”
龙文章举枪,子弹呼啸着从马头前划过,马匹惊蹿,把那人摔了下来。几个士兵向黑地里扑了过去。
龙文章放下枪,“是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
“他们披张人皮来我都不奇怪……我谁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国民党中央军军服的中年军官被押过来。即使缠着血污的绷带、沾了满身的硝烟、刚才又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对方的军服看起来仍比守备军笔挺。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斜眼看着。军官看起来很出众,有华盛顿吴的书卷气却没那份呆气,他挺直敬礼,“久仰沽宁蒋司令大名,六十七团参谋官鲍廷野有礼!”
这份不含糊先让蒋武堂有了好感,他眯起眼睛,“六十七团?你也不怕报错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军,跟地方军拉屎都不一个蹲坑,没事能来我的沽宁晃?”
“司令说笑,六十七团再怎么着,也记得您跟我们陈团长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里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属。”他好像刚明白过来,笑,“司令在诈我吧?难怪人都说蒋司令有勇无谋,偏团长说您是貌粗实细。”
蒋武堂面无表情地说:“拍得我是再舒服不过,可我纳闷陈少堂会用你这么好溜须的人。”
“陈团长是司令领出道的,自然讨厌溜须。可在下好的不是溜拍,是说实话。”
“哦?”
“这年头说点好的实话也是要勇气的,您知道的,骂者满街,屁精又如云。”
蒋武堂拍着掌哈哈大笑,“说得很对!可我要被你两记马屁就拍趴下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鲍廷野很无奈地笑笑,“别人假作真,我这就真亦假啊,司令。”
蒋武堂从鲍廷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只好拍着龙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是叫人舒服。”
龙文章哼了一声问道:“六十七团的大爷来沽宁有何公干?”
鲍廷野并不看龙文章,以他的身份职位只该向蒋武堂报告:“禀司令,不是六十七团的大爷,是六十七团的弟兄,是整个六十七团要来沽宁。”
军官中起了骚动,蒋武堂转了身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们在前线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伤亡惨重,得撤下来休整。团长说久不见故人,索性绕道沽宁。”
蒋武堂问:“伤亡惨重是什么意思?”
鲍廷野恻然:“能作战的只剩下六百多号,所有的重武器全丢光了。”
“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那已经是压不住的惊喜,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周围有人长长地吐出口大气。
“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
鲍廷野对了蒋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后伸手到怀里。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对上了他。鲍廷野顿了顿,接着动作,他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里边的衬里。蒋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对方眼里瞧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鲍廷野迎着蒋武堂的目光说:“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
他话没说完,军官中间已经嗡嗡地议论开来,蒋武堂伸手将那些议论压下。
“打扫战场,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从衬里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
蒋武堂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
“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会留你几天好听够马屁。”蒋武堂不客气地伸出手,鲍廷野乖觉地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
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应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廷野粗懂一点日文,团长命我星夜赶来也是这个原因。”
蒋武堂眉头皱得更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军速度该是黎明抵达。”
“T日是什么日子?”
“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的任何时候。”
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又行了个军礼,“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
“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繁星似尘的夜色,压力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乱,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海陆夹攻,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燃烧的火光下,龙文章正向阵地上的士兵传达命令:“掩体加深半米!垒墙加厚半米!别偷工减料!我不会监督,因为你们不会拿自己的命偷工减料!”他看蒋武堂点头,便继续道,“干活吧!你们新来的别跟那发呆,挖土这种活儿没人教也会!”
新丁们拿起锹把子开始干活,忽然来临的剑拔弩张让他们无所适从。几个军官风风火火走开,简陋的阵地上忙碌起来。
“海上来的是大头,滩头交你们应付成吗?”蒋武堂在高地上边走边交代着,身边跟着龙文章和鲍廷野。
鲍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团长说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属,这次也还是司令的下属。”
“如果六十七团先开打,蒋某人不会死在守备团阵地上的。”蒋武堂看看龙文章,“龙文章,你阴着个鬼脸干吗?”
龙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个字说得太多了。”
“那我说什么?你我都不会死的,弟兄们都不会死的?我干脆说这仗就没开打,咱不过是一块儿发了个大梦?明儿早上醒来咱还在沽宁占山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龙文章看看鲍廷野,“参谋官请帮我照应一下右翼。”
鲍廷野很知趣地笑笑走开。
蒋武堂瞪眼,“你支开他干吗?怕我说出格话?”
龙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杨花,这六年倒换了七个码头,最后跟随司令,只因为司令的率真。”
蒋武堂大笑,“原来你小子不说死字就改说最后,那真不是我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后也到不了最后,我一总说死是因为老了,你年轻得很,我保证蒋某不是你跟的最后一个人。”
“谁知道呢?”龙文章忧心忡忡,而鲍廷野正和阵地上一帮军官打得火热。
“有话就说吧,现在没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他。”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说莫明其妙的……一股憎恶。”
龙文章用的这个词让蒋武堂皱眉,“你们是细瓷,我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门心思。”
华盛顿吴匆匆过来,龙文章拿枪托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这小子早习惯这种戏谑,瞪龙文章一眼向蒋武堂敬礼,“司令,跟总部核实过了,六十七团确实伤亡惨重,已经撤防休整。”
龙文章讶异地看蒋武堂。
蒋武堂看着华盛顿吴,“我要更确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边几十万人裹着打,一个打散了的团就跟沙粒一样。”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让城里懂日语的商人看过,是鲍参谋官说的那个意思……我还跟总部核实了文件印章的样子,总部说没错,是鬼子陆军军部的印信。”
蒋武堂点点头,“你很细心,这么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长。”
被当作反面教材的龙文章咧了咧嘴,对华盛顿吴作势要打,华盛顿吴搪一下跑开,龙文章转向蒋武堂,“你不相信姓鲍的?背后搞这些花样?”
“我不信姓鲍的,可我信姓陈的,当年我被发配到沽宁,他那边险些为我兵变,我没让他动,死定了的人不该再拖人下水,你没跟我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过命的交情。”
龙文章有些不满,“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蒋武堂苦笑着拍拍龙文章的肩,“我搞这些花样,因为我希望这事是假的,假的,沽宁就兴许还能保住……我多希望这事是假的。”
龙文章听得出蒋武堂话语里的沉重,他不再说话,苦笑一下,去察看阵地了。
那里,老馍头正钻在单人掩体里不见头尾,洞穴里的泥土像装了自动挖掘机一样飞撒出来,小馍头扒着洞口对里边叫唤:“爹,人都是竖着往下挖,你怎么横着挖?”
老馍头的声音闷闷地从里边传来,“我来教你,竖着挖炮弹片照样打得到,横着挖,它就打不到。”
“可你整个全猫在里边,怎么照鬼子开枪呢?”
“开你个球的枪!你当是打畜生呢?照死了两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对,鬼子就是疯畜生,你没招它惹它给你村里甩个炮,你请它吃饭它拿你家房子点火。这种疯驴我招它干什么?趁早躲远远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这都海边了,要不咱直接跳海得了。”
“谁说要跑啦?”
“爹……”小馍头有些惊喜。
“没瞧出来吗?这要打大战!丘八太爷怎么对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输了再裹乱跑,这会儿死了都不管收尸,你跟我一路飘回承德去?”
小馍头气哼哼地在掩体边一躺,“他妈的,反正一开打你也管不到我。”
龙文章的声音远远传来,“新来的,现在你躺着,等开打你也永世不用起来了!”
小馍头忙钻进了自己的掩体,吭哧吭哧地挖。老馍头想起什么,土猴儿一般爬了出来,“刚想起来,枪一响你小子保不准又毛手毛脚,得看住了。馍头,你也给我往横里挖,给两个洞挖通了。看我干什么?”他往小馍头的洞里砸了个土坷垃,“快挖!”
龙文章晃过去,拍拍老馍头的肩,“真卖力气,大叔。”
老馍头笑笑,“军爷……长官好,咱家世代就是挖土为生的。”他往旁边蹭两步,挡住自己的掩体,等龙文章走开,他又往坑里砸了个土坷垃,小馍头的坑里终于往外甩土。
四道风拉着欧阳在漆黑的巷子里拐来拐去,于无路处又走出一条路来。欧阳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风有些妒忌,“那么高兴干什么?又给你配了个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有福同享好吗?”
“没什么,你不会爱听。”欧阳微笑着。
“你是教女学生吧?是不是女学生特好糊弄?说说你怎么糊弄女学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关于匪婆子和女学生的任何问题。”
一声大响,四道风毫无预兆地把车扔下,欧阳险些摔下车来,他纳闷地看着四道风,“你怎么啦?”
“我不拉你了!”
欧阳下车,“本来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来的,要不我拉你?”
“别碰我车!跟我聊女人丢份吗?打刚才到现在一直阴着乐。”
“什么叫阴着乐?”
“就是你那么乐!”
四道风的欢喜与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欧阳努力适应着,“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身份,所以也没什么丢份,至于女人,”他苦笑,“在下虚度二十九年光阴,实在是一无所知。”
“胡扯!我看你脸上包了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样都是上头的,你看你看,现在你额头上都是那俩字。”
欧阳让他说得有点发毛,讪讪一笑,还真摸了摸额头,“我哪来的心事?我是在记路,你走的这路拐弯抹角我都没走过,我得记路,要不天亮了回不来。”
四道风其实也并不需要一个太坚实的理由,立刻就前嫌尽释,“上车上车!我跟你说,这些巷子我要说第二熟,没人敢认第一。哎,你也别记了,咱们回去吃点喝点,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来。对了,你还回来干啥?”
欧阳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经起来,“老四,我跟你说个事,是关于打鬼子的事,你有这个心,我们很欢迎。”
“你们是谁?”
“就是我的党。”
四道风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我们有很多人,我是说人才,比起来,我确实是不合适你想要我干的事,我以后给你引见个人,比我有胆识,比我点子多,要说我是鲁肃鲁子亮人家就是诸葛卧龙……”
当的一声,车又被撂下了,欧阳这次有所准备,早扶住了车把。
四道风气哼哼地转身,“跟你讲古你就拿古事来糊弄我?门儿都没有!老子看中你是给你面子,就算你姓蒋名干也还是你!找个人来糊弄我?四道风是女人家踢的毽吗?你直说什么意思!”
欧阳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无论四道风如何浑,总是个值得人认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样去跟鬼子斗,我想告诉你,我背后有一些人,有组织和头脑,也有经验,他们欢迎你这样的人,他们一定会……”
“你背后的人?赤匪吗?我见过,前些年他们脑袋挂在牌坊上的时候见过,没什么了不起的,惹事惹到丢了脑袋,那叫不会惹事。”
欧阳有些蹿火,“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党如果跟别的党派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他相信他跟苦哈哈穷哥们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也没人会为了惹事把自己的脑袋挂上高处,那是为了理想。”
四道风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虚的,一句话,跟我,上车;跟你那什么,爱上哪儿上哪儿。”
“真是对不起。”欧阳不用犹豫地走开。
四道风瞪着走得轻松的欧阳,他比刚才更加恼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仗义?”
欧阳头也不回,“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着吧,没我帮忙你的脑袋明儿就挂得高高的,你们这号人都是一脸死相!”
这话让欧阳很恼火,他转身,鞠了个很欧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员长几年前已经用枪刑代替了砍头,我们从那时候已经成了现代的文明国家!”他沿着长巷走开,四道风瞪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离天亮还早,欧阳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独行,他进了一条断头巷,巷子尽头堆着居民的破烂家什。这种地方照常不会有人来,欧阳在杂物中清出个巢,拿个半边破桶当枕头放在身后,又拿出药瓶,倒出几片咽了下去,然后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了一条流动的星河。带着一个期待,欧阳睡得就像在家里的温床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