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受伤,绿色的草皮上迸裂开黑色的弹坑。
战场上一个中国士兵和一个日本士兵的尸体倒在弹坑的两端,前者已经尽力地战斗过了,与入侵者相比,他的服装和武器是寒碜的,仅有的那汉阳造也已经被炸成了两截。远处的天空在硝烟中如同泼墨,爆炸的闪光映着近处红色的血。
一队土黄色的人影正翻越了坡峦从这里路过,一支完整建制的日本军队,安静的,悄然的,并不太注重行军队形但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队中的一个军曹奔向这处弹坑,他并不打算哀悼他的同伍,而是翻弄那具中国兵的尸体,中国士兵用于果腹的一个硬面饼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咬了一口,然后扔掉。
队列里传来喊声:三木军曹!
簌簌的声响后,那军曹用近乎畸形的外八字脚步追上了队伍,他已经套上了那个中国兵的衣服。而寒酸到一无所有的中国士兵在故乡的土地上裸露着他的身体。
雾气散去的江南,田间庄稼长势正旺,一个老农精心地给自己的菜苗施粪肥,他精确地保证着一瓢两株的比例,仔细地使用这种宝贵的液体。
身后突然有异样声响,老农循声过去,扒拉开那些刺丛,他看见一个正试图挣扎开那些荆棘刺丛的中国兵。后者显然是打算蹑行通过时被缠上的,他如临大敌地瞪着老农,尤其是老农拿在手上的粪勺。
哎哟,军爷这可真对不住。
老农本能地惶恐着,并且打算去为来者解除那小小的麻烦。来者一个冲步,挑开粪勺,一个标准的日式刺杀姿势,将刺刀扎进老农的腹部,并拧转刺刀扩大出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迅速准确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的家伙满意地转向自己身后,迈着外八字,他就是那个扒死人衣服的三木。
荆棘刺丛外整排蹲踞的军队,混穿着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的衣服,一声不响地潜伏着,纯日式的步机枪、掷弹筒,武装到了牙齿。
远处,他们的指挥官长谷川弘次中佐和伊达雪之丞少佐面前铺开了一份军用地图,日文标示,制作精细。
长谷川的手指彻底包抄过这个叫窦村的村庄,然后指向地图上不远处的一个城市,下达指令:换一种方式,另一种战争。目标,这里,沽宁。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移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弹丸喷出了枪口,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将被击中的人看着这颗小小的金属体,笑得有点伤感,接着,弹头穿透血肉,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一张摊开的地图从书下露了出来,上边用红笔标示着战争波及的区域,沽宁,在红线的东南方。
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司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已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苦,就忘了这里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抚摩那备受折磨的头,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你们最近很忙,思枫同志?”
思枫看他一眼,“你不应该这样叫我。沽宁城来了特务,风声紧。”
“我又要被你们打上包裹皮寄走了?送达地址上写着:甭管哪儿,只要安全……”
思枫终于责怪地看了欧阳一眼,并且暂时放弃出门的打算。实际上从他醒来开始两人就竭力把对话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引,但欧阳的咄咄逼人已经让这事避无可避。
“不会的。你地图也看得烂熟了,哪里还有安全地方。”
“那就打发我两条腿走吧,去个用得上我的地方,怎样?我没什么秘密,不值得你们这样护着。现在半个国家叫日本人占啦,说不定明天睁开眼他们就到沽宁了。我做什么了?枪毙没死,可被自己同志判了软禁。天南地北逃了几年,再一个人窝在这小城小屋里,又几年。”
因为说“一个人”,思枫听着便笑了一下,柔和的眼神似乎很想说还有我。
欧阳看到思枫的苦笑,“抱歉,还有你。我忘恩负义,不是个好同志,还委屈你掩护、陪着。这样的夫妻味道如何?你就没话要说?”
“还好。”
“……好同志。”欧阳叹了口大气,将手抱了后脑枕在墙上,某些时候跳踉的未必奈何得了沉默的,话多的干不过话少的,他也知道。
“我会告诉上级的,不过他也很忙。”
“我死乞白赖地想见他,可不就是因为我很闲,他很忙?”
“你想去的地方根本弄不到你必须吃的这些药。”思枫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句。
“我为了吃药活着吗?”
“你先活着才好想是为了什么。”
说完,二人之间便有些冷场,欧阳泛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这是思枫第一次攻击性的语言——今天的第一次,总会如此。“又把你给逼急了,这时候你说话才不像个同志倒像个人了。你别说,杠得我没话说。我很烦,连累得你也烦,我烦的是那些无谓消失掉了的时间,你烦的是这个人不知好歹。”
思枫沉默了一会,显然两个人无法只用一个烦字来做计量,“烦”不过是把其他诸事挡在意识之外的盾牌。“我……会告诉上级,告诉老唐。”
“嗯,告诉他那个大新闻,国共已经合作,别让我再在这里浪费生命。”
“只是你的名字从来也没从通缉令上拿掉。”思枫很坚决。
“再告诉他一个新闻……”欧阳又一次去看那张地图,属于欧阳的空间总是很乱,因为那是个无心关照自己的男人,于是也能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报纸,上边有关于前线的战事。思枫也随他看着那个焦心的小空间。“……北方在燃烧。”
门轻响,人出去了。欧阳看着那扇关上的门,不是愤怒,其实在这个小空间里他永远感觉到的不是愤怒,而是自己也深陷其中的无奈。如果不去想这是一张蛛网,虫子也许呆得很舒服。
欧阳对自己做如是苦笑。
后来他起了床去喝思枫给他倒的水,嘴里真的很苦,苦得让人打哆嗦。刚才的壮举只是一时意气,而且仅限于某个对象。
他的头仍然很痛。
门上的半幅红双喜字已只剩下发白的一角,欧阳看着它,苦笑。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应着。微笑微笑,咽下刚在家里爆发过的所有戾气,现在他是一个斯文的、通达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书卷气的男子,每分每秒暴烈的青年时代都在与他挥手远去,尽管点火就着,但他正让人以为他像一杯亲和的淡酒。
欧阳朝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底下哗哗地鼓掌。
欧阳就在掌声中笑笑,径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失望,掌声也成了嘘声。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一句日语,然后给大家读了出来。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对着一屋子错愕的学生,欧阳再次笑了笑。尽管大多数人还是一副不安于室的表情,但暂时她们不会发一声喊便冲将出去了。
“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一首七律……”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带到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这很像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吸引注意,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沽宁北向,不过三两天的路程,正打得山崩地裂,您觉得现在的沽宁人还有别的话题?”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作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贵党会把任何拿脑子想事的人叫作赤色分子。”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谁知道沽宁会兵临城下?”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着,可特务甲并没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眼光扫过桌上的一支蘸水钢笔,这是他唯一能找到当作武器的东西。
欧阳一只手捋头发,另一只手企图接近那支钢笔,教工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欧阳老师,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教工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明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拥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教职工们光是看着,如果想做什么怕也是加入到激进的学生里。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教工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过百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我就服了你啦,为逃一堂课搞到如此惊天动地?”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的书桌。”
哄堂大笑伴之以附和声,这一切对学生们来说不过是个玩笑,而欧阳的脸上也并不见得有什么恼火。“你们搅你们搅,我等你们搅累了回去上课。”
他摊摊手往旁边一让,学生们暂时没什么办法,面对铁链缠身的大门,她们终究不过一群弱质女子,学生们开始拉歌,《九一八》什么的,总之不能那么顺遂地回教室去。校门外已经聚了些看热闹的人。邮差在门外闪过,似笑非笑的。欧阳继续无动于衷地看着外面,一辆停着的黄包车,黄包车上坐着一个大个子,欧阳知道他是个哑巴,叫大风,他周遭还有几个闲人,每个人的眼神都很闲,可又有那么些不对劲。
看谁都像同志,看谁都像敌人。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村民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突然鸡飞狗跳起来,一支国军部队正抄过这远离干道的村庄,几个小孩在跑,跑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便停下来看,农人停下了活计,主妇拿着炊事家什站在门口发呆,兵荒马乱的年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支队伍在村里的空地上停下,列队,大声呼喊着号令。有几组人立即分散到村子的各个出口。
然后是稍息,士兵们换用了一种不那么板正的姿势立定在原地。
带队的军官把一把硬水果糖撒给了仍戒备着他们的孩子,这代表双方最后距离的解除——然后他自得其乐地踱着他的外八字。
农人们开始善良地微笑,有人给那队军人送去新鲜果蔬和水。
他们放下了心,陌生的来客是和善的。
学校里的僵持仍在继续。两个特务在烈日炎炎下松开了领口,校门外的闲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校门口的学生们早不喧哗了,有些发蔫,但回到教室仍是不甘不愿的事情。
一个黄包车夫叮当二五地过来了,之所以叮当二五是因为他那辆车实在打扮得过炫,并且还点缀着铃铛,并且他喜欢随时让那些铃铛响着——这是一个喜欢制造噪音的喧闹家伙。他喜欢随时被人注视,并且第一声大嗓子就让他成为众目之的——这家伙叫作四道风。
“大的大的!你干吗呢?”
大风从自己的车上跳了起来,他本来是憨厚的,现在就更加憨厚,敲打、指点、比画——他是个哑巴,并且竭力向新来者说明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好看?有什么好看?”四道风看了看校门里,“女人?你要女人?”他揽着他摇头不迭的朋友评价,“也没什么长得太标致的……真是叽叽歪歪,换成我,这门早拆巴拆巴拿来剔牙啦。”
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听见当作没听见,对大风嚷嚷:“咱走吧,听说金头苍蝇要剁了我脑袋当夜壶呢,我怕他找不着我。”
“沙——狗……”
装聋作哑的家伙如被捶了一记,他几乎是蹿到高昕前,“女人家!吵什么?!”
“把门打开。”
“跟门说去。”
高昕转身欲喊:“沙——狗……”
“打不开呀!”
“钥匙在他身上。”高昕示意一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老孙,四道风在犯犹豫。
欧阳不快地看着这一切,门外的家伙油得很,任何老师都不会喜欢学生跟这种一身油气的家伙有交往。四道风开始横了眼打量他,他也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一旁的高昕理直气壮,介乎解释和炫耀,“我家的工人!”
“教书匠?”
高昕看来并不介意双方来点语言冲突,给欧阳制造点难题已经是她们的习惯,“我老师。”
“我怕了他”。四道风掉头就走,那很让高昕失望,可走之前他冲着大风打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一把逮住老孙,更确切地说是举了起来,摇晃——四道风就着钥匙串的响声第一下就把钥匙掏了出来,女学生们拼命鼓掌,他发了人来疯就要开门。
特务乙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了,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他该从刚才那一出就知道眼前这人是受不得激的,四道风张了一眼,两手把住了门往外一扬,他臂力大得可以,两扇偌大的门被豁然打开,“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拥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人流拥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给他们的狼狈雪上加霜。
欧阳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游行的队伍拥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一脸木然地瞧着,既然今天连衣食都无着,学生们嚷的就是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他说的是四道风,四道风终于放弃找他的朋友,铁链搭在肩上,嘴里哼了个小调而手上拉着车,他从特务们身边晃过时明显地表示着蔑视,他反对一切叫作规则的东西。
“这小子其情可恶。”
“就知道抓!总有天要被你害死——这是沽宁。”特务甲阴郁地看着这座他们并不喜欢,也并不喜欢他们的城市,“此地临山濒海,有这方圆数百里唯一的干道和码头,又占了个天高皇帝远,那就是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他瞄着四道风远去,“你说可恶的这小子,他老叔是此地水陆黑道的大阿爷,绑块石头扔水里叫沉锚,喉头上补一刀叫放气,你这样不知深浅被他沉锚放气的总有好几百个。方才带头闹事那女学生是此地商会总长高三宝的千金,他要吭个气咱们只好被沽宁的唾沫淹死。出这种苦差,得先摸地头。否则便有来无回。”
特务乙又惊又羡,外加怀疑,“这么大来头还做牛马的活?”
“刀把子枪杆子都在他手里,他愿意,你又怎的?”
这里的人们听不到远处的炮声,照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有些改变,主要表现在街边多了很多从北方逃来的难民,家没了,但命还在,他们一无所求地坐在午间的烈日之下。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是……”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枰象棋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想走?”老赵问。
“先得为这三年表示感谢,没你们的照顾我早已是国统区的失踪人口。”欧阳陈述得热切而诚恳,“然后为今天的事表示抱歉,我在这里,就永远会这样,牵扯着同志的精力来为我掩护,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老赵开始讪笑,“读书人是真会说话,就连要走都说得那么……绕弯。”
欧阳就直解释,“我本是早该死的人了,不该让你们费心。”
老赵摇摇头,继续打他的谱,欧阳也就安静地在旁边看着。
“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吗?”老赵像自言自语。
“什么?”
“沽宁是小地方,几万人的这么一座城,我们没经过生死,没见过风浪,你是见过场面的,生里死里滚出来,为什么说在这没有用?”
“我在这三年了,这里一直风平浪静,我也希望它一直风平浪静。”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本人要来。”欧阳注意到说这句话的老赵正把一只“车”推过界河,他那只手微微有些发抖。虽然平静,但显出一种临战的紧张。
“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北线胶着。但是我们的人在战线以南发现日军踪迹,整建制的人马,该是冲这里来的。”
“然后呢?”这种情况令欧阳也紧张起来。
“……再也找不见了。”
欧阳和老赵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消失了的日军正穿着国军的衣服站在村庄的空地上,当然,那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糖将近散完,村人的水和果蔬也吃喝得差不多,归还水碗时的鞠躬已经有些明显的日式,但这帮与世无争的村民们看不出来。
村里人家淡淡的炊烟已经慢慢融进了天空,远处的林间也有一个彩物晃晃地升上空中——一发信号弹。
哨声响起,松散的队伍再一次列队,并且在口令中分成了四个部分,然后,持枪转身面向了四个方向。
第一枪就是号令!他们的指挥官——三木一枪击倒了离队列过近的一个孩子,那孩子仍在嚼着他刚给的糖。然后,杀戮开始了。
枪声开始轰鸣,林鸟惊飞,枪声呈越来越密的趋势,连一头从村子里惊出来的羊也被一枪撂倒在地上。
没有人能跑出来。
杀戮的枪声似乎还在这个空间里余响,小巷里棋枰边的两个人都皱着眉头。
欧阳问:“到哪里再找不见了?”
“窦村、黄庄一带。”
一个棋子在欧阳手上翻弄,他在思考,“都是没人要去的山里,他们上那干吗?埋伏?抄国军主力的后路?”他自己对自己就摇了头。
“不够人,就一个加强大队的样子。”
“……打沽宁倒是正好,可又不见动静。”欧阳边说边皱了眉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然又在头痛,“该通知沽宁守军。”
老赵点头,“已经去办了——先不想了。我就是想告诉你,现在情势危急,你在这里会很有用。”
欧阳苦笑,“我从没渴望过沽宁这样的战场。见不得天日,天天被自己人追杀。”
老赵有点讶然,“谁是自己人?”
摸摸头上的枪疤,欧阳解释,“给我这一下的是敌人。可他们在北方和日军浴血的时候,他们和我就成了自己人……这部分自己人今天还在追我,什么不为,就为上了他们名单的人都必须得死,那叫尊严,管他山河破碎,管我今天已经无害兼之无用,欧阳山川还在喘气就有碍了他们的尊严。”
显然老赵知道刚刚欧阳经历过什么,他开始乐,乐得有点无视欧阳的无奈和愤怒,“无害兼之无用吗?”
“基本无害,基本无用。”
“我们看了你三年,我们可没觉得你基本无害,基本无用。”
“直截了当地说,太长了。什么能让我一个书呆子投笔?因为可以从戎,生命的另一面。”想得太久了,欧阳在说到这些时,整个表情都亮堂起来,“更理想的地方,西北大漠,烈日黄沙,堂堂正正打仗,光光彩彩做人,说不定我还会跟着哪支抗日部队打回来呢?……可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红色中国的军装到底长啥样。”
“军装……长得都差不多样吧?”
“您见过?”
老赵恍惚了一会儿,摇摇头。
欧阳追问:“您也想?”
“谁不想?”说罢,老赵又开始拈棋:“……我看你是去意难留了。”
“是的……虽然是个外来的,可我要走还是该有您的同意,老唐。”
被欧阳唤做老唐,老赵露出错愕的神情,似乎要解释什么,不过他只是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欧阳……这沽宁真的没什么能让你放在心上吗?”
“……什么?”
他瞧着老赵,两个人都有点心照不宣又都不打算启齿,过了会儿欧阳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在这种时候,那部分还是不要谈好了。
窦村的枪声已经渐渐平息了,现在是在挨屋搜索和剿杀。
窦六品把女人和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把门关上。
“我先带咱妈跑!你们躲屋里!”
杀声就在隔墙,女人和孩子已经就剩哭了,六品把门关上,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捶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孩子都哭哑了!”
六品执拗着,“我能背几个呀?”
“你不孝顺啊!你妈还能活几年?”
这时一个日本兵已经从院门外探进了半截身子,六品愣了,因为那家伙穿着国军衣服,他抓起院墙边的铡刀,抡了个半圆,那边捅过来的刺刀被他磕飞了,现在他能砍掉对方,但对他来说一个活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捆待切的饲料。
于是那个穿着中国军装的日本兵跑出了院子,再次进来的是一个手榴弹。六品瞪着,他不认得那东西,但也知道,那个在地上打转冒烟的玩意不是个好东西。
爆炸……世界一片漆黑。
沽宁街头忽起了混乱,皮小爪被一群江湖道给追得撞开人群狂奔,前者一看就是个无能之辈,一只发育不全的手还畏缩在袖子里根本用不得力。
廖金头抢了根扁担,横刺里把皮小爪打翻,他是这帮江湖道的头儿。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作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真有些色厉内荏,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俩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俩人回头,是一脸坚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拔的不是刀而是枪,一支不知从哪搞来的老旧左轮,刚掏出来,持枪的手就被一只大巴掌包住,抬了头是人墙一样的大风,然后一拳轰了过来,廖金头飞过了半条街。
四道风乐了,“死哪去了?”他和大风说话的时候不落比画,比画的同时干倒一个从背后摸上来的帮徒。大风做了个睡觉的表示。
“骗鬼吧!”四道风嬉笑着,当四个人都齐了,四道风也就再用不着拿车当盾牌,把从学校大门上取下的铁链缠在手上,和着一双泼风样的腿指东打西。
廖金头在那个缠着铁链的拳头砸过来时扑通跪地。
欧阳终于走出那巷道的迷宫,对于并不太熟悉这城市的他来说,能看见巷口那一线天似的沽宁干道实在让他松了口气,然后就是喧哗拥挤的街道和人群,也是四道风刚刚战斗过的地方。
廖金头正跪在街心,举轻若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说:“不倒了他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对这种争斗没有兴趣,扫过一眼便径直去他要去的地方——思枫的钟表店。“滴答,滴答”,这地方挂了满墙的钟表合奏着这样的声音,当它们一起响的时候,人会觉得它单调得颇合音律。店不大,很洁净,店面和后边的小间也不过是两进,陈列墙和柜台构成了这屋的主体,一副桌椅是供看货的人休憩的。思枫所在的空间都会井井有条,除却欧阳的个人空间——譬如说家里的书桌,那是绝症。
没客人,欧阳进来,自己在那副桌椅边坐下。他落拓得和这个连时间和声音都井然有序的空间格格不入,他自己也觉得,于是他郁郁坐下时就像是堆在了那里。
店伙招呼着:“老板来了。”
也不晓得算是招呼还是通知在里间的思枫,思枫出来,手上拿的工具都还没有放下,她刚才正在修理一具挂钟——一件与女人似乎完全搭不上边的事情。
欧阳小声嘀咕着:“能不能让他别这么叫我?对齿轮和发条我都一窍不通。”
没人搭理他。没有顾客,待客的桌子现在当吃饭的桌子,餐具一件件地放上。饭菜是从左近的店订的,由店伙热腾腾地去拿。思枫将用来待客的茶泡好一杯,和着药放在欧阳手边。
欧阳的沉默看上去不像享受,而是忍受,“我去见他了。”
“他本来就想见你。”
“没有的事,我是恶客欺主,他是被逼无奈。我对你们来说就是……”欧阳敲敲眼前的茶杯,倒老实地喝水吃药,“像是客人……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上午的事,还有北边那支忽然找不见的日本军队。”
“知道。”
“为什么……从来不是你告诉我?”
“我也刚知道。”思枫答得从容,可任起性子的欧阳不依不饶,“我算知道了,沽宁为什么对我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它严实得像个封了口的罐头。”
“是唐先生的决定。”
“干巴巴的。”
于是思枫就只好继续干巴巴地,“你跟唐先生怎么说的?”
“很简单的,我要走。被你们这样……无私地对待,我觉得……不自在,”他斟酌着用词,以便在客套的同时还能表达其意:“浪费了你们宝贵的精力,这种时候,说真的,就连那两个来缉拿我的家伙,我都痛惜他们白耗的精力。”
“说得对。”
欧阳气结,“你喝点水,越发干巴巴的。”
思枫笑了,在课堂上也许妙趣横生,到她面前却难得玩笑。她喝着欧阳推给她的茶,偷睨了一眼,而那个家伙已经跑神。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在流逝,可我的生命已经停摆。”欧阳低声感慨。
店伙拿食盒拎了刚做好的饭菜回来,这倒让气氛不那么僵硬了,欧阳也帮着往桌上拿饭菜,店伙絮叼着:“鱼汤是特意买来鱼定做的,老板娘说能治头痛。”
欧阳还没说什么,几个上好发条的挂钟忽然一起鸣响起来,把他们的思维和行动都暂时掩掉了——即使在这屋里也不是一个安靖的世界。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疾步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鸟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两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特务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呢!——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搭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俩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的地盘。
六品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备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驶行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佣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爿,羊……”
“唱什么?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又转向蒋武堂,“司令,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搅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一按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迎风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看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得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看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忙跟着去了。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打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嘟囔:“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
同样感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明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怔而温柔地看着他,叹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活动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都告诉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露出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