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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和何子非就这样成了搭档。

有一天,何子非让我向组织转交一张秘密图纸。横洞桥上安下的机关,就是桥南水下三米深的一块石板,只要移动这块石板,所有的石板就会纷纷脱节,稀里哗啦。

何子非居高临下地告诉我,这是根据多米诺骨牌的原理设计的,而多米诺骨牌最早又是中国人发明的,来自发源于宋朝的牌九。

我说,我用不着知道这些,你懂就行了。

何子非说,一旦遇到敌人围攻根据地,当长洲告急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桥拆除,所有的材料沉入水下,需要的时候很快就可以恢复。

我对何子非的职业精神非常佩服,我甚至幻想,拆除的时机最好是敌人进攻途中,他们纷纷落水,被我们一个一个地活捉,多么惬意。

当然,我的想象最后没能实现,因为不久我们就实行战略转移了,没有在长洲同敌人打仗。所以这座横洞桥一直到现在还在使用,当地人已经在桥头树了一座石碑,正面刻着“红军桥”三个字,后面刻着何子非的名字和造桥经过。他们哪里知道,就连这座桥,现在也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本来,我们葱北苏区发展得很好,先后抵御了中央军和一串地方军的围攻,尽管有些仗打得半真半假,但双方还是死了不少人,战争给葱北带来的灾难远远不止这些。

这里我要讲一个情况,经过连年战争,葱北农业生产受到很大破坏,很多地方,百姓背井离乡,田地荒芜。特别是后来围攻我们的地方军部队,每次打仗都要强征大量的民夫,这些人瘾君子居多,一仗下来,死亡者不计其数。战争造成的尸体无人掩埋,导致瘟疫滋生。一九三四年秋天,长洲城附近几个县流行痢疾,很快蔓延到城内。

师部命令各部,做好卫生防疫工作。我们特务营奉命到痢疾多发地区,抬送病号,进行消毒。就是那一次,我们学到了不少医护知识。

师医院驻扎在城东的万家岭,依山傍水,原先是一个大户的祠堂。有一次师部让我派人到师医院领消毒药水,我让何子非带队,顺便去看看张婆娘。他头一摇说,不去,我去招惹她干什么?我说张婆娘是冲着你才当红军的,待你不薄,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啊。何子非说,她开饭店,我照顾她生意,没有更深的交往。我说不可能,你曾经摸过她。何子非眼睛一瞪说,我还摸过你呢,那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琢磨,何子非对张婆娘可能真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坚持让他跟我一起去。我是营长,他不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我以后怎么指挥他?好说歹说,何子非终于答应跟我一起去了。

我们那个师医院,是方面军最早成立的师级医院,里面有十几个医生,一大半是从国民党军俘虏过来的,还有几个是从云华山带来的土郎中。护士有男的,也有女的,其实就是普通的红军战士,有点文化,经过短期培训,调来时能够做一些简单的包扎、止血等方面的工作。楚兰医生是院长,对护士的要求很严,任务重的时候,大家各司其职,任务轻的时候,就让大家学文化,学习医术,中医西医一起学。

我和何子非带领工兵排,走进师医院大门,看见到处都是大锅,热气腾腾煮着各种中草药。七问八问,找到了张婆娘,她围着一个大围裙,正忙着从锅里舀汤药,一瓢一瓢地往大桶里装。我说张婆娘,你看谁来了?张婆娘抬头一看,眼睛闪了一下,把水瓢一扔,张着双手就要扑过来,啊,是你们啊,何半仙啊,想死我了。

何子非连连后退,双手挡在胸前,别别别啊,你浑身都是草药味。

张婆娘站住了,收敛笑容,啊,何半仙你嫌我?

何子非说,你忙你的工作,我和老凌是来领消毒水的。

张婆娘恨恨地看着何子非说,你这个何半仙,当初老子陪你吃辣子鸡丁,你也没有嫌老子身上有鸡屎味,现在当了真红军,你倒像公子哥儿了。我跟你讲何半仙,你要是对老子无情无义,老子就革你的命。

何子非说,你说什么,革命?

张婆娘说,是啊,革命啊,革你的命。楚兰医生说,我们革命,首先就要从自己开始,从自己的花花肠子开始,把自己的花花肠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说等等,张婆娘这话是你说的,还是楚兰医生说的?

张婆娘说,一半是楚兰医生说的,一半是我说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哈哈,张婆娘你行啊,参加红军刚刚一个月,就会满嘴革命了。

张婆娘说,楚兰医生说了,我们红军的医护人员,首先要成为文化人,有文化才能有信仰,有信仰才能有勇气,有勇气才不怕牺牲。

我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张婆娘,我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张婆娘你的进步神速。老何,过来替张婆娘舀药,咱们好好聊聊。

何子非仰着下巴,背着手,煞有介事东张西望,斜了我一眼说,舀什么药啊,术业有专攻,她干的是技术活,咱们干不了。

张婆娘瞥了一眼何子非说,何半仙,我跟你讲,我知道你看不起老子,老子不会死乞白赖跟着你,老子已经有相好的了。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张婆娘,这才一个月啊!

张婆娘得意地说,一个月,你知道吗,这一个月,我比过去三十年都长见识,一个月我就有了相好的。何半仙,你忙你的吧。

我和何子非面面相觑,全都傻眼了。我说,张婆娘,你忙吧,咱们以后有时间,再吃辣子鸡丁啊。

张婆娘说,吃什么辣子鸡丁啊,老子过去只知道卖辣子鸡丁挣钱,可是挣到钱又能咋的,照样受欺负,连何半仙都嫌弃老子,老子再也不做辣子鸡丁了,老子要革命。

何子非向我挤挤眼说,老凌,张婆娘要革命,咱们也得领药水,不跟她啰嗦了。

我说好,那我们滚蛋了。

张婆娘说,滚吧,好好干革命,老子还要工作。

我和何子非落荒而逃,走出十几步远,还听见张婆娘跟在后面喊,往后不要喊我张婆娘了,老子改名了。

我站住,回过头来问,不叫张婆娘,你叫啥?

张婆娘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舞着水瓢,神气活现地说,老子现在叫张达理,“知书达理”的“达理”,楚兰医生给起的。

下山的路上,我问何子非,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怪怪的?

何子非说,有什么奇怪的,我跟你讲,张婆娘……哦,张达理这个人,她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她就是一个女二百五。

我说,怎么叫二百五呢,你听她说话,粗中有细,好像确实进步不小。

何子非说,那是当然,这个人就像动物,没有那么多心眼,很容易改变。

我说,张婆娘说她有相好的,你不吃醋?

何子非嘿嘿一笑,莫说我根本不相信,就是相信了,那又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我说,你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啊。

何子非说,我问你,张婆娘这样的人嫁给你,你干吗?

我说,老何你胡说什么!张达理是冲着你当红军的,关我什么事啊。

长洲城里的痢疾愈演愈烈。本来,由于防范工作做得好,我们部队还没有染上,可是过了几天,一些单位陆续出现痢疾病号,引起上面高度重视。

我对何子非说,如果这个时候敌人来围攻,想象不出来该是什么光景。

何子非说,哈哈,那很简单,敌人来了,不用打仗,把痢疾传染给他们就行了,我们一起漫山遍野拉稀,拉完稀了接着打。

我说,老何你的脑子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何子非说,那是自然,何半仙嘛。

我们的任务照例是查寻生病的群众,从师医院里用水桶运送汤药。到了后来几天,汤药越来越少,师医院的人也染上了痢疾。形势越来越严重,我们又受命到乡村去收购大蒜。

有一天,我和何子非带人去师医院送病号,回来的时候,路过福音药行,老远看见门口人头攒动。走近了才知道,福音药行弄到了一批盘尼西林,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护士,门口摆了几张桌子,在那里给病人注射。有人告诉我们,那是其中坪教会学校的学生,代表上帝来拯救长洲城。

就是那次,我对“上帝”产生了兴趣。我问何子非,上帝长的是什么样子?

何子非说,上帝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描述上帝的样子。

我问他,上帝是不是无所不在,能够在危急的时候帮我们一把?

何子非说,为什么要帮你?

我说我们革命是为了广大人民,人民都是上帝的孩子,他应该对他的孩子发慈悲啊。

何子非想了想说,这个世界上,谁不是上帝的孩子?不仅我们中国人、外国人是,所有的生命都是,包括动物和植物,也包括好人和坏人。

我说那要上帝干什么,没有原则和立场嘛。

何子非一时答不上来,过了很久才说,也许,正是因为上帝没有立场和原则,所以才是所有人的信仰。你想啊,要是他站在共产党的立场上,共产党一定会打败国民党,如果他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那他不就是反革命吗?

我一听,这个话题不能扯下去了,隐隐觉得,上帝确实不能有立场,无论他站在哪个方面都不合适。再扯下去,搞得不好就把我们的思想搞乱了。

我们沿柞树大街边走边聊,一直走到福音药行的门口,我无端地怀着一个隐秘的念头,希望在那里见到一个人。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上帝有没有关系,我当真看见我希望看见的那个人——在福音药行门外的广场上,我从一群忙碌的青年人中,一眼瞅见一个娇小的却敏捷的身影。她在为病人分发药片,偶尔一抬头,一双乌黑的眸子倏忽一闪,随即又埋头工作。

我远远地看着她,从纷乱的人群里跟踪她,发现她工作的时候非常专注,询问病人的情况,耐心地解释,仔细地交代,希望的种子从她的手上播下,然后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绿荫……我怀疑这是我的幻觉,揉揉眼睛仔细看,确实是她。虽然她戴着口罩,但是那双眼睛确实是我曾经见过的清澈如泉的眼睛,即便隔着很多人,即便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我相信我没有看错。

何子非发现我有些走神,问我,你怎么啦,看见天使了?

我“哦”了一声,我没有告诉何子非这里有我认识的女孩,我不想让这个满脑子低级趣味的家伙玷污我的想象。但是有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在其中坪分手的时候,她送给我和谢谷少校的桃木匣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说其中坪教会学校的学生来了,可能安南先生也来了,我想去拜见他。

何子非说,听你讲过,安南应该是开明士绅。

我说何止开明,我感觉他同情革命,对我们红军很友好。

何子非说,那我就陪你拜见,如果能在城里找家馆子吃上一顿辣子鸡丁就好了。

我说,老何你什么觉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吃辣子鸡丁。

何子非嘿嘿一笑说,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你也不能不让我想。

我们从广场的一侧,仄起身子往药行里面挤,我没有打搅安屏小姐,我想,如果上帝知道我们近在咫尺,他一定会安排我们相见的。

进到药行里面,芎安正忙着收购草药,看见我们,有点意外。我对芎安说,我看见其中坪教会学校的学生来了,估计安南先生也来了。芎安说,安南先生和理查德教士都在后院楼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跟贵军有关。

我说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治痢疾的事。

芎安说,我不太清楚,他们可能正在商量到贵部求见长官,你们来了正好,我去通报一下。

我说好。芎安走后,我问何子非,能有什么事情,要见我们的长官,莫非老何你又违反群众纪律了?

何子非说,扯淡,我违反群众纪律也违反不到他这里啊,是不是你们上次打了贺之发,惹麻烦了?

我一听,还真有可能。交流会期间,我们在三十里铺给贺之发来了个螳螂捕蝉,当时是很过瘾,但是会不会带来后患,那个无耻的恶棍会不会报复其中坪,这确实不好说。

不久安南先生就下楼了,后面还跟着理查德教士和李海伦女士,刚刚寒暄几句,理查德教士就急切地说,凌先生,请带我去见你们的最高长官,尽快!

我说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见我的最高长官?

李海伦女士抢上来说,魔鬼出现了,魔鬼正在制造一场灾难,凌先生,你要站在上帝的一边,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我说,两位不用着急,总得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安南先生提议到亭子里小坐片刻,被理查德教士否定了,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理查德拿出一张电报纸递给我,我让何子非看,何子非说,是英文,只能看懂一点,还是听他们说吧。

理查德和李海伦你一句我一句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前几天,在某地连续发生了扣留外国传教士、索要赎金的事件,据说是红军所为,消息很快就通过电报传到了邻近省份的传教机构,呼吁营救。理查德教士希望通过长洲红军斡旋此事。

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但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带他们去见赵政委。李海伦女士说,凌先生,你们到其中坪,给我们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我相信你们的长官是有信仰的人,你们是站在上帝一边的,请你尽快带我们去见见长官吧。

我说,我们的长官当然是有信仰的,但是我们的长官的信仰和你们的信仰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们不一定站在哪一边,我们只会站在正义和善良的一边。

我这样说着,其实已经决定了,带他们去见赵政委。凭我对赵政委的了解,他是一个大学问家,处理这样的事情,一定比我们高明。

为了稳妥起见,我让何子非先行一步,骑马到师部报告,然后我们一行,从柞树大街步行前往师部。

路上我问安南先生,自从上次交流会后,国民党反动派有没有找其中坪的麻烦?安南先生苦笑说,还好,贺之发是不敢敲诈了,但是国民党的苛捐杂税总是免不了的,眼下还能应付。

说话间师部很快就到了,何子非迎着我说,赵政委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答应跟理查德教士好好谈谈。

我这才放下心来,带头加快了步伐。师部设在师范学校后面的操场上,临时搭起了一些帐篷和草棚。我们走近了,远远看见赵政委和师部的几个首长,已经在师范学校的大门口等候了。

赵政委对理查德夫妇和安南先生非常客气,让警卫员上茶,还有一些茶点,居然还有几块面包。赵政委首先感谢夏天我们小分队在其中坪受到的礼遇、得到的支持。赵政委郑重地说,这次长洲蔓延痢疾,其中坪和外国朋友对此做出的努力,长洲人民和红军是不会忘记的。听说安南先生仗义疏财,一家就募捐了三千块银元,十分难得。

安南先生说,几个月前,凌先生带领的小分队,在其中坪留下很好的口碑。红军是仁义之师,这不仅是其中坪百姓的共识,也是外国朋友的共识。这一次,长洲痢疾蔓延,红军客居此地,不顾自身安危,鼎力相助,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更见红军本色,说感谢的应该是长洲百姓,还有我安南一家。

理查德好像有点着急,坐卧不安,想要说话。赵政委说,理查德先生,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理查德又拿出那张电报纸,向赵政委比画说,邻近三个省,都收到了这份电报。请赵先生过目。

赵政委接过电报纸,认真地看了起来。我和何子非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原来赵政委能看懂英文。赵政委看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把电报纸还给理查德,沉吟一会儿说,这两起事件,目前还不能确定就是红军所为。

理查德说,能不能联系那里的红军,帮助解决?

赵政委想了想说,我们红军是尊重宗教信仰的,保护外国传教士的生命财产安全。但是有一种例外,有些外国传教士,站在反动势力一边,诬蔑我们红军共产共妻,是洪水猛兽,更有甚者,宣传反动迷信,鼓励教友与红军为敌,鼓惑百姓“坚壁清野”,成为反革命的帮凶。所以,我们对外国传教士,是区别对待的。一旦同红军遭遇,我们要进行甄别,没有反动事实的,就立即放人。有反动言行的,确实要罚款,直至更严厉的惩处。

理查德教士大声地说,赵先生,我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上帝派遣我们走遍天涯海角,是为了传播福音,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的朋友都是上帝忠实的信徒,绝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参与你们的党派之争和战争。

赵政委笑笑说,理查德先生,据我们了解,你和李海伦女士,也包括百涧镇、长洲城的传教士,多数是循规蹈矩的,目前没有发现危害中国人民利益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一直互相尊重的理由。但是,要说你的朋友都是上帝忠实的信徒,那不是事实。我们掌握了很多材料,从晚清社会到今天,进入中国的传教士数以万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是带着上帝的旨意,而是带着帝国主义的利益,在中国境内从事军事情报、经济掠夺、文化欺骗等活动,这也是事实。理查德先生,你想知道详细情况吗?

在赵政委讲话的时候,理查德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但是赵政委讲完了,他好像突然被谁踢了一脚,顿时有点泄气,不再那么义愤填膺了,喃喃地说,当然,当然,国情不一样,人和人也不一样,可是,可是……

赵政委和颜悦色地说,理查德先生、李海伦女士,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也会重视。我向你们承诺两点,第一,这个电报的内容,我会向上级汇报,弄清事实,公正地处理。第二,在长洲境内,包括其中坪和百涧镇的传教活动,只要不违反红军的规定,不破坏红军的规矩,我们仍予尊重和保护。我这样承诺,你们满意吗?

理查德看看赵政委,又看看李海伦,用眼神询问。李海伦女士说,我们希望能够尽快,上帝在看着我们。

赵政委说,不管上帝怎么看,我们都会尽力而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如此了。

赵政委让我们把理查德夫妇和安南先生送回福音药行,我满心指望还能看见安屏小姐,我想和她说几句话,想问问她送给我的桃木匣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或者一句话不说,哪怕在她面前多停留一会儿也行。可是等我们回到药行,门前的空地虽然还有很多人忙碌,但是却不见了安屏小姐的踪影,以至于我怀疑我在两个小时前见到的那个身影,是不是安屏小姐,是不是我的幻觉。

安南先生邀请我和何子非到药行里面喝茶,我爽快地答应了。何子非对我的态度有点意外,按他的想法,理查德夫妇在赵政委那里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我们更没有好的办法,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久留?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看看安屏小姐会不会在药行里面。

我安慰理查德夫妇说,我们红军是什么样子,你们是看到的。也许那边的事情是误会,会得到圆满解决的。

李海伦问我,你们红军是不是都是一个样子?

我说当然,天下红军是一家嘛。

李海伦说,上帝保佑,但愿我们的朋友遇到的是像你们这样的红军。

我们在药行里只坐了一会儿,因为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只好告辞,从始至终,没有看见安屏小姐。倒是何子非,看见药行茶室有几本书,征得安南先生的同意,顺手翻看,看到其中的一本,何子非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问安南先生,能不能借这本书。安南先生说,这是理查德先生的书,得向理查德先生借。理查德看了一下封面,对何子非笑笑说,可以,送给何先生吧。但愿我们的上帝和你们的上帝是朋友。

返回特务营的路上,我问何子非,理查德送给他的是什么书,何子非神秘地说,是一本关于未来的书,英文版的。

我问是不是《圣经》,何子非说,不是,是研究共产主义的。

我吃了一惊,理查德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书,他们不是说共产主义是洪水猛兽吗?

何子非说,共产主义是当今世界一门先进的学问,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重视,别说支持它的人要研究,反对它的人也要研究。无论我们赞成什么或者反对什么,首先要搞清楚它是什么,不然,无论反对和赞成,都是没有道理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理查德研究它,是为了反对它?

何子非说,那也不一定,但凡真的信仰,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所有的信仰都是以“善”的名义,善,就是信仰的相通点。

经过红军和长洲各界百姓共同努力,加上天气逐渐变冷,蔓延了一个多月的痢疾终于被扑灭了。

自从那次在福音药行匆匆看见安屏小姐的身影,此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后来的几天,我们特务营被调到瘟疫最严重的城东搬运病人,等我们回到驻地,我又到福音药行去了几次,门前的桌子已经撤了,其中坪教会学校的学生一个也不见了。

有一天下雨,我们巡逻经过那里,我让何子非带队先走,我独自一人下马在广场溜达,并且到当初安屏小姐发药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想象着她的动作、语气和味道。其实,我和安屏小姐并没有多少来往,她对我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句,可是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甚至有了某种约定,再甚至有了某种牵挂。总觉得我们还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相遇,一旦相逢,就是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幸福,也感到惭愧,因为我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安屏小姐也许早就把我忘了。

这以后,何子非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辣子鸡丁是没得吃了,他也不像过去那样经常惦记了。忙里偷闲,他跑到长洲师范学校借了一本英文词典,经常叽里咕噜地翻译那本“关于未来”的书,有时候苦思冥想,有时候拍案叫绝。他说他有点明白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大胡子确实了不起,就像画家,画了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社会,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剥夺,没有疾苦,这跟天堂有什么区别?

我说,什么时候能够到这样的天堂里住一阵子?

何子非说,我已经住在天堂里了。只要你心里有天堂,你就是天堂的客人。

何子非的话我似懂非懂,隐隐地,好像我也看见了那天堂,远远地,在高山之巅,在云层之上,海市蜃楼一般,那里到处都是欢歌笑语,干干净净的街道,整整齐齐的楼房,清澈见底的河水,相亲相爱的人们,到处都是鲜花和美酒……

有一次,何子非给我看他的翻译稿,密密麻麻的,我大致看清楚了。我说,这其实就是讲故事啊。何子非说,是讲故事,但是故事里面有道理。宗教其实就是通过讲故事,让道理不知不觉地进入你的心里。你认识的那个传教士,也是用讲故事的方法传经的。

我回想一下,确实是这样的。我说,我小时候听大书看大戏,有时候泪流满面,有时候怒发冲冠,这是不是也是传经的作用?

何子非歪起脑袋,想了想说,也是啊,不过,那还不是传经,而是讲道理。我读过三言二拍,你知道什么是三言二拍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还有《拍案惊奇》……

何子非说,哈哈,还知道一些。这就是文以载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实,中国古典文学,有很多都是传播道理,教人做人的,有的和宗教信仰沾边,《红楼梦》和《西游记》都是。

我说,老何,你确实有学问,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办个学校,你当校长,我来给你做辣子鸡丁。

何子非哈哈大笑说,好,不过,你只能烧火,做辣子鸡丁,还是张婆娘拿手。

长洲城的痢疾被控制之后,我们有了一个短暂的休整时间,师部办了一个军政训练班,各团军政主官和师部直属分队的负责人,轮流受训。我和何子非的身份比较特殊,有时候当教官,有时候当学生。

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也是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在红军队伍里已经算高级知识分子了,但是比起何子非,还是差得很远。这老兄不仅精通土木工程,精通地理测绘,也精通用兵带兵之道。有一天他让我回忆山涧峰战斗的细节,我说早就忘了,一场小小的战斗,我干吗要记住它啊。他说,这就是你成不了军事家的原因。红军强调,打一仗总结一次,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非常实用的。

我说,我当然知道打一仗总结一次,但是我不能躺在功劳簿上。

他说,你搞错了,我不是让你躺在功劳簿上,而是让你从中找到经验教训。

我有点不高兴,我说你说什么,山涧峰战斗以我们的胜利,敌人的失败告以结束,我干吗要从中找到经验教训啊。要找,也应该是谢谷找。

何子非神秘地笑笑说,山涧峰战斗,对于谢谷来说也是难得的一课,如果他想在战术上有长进,也会认真总结的。

我把山涧峰战斗写了一个详细的经过,配上示意图,交给何子非当教材。何子非倒好,向训练班的负责人建议,把全班四十多名干部拉到现地,从受领任务、构筑防御工事,到侦察敌人炮兵阵地,迂回包抄敌人小股部队,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结果发现,敌人指挥官的战术意识是很强的,每一步都很审慎,特别是战斗前期,用试探性进攻吸引我方暴露火力兵力,而其炮火一反常态,按兵不动,没有进行首轮炮火准备,这一招是很阴险的。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战斗,从战斗前期的兵力火力使用,可以分析出指挥官的秉性和风格。

后来何子非振振有词地跟我讲,一场战斗就像一盘辣子鸡丁,不同的人能尝出不同的味道,什么人用什么兵,从战斗态势能够看得出来。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员,应该学会这个本事。

我把我和谢谷两次交手的情况作了综合分析,确实发现鹰嘴岩和山涧峰两次战斗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虽然规模不同,地形不同,但是谢谷用兵的特点还是体现出来了,比较讲究章法,追求完美,同时很注重节俭,不像一般的国民党指挥官,为了壮胆,战斗发起后,首先虚张声势枪炮开路。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指挥官的品质。

训练班期间,我感到受益非常大,那是我第一次比较系统地研究战术问题。中央红军总结的“十六字游击方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一套,在实践中无师自通,运用得游刃有余,但是要说上升到理性高度,形成战术思想,还是在长洲时期训练班开始的,这要感谢何子非。

自从张婆娘,哦,自从张达理参加了红军,何子非吃辣子鸡丁的次数急剧减少。我们特务营附近的几家饭馆,他也曾尝试过,每次都是兴致勃勃而去,垂头丧气而归。我怀疑这里面有感情因素,与其说他喜欢张婆娘的辣子鸡丁,不如说他喜欢张婆娘。张婆娘摇身一变成为张达理,成了师医院的一名伙夫,自然不能再给他做辣子鸡丁了。

训练班的驻地在万家岭山坡上,同师医院隔得不太远,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山村。从这里往山下,能够看见柞树大街的街面,弯弯曲曲的灰瓦屋顶,还能看见福音药行的三层小楼和门前的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场。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看上一眼,有一次还情不自禁地哼出了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

何子非当时就在我身边,奇怪地看着我说,又想起了什么?

我吃了一惊,我说,我在想,理查德教士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何子非说,我发现你心里有秘密。

我说,我有什么秘密?

何子非说,一个人,心里有秘密,脸上就有味道。你是不是迷恋上某个人,比如其中坪那位安屏小姐?

我失口叫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同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一见钟情……

何子非笑笑说,感情这东西很奇妙,它是不分阶级的。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反正何子非的话让我非常震惊,我惊奇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思念一个跟我毫无关联的女孩子,自从到其中坪去了一趟之后,我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一天一天地露头。我突然想到赵政委讲的,晚清社会,自从中国国门打开之后,一些外国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确实给中国带来了西方文明,传播了进步的文化和科技,但是也有一些传教士用他们的文化对中国人进行文化腐蚀——我是不是被腐蚀了呢?天哪,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不寒而栗。

我决定忘记安屏小姐,忘记这个萍水相逢的精灵。然而,这很困难,在此后的岁月里,我还会常常想起安屏小姐送给我的那个桃木匣子。

训练班的第二阶段,集中进行政治学习。

赵政委讲课那天下午,师医院的同志也来了。我看见楚兰医生的身后跟着张达理,从我们身边路过的时候,我和何子非都站起来跟楚兰医生打招呼。

楚兰医生挨着我们坐下说,你们两个病友,现在成了战友,很好啊,两个读书人。

我说何副营长是大读书人,我是小读书人。

楚兰医生说,师部真对特务营高看一眼啊,现在有文化的人这么少,你们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两个大知识分子一起工作,真是不得了。

楚兰医生这么一说,把我吓了一跳,我生怕这话传到赵政委的耳朵里,提醒了他,把我和何子非分开。说实话,我已经有点离不开何子非了。

张达理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装,但是很合身,我想这一定是楚兰医生的功劳。师医院的人都很注意仪表,不管穿什么样的破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补丁整整齐齐,张达理自然不能例外。她的手里拿着小本本,还有一根铅笔,坐在我的旁边,老实得像个小学生。我打趣她说,张达理同志,像个读书人了,认了多少个字啊?

张达理得意地说,每天认五个,认识了二百多。

何子非说,你会写“辣子鸡丁”几个字吗?

张达理不高兴地说,我干吗要写辣子鸡丁啊,我认识的字,都是药名,有草药,也有西药。我还会包扎呢。哪天你负伤了,我给你包扎,我会像土匪绑票一样把你捆得结结实实。

楚兰医生说,张达理,你胡说什么?

张达理这才舌头一伸,不吭气了。

赵政委给我们讲的内容是“革命与信仰”。赵政委说,很多同志参加革命,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人说是为了吃饭,有人说为了让红军替他免除债务,还有的女同志为了逃婚,这些都是理由,但不是根本理由。我要问同志们,如果吃饭的问题、债务的问题、婚姻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还要不要革命呢?当然还要革命,那么革命的动力是什么呢?那就是信仰,我们是为信仰而革命,不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免除债务,也不是为了逃婚。我们的信仰是什么呢?就是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原则,再也没有土豪劣绅,再也没有人剥削人的现象。

讨论的时候,何子非表现得最积极,从私有制到红军的供给制,从法国大革命到苏维埃政权,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让我们这些土包子大开眼界,当然也有很多、更多的困惑。

以后我把特务营的讨论记录送给赵政委看,赵政委表扬我们说,总体思路是对的,只不过,这样涉及信仰的大问题,确实不是几个底层指挥员能够说得清楚的,这不仅需要相当高级的理论水平,也需要革命实践来证明。以后有机会,送你们到国外深造,没准你们会找到权威答案。

我把赵政委的话向何子非传达了,何子非很高兴,盯着我说,今晚找家馆子吃辣子鸡丁?我请客。

我说,老何,你不能嘴上一套,行动一套。你已经是革命者了,不能多吃多占。

何子非说,革命领袖从来没有说过,不让我老何吃辣子鸡丁。我的奖金是我通过劳动自己挣来的,我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认为反对剥削就是不让我吃辣子鸡丁,那就是对革命的歪曲。

我说,我没有不让你吃辣子鸡丁,问题是张婆娘现在成了张达理了,别的馆子都不是那个味道。你要是想吃辣子鸡丁,我建议你给组织上写个报告,申请同张达理同志结婚,以后你们想吃辣子鸡丁,那就方便了。

何子非说,我打报告,组织上能批准吗?

我一听,有戏。我说,因为你是特殊材料,我估计组织上会同意的。

何子非说,我为什么要打报告,我不能因为辣子鸡丁去娶张达理。你干吗不娶她?

我说,何子非你这话不是话,我为什么娶她?就算我想娶她,也得两厢情愿啊。

何子非说,你为什么就不能两厢情愿,你娶了她,她做辣子鸡丁,我们可以打平伙。

我说你这话更不是人话,别说张达理了,两个男人私下议论自己的同志,而且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同志,很不道德。

何子非说,我也觉得不道德,是你挑起来的。

我连忙求饶,我说好好,是我挑起来的,是我不道德。

何子非说,你知道吗,楚兰医生我是认识的,看样子她并不认识我。

我说,哦,我也听说,楚兰医生是从“西训团”过来的。

何子非说,我在“西训团”二分团进修的时候,楚兰医生是一分团的医务主任兼女生队的队长。这个人很有故事,她在一分团搞了一个“革命军人沐浴室”,学员训练出汗多了,要洗澡,楚兰医生有一句名言,各个分团都知道,“连屁股都洗不干净,怎么能打仗啊”。

我说,打仗跟洗屁股有关系吗?

何子非说,应该有点关系,她的意思是说,革命军人要当文明之师,文明之师就是胜利之师,这里面确实有逻辑关系。当然,沐浴还不算稀奇,最稀奇的是,她还设计了一个东西,武装甲,那时候“西训团”的女生,都用那个东西束胸。

我一听,心里一动,我想起了在其中坪李海伦女士问我的那个问题,我问武装甲是什么东西,何子非说,我也没有见过,可能就是裹乳房的。

我有点明白了,国民党女军官的武装甲,应该就是李海伦女士讲的文胸,既然是楚兰医生发明的,红军医院的女人也应该用上了这东西。如果再见到李海伦女士,我就可以回答她的问题了。

由于各路军阀互相掣肘,我们的根据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那个时期,也是红军大发展的时期。到了一九三四年年底,有消息说我们要在葱茏西北地区同中央红军会合。不久,上级就得到情报,国民党嫡系部队一个师,会同地方军一部,将对长洲、勉岩、仙岩等根据地发起进攻,一夜之间,部队进入临战状态。

十二月初,地方军两个师三个旅从玉州出发,进犯长洲城。我当时心里有一个隐隐的期盼,盼望能和谢谷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兵力打一仗。这个念头没有成为现实,师部赋予我们的任务是,固守西可岭,防御正面是一千二百米,防御时间是一天一夜。

当时我们的实际兵力,除了特务营以外,只配属了三个步兵连,比第一次防御兵力还少了五分之一。战斗发起之前,我们已经对敌情有所掌握,深知这一仗险恶。我和何子非勘察地形,把所有可能有利于敌人穿插的路线都走到了,并且设置了障碍。

结合上次山涧峰战斗经验,我亲自拟订了一个防御计划,将有限的兵力和火力配置发挥到了最大限度。

何子非看了之后,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很好。第二句话是,不能用。

我问为什么,何子非说,你想到的,敌人都想到了。你要想到敌人想不到的方案。

我说我的时间差原则,敌人未必能想得到。

何子非说,对了,就是这个时间差,可能就是这次战斗最大的亮点。

何子非在我起草的作战计划上改了几个地方,把两个固定的制高点火力配置改成移动火力配置,再给准备佯退的两个排兵力画了一道弧形退却路线。我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

何子非说,这两个排不论进退,都由我亲自指挥。这次战斗,我只指挥两个排。

我说,好,我相信你。

其他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我单讲我们的穿插。

战斗发起不到半天,左右阵地就被敌人撕破了两个口子,当然,敌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仗下来,敌人死伤三百多人,而我们由于战术灵活,并且有准备地佯退,牺牲微乎其微,仅仅伤亡十余人。

战斗第二阶段,敌人从正面和两翼发起进攻,共有三处火力向我主阵地压制,打得我们抬不起头。这时候,何子非指挥固守一号高地的两个排,神不知鬼不觉地撤了下来,就在敌人蜂拥而至的时候,以突然的火力两边射击,打了不到十分钟,又攀岩回到先前的一号高地,而此时山谷里的敌军正在自相残杀。这两个排从两边进攻,一号高地失而复得,并且大量杀伤敌人。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何子非的穿插战术是怎么回事了,确实神出鬼没,得心应手。

战斗第三阶段,敌人从三个方向向我突击。因寡不敌众,我指挥全线收缩,同时指挥司号员进入战斗,漫山遍野都是嘀嘀嗒嗒的军号声,还有两个方向,出现了快速运动的号音。敌人一时不辨真假,就在停止进攻的不到十五分钟之内,我们有限的迫击炮进行集火射击,又造成敌人大规模伤亡。

就这样打打停停,虚虚实实,我们坚持到第二天黎明。虽然最终因为兵力过于悬殊而不得不放弃阵地,但是我们的战役目的达成了,而且由于有准备的交替掩护,我们的损失并不大,掩护主力实现了金蝉脱壳。

后来得知的情况是,中校团长谢谷指挥的部队,从白旗镇跨过“红军桥”向主城区突破。我记得在战斗发起前还提醒师部,桥下有何子非设置的暗道机关,必要时可以抽取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牌,将桥面沉入水中,但是不知道为何师部没有动用这个撒手锏。直到转移的路上才知道,原来此前师部已经得到战略转移的命令,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在长洲城同敌人血战。也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利用长洲城防御,敌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了长洲城,这里免受了兵燹之灾,那座桥也得以保存完好,直到新中国成立,仍然在使用。

我们在西可岭进行的防御战,实际上是为红军主力转移争取时间,吸引敌人兵力,达到牵制的作用。主力转移之后,按计划我们将从西线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绕过葱茏山,追上主力。

前一阶段还算顺利,因为葱茏山西北地区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便于隐蔽行动。可是我们刚刚擦过云杉村,到达鹰嘴岩附近,接到当地交通送来的紧急命令,要我们改变方向,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原来,敌人占领长洲城的第二天,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在苑安至西安的公路上劫持了安南先生和他的女儿安屏。国民党长洲占领军大肆造谣,此举为红军所为,目的在于裹挟财物。

为了戳穿敌人的谎言,上级要我们就地变换任务,特务营留下一个排,由我亲自率领,营救安南父女,其余部队交给何子非带领,追赶大部队。交通站的同志说,这股土匪估计目前还没有离开葱茏山区,行动越快,成功的把握越大。

这一定又是赵政委的安排,他知道我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和安南父女有来往。

同何子非分手之后,我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迅速找到芎安,或者是其中坪的其他公仆。

当天下午,张有田把芎安带到了鹰嘴岩。

芎安告诉我们,理查德夫妇已经离开了其中坪,前往贵州。临走的时候,理查德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威胁安南先生,告发他屡次资助红军的行为,并勒索一万块银元。安南先生无奈,给他筹集了四千块钱,对他说,我并不是怕你,只是感念你们是上帝的使者,为其中坪做过好事。我给你钱,是为了帮助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们做真正的上帝使者,而不要在中国浑水摸鱼。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安南先生曾经是同盟会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袁世凯窃国之后,安南先生遭到通缉,潜回老家隐居,后来同共产党走得很近,同情革命,暗中支持。上次我们到其中坪,实际上是安南先生向赵政委提出的建议,让启岩阳谷老人和其中坪的百姓进一步了解红军。此后其中坪多次向长洲红军提供物资援助,都是安南努力运作的。因此我也明白了,红军为什么对其中坪和安南先生始终采取保护政策。

我询问劫持的经过。芎安说,理查德夫妇临走的时候,同安南先生约定,将安屏小姐送到西安,由西安的教堂负责转送瑞士,在那里继续求学,攻读美术专科。岂料在途中遭遇一群黑衣劫匪,钱财打劫一空,公仆悉数驱散,安南父女不知被带向何处。

一想到安南父女落到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手中,生死未卜,我的心里就有一把钢刀在搅动。虽然我跟他们交往不多,但是我知道,他们是善良的人,是对革命有帮助的人。

我召集于众兴和张有田研究敌情。葱茏山方圆几百里路,要想找到隐身其中的劫匪,无异于大海捞针。后来我决定,潜伏在其中坪附近,不管劫匪是什么人,他一定会同其中坪进行交涉,一旦露面,我们就跟踪前行,直至端掉他的老窝。

决心定下之后,我对芎安说,你仍然回其中坪,向启岩阳谷会长禀报,红军对此事不会坐视不管。我们潜伏在山里,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就会出动。同时,我让张有田带一名战士,跟随芎安回到其中坪,秘密住进天堂客栈,随时通风报信。

还记得其中坪的观雪亭吗?对,它的下面有个柞树林,西边有一个从山上引水的石渠,沿石渠可以钻到山肚子里,那个无名山洞一直通向百涧镇的恒泰货栈,当初安南先生曾想用它来帮助我们摆脱谢谷的追杀。我选择在那里潜伏,一是可以随时出现在其中坪,二是可以快速抵达百涧镇,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成为我的目标点。

为了隐蔽,我让战士们浑身插满树枝,避开大路,甚至放弃了羊肠小道,在没有路的路上几乎用爬行的速度前进,有时候需要手脚并用,一个上午只移动了不到三里路。

中午我们在树林里吃了点干粮,按指北针标定的方位角前进。前面的路更难走,稍有不慎,一脚踏空就会掉下几十米深的悬崖。我率先爬过那段路,将绳子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然后让战士们拉着绳子,一个一个地通过。其他人通过得还算顺利,没想到最后一个战士遇到了麻烦,刚走到一半,打起了哆嗦,吓得不敢往前走。

殿后的于众兴收了绳子,跟在他的后面喊,抬起头来走,不要怕,后面有我。

他这一喊不要紧,那个战士更紧张了,一步没有踏稳,摇晃起来,差点儿把于众兴也拖下去了,幸亏于众兴没有松开绳子。

我往前迎了两步,向他伸出手说,你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

这个战士哆嗦了一会儿,镇定了情绪,一步一步地过来了,最后一步,几乎是扑到我的怀里。

我一把抱住他,才顾上说了一句,好险!

直到离开那段险路百十步了,于众兴还在数落那个战士,他妈的,这么小的胆子,怎么打仗啊!

那个战士哭丧着脸说,打仗我不怕,我就怕……高……

于众兴说,走这样的路,不要往下看,我不是让你抬起头来走吗?

那个战士说,我想抬起头来,可是我的头它抬不起来啊,下面,下面……

于众兴没好气地说,下面,下面有鬼啊!

那个战士总算平静下来了,说,下面……连长你真的神机妙算,下面,确实有鬼。

于众兴喝了一声,胡说,大白天的,哪里有鬼,我看你像鬼。

那个战士说,下面,确实有鬼,我看见一条狗,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在那里睡觉,身边还有一个箩筐。

于众兴和战士对话的时候,我正走在他们的前面,我回过头来问那个战士,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比较狰狞,吓住了那个战士,他惶恐地看着我说,营长,我不是故意的,打仗我不怕,我就是怕从高处往下看。

我说,我没有问你这个,你说,你看见什么了?

那个战士眨眨眼睛,这才壮起胆子,大声说,报告营长,我看见了一条狗,一条瘦狗。

我怔怔地看看渐渐偏西的太阳,对于众兴说,命令队伍,掉头,回到刚才的位置。

于众兴惊讶地说,营长,你不会让我们再返回吧?这小子胆子小。

我说,扯淡,把望远镜给我。

回到刚才那段险路的一端,我像壁虎一样,贴着山壁,挪到那个战士打哆嗦的地方,用望远镜居高临下地搜索。我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那条死狗的身边,很有可能有我要找的东西。我一遍一遍地搜寻,几乎忘了我是身处绝壁,几乎忘了脚下就是百丈悬崖,害得于众兴在边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遍一遍地喊,营长,危险,趴下!

我当然没有趴下,也没有坐下,而是蹲在那里。我终于看见了狗——我看清了,那不是一条狗,准确地说,那是一条狗的骨头架子,在离狗骨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我熟悉的东西,那个在我胸前待了几个小时的白色的柞绸袋子,尽管它被树叶盖住了一大半,我还是认出了它。

我招呼于众兴和张有田过来,把望远镜交给他们,让他们看。于众兴看了半天说,除了那条狗的骨头架子和旁边的箩筐,我啥也没有看见。张有田说,我也是。我又让战士们轮流看,大家都说,没有看见什么袋子。我很生气地骂他们,为什么只有我看见了,因为你们都是半瞎,都是笨蛋。

于众兴说,我们确实是笨蛋,可是,这么险峻的地方,咋办呢?

我察看地形,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险的小路爬下去。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死狗的骨头架子旁边,我仔细搜寻草棵,奇怪的是,确实没有我要的东西,我让战士们在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战士仰天打了两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惊叫,看,那是什么?我向战士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顿时大放光芒,那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枝杈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物件,一个战士爬上老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口,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蹲在地上,把布袋放在腿上,解开后,果然是桃木匣子,手指轻轻抚摸扣锁,很快就打开了。一层一层的绸布解开之后,里面是红色柞绸垫布,可是垫布上什么也没有,我轻轻地把垫布抠出来,下面还是空无一物。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让于众兴和战士们过来看,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得到的回答几乎异口同声——啥也没有。

天哪,我朝思暮想,费尽周折,历经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找到的桃木匣子,里面装的,居然是“啥也没有”——难道安屏小姐送给我的,就是“啥也没有”?

就在我们到达无名山洞之后不久,张有田带来了消息,证实绑架安南父女的,确实是葱茏山上的一群山匪,为首的叫巴根。张有田说,巴根派到其中坪的信使名叫姜皮,现在就在其中坪。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姜皮正在其中坪长老会的议事厅跟启岩阳谷会长讨价还价,于众兴带人突然出现,把他抓到无名山洞。

我让人把姜皮吊起来,下面架上火烤,其实是吓唬他的。还没有等火点着,这家伙就全招了。

据姜皮招供,正是其中坪安插在匪窝的那个帮办,六天前向巴根提供了发大财的机会——趁国民党军攻打长洲,兵荒马乱之际,绑架安南父女,然后嫁祸于国民党军。后来据巴根说,讲红军绑架,其中坪人不会相信,所以他们只好冒充国民党。国民党当土匪,比土匪更像土匪。

姜皮说,巴根给他的任务是,到其中坪会晤启岩阳谷会长,索要金条十根共六十两,然后陪同其中坪的公仆,到川陕交界的旺宣城交钱赎人,限期三天,过时撕票。至于在旺宣城何处何时交接,待姜皮和其中坪的公仆到达旺宣之后,先到某处对暗号,然后等待指令。

我对姜皮说,巴根很信任你啊,如果你拿到黄金,他不担心你远走高飞?

姜皮哭丧着脸说,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巴根的手里,我哪里敢跑啊。

看来这个巴根是个惯匪,对绑票程序非常熟练,能够确保自身安全。现在的问题是,安南父女在哪里?问姜皮,他也说不知道。姜皮说的应该是实话,巴根一天一个地方,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

我和启岩阳谷会长商量,决定连夜出发,到旺宣。

启岩阳谷会长老泪纵横,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救出安南父女。启岩阳谷会长让芎安跟我们一道去,沿途开销由其中坪承担。

为了缩小目标和减少开销,我让张有田选了三名枪法好的战士跟我一道前往旺宣,其余的同志由于众兴带领迅速追赶队伍。又让芎安弄来五套其中坪公仆的服装,收拾停当就上路了。

下面的故事,就像后来我们从电影里看到的谍战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我简要地讲。

从其中坪到旺宣,共有二百多里的路程。出发前研究了路线,翻越葱茏山后,在陕西境内的马桥集买了两辆马车,日夜兼程。头一天,沿途可见军队,稀稀落落地开进,这是地方军。第二天,见到一些穿灰布军装的士兵,军容稍微好一些,当地人说是西北杨虎城的军队。一路上没有看见红军,我心里想,实行战略转移,说不定我们还赶在主力的前面呢,我们有马车。

路上姜皮跟我们讲,巴根这个土匪,是比较讲义气的,一般情况下,谋财不害命。我说扯淡,哪有狗不吃屎的,是土匪都难改匪性。姜皮说,那是,那是,如果搞不到钱,巴根也会撕票的。

第三天上午,我们风尘仆仆抵达旺宣,派人打探,这里驻扎着杨虎城部队的一个团。我们当然不能大摇大摆,枪支都藏在马车上。姜皮第一次去接头,怕他耍滑头,我做了精心安排,当着姜皮的面交代三个战士,从三个方向控制那家饭店。我对姜皮说,你知道的,这三个人都是神枪手,百步穿杨不一定,但是一百步以内,他要打你的左眼,一般不会误伤右眼。姜皮凄惶地说,我明白,我明白,我绝不会拿我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我说,那就好。

姜皮确实被我们吓坏了。虽然接了几次头都没有接上,但是我能分析出来,不是姜皮耍滑头,而是巴根太多疑。害得我们在城里转了大半夜,换了三个地方。

我判断,每次姜皮离开接头地点,后面都有巴根的人跟踪,我甚至怀疑他发现了我们。后来的一次,已经是傍晚了,我决定让其他人远距离跟着,只剩下我冒充其中坪的芎安,留下武器,藏好金条,乘坐马车,来到一个名叫坛坛香的饭店。姜皮领着我走进饭店,先是几个人上来搜身,然后又到后院,终于见到了巴根,一个教书先生一样的土匪头子。

巴根那当口正在和几个喽啰打麻将,看见我们进来,眼皮也不抬,说,等一会儿,没看我在忙着吗?

我说,我也很忙,要不是为了朋友,老子才不来见你。

我这么一说,巴根有些意外,他把手里的牌放下了,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你叫芎安?

我说,你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巴根好像没有听明白我的话,说,钱带来了吗?

我说,带来了,但是被我藏起来了,我要见到安南先生和他的女儿。

巴根看看我,突然把手一挥,一个土匪上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并不紧张,镇定地说,干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要破了山寨规矩。

巴根冷笑一声说,你根本不是芎安,你是谁?

我说,我是不是芎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钱,你给人,咱们各走各的道。

巴根说,你为什么要冒充芎安?

我说,因为你们想见芎安。

巴根说,那你是谁?

我说,我是安南先生的朋友,受人之托,为朋友两肋插刀。

自始至终,我没有乱方寸。我的决心是,救出安南父女是第一位的,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我不一定要马上消灭这股土匪,甚至真的给他十根金条也在所不惜。

巴根对我半信半疑,挥挥手,麻将桌边的三个喽啰都站了起来,从腰里掏出驳壳枪,押着我进到更深处的一个院子,在那里我终于见到了安南父女。

安南父女一见到我,也似乎很意外,但是他们都很冷静,平静地看着我。

巴根问安南,他是你的朋友吗?

安南先生点点头说,是的,是我的朋友。

巴根又问,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生意的?

安南看看我,有些拿不准。我说,我来告诉你,我是中国工农红军。

我这样一讲,巴根脸色大变,马上掏枪对准了我,后面的三个土匪也如临大敌,向我举起了枪。巴根说,找死啊,原来你是红军探子,竟敢摸我的路子!

我说,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我是来帮助朋友的。

我的态度有点出乎巴根的意料。巴根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这次来,不是来剿匪的。我跟你说过,把安南先生和他的女儿放了,等他们到达指定的位置,我就把钱交给你,就这么简单。

巴根说,钱在哪里?

我说,我现在当然不会告诉你。

巴根想了想说,那这样,我先放一个,是放老的还是放小的,你们自己定。等我拿到钱之后,再放另一个,你们说行吗?

我还没有说话,安南先生抢着说,那先把我的孩子放出去吧,我留下。

我看看安屏小姐,安屏说,不,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巴根向我一摊手说,看看,这件事情还不好办,可是,一分钱没拿到,你让我把人都放了?那不可能。

我说,那这样,你让姜皮领着他们爷俩出去,我留下。你们到西风街杨桥下面,把他们爷俩交给我们的人。我们的人见到他们爷俩,自然会把钱交给姜皮带回来,到那时候,放不放我,就随你的便了。

巴根似乎有点犹豫,反复打量我,阴阳怪气地说,啊,看不出来啊,你还是条汉子,你说我信不信你?

我说,不信我,你从哪里拿到那十根金条呢?

巴根在我面前踱了两圈,终于下决心了,对身边的几个土匪吩咐了几句,让安南先生和安屏小姐做好离开的准备,并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安南先生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说,凌先生,这样你就太冒险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好。你带小女出去吧,万一有个闪失……我这把年纪了……安南先生有点语无伦次了。

这时候,我希望安屏小姐能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好,但是她就那么看着我,平静地,不见波澜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脚和我的草鞋。我突然想,安屏小姐为什么不对我说句话呢,莫非她不相信我,莫非她认为我和土匪是一伙的,是在演双簧,是在联手抢劫?

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确实,从见到安南父女之后,我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异常冷静,因为我一心只想着把安南父女救出去,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我的镇定,引起了安屏小姐的怀疑。天哪,万一,万一我真的死了,万一安屏小姐离开之后到瑞士了,这件事情我能说得清楚吗?可是,我怎么跟她解释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时候,安屏小姐说话了,我听见她说,红军哥哥,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打开看了吗?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根本没有听明白安屏小姐讲的礼物是什么东西,就稀里糊涂地点点头说,打开了,我看见了,谢谢你安屏小姐。

安屏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这才明白她指的是桃木匣子,我说,我看见了,啥也没有。

安屏“哦”了一声,想了想问我,你看清楚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说,是的。那天我们和谢谷打仗,可能是匆忙之间丢了,前几天到其中坪查找土匪的时候,在鹰嘴岩下面找到了,匣子里面的东西被人取走了,不过,桃木匣子还在。你能告诉我,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吗?

安屏看看我,正要说话,巴根那边嚷了起来,你们有完没完,什么时候了,还花前月下?

安屏小姐瞪了巴根一眼,向我一笑说,谢谢红军哥哥救了我们,上帝与你同在,后会有期。

安南先生深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老眼泪花闪烁。

我说,巴根你听着,安南父女是我们红军的朋友,你给我伺候好了,有一点差池,红军会找你算账的。

巴根嬉皮笑脸地说,这个你放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说,安南先生是有名的大善人,我不会亏待他的。

我说,那好,我们等着看。

我眼看着安南父女离开。安屏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站住了,突然伸出手来,把我的一只手拉过去,把我的手指掰开,看看我的手心,在上面横竖画了两下,并在上面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我见到安屏小姐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个谜,像个小巫女,直到现在。

走了,都走了。我被捆住手脚,扔进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里。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我确认我没有做错,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的。因为我临走时交代,只要见到安南父女,就把钱交给来人,如果没有见到我本人,那就说明我留下当人质了,下面的步骤,必须等安南父女绝对安全之后才能实施。张有田跟我参加过十几场战斗,我的意图他应该非常清楚。

这时候,我终于有了空闲,去想那个桃木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安屏小姐忘记往里面装东西,还是别人发现后取走了匣子里的东西,抑或是,我后来捡到的那个匣子不是安屏小姐送给我的,而是送给谢谷的,里面的东西被谢谷取走了?如果那是谢谷扔下的空匣子,那么,安屏小姐送给我的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还有,刚才安屏小姐说,你看清楚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点重,多少有点不相信的意思,是不是有特别的暗示啊?

就这样前思后想,昏昏沉沉,半是清醒半如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土匪提着灯笼,闪在门边,巴根进来了,先摸摸我的脸,然后踢踢我的腿说,起来吧,咱们喝一杯。你这个红军,够朋友。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他拿到金条了。

他们给我松了绑,我揉揉胳膊,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巴根的屁股上,我说,大胆毛贼,居然敢绑老子的票,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巴根一愣,他的手下马上又把枪口对准我。我说,老子是蒋委员长悬赏十万大洋的土匪头子。跟老子玩这一套!

巴根傻眼了,张口结舌地问,土匪头子,你也是土匪?

我说,我当然是土匪,不是土匪,我能闯你山寨摸你的门子?

巴根还是不相信,眨眨眼睛说,十万大洋,你吹牛吧,你这颗脑袋也值十万块大洋?

我哈哈大笑说,我当然吹牛。不过,我这颗脑袋肯定比你的脑袋值钱,不信你走着瞧。

后面的故事你能想象得出来,就在那个叫坛坛香的小饭店,我和巴根以及他的五个手下喝了一顿大酒,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我估计他们不会相信我这个冒牌土匪,但是凭着江湖经验,他们可能不会杀我。

喝酒之后,巴根说,睡一会儿吧,天亮送你上路。

我说好,那就等天亮。

我当然没有喝醉,就是醉了,我也清醒着,这就是战争赋予我的特殊本事。

我又被重新扔进黑屋里,只是比上半夜多了一条棉被。我用棉被把自己包起来,躺在地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想象安南父女的境况。也许芎安带着他们正在返回其中坪的路上,或者他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前往西安,然后安屏小姐就到了瑞士。

想到这里,我稍微有点遗憾,这一次,安屏小姐对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桃木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说,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

遗憾归遗憾,我不后悔。作为一名红军营长,我为我做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欣慰。让他们记住红军吧,让他们记住,并且通过他们,让上帝也看看中国工农红军是个什么样的军队。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味巴根的那句话,“天亮送你上路”,这是什么意思,是放了我还是杀了我?不清楚,土匪的话往往话里有话,我估计八成是后面这个意思。这样想,我就有点懊悔,有点自责,后悔有点意气用事,放弃了一个营长的责任。我想,如果这次行动中有何子非,一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和何子非简直就是一个人,我的战术,我的意思,不用说他就清楚。

可是,何子非现在在哪里呢?估计他已经同师主力会合了。这次的后续任务,我交给了张有田,这个一贯疑神疑鬼的家伙,如果行动不力,就可能造成很大的损失,我这个营长牺牲了无所谓,可是那几个战士可能就会失散,还有那十根金条,就那么拱手送给土匪巴根了。我想,我应该写一封信,把这个责任承担过来。

想到这里,我一骨碌翻起来,可是,四周黑咕隆咚,只有北风吹得窗户沙沙作响。没有纸和笔,我只好作罢,重新用被子蒙上脑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一觉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阳光从窗户落进来,刺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揉揉眼睛,看清楚眼前站着张有田和三个战士。我跳了起来,连问怎么回事。

张有田说,营长,你可醒了,吓死我了。

我说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有田说,那次在其中坪我担心有人在酒里下蒙汗药,你还不信,跟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蒙汗药,这回信了吧?

我说,谁给我酒里下蒙汗药了?

张有田说,巴根啊,巴根本来打算杀你的,后来听说蒋委员长悬赏十万元洋钱要你脑壳,就改主意了。他们把你蒙翻之后,本来想把你抬上马车找国民党卖钱的,没想到我借了杨虎城部队的一个巡逻班,带过来了。我一枪没发,守在饭店后门口,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抓起来了。

我差点儿晕了过去,好半天才清醒了问,什么,杨虎城的一个班?你怎么能借到杨虎城的一个班?

张有田说,我说我是生意人,遇到赖账的人了,求老总帮个小忙,让人在前面敲门查烟贩子,我的人在后面守株待……待……

我说,太没文化了,守株待兔。兔子来了吗?

张有田看着我说,兔子来了啊,全在伙房里捆着呢。

我怀疑是在梦里,揉揉眼睛,再掐掐腿,哈哈,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说,你怎么从杨虎城的部队里借到了兵?

张有田说,不是借的,是买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不,有钱能使磨推鬼。安南先生临走的时候交代芎安,给了我们三千块大洋,我擅作主张花了十块钱啊,给杨虎城的兵每人一块,让他们跑了十分钟的龙套。营长,你处分我吧,我未经请示就花了十块大洋啊!

我的脑袋好像还有点疼,晕晕乎乎的。也许张有田讲的是真的,可能土匪真有蒙汗药。我使劲地拍拍脑门说,安南先生他在哪里?

张有田说,走了,已经走了啊!

我又问,金条在哪里?

张有田说,在我这里啊,在我怀里揣着呢。

我一跺脚说,那还不快追,追上安南先生,把金条还给他。

张有田说,不用追了,安南先生给你留了一封信,这十根金条,支持革命了。

我一激动,只觉得脑子一热,摇晃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张有田吩咐饭店老板给我们熬了一锅稀饭,还有油条。我的天哪,好久没有吃到油条了,简直像进了天堂一样。

我们几个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我让张有田把巴根和他的喽啰带上来。一会儿巴根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三个喽啰,一律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巴根一见到我,哇啦哇啦地直喊,我一把拽掉塞在他嘴里的臭抹布说,你喊什么喊,没有杀你就天高地厚了。

巴根凸起眼珠子说,你这个人不够意思,我是完全按照江湖规矩办事的,可是你呢,言而无信啊。

我说,去你妈的,你以为老子真是土匪啊,老子是堂堂的红军营长,老子是执行任务。

巴根瞅瞅桌子上的油条稀饭,吧嗒吧嗒嘴说,半夜里我还请你喝酒,你总得让我喝口稀饭吧。

我说,喝稀饭没有问题。不过,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下了蒙汗药,把老子蒙翻了,倒是想干什么?

巴根一脸迷茫,突然叫了起来,什么蒙汗药,我从哪里来的蒙汗药?我想的是,天亮之后,押着你出城二十里,然后让你滚蛋。我巴根是一个讲良心的土匪,从来就是谋财不害命。

我说,你赶快喝稀饭吧,我和大家商量一下,是杀你还是放你。

巴根眼皮一翻说,随你的大小便。

巴根说完,不再理我,蹲下,把嘴凑到碗边,吸溜了一口,抬起头来说,能不能把绳子解了,你们手里有枪,我们跑不掉。

我说,这个我说了不算,张有田你说。

张有田说,不能松绑,一旦他们逃跑,我们不敢开枪。

我对巴根说,对不起,只好委屈你们了。

巴根眼珠子转了两圈说,知道了,你们挺在行的。说完,又猫起腰,嘴巴对着碗边,一口气喝下去半碗。

巴根和他的三个喽啰喝稀饭的当口,我和张有田商量下一步行动,当然是追赶队伍,可是队伍在哪里,眼前还是未知数。我只记得在西可岭防御战之前,赵政委给我交代任务的时候说过,你们是独当一面,掩护主力战略转移。万一打散了,就带领队伍向西北方向,因为我们战略转移的任务是接应中央红军。

我告诉张有田,向西北方向走。

方向确定了,路线也不成问题,但是还有两个难题,第一是十根金条,六十两,这不是个小数字。自从我们实行战略转移,国民党和各路军阀争先恐后地围追堵截,这一带到处都是国民党军队,嫡系和杂牌都有,像蝗虫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带着黄金很不安全。后来我决定,雇上一辆马车,黄金还是带上,我们尾随在追赶红军的国民党军后面,他们什么时候找到红军,我们就从他的屁股后面给他一家伙,然后回到组织怀抱。

第二个难题是,这几个土匪怎么办?如果在根据地还好说,要么收编为红军,要么发给路费滚蛋。可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放不能放,一旦放了,他们可能会报复其中坪,危害安南父女。可是收编吧,我们是在敌人堆里穿行,万一有个土匪叫嚷起来,那就鸡飞蛋打了。再说,绑着他们走,目标就更大。

我问张有田,你说怎么办?

张有田看着正在埋头啃油条的巴根,向我挤眉弄眼地比画了一下说,等他们吃饱喝足了,一会儿我就送他们回老家。

我明白张有田的意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土匪头子,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恻隐。说实话,我有点喜欢这个土匪,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他的秉性。我在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如果不是孤军深入,如果是和大部队在一起,我一定不会杀他,也许我会循循善诱,动员他参加红军。

当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情况不允许,不杀他,我就没有办法。

决心是下了,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在哪里杀,是出城之后杀,还是就在这里杀?

张有田的意思是,就在这里杀。他向我递了一个眼色说,营长,你去洗洗脸,这里交给我吧。说着,他还把袖口向我扬了一下,我看见匕首明晃晃的刀尖。另外那三个战士都在门后站着,同样把手拢在袖口里面,就像屠夫等着杀猪一样。

显然,张有田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忍,怕我心软,让我避开。我又看了巴根一眼,他的嘴巴正在追逐着半根油条,从桌边追到桌子中间。这个动作很好笑,多少有点让我心酸。我心里想,多吃那一口又有什么用呢,一旦我离开,你们就是尸体了,喝到肚子里的稀饭还没有变成尿。想到这里,我又看了他们一眼。

老实说,参加革命好几年了,在战场上打打杀杀不计其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也许,这是因为面对面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放下了武器?

我不能再犹豫了,我迈动沉重的脚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巴根正用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突然喊了一声,长官……

我停住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什么事?

巴根死死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你,不会,杀我吧?

我说,你说呢?

巴根说,你不能杀我。

我说,为什么?

巴根突然强硬起来,因为我没有犯死罪,再说,你们也没有审判。

我说,笑话,土匪杀人,从来不是因为被杀的人犯了死罪。所以,我们杀土匪,也不用审判。

巴根大叫,有种你把我们放开,让我们公平地干一仗!

本来我是有恻隐之心的,他这么一闹,反而促使我下了决心,我向张有田一挥手,你们看着办吧。

讲完这句话,我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刚走了不到十步,我听见身后传来呜呜的叫喊,渐渐地声音小了。我知道,是张有田和战士们把土匪的嘴巴堵上了。我拼命地加快步伐,想尽快离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的腿脚越来越重,往前迈越来越困难,似乎不听使唤了。突然,我的双脚,它们自己向后转了过去,拖着我的身体,就像箭一般冲进屋里。

这个时候,巴根的嘴巴刚刚被堵上,还在一跳一跳地挣扎。张有田手里的匕首高高举起,正在寻找最佳切入位置,眼看就要刺向巴根的喉咙,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一声,住手,刀下留人!

这一声喊,声音出奇地大,还发着颤音,已经不像人的声音了。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战士们手里握着匕首,呆呆地看着我,五花大绑并被塞住嘴巴的三个土匪也呆呆地看着我。我问,刚才是谁喊的?

张有田说,是你啊,营长,是你喊的,你像女人那样尖叫一声,住手,刀下留人。

我说,奇怪啊,是我喊的吗?我好像已经出门了啊。

张有田说,营长,你现在不还站在这里吗,难道你遇到鬼了,是鬼把你推进来的吗,是鬼从你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原地木然站立,呆了半晌,我跟张有田说,我确实遇到鬼了,是鬼把我推进来的,是鬼钻进我的嗓子眼里说话的。

张有田愣愣地看着我说,那咋办?

我说,把他们捆起来,拴在一起,关在这个屋子里,把钥匙交给饭店掌柜的。一个小时后放他们出去。

张有田嘴巴大张,跺脚喊道,营长,这太冒险了,放虎归山,他们会咬住我们,再说,还有安南先生——

我打断张有田的话,闭嘴,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执行命令!

我看见张有田的嘴巴张了张,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见。 EvgrDBIwH4q6j/ym/fP0/fPNoxbg0c/aYCkG6HiE4gmJ5HLQoFkzrEfLtQg6io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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