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
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气宇轩昂”这个词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
“花落水流春无踪,只剩下遍地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作为一个北平人,我永远无法理解上海佬阿译在听着这首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他的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快被打错位了。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
我站住了,虽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
“都疯了吗?”我问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只是发疯的形式不一样。
他没说话,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我走开。
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拳痕,还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他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能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美的,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人,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打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副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卖啦。祁麻子。”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迷龙立刻现学现卖,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我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
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要麻“嗳”了一声。“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我压低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要麻沉默,我离开。
我拖着我的腿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右手笼在袖子里,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潮寒之气。我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
我看见了本地黑市商人祁麻子,他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我跛过去,搂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老弟,你这是……”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军爷,这是干什么?”
“表呢?”我问。
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什么?”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要没法做啦。”
我没理他,只是想迅速地离开。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只银镯的同僚——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我跟这个潦倒的同僚说:“别卖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
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我拖着腿跛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做不知道好坏的事。
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场,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译身上。阿译讶然地看着我。站长的留声机冒了最后半个音符,停了。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伤的人被扶着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和阿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译更难堪,于是我简单地评论说:“都疯了。”然后拔步走,我想速速离他远点儿。
阿译在后面叫我:“烦啦!……孟烦了。”我站住,看着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谢谢。”
我忍不住恶毒地回他:“这回要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
阿译总搞不懂别人的恶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但不明白是他的闪避。他一脸赴死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开,但我终于忍不住把下边的坑对自己嘀咕了出来:“省得丢人现眼了。”
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或几十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他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
你无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也无法不听到那家伙说话已经气喘吁吁——说实话,能从大早向全体人挑衅并撑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妖孽看待了。
“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出啥传染病来。”
没人站出来。我进来时把刺刀钉在要麻身边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没去动,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迷龙。
“……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
豆饼匆匆地过来,汇报观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气啦。”
要麻自己也能听出迷龙说话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龙已经跟多少人招呼过了。
豆饼扒拉指头数:“十九……二十个!”
“那是成啦。”这个居心叵测的四川佬起身时看了眼我钉回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没动那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着什么。然后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龙对眼。南方佬东北佬眼对眼好一阵。
“瞅啥玩意儿你个巴山猴子?老子一拳头就让你爆麻辣脑花子!”迷龙提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
“好啥好?我不知道啊?你跟那个湖南佬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没狗胆而已。湖南佬呢?一起一起。”
要麻还是笑,猛然暴喝一声:“豆饼,上!”豆饼哪儿有那种,要动不动也只是晃下身子,赚了迷龙回个头。要麻也没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袭他也知道不是迷龙的个儿。要麻扑上,迷龙着了一拳,嘴角开始流血,他还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龙直甩手。
现在要麻可得意了,抖着两只武装过的手,猫了腰绕迷龙直转圈,看来是打算直取迷龙的下身。迷龙开始如临大敌,弯下腰似乎要紧他早松开的鞋带,到了却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紧接着砸过来的是他自个儿,把要麻撞到了墙上,附带着一记膝顶。要麻立刻软得像面条了。
豆饼离得老远虚张声势地叫:“呀呀呀——”
迷龙回头瞅一眼离了他足五米远,正对空气挥王八拳的豆饼,也没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阵狠抖,抖出裹在缠布里的一块铁皮,又撸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腕子上绑的树棍,然后拖着只手把要麻拖出战团撂在一边。豆饼现在可有事干了,扑上去——照料。
迷龙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砸上了他的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羊蛋子显然因为突袭未遂有些羞涩:“我也想去。”
迷龙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成!”他当的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知道打不过他,拼着挨那一拳抱住了他的腰。我们看着那俩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龙看着一帮人仍在旁边虎视眈眈,便把羊蛋子狠狠往墙柱上撞,撞了好几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终于瘫软。
迷龙回身,一共三个家伙正想趁隙扑上,现在大家学了乖,知道要收拾这头东北大熊只能是群殴。但迷龙这辈子打过太多架了,他扫一眼正搀着阿译进来的郝兽医,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我们都听见那声响亮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骨裂声,但羊蛋子只是轻哼了一声。
“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块报个号!我让你们当兵,让你们去当个瘸子!这事儿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是个瘸子!”迷龙打量着一圈子人,狠狠地说。
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
迷龙喘着气,他也累得够呛了,累得甚至连骂的力气也没了。他回到他的躺椅边,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当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时,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没被砸成两截。
“跟个疯子戗什么戗啊?”有人嘀咕着,他很小声,但所有不打算像迷龙那样疯的人都有了个理由,跟疯子戗什么戗啊,人们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帮着豆饼把要麻抬开。
要麻哼哼唧唧地骂:“死湖南佬呢?要用的时候就是不在。”
没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组长啊?”
我被这冷不丁的称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没?……我直说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简直成了这世界上最现实的一个人了。
我看阿译,郝兽医在检查他的伤口,他五官错位地看着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我说。
无论去或者不去,我们都已经被搅到废寝忘食了。
豆饼和康丫把一些残破的菜帮子菜叶子放入了锅中,今天的晚饭是我们之中最低能的两个寻来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们今天将吃到最惨痛的一顿。我们呆呆地看着,鉴于谁都没有出力,所以谁都无权怨言。
“有盐的没?”康丫本色不改。
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
我对郝兽医附耳道:“我那份留给你。”
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挤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谢啦。我还是不信,我是说你说的那些话。你说了,但你做不出来。”
我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便秘表情,这个表情僵在脸上了,因为一个圆形中空的冷硬玩意儿顶在我后脑上了。凭我的军事生涯发誓,我断定那是一个枪口;凭我身周人看着我身后的错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个枪口。
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
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殴打那个把枪玩儿到别人脑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汉阳造来搪。
不辣,我们已经习惯光着的不辣,现在穿回了他的军装,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枪——我们中间没几个人能保全自己的枪。
不辣的道歉夹着幸灾乐祸。“错啦错啦!他吓尿啦!哎哟哎哟,痛啊痛啊!”他欢快地叫着,“真的错啦!烦啦吓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错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进了人群,从他身上砸下来一整块得有两斤重的肉。我们都愣住了,显然,那是猪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为了防止更强横的同僚抢劫,我们一向是把这种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
对这种事儿反应最快的康丫已经扑了上去:“有刀的没?”
作为我们中间最会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厨刀一向是带在身上的,他开始切肉。
豆饼口水滴答地看着,表达着从地狱到天堂的淋漓感受:“猪肉炖白菜好吃。”
我比他们矜持,我抢过不辣的枪检查了一下,空枪无弹。我瞪着不辣那张仍然扭曲的脸。
“你的枪不是早卖了吗?”我问他。
“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
郝兽医也好奇:“咋就都回来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边,要麻被迷龙打得不轻,仍躺着。不辣用一脚作为招呼,要麻用一声暴骂作为回应。
“衣服好讲。我讲要赎,他讲拿钱。我又往柜台上一躺,我讲,拿人换衣服。他讲拿去拿去,就是个虱子窝!枪就不好搞,枪我卖给黑市了。”不辣比手画脚地讲。
“就是啊!他们连花机关都有,你蛮得过?”
“蛮勿过就勿蛮啊。我讲道理。”不辣居然摆出了文明人的架势。
“我信。我信你会放屁把人熏死。”我说。我才不信不辣会讲理。
“我真讲道理!我讲我要去打小东洋嘞!他们讲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头一絮。咔嚓!”他当着我们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们才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着脏污也血污的破布。
我们几个听的人颤了一下。不辣,龇牙咧嘴地快乐着,尽管我们现在知道了他龇牙咧嘴实在是因为疼痛,但那无法掩盖他的快乐。“我吐出来!呸!半扎手指佬飞过半条街!他们扎脸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对面有猪肉铺子,老板讲咯是扎好汉,打扁小东洋,犒赏我两斤猪肉!”
我们听着。我们沉默。阿译的脸色惨白,我不想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你趁人被你吓住,又敲了两斤猪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显然他就是这么干的。郝兽医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给他重新包扎。阿译发了会子愣离开。我呆坐着,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也不想看康丫他们正下锅的猪肉炖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对虚弱又坚强的难兄难弟,体质羸弱,气势汹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打架通常是同上,因为他们俩加在一起也许顶得一个人的分量。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要像个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分地拍打负伤的要麻,要麻哼唧着:“湖南驴啊,我被人打了啦。”不辣挟余势之威就要挣脱郝兽医蹿起来:“四川皮嗳,哪个打你?”
被迷龙狠摔过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儿子打老子啦。”
迷龙迅速口头反击:“老子打孙子。”
一直在屋门口躺望的迷龙站起来,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让,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们能看得出绝不是因为害怕。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他进屋时一脚把它跺断了。
我看着锅里的热气,我们想着自己的心事。
屡战屡败的要麻已经恢复,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我们这个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着战斗的激情。他们的游戏也成了这样:豆饼在口头锵锵地给他们配着鼓点,要麻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汉阳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块,拿着要麻的刺刀权充日本战刀。锵锵铿铿,不辣一次次射击刺杀,要麻倒得没完没了。
阿译静悄悄回到我们中间,他一向悄然得像个鬼。我无精打采看他一眼,低头,然后又抬头,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译赧然地被我看着,他和以前不一样,胸口挂了几枚小小的奖章。
“这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呀?”我盯着那几枚此时此地无比荒谬的东西问。
阿译尽量小声而谦卑,尽管他也知道除了在演武生戏的家伙们,我这一嗓子已经引起全部人注目:“二等绩学奖章,发给学术考试成绩最优者;乙种二等光华奖章,发给学术技能有特长者;军官训练团纪念章,参与训练团就有……”
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
我也揶揄阿译:“绩学?”
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
“不是,得要……”阿译停住嘴,看了看我们,得了,再木讷也知道我们啥意思了。阿译面红耳赤不再发声了,将身子佝偻到我们再看不见他胸前奖章的程度。
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儿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我忍着笑:“我没有不信。”
“你可是没有不信,实话说,你连不信都不信。”老头儿看我一眼。
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
锅里清汤见水的猪肉白菜开始沸腾。
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总是瞻前顾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
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丧世界很难看到的速度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车上的人在刹车才踩到一半时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轻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
他们全副武装,几乎没有戴便帽的,混戴着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钢盔,毛瑟96C几乎是他们的制式装备。有几个人背着带皮套的砍刀,做工堪称精湛。他们挎着的拿着的枪械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中正步枪、汤姆逊(弹匣)冲锋枪、ZB26机枪之类的,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征兵用的。他们的着装接近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与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他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上校团长虞啸卿蹙着眉,仍坐在车上,恰似歌中的无情棒。他的部下在几十秒钟内让收容站外围翻了个个儿,但他觉得不够。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厉兵秣马与那些靡靡之音的怪异组合,于是他嘴角动了动:“何书光!”
何书光二十多岁,本该是个英俊家伙,鼻梁上却架了副近视镜,不过那不妨碍他猛,虽然猛得有点儿过于大张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冲去,收容站站长和刚套进一条腿的裤子蜷在一旁。院里传出一阵敲砸和摔打声后,这世界清静了。
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来也能扎死人,何书光和余治还忠诚地做着虞啸卿的近卫,张立宪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经卷向我们所蜷的院落。
对收容站里的人们来说,现在还太早,诸如我之类还在门廊下挤出的空间里睡着,诸如迷龙和他的躺椅则占据着更清凉和幽静的空间。
张立宪和李冰冲了进来,对这个懒散的世界来说,他们叫得如同杀猪:“集合!集合!”
我们爬了起来,茫茫然的,因这道久被遗忘的命令而更觉茫然。我们只是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做集合的努力,实际上就我们五花八门的来路,努力也是徒劳。
虞啸卿进来,像支会走路的枪,张立宪这伙人是簇拥在他周围的刀。他看着我们,他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出他的不满意。
“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
他扫视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我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死湖南人!”
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沸腾,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腾,川军团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
不辣很荣耀地向要麻挤眼:“湖南皮嗳。”
要麻便报以极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啸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书光!”
我们发现何书光不仅是近卫,还是一个会走路的刀鞘,虞啸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极利于劈砍的扫刀,柄长平头,自刀锷延伸的宽刃,瞧起来能把马也砍成两半。虞啸卿拿刀在手上挥动了一下:“这是二十岁时我自己铸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们,我们拿刀砍他们。可这回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
原来何书光还是个活动枪架子,虞啸卿把刀交回给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汤姆逊。虞啸卿的操枪很娴熟,但往下我觉得他是存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的房檐上,这也并不能怪他,拒绝扎堆的迷龙实在给自己找了个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砖瓦房檐落下,迷龙将胳膊交叉了护住头脸,一瞬间我们认为迷龙会被砸死,但烟尘散去后迷龙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砾堆里,最牛的是迷龙拍掉胳膊上的瓦屑粉尘,根本罔顾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着。
虞啸卿和迷龙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像是枪尖对上了一头睡狮。我几乎肯定虞啸卿是赞赏地看待这件事情。然后他把枪扔还给张立宪,再也不看迷龙。
虞啸卿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汤姆逊手提式机关枪,点四五子弹连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们的。——李冰。”
李冰把背着的中正式步枪交给他,虞啸卿拉栓上弹,几个急速的单发,邻院的一个瓦当炸裂了几次。
“七九步枪,比三八大盖准多了。你们的。——张立宪。”
张立宪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啸卿拿过来打了整梭子,我们闪避着,院子的砖墙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轻机关枪,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孙。你们的。——勃朗宁重机枪,风冷的,太重没拿得来,你们的。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野炮山炮,你们的。”
他伸出一只手,余治知道是要什么——余治掏出来的居然是一发迫击炮弹,虞啸卿玩儿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的手炮砸惨了吧?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比它狠,比它准,比它远,去了,你们的。”他把炮弹扔还给余治。看他们扔石头一样扔着炮弹,真让我们这帮人担心兼羡慕。“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是三顿,有野战医院,有美国医生美国药,美国飞机管接送,有军饷,成仁了有钱发,要紧的,最要紧的——有鬼子可以杀。”
他盯视着我们,我在发抖,其实不是我在发抖,是我身边的不辣在发抖,带累得我一起抖。崇拜、敬仰、慑服,我身左身右身后没一道目光不在放射着这样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啸卿看着我们,他身后的精锐们如同雕像,迷龙躺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下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我们之中很多人来说,他是神仙,有把一摊烂泥变成标枪的魔力。我看着他,看着凤凰,凤凰飞临鸡群之上,让鸡们不再安于现实,但鸡最后还得在泥里啄食。他让我发抖了,但抖过之后,我并不觉得我有了魂魄。
对虞啸卿来说,他要讲的话已经接近尾声,出征前夕他还有的要忙:“我是虞啸卿,三十岁,湖南人。跟我来的袍泽弟兄们要记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飞,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时代,我会为他死战,绝不去投他妈的汨罗江。——我话讲完。要来的立刻参加体检。我们是川军团,川兵优先,上过学的优先,打过仗的优先。咱们前线再见。”
要麻得意了:“听见啦?湖南驴。”
不辣很不忿:“这年头的湖南皮胳膊都长反了呢。”
虞啸卿毫无征兆地就出去了,他的精锐们跟走了好几个,留下了张立宪和何书光。
张立宪几乎无法掩饰对我们的不屑:“列队检查!列队检查!”但我们绝大部分人几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
康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慑中回过神儿,叹道:“我的妈耶。”蛇屁股摸着自己的菜刀把儿,说:“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像他刚才没骂过虞啸卿似的说:“湖南佬儿就是湖南佬儿!”而阿译一副神往的表情,说:“管他哪儿人,能带我们打胜仗就行。”
何书光喝道:“列队!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队?”
而迷龙终于在此时跳了起来,与其说拍掉,不如说砸掉一身的砖土碎屑。他仰天长啸:“什么王八犊子?!”
我们开始在天井里列队,我在一队站作七八队的队列之后。我脱掉了左脚的鞋子,趁着没人看见给扔了。
张立宪东张西望地叫着:“医生!医生!谁是医生?”
郝兽医挤出了那个难看的队列,答道:“我是医生。”
我挤在郝兽医的身边:“我是医生。”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和郝兽医交换着眼神,后者在犹豫,但我瞪着他。老头儿嗫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书光指了指几张已经并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检查!”
我随着郝兽医走向那里,但被张立宪喝住:“你那脚怎么啦?”我让他看我没鞋的左脚:“少只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个死鬼子抱着不放,一块儿入土为安了。”我说。
张立宪实在是比禅达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着自己,尽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几张桌子,在桌上摊开非常有限的几件诊疗工具。“排好队!检查啊!检查啊!”我喊得比郝兽医响多了。
蛇屁股吃惊地看着我:“这样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听诊器捅他,顺便掐他:“少他妈废话。”
康丫挤在我身后挠着肋骨:“烦啦,回头写上‘不要脸’三个字,给我贴床头长长见识。”
“你有床的没呀?贴了你又认识?‘脸’换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个字,换成‘臀’字你认得不?”我把他挠我的手打回去。
郝兽医在对面冲着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赢啦。不过听诊器能还我不?你不能拿它当刺刀使啊。”
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我们这边,说真的,他们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儿,而我一直在用听诊器的金属边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听诊器还给了郝兽医,拿起一块划粉以便往检验通过的货色身上画上记号。混蛋们忍着笑不再说什么了,看着我在蛇屁股身上画钩。当我转身时撞到了阿译,他是唯一没忍笑的,但他那一脸凝重对我的杀伤力大过别人的讪笑。
“孟烦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情。”他诚恳地对我说。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将他安顿在桌板上,死命摁着他很瘪的胃,让他大笑着鬼哭狼嚎。
“你们都欠收拾啊?!”迷龙从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过,手叉了腰瞪死了我们。我们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东北很严重的挑衅话——形同他一个人在挑战我们所有人。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疯子”“脑袋叫马桶砸了”这样的话在我们中间悄悄传开,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听得真切,于是当他是疯子再也不看。
迷龙郁闷地瞪着天空。没人理迷龙,没人跟他对打对骂,于是他憋一会儿骂一句,连我们都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一帮子虎屄玩意儿!”迷龙像个疯子一样在吼叫。
管他呢。参加过体检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张桌子,带着他们的钩,向把关造册的张立宪和何书光陈述自己,以图能被登记造册。
要麻挺着他并不发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眼望,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
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验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在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编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
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
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轻。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儿,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画的钩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儿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人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他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何书光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他说:“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区分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
“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不得铲你们两耳屎!”
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
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就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张立宪忍无可忍地出去了,整个天井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
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一角喃喃地小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
那头困兽踢倒了他的躺椅,又把它抓了起来,很快地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儿软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地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他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见不着神!——立定!”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黯淡无光的人。
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我们也在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把戏。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看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他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
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
站长的眼睛发直,对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气,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摔飞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辨地大叫,同时一把抄走了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账的。”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搡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但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殃。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那棵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他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分。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直径足有一米多,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
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
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罔视先他几排的李乌拉。
他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儿美国货。”
“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
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他赶紧掩上门缝。
“那哪儿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
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我很奇怪他居然会这样叹气。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郝兽医问:“回东北?”
迷龙点头:“嗯哪。”
“俩方向。”我提醒他。
“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
我们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走出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说。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
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等到那些个年轻的精英们离开时,收容站也铁定空了,留下被迷龙打折腿的羊蛋子、郝兽医的伤员之流。这次回头时,我发现我们因此事而起的争执都是白费,根本就没得选择——你或者别人都不容你选择。
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我们看清那家伙的架势时不禁有些愣神,他果然是个爱现的主儿,背上的刀和冲锋枪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脱光了膀子,让人知道他虽然戴了眼镜,可有一身还算发达的肌肉——他光膀子背着一架手风琴。
他喊着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没得选择,我们就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着歌远去。何书光倒坐在车上,对着我们拉着手风琴。我们哇哇地唱: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们这小队人马已经进入禅达城外的郊野,房屋倒还稀落地有,只是人烟快没了,最要命的是开始下雨,把本来就不雄壮的歌声切得更加支离破碎。在雨中何书光的手风琴停了,但他愤怒地看着天,就不穿上他妈的衣服。
前头路边有一个破庙或别的什么,总之它是一栋什么都没有的废弃建筑。我们吱哇乱叫地拥了进去,何书光指挥着押送我们的士兵把门一封,算是不用担心我们乱跑了。
这个雨不是一般的气人,它恰好就浇在这千疮百孔的破庙左近。我们愕然地从破庙里向我们逃来的方向观望着,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干爽和晴朗,而我们头上暴雨倾盆——这是此地气候恶作剧的一部分。
我们在并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踩着别人的脚。有屋顶的地方并不多,还带着脸盆大的漏洞,我们很快就成了落汤鸡。
这场局部暴雨终于是不再下了。押送我们的士兵蜷在门外瞌睡。而我们大多数人在瞌睡中挤成一团驱寒。“有火的没?”康丫睡眼惺忪地发问,不辣拎起一块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对他晃了晃。
我在庙后看着这一切,一边用一块破瓦片盛水给自己喂下两片磺胺。我裹紧了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着庙后一面坍塌的矮墙。
据说没有接到下一步命令,所以我们在老天爷的莲蓬头下滞留了整晚。我已经从军四年,溃退和重组过十几次,但从未见过这样匆促草率的重组。无枪无粮,集结地都不确定,拢出人来零散地赶向一个大致方向。这一切不是我们臆想的胜仗。
郝兽医凑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点儿鬼祟。“腿还好吧?”老头儿问。
我瞟了他一眼:“有话你直说吧。它也用不着人问好。”
老头儿迟疑地说:“我想告假回站里看看,那儿还有八个重伤号。你说他们会准吗?”
我看看庙门前那几个瞌睡的家伙:“你说呢?我觉得我们现在加条绳就成壮丁了。”
“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气吗?”
“要气干啥?你看那墙倒了。”我袖着手,用下巴指指。
郝兽医明白我的意思时就吓了一跳:“那是临阵脱逃,要被军法从事的。”
“虞啸卿啸完了也就把咱们忘了。哪来的法?‘一二一左右左’,这叫法?就这乱劲儿你找不着法法也找不着你。”我看着他的犹豫击他的软肋,“或者你耶和华如来佛一起求,求哪个好心人埋你的伤兵时能给写个名字。”
老头儿现在真是难为坏了,作为我们中间穿军装的一个老百姓,他一向比我们这帮兵油子更遵守规则:“我怕我刚走,你们也走了,我怕掉队——你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
“那我走。”我说。
牛并不是吹的,我起身,那处坍塌的矮墙实在对我这瘸子来说都不是障碍,一步迈过,郝兽医战战兢兢跟后边,但所有人都在瞌睡着,没人顾过他。
我和郝兽医,你护着我,我护着你,低头耷眼地贴街边走着,因为张立宪也带了一队显然和我们一样的重组兵过路。远方的事态显然越发紧急了,这队兵的步速比我们可要急促多了,而从对边巷子里被李冰领出的一队兵则干脆不是重组兵而是原装的,他们抢在重组兵之前跑得地动山摇。
慵懒的禅达忽然充斥了军事意味。
我们远远地看见收容站,这地方显见得已空了,门前的岗哨都已经只剩一个了,羊蛋子像我一样无味地站在巷口张了几望,然后更加无味地向另一个方向跛开。
我和郝兽医选择翻墙。把郝兽医顶到墙上很费了些功夫,然后我看了扒在墙头等着的老头儿一眼,叉了手走开。
郝兽医急大发了:“嗳?噫!怎么你?”
我边走开边说:“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兽医在上边急得冒汗:“扯!你快……”
“长官好!”我冲着老头儿看不见的一个地方敬礼。
老头儿吃了惊吓,以在墙那边的一声扑通落地作为收场,我听了会儿那边的动静,想象着一个捂着腰眼子的老头儿哀怨地离开。
我对伤兵完全没兴趣,这注定要让老头儿失望的。我必须回来,是因为虞啸卿说重组川军团时,我觉得被阴魂附体,被一个小姑娘的死哥哥附体,死人生前和我一样是川军团的中尉副连长。这种感觉很不愉快。
我在禅达的陋巷里跛行,竭力记忆起当时的路。一个贼不大可能记得三天前仓皇逃过的迷宫一样的巷子,但是这个贼当时抱着一捆不断掉渣的粉条——我读过跟着面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凭着又一小段红薯粉确定了又一个转角,我转过那个角就被吓了一跳——一条我生平仅见的大狗正安静地蹲在那里看着我,这样的狗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只会让人有一种被活撕掉的恐惧。
那家伙很快就确定我是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对象,眼光也变得漠视起来,它和我错肩而过——实际上我已经快在巷墙上把自己贴成了纸——然后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于巷子中。
“天灵灵地灵灵!死狗变成汤!”我惊魂未定地诅咒。显然它没变汤的修为,安慰了自己之后我继续搜索粉条子。
找到她做什么?告诉她中尉副连长哥哥已经阴阳殊途?然后呢?我不知道。四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并不觉得这想法多无耻,但因此我就该冒着军法从事的危险搜索一个让我愉悦的女人?不会。所以我断定被阴魂附体。我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的搜索终于濒临绝境,因为在一处巷子的拐角,我看见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条子,或是蚯蚓甚至蚂蚁的踪迹。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瞪着那些鸡。下雨了,雷阵雨,鸡们在雨中惊慌地奔窜,巷子迅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巷边奔流着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险之旅至此终止。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凭借着我的家学渊源咒骂老天:“死太阳,死积雨云,死热气流,死正电荷和负电荷,掉下来,砸我。”
它们不理我,我不过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个傻瓜,然后我看见不远处的院门开了,先出来的是我们那软体蠕虫一样的收容站站长,一把由另一个人打着的伞遮在他头上。那个打伞的人出来了,蠕虫站长完全罔顾雨水把为他打伞的人淋湿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着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感情,就是一个男性在摸索一个女性的身体。
我静静看着蠕虫站长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这并不干扰小醉关上院门,然后用那把雨伞遮护着站长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静静看着院门上的一块小小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八卦。我翻动了它一下,让它转到仅仅有木纹的反面。
有一个贼,偷了人的东西,逃得太急,没看见失主门上的八卦。有客时它翻成正面,无客时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风俗中它表示一个公开的秘密:土娼。
我拖着腿离开这里。
心里有一种东西,让我在禅达城外跛步时仍未意识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个人拉住了我,然后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兽医不知道谁依靠着谁,在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郝兽医一直在抹着脸上的雨水,后来我发现他在哭:“八个重伤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里没人管由着烂的!他们说杀了我,杀了我。我没有枪啊,我说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怎么能杀人?我是医生啊!你们咋说我也是医生!”
我没理他,我们拼力把彼此从泥沼里拽离。
这时我又看见那条巨大的狗,它从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过而不是跑过,雨幕茫茫让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终点,所以我不知道它为何跑得如此疯狂。
当我和郝兽医从后边那条破墙缝子里挤进来时,庙里的地上已经开始漂浮零碎了,迷龙和他新结识的狐群狗党坐在高处泡脚。
“还当你们会骑着两条大鱼回来呢。就有鱼汤喝了。”蛇屁股用脚拍打着水。
我竭力把自己弄干一些:“就瞧见一条狗。”
康丫咂巴着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拧干衣服,说:“你去跟它说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东张西望:“哪儿呢哪儿呢?”
我无心再理他,因为郝兽医正在提心吊胆向几乎每一个人发问:“没查人头吧?点过卯没?”
“兽医,你真以为他们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头吗?”我说着,就听见庙门外溅着水声的急刹,还有何书光的喷嚏。
张立宪问:“这里有多少人?”
何书光不太确定地答道:“七十多个吧?”
押送兵给出的也是个模糊的数字:“报告长官,七十多吧。”
一袋大米被推进泥泞里,押送兵让开条道,不用他们吆喝,我们自行冲过去把米从泥里拖出来。张立宪发动了车,给米和我们溅上了更多的泥。
张立宪老远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团座已经出发!很快就有行动!”然后和着何书光的喷嚏一起远去。
我们凑拢了为数不多的破旧钢盔,寻找相对干燥的柴草准备做饭。
已经彻底空了的米袋子盖在郝兽医身上,这是对年龄最长者的照顾。
潮湿的柴草噼噼剥剥地烧着,湿烟让我们在沉睡中仍被熏得两眼红肿泪流不止。几个被当作粥锅的钢盔扔在一边,有的被睡在泥泞里的我们当作枕头。
我膝上垫了蛇屁股的菜刀,拿一张破纸头和一个破笔头在那划字:“……儿欲尽忠,则难尽孝。此战渺茫,凶多吉少。儿思父恩,则生怆然……”
我们在这里又耽搁了一天,喝了两顿稀粥。除了稀粥还给我们中间某几个封了官。阿译营长,我连长,李乌拉和康丫做了排长,郝兽医终于被正名为少尉医官。我终于确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则官位不会派得这么大方。
郝兽医痛苦地翻个身,看了眼我,脸上有些责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风湿痛!睡觉,睡觉。”
老头儿絮絮叨叨地说:“又写遗书呢?我说烦啦,你这合适吗?左一封右一封遗书就照家里捅,我要是你爹非吓出失心疯来不可。”
我接着写,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儿子。”
“咱好好的不行吗?”老头儿不甘罢休,还说。
“睡去睡去。”我已经不耐烦了。
押送兵进来,开始吵吵:“出发啦!走啦走啦!”
人们乱糟糟地起来,有的最后烤一把火,有的忙着灭火。迷龙大声地打着哈欠,要麻和不辣简直在比划跺脚,康丫一边戴钢盔一边把钢盔里残余的几个米粒捞进嘴里,郝兽医披着麻袋,听见豆饼咳得不成话,又把麻袋披到豆饼身上。
这是一支不仅饥寒交迫,还睡眼惺忪的军队。
我最担心的是把我们这七十多人当作一个营送上战场,那这所谓的营还不够一个日军中队甚至小队塞牙缝。但是他们许诺说一个标准营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我们的武器装备也在那儿等着。
我们出发,但大多数人挤在庙门口茫然了——今天大雾,厚重的雾气把十几米外都屏障了。
我们在雾中艰难跋涉,雾气厚到这种地步,以致我们只能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以免掉队。阿译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饼在咳嗽,把米袋让给了豆饼的郝兽医也在咳嗽。迷龙“咳!咳!”地咳得声动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别人的咳嗽。
我们是一支穿越雾气的咳嗽大军。我们的领袖阿译非常紧张,因为昨天有人告诉他,他是营长,最高长官,他得指挥我们打仗。
他凑在我身边,咳嗽更凸显他惊恐的眼睛:“我要干什么?到地方我要干什么?”
我斜眼看着他,问:“军官训练团出身,你不会打仗?”
阿译有些赧颜:“除了练操典就是背语录……我哪儿打过仗!”
我看着他但是并不同情,我们有很多他这样的军官。我扭过头不看他,说:“封你营长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译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让我督战!什么是督战?”
这真是个让我们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我的漠然让阿译更着急:“什么是督战?”
迷龙从他身边过路时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被撞到了路边,他看着以往就对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更加茫然。
脚下的土地终于平了,我们踏着脚下明显是用人工碾平的硬土,听着雾气中传来的巨大引擎声,被螺旋桨撞击的雾气像怪物向我们扑来。
豆饼惊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扑向了我们,让整个队伍更加混乱。押送兵和我们中间罕有的几个还有枪的人摘下枪往他指着的方向空比画——但我们只看见雾气中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预热,它的螺旋桨缓转着把雾气推送向我们。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钻的豆饼头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见飞机就喊日本!”
康丫兴奋地直蹦:“我们的飞机!打日本飞机的啦!嗒嗒嗒嗒嗒!那么大的炮,看见没?”
阿译被他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得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决定纠正一下:“是美国盟友的飞机。”
我看着那个被康丫说成战斗机的大家伙。他说的炮是螺旋桨发动机,美国空军的标识倒是清晰可见。我告诉他们:“C46是运输机,这是驻华空军特遣队。”
迷龙亢奋得不行:“我们要上去吗?屁股搁哪儿?得有个抓手的地儿吧?”
看这家伙的架势是以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边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们赶开了——那是连他们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们在雾气中躜行,已经冻麻木了的神经又被现代工业的奇迹弄得有点儿亢奋,“嗒嗒嗒”“咚咚咚”的口头模拟扫射和“乌滋空通”“嘘——轰隆”这样的模拟轰炸在我们中间层出不穷,我们实在已经被日本人欺负得太久了。
“我们要去打东京吗?”阿译惊恐而小心地问我,又带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飞不到就没油了。”但是我在笑,那种笑并不全然是对阿译的耻笑,我和其他人一样兴奋。
虞啸卿做军火展示没让我觉得有什么,雾气里的机群却让我亢奋,像是个没腿的人接触到生平第一条假肢。
很多人看着机侧漆的那个裸体女人发呆,起反应的不仅是他们嚅动的喉头。我们被带到一边,现在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的是C46飞机庞大的屁股。
一个貌似地勤管理人员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啦!”
“换新衣服啦!”“要换新衣服啦!”“发枪!”“对,还要发枪!”“娘的,我要花机关!”“花机关算什么?那个叫什么?”“烫妈生!对,烫妈生!”“鳖犊子烫妈生,砸我一身瓦片。”“让你充好汉。”我们兴奋地聒噪着,低语着,争先恐后脱着衣服,脱掉裤子。
我挤向那个军官,递出我在破庙写好的纸片:“长官,长官,能不能帮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对着我这中尉的架势好像他是少将:“寄什么鬼信啊?”
我点头:“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过去了:“你们是去打胜仗的。寄什么遗书。”
我点头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着那家伙把我的信随手塞进了裤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帮寄。我脱下裤子后便露出了大腿上包扎的绷带。我退进了人群,把迷龙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兽医也好心地遮过来。但随即我发现,没人管这种小事,于是我可以专心用裤头上多出的一小截绳头绑住磺胺药瓶。
那个军官在我们中间看也不看地走过,一边在他的登记簿上划拉着什么,他唯一关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汉阳造,他喝道:“放下!背着枪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嗫嚅:“……打小东洋……”
“到地头美国人派枪,英国人派衣服,背这块废铁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难割舍地把枪归入脱了一地并被拢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烂衫,其他几个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枪支的人有样学样,连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来。
军官对了队列外我们看不清的几个人影叫唤:“发吧!每人一个!”
“发装备啦!”“排队排队!”我们自觉地站排了,亢奋地等着我们的新家伙。
然后便开始发了,人手一个。我们本来就冷,现在更加冷,我们在雾气中赤裸着或苍白或脏污的躯体,很多人身上带着暗红色的新疤。我们发着抖,拿着我们新拥有的、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东西——一个印着英文的纸袋。
我的脑子已经被冻得有点儿木,我迟缓地念:“Vomiting bag(呕吐袋)?”
“衣服呢?”“枪呢?”我们中间开始出现这样的质问,终于是有点儿抱怨了。
军官开始发怒:“聋了吗?朽木!刚才说话你们在听吗?到地头美国人发武器,英国人派衣服!就在那边的机场!穿衣服带枪干什么?”
我们中间最强烈的抱怨是来自不辣哀哀的声音:“冷啊,长官。”
军官挺起胸膛,扫视着我们这群瑟瑟缩缩的人:“我不冷吗?这是上峰命令!国难当头!委员长的早餐都已经是一杯清水一块饼干了!你们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要想着为国内抗战的弟兄节省!”
我们都哑口无言了。军官大人拍着我们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着瘦弱的身子爬上侧舱门的简易舷梯。
军官大人现在友善了许多:“小心点儿。第一次坐飞机都会吐的。”
我们挨个儿爬上舷梯,我前边的郝兽医、迷龙被机舱门吞没,我后边的阿译用头撞着我的屁股。我们小心地抓紧了Vomiting bag,似乎呕吐会是我们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个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身后起了骚动。我回头,军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拦住,李乌拉和其他几个人都在其中。
军官伸出手拦着他们:“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饼!——不辣你下来,咱们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边,他有些嗫嚅,显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军官将他推开:“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们顿时安静了,要麻他们被轰赶到我们看不清的雾气里,我们被机舱吞没。
估计这飞机是用来运货的,连舷窗都没几个,而且为了尽可能装更多人,它已经被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内的各种舱内设备,让我们像罐头一样挤在一起,贴着彼此冰冷的皮肤。
一个美军飞行员从驾驶舱的隔断里看了我们一眼,转回头向着机舱下的地勤人员大骂:“这是你们说的货物吗?他妈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们让我运人!”
引擎已在预热,在货舱里听来轰鸣声尤其大,我们根本听不见地勤的解释。我看着簇拥在我周围紧张的脸,阿译的脸、郝兽医的脸、不辣的脸……连迷龙现在都有一张紧张的脸。我们的皮肤快粘在一起了,在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里我们都不说话。
飞行员一边忙着起飞前的准备,想起什么来时便暴怒地向飞机下抱怨:“我的护航呢?我开的是日本运输机吗?天上飞的战斗机全是日本鬼子的!飞虎队呢?!”
我流着汗,虽然冷我仍然流着汗。很近的距离上阿译直直地瞪着我:“他说什么?”
我骗他:“他说眨巴眼就到了。”
飞行员砸着他的座舱,起劲地骂着:“起落架没修好!比起落架还该死的是中国的雾!比雾还该死的是美国的起落架!”
阿译瞪着我,无论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兴。
我不再看他了,我转头,正对着郝兽医苍白的脸,这时候预热好的引擎开始轰鸣,在它轰鸣的同时康丫开始呕吐,他一瞬间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饼拼命地捶他。
康丫边吐边哭号:“我不飞啦!妈呀我要下去!”
我说:“还没飞呢你叫什么叫!要飞先得滑行!”
康丫从呕吐袋里抬起头:“啊?”当他发现自己还在地面时,他的呕吐也奇迹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挤到小得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舷窗边,看着在C46转上跑道时窗外移动的地面。他立刻轻松起来:“就跟坐汽车一样嘛。”
不辣悻悻地说:“飞不起来啊?美国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飞行员向着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也知道是没人听的:“他们不是冻肉!”
然后这架飞机在简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动轰鸣,我那点儿粗浅的理论常识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实际。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着摔在地上,舱板上人们拥挤着滚了一地。
原运输营副排长康丫对飞行员大骂:“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呀?”
正副驾驶都没有理他,我们的世界陡然倾斜,康丫摔过来时用额头狠撞了我的颧骨。我们几个人抱成一团在舱里连滚带爬。
简陋的标识灯在雾气中闪烁,这架飞机载着我们,冲破雾气升空。
我们就此升空,据说在着陆的机场我们将会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编制,一切。人手一个的呕吐袋基本没用上,虽然它是上峰们为我们考虑到的唯一细节,但呕吐是我们一路上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