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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死掉。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有个女人的声音——米沙,仔细听着,只要他放屁,那就是醒过来了,屁越响越好。

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听清楚了。

这两个女人的对话引起我的警觉,我是个读书人,有辱斯文的事情不能干,我怎么能在女人的面前放屁呢,特别是不能放响屁。那时候我还是说不出话来,但是我在暗中较劲,夹紧了屁股。

我在黑暗中听到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先前的那个女声问,放了没有?后来的那个女声说,没有。这样问了两三遍,后来的那个女声都快急哭了。我听见她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怎么半天一个屁都不放啊,他不会死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又犯起了迷糊。我确实不知道我死了没有,也许我前面听到的对话是回光返照吧,这样一想,有点遗憾,我没有完成赵政委交给我的任务,到其中坪去了一趟,没有动员一个人参加红军,反而造成了牺牲。

那个反动军官,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想起来了,他叫谢谷。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家伙,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伪君子,他邀我一起在其中坪观雪亭上看星星,他和我一起眺望牛郎和织女,我们相互敬酒,一起附庸风雅地吟诵“去年今日此门中”。可是,他还是没有放过我们,他最终向我们开枪了,而且压根儿没有恪守他的诺言。他不是七个人对我们七个人,而是以一个排的全部火力伏击我们,追击我们。幸亏我们的战斗作风过硬,战斗刚刚发起就干掉了他手下的连长。要不是在关键时刻我负伤了,还有一个同志牺牲了,我们就金蝉脱壳了。唉,战争啊,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战争,没有道理可讲。

就在我这样东想西想的时候,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炸响,吓了我一跳,后来的那个女声——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米沙,米沙咋咋呼呼地说,放了,他放屁了!

很快我就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又有什么东西扎进我的胳膊了,一股凉丝丝的东西钻进我的肉里,舒服极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拍在我的脸上,起先很轻,接着很重,一下两下。我生气地睁开眼睛,睁了一下没睁开,我就听见有人喊,好了,眼皮动了。我又使劲地睁了一下,这一下不要紧,我看见眼前大团大团的白雾,好像我躺在厚厚的云层里,脊梁上长了翅膀似的,托着我在云层上飘飘忽忽。

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醒过来了。三天后我已经能够坐起来了。

直到赵政委来看我,我才知道,我已经在医院里待了四天。幸好这段时间没有打大仗,否则不可能那么多人为我一个人忙乎四天,还幸亏找到了百涧镇的教会医院。这个医院的条件很好,医生和护士多数是中国人,但是给我做手术的是法国医生。赵政委说,像我这样胸前中了一枪,要是放在红军的包扎所,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谢谷,谢谷啊谢谷,你这个反动军官,你给老子的这一枪,老子早晚会还上。老子专打你的膝盖,一边一枪,老子让你以后爬着走。当然,那时候只能想想,以后能不能见到谢谷,都是未知数,能不能正面交锋,能不能一人拎一支手枪面对面决斗,那就更是没谱的事了。

我向赵政委做了深刻的检讨。我说首先任务完成得不好,捅了马蜂窝,其次我不该对反动军阀心存侥幸,导致牺牲了一名战士。

赵政委哈哈大笑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捅马蜂窝算不上大错,无伤大雅。至于同反动军阀打交道,我都了解了,你们做得很好,有理有节,而且战斗指挥也很准确,多数同志能够活着回来,十分难能可贵。

赵政委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好受多了。可静下心来,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我和反动军官谢谷在其中坪的交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个仗打得有点蹊跷。我脑子里始终存在一个疑问,如果谢谷是个高明的指挥官,他一开始就能包围我们,那样我们的损失会更大,可是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反而被我们掌握了主动权。但是如果说谢谷完全不会打仗,好像也不是事实,偷袭鹰嘴岩的战斗,他们打得还是很有章法的。我甚至想过,难道战斗发起之前,谢谷确实有恻隐之心?

可是,只要低头看看伤口,我就坚决地否认这种可能。

赵政委那天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我们葱茏根据地发展形势很好,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先后粉碎了中央军和地方军联合的多路围攻。下一步,可能要执行接应中央红军的任务,部队还要扩大,希望我安心养伤,早日康复,组织上将会赋予我更重的责任。

除了安南先生跟我说过的布匹和药品,赵政委临走时还跟我讲了另外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情,由于我们在其中坪的表现,改变了安南先生和外国传教士对红军的看法。过去他们听说我们是青面獠牙烧杀抢掠的恶魔,而现在,他们知道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仁义之师。我现在就医的百涧镇教会医院,院长是理查德教士的朋友赫曼。理查德教士派人给赫曼送了一封信,我的医药费用全免,同时赫曼还给我们红军包扎所培训了三名医生和六名护士,这些都与我们在其中坪的努力分不开。

我高兴啊,赵政委把我们派到其中坪走一趟,是多么的高瞻远瞩。事实上,我们的其中坪之行,产生的影响远远不止这些。

赵政委离开之后,我开始回忆我们在其中坪的两天两夜。仿佛是在梦里,然而却又那么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桃木匣子,安屏小姐送给我的桃木匣子在哪里?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大呼小叫,惊动了护士,就是那个曾经密切关注我放屁的米沙。米沙跑进我的病房,刚问了一句,你怎么啦?突然闭嘴,见到鬼似的嚎叫一声,然后就嚷了起来,你怎么站起来啦?看,伤口崩开了。

接着,医生也来了。百涧镇的教会医院为我们红军包扎所培训的三名医生,其中一名是女的,就是让米沙关注我放屁,后来又使劲拍我脸直到把我拍醒的女医生,名字叫楚兰,是我们红军包扎所的所长。在教会医院受训期间,同时负责管理临时就医的红军伤员,因此也可以把她看成是我的首长。

楚兰进门后,问怎么回事,米沙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擅自站了起来,把伤口崩开了。楚兰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说了两个字,躺下。我立即老老实实地躺下了,我估计,楚兰医生一定会严厉地训斥我,所以我躺下来之后就把眼睛闭上,假装昏迷。

楚兰让米沙把我的绷带解开,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看看我的伤口,让米沙给我换上药,重新把绷带捆好,警告我说,老老实实地躺着,想坐起来要报告,听明白了没有?我只好睁开眼睛说,听明白了。

楚兰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羞愧难当——知道吗?在你身上用的药,足够救下三个红军伤员的性命。

我说我知道了,再也不敢乱动了。

楚兰走后,我老老实实地躺着,可是我的心没有办法老实,老是想着那件事情,安屏小姐送给我的桃木匣子到哪里去了。最好的结果是它一直在我的怀里,直到进了教会医院,医生和护士解开我的衣服,把它拿走了。次好的结果是,在下山的路上被于众兴和我的某位战友拿走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丢在鹰嘴岩下面的小路上了。最坏的结果是,丢在鹰嘴岩下面的小路,然后又被谢谷的士兵捡到了。

一想到桃木匣子有可能被谢谷的士兵捡走,我的心里又不平静了。你知道的,当初安屏小姐同时送给我和谢谷各一个桃木匣子,并和我们拉钩约定,一定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后才能打开。

我的问题有一堆,一个是,为什么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后才打开?想啊想啊,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安屏小姐,这个美丽善良的小女孩,天使一样纯洁的女孩,她用她天真的方式,向我们暗示上帝的旨意,那就是让我们相安无事地分手,看到明天的太阳。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反动军官谢谷现在在哪里?他会因为阻击了我们而被加官晋爵,还是因为没有全歼我们而受到惩处呢?我同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原本素不相识,自从在其中坪莫名其妙地遭遇,就建立了莫名其妙的牵连。

后来我拐弯抹角地询问米沙,我被抬进医院的时候,是否从我的身上发现什么东西。米沙是教会医院收留的孤儿,在教会医院从十一岁长到十八岁,差不多快成半个洋人了,所以说话不像中国农村女孩那样含蓄。米沙说,你被抬到手术室的时候,是光着屁股的,一丝不挂,除了伤口,别的东西我们都没有看见。

我说,那你想想,在抬进手术室之前,是谁把我的衣服剥掉的?

米沙说,是民工,你们红军的民工队。

我说,那你再想想,你认识民工队的人吗?

米沙耸耸肩,两手一摊说,无可奉告,因为民工队是不固定的,我们不和他们接触。

那天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所有的问题都在脑子里车轱辘似的来回转,最后,我的思绪就集中在安屏小姐的身上。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像精灵一样,她的每一根头发,她的深潭似的眸子,她的一颦一笑,对于我来说都是谜。

你不会说我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吧?是的,要说我在想安屏小姐的时候,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那不是真话。你想啊,那时候我刚刚二十二岁,常年处在战争环境里,见不到女人,顾不上想女人,都是正常的。可是,一旦眼前有了女人,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想呢?而安屏小姐,虽然只是个中学生,可是,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女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眉来眼去的时候,比她这个年龄还小呢,况且她还受过洋人的教育,跟那个男人一样大大咧咧的李海伦女士长大。如果说安屏小姐赠送我桃木匣子,一点男女的情意都没有,那也不是事实。

我在教会医院住到第十天的时候,发生了霍楠战役。蒋委员长亲自挂帅,指挥国民党中央军、地方军阀、地方民团向我们的葱茏根据地发动一轮胜过一轮的攻势。

我们师在霍楠战役中打头阵,攻击地方军一个师的指挥所,战斗中俘虏了一名敌军工兵营长,名叫何子非。他只是负了一点小伤,小腿被弹片擦破了一块皮,既不能马上参加红军,也不能发给路费回家,赵政委就把他送到教会医院,并且安排跟我同一病房。赵政委亲口跟我讲,要我密切注意他,一是不能让他自杀,二是不能让他逃跑。赵政委说,这个人是架桥专家,留着有用。

我不知道架桥专家对革命有什么用处,但是赵政委这么说,我不能不重视。我很快就发现,担心何子非自杀是多余的,因为第一天夜里他就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说他梦见红军要枪毙他,他不想死。担心他逃跑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第一天就跟我讲,虽然他住进了教会医院,但这里是红军的根据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得把伤养好,否则回到家里还得自己花钱。

有天晚上,何子非对我说,你们红军日子过得不赖啊,有吃有喝还有女人陪着。

我说你胡说什么,这是教会医院,临时帮助我们红军的。

何子非嬉皮笑脸地说,你看那个护士的屁股,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屁股。

他说的护士,就是米沙。作为一个伤员,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米沙的屁股,而这个混蛋,伤还没有养好,就发现米沙的屁股跟别人不一样。

我警告何子非,我们红军有纪律,不许调戏妇女,如果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别怪我不客气。

我讲这话的时候,态度是认真的,表情是严肃的,口气是凶狠的。何子非一定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跟我辩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这个人让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床,何子非使劲地刷牙,一遍又一遍,就像擦皮鞋那样反反复复,一只毛刷在他的嘴里鼓捣出很多泡沫。我在一边看着,心里想,这个混蛋一定为他昨夜的混账话感到后悔了。使劲地刷吧,把你的肮脏念头都刷出去吧。

洗漱完毕,一起到伤员灶房吃饭。我们伤员对这里的伙食非常满意,被俘的国民党军官却挑三拣四。何子非瞅着眼前的南瓜汤、玉米饼子和咸菜,半天不动筷子。我说你吃饭吧,吃完了我们还得上课。这个反动军官说,我一个少校军官,桥梁专家,你们就给我吃这个?我说不吃这个你吃什么?他说,没有牛奶面包,总得有馒头稀饭吧,这么粗糙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咽得下去?

这时候我看见楚兰医生和包扎所的两位男医生也来到伙房。我对何子非说,你一个少校军官算什么,看见没有,我们的医生也吃这个。

何子非眼皮一翻说,这个我吃不下去,你跟你们的长官说,要不把我毙了,要不让我滚蛋吧。

我当然不会理睬他,我说你爱吃不吃,饿死你个混账东西。我拿起玉米饼子,津津有味地啃了一口,又端起热腾腾的南瓜汤,碗在手里转了半圈,南瓜汤就下去半碗。

何子非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眉头越皱越紧。他越是这样,我吃得越是香甜,还不停地吧嗒嘴,舔舔嘴角。我知道我的吃相很难看,但是我故意这样,我看这个反动军官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吃完饭,按照包扎所的规定,要集中学习。我估计何子非会耍赖,不参加学习,但是我想错了。到了集合的时间,这伙计和我一样搬起小凳子,到医院后面的花园里参加学习。

这天是赵政委亲自来讲课,讲世界革命形势。他从法国的大革命讲起,讲到了苏联的十月革命,讲到了中国革命同世界革命的关系。他说,什么是革命,就是要彻底推翻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让全体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他还说,革命成功,就是要战胜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军阀,但是一个革命者,首先要战胜的是自己,是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如果我们把革命理解成打天下坐江山,大家都当官老爷,还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那么我们同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帝王将相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利用人民的流血牺牲夺取的胜利果实,反过头来继续欺压人民,那就是反革命。

赵政委的每一句话都讲在了我的心坎里。我知道,赵政委讲的反革命,指的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也讲国民革命,但是他们干的那些事情,其实就是反革命。

赵政委讲完,让我们大家讨论,我正想发言,没想到被何子非抢了先。何子非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报告长官,革命是不是就是不给饭吃?

我看见赵政委的眼睛里诧异地闪过一道光,我暗暗高兴,我希望赵政委抬手一枪把这个反动军官毙了。要知道,那时候枪毙一个反动军官,并不需要开会商量。

可是,赵政委并没有掏枪,而是平静地看着何子非说,何少校,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谁不让你吃饭了?

何子非说,你们的南瓜汤和玉米饼子我咽不下去,我的嗓子发炎了。

赵政委说,嗓子发炎了,喝南瓜汤正好消炎啊。

何子非说,我当国军的薪水是每月三十块银元,我愿意拿出十块银元当伙食费,我不想用南瓜汤消炎。

赵政委耐心地说,我们红军官兵一致,一律是供给制,没有薪金。吃饭也是一样,有什么吃什么,请何先生担待。

何子非眼皮一耷拉说,长官,我现在还不是红军,我不能和你们的官兵一致。要么你枪毙我,要么你放我走。

我看见赵政委的脸色很难看,我仿佛看见赵政委的右手已经伸向腰间摸手枪了。可是,没有出现我希望看到的那一幕,我看见赵政委笑笑,咳嗽两声说,何先生,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现在既不会枪毙你,也不会放你走。你现在还没有参加红军,是因为你不了解红军。再过三个月,如果你提出离开,我们不仅送给你路费,而且武装保护。

何子非叫了起来,三个月?为什么要三个月?

赵政委说,你是桥梁专家,总得给我们造一座桥吧。

何子非傻眼了,不相信地看着赵政委说,你说什么?你让我造桥?

赵政委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们根据地有一条横洞河,两边的百姓来往,靠的就是一条木船,太不方便了。

何子非说,河面多宽?

赵政委说,不宽,三四十米吧,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看地形。

何子非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冷气,三四十米,这么一点宽的河面,是个猴子都能造座桥。

赵政委说,你没有看见地形,河面虽然狭窄,但是河谷很深,据说当地士绅造了几次都没有造成,还是需要专家设计的。

赵政委这么一说,何子非才不吭气了。毕竟,造桥是他的本分,作为一个俘虏,让他设计一座桥,他没有理由拒绝。

赵政委临走之前,交代楚兰医生,给何子非改善伙食,早餐加一个鸡蛋,中午加一个肉菜,晚上加一个白菜炖豆腐。

你想想,我和何子非住在一个病房,我是久经考验的红军指挥员,而他,目前还是我们的敌人,内心还充满着对我们的敌意。可是,他却被当成座上宾,我依然每天玉米饼子南瓜汤,咸菜萝卜不换样,我的心里能够平衡吗?

我不仅很平衡,而且很自豪,因为我和何子非不一样,我已经从我的那个剥削阶级家庭出来了,我已经战胜了自己,我已经成了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这个何子非还在为自己活着,仅此而已。他哪里知道,就从吃饭这件事情上,我们已是两个境界了。

第一天的特殊伙食,何子非很受用,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到了第二天,他似乎有些愧疚,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的饭菜比别人的好,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把半碗鸡丁往我面前推了推,说了声,要不,你也来一块?

我大义凛然地说,那是我们优待俘虏的,我怎么能破坏我们的纪律呢。

何子非重新把半碗鸡丁拉到自己的面前,嘿嘿一笑说,那好,我背着个俘虏的名义,总得有些补偿吧。既然你看不起,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没有理他,埋头吃我的玉米饼子。我心里想,吃吧,我就不信,你能吃出个长生不老。

夜里,何子非睡不着,老想跟我聊天,一遍一遍地问,你们参加红军是为了什么,为了吃穿,犯不着这样脑袋别在裤腰上。

我说,我们当然不是为了吃穿,吃穿算什么,老子如果不来参加红军,在家吃香喝辣的,不比你们差。

何子非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吃惊,打听我是什么出身。我跟他吹,说我家里有良田三千亩,县城里有八个作坊,还有两艘小火轮,人走千里不吃别人家的饭,马走万里不吃别人家的草。

何子非似信非信地说,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说,为了更多的人。

何子非说,哦,我明白了,你们是为了打天下坐江山,想当皇帝。

我冷笑一声说,你太小看我们了,皇帝算什么,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们要解放地球。

何子非惊讶地说,解放地球?地球怎么啦,干吗要你们解放啊?你们可别把地球弄得不转了。

我说睡吧,跟你们这些没有头脑的人说不清楚。

何子非说,那就睡吧,跟你们这些头脑有病的人,我没法说。

可是,我却睡不着。说实在的,我弄不明白赵政委为什么对这个顽固的反动军官这么迁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赵政委要留他三个月。

本来,我的伤已经好了,组织上已经决定我当营长了,我急着回部队,我得带兵打仗啊,跟这个反动派搅和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啊?

赵政委亲自找我谈话,他说,现在没有大仗,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生龙活虎的,出去就给你一块硬骨头啃。

我说我现在身体就很棒,现在就能啃硬骨头。

赵政委见我情绪激动,只好跟我讲实话了,要我坚持在教会医院再住一段时间,同何子非交朋友,摸摸他的底,帮助他提高认识。

《红军纪律歌》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我能不听赵政委的话吗?我只好在医院里继续待着。

有一天晚上,何子非问我怎么负伤的,我把其中坪的遭遇讲给他听。他说,啊,你说的谢谷我认识,在“西训团”,我们同一期在军官提高班进修,我在二分团工兵科,他在一分团步兵科,这个人名气很大。

我问何子非,他为什么名气大?

何子非见我来了兴趣,嘿嘿一笑说,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闲谈莫论人非。

我一骨碌坐起来,冲何子非嚷嚷,老何,你还给我卖关子是不是,你今天不讲谢谷的事情,我就不让你睡觉。

何子非说,奇怪啊,你干吗对谢谷那么感兴趣啊?

我说我当然感兴趣,我身上的枪伤就是这个反动派打的啊!

何子非说,那我就跟你说说,这个人为什么名气大,因为在毕业前夕,他差点儿被枪毙了,布告贴在学校的大门口,名气当然大了。

我一听这话,更是来了兴趣,等待下文,可是何子非又不说了,并且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我不知道何子非是故意逗我,还是他真的睡着了。他既然打起了呼噜,我也不好把他弄醒。

黑暗中我的思绪飞快,我在想象他们那个“西训团”,想象国民党为什么要枪毙谢谷。这件事情太有意思了。我想,为什么说枪毙又没有枪毙呢,如果那时候把谢谷枪毙了,就不会有我和他在其中坪相遇。当然,谢谷那时候被枪毙了,还会有张谷和李谷。也许,谢谷没有被枪毙,就是为了让我认识他吧。

我决定不再问下去,谢谷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子非的呼噜抑扬顿挫,一阵高过一阵,然后又进入低潮,平稳地喘息几声,突然又拔高几度,我真担心他会憋死。

就在我担心的时候,何子非的呼噜戛然而止,他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为什么要枪毙谢谷?

我吃了一惊,觉得何子非不是个正常的人,他睡着了还在想问题。我说我为什么要问,像谢谷这样的反动派,早晚会被枪毙的。

何子非说,其实你还是想知道,因为你身上有他给你留的纪念。

我说是的,我倒是想知道,谁这么有正义感,老早就想替我报仇?你说说,谁要枪毙他?

何子非说,那还用问,总团呗,国民党党部。

我吃了一惊,国民党党部枪毙谢谷干什么,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何子非说,一伙?我跟你讲,那次的布告写得明明白白,谢谷是共产党。

这一下,我的睡意全没了,我坐起来,点亮了油灯。我说等一等,你说什么,谢谷是共产党?

何子非也坐起来了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不信?我跟你讲,那时候我们“西训团”里面,共产党多的是,连我都差点儿成了共产党你信不信?

我说我不信,我们共产党是有信仰的,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共产党是不会接纳你的。

何子非没有马上搭腔,半天才说,啊,你是这么看我的?难怪那时候没有人跟我说共产党的事情,我到处打听,问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人理我。

我说别说你了,说说谢谷吧,我根本不相信他是共产党,他的双手沾满了我的鲜血,他要是共产党,那我这个共产党算什么?

何子非愣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说,你说对了,谢谷不是共产党。后来查实了,这老兄因为一个女生,跟教官争风吃醋。那几天,风传要“清党”,共产党地下组织紧急联络,准备离队避难。因为好多人互相不认识,共产党教官派出联络员,用一首诗作为接头暗号,叫什么……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何子非这么一说,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蹿,立马想起了在其中坪的那顿酒席上,谢谷和我唇枪舌剑的一幕。那时候我以为他念这首诗是对我的挑衅,暗示我不久就会人头落地。难道,难道那天他是同我对暗号?不可能啊。

何子非见我不说话,问我,知道下面两句吧?

我说知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何子非笑笑说,对了,看来你真的是读书人。就是这首诗,差点儿要了谢谷的命。“清党”那天,分团给大家放了一下午假,让大家到西峰镇街上买东西,其实是“引蛇出洞”,让校内的共产党员教官和学员接头,然后抓捕。接头的暗号是那首诗的后两句,改成了“人面已知何处去,桃花不再笑春风”。谢谷那天情绪不好,在西峰镇喝了一顿大酒,酒桌上好几次听到有人念这首诗。喝完酒回来,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原来是对上暗号的共产党员都跑了。那天夜晚,正是那个跟他争风吃醋的教官在大门口执勤,见到谢谷,反复盘问,谢谷心里有气,醉醺醺地,顺口来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老子考学到西峰……还没有讲完,教官就让士兵把他抓起来了,关进监狱,差点儿被枪毙了。

我问何子非,你相信谢谷是共产党吗?

何子非说,我相信不相信没有用,关键是当时的国民党党部有人不相信,因为谢谷不是在接头的时候被抓的,而是夜晚被抓的,而那时候真正的共产党早就跑了。后来分团的主任郭涵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了,谢谷讲的那两句诗根本不是接头暗号,再说,他也没有必要在学校大门口嚷嚷接头暗号,共产党的嫌疑不成立,后来郭涵把他释放了。

何子非的话我听明白了,原来是一场误会。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我同何子非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通过几天的接触,我发现这个人虽然有很多毛病,但是也有一些优点,只要他应诺的事情,就一定会认真去做。比如造桥的事,他就一直挂在心上,好几次跟我提出来,出院之后,马上就去勘察地形,造了桥就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蛮有把握的样子,似乎手到擒来,根本不是问题。

当然,这个人还是有很多毛病,一言以蔽之,好吃好色。他经常跟我吹嘘,在地方军当营长,行军打仗,造一座桥,长官就赏赐给他一次玩女人的机会。他问我,你睡过女人吗?我义正词严地告诉他,我们红军有铁的纪律,不许调戏妇女。玩女人的事,想都不要想,违反纪律是要杀头的。他说,那我还当红军干什么,那不是要当太监吗?我说,我们的规定,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贡献,有一定的级别,可以自由恋爱,但是绝不允许欺负妇女。他说,那,两厢情愿呢?我说两厢情愿也不行,得履行手续,我们苏维埃有婚姻登记处,必须是合法的夫妻才能……你明白了吧?

总体来说,何子非虽然念头很多,大面场上还是过得去的。他好像对那个叫米沙的护士很有兴趣,有一次米沙来给他换药,他还趁机朝人家的手背上蹭了一把。米沙惊叫一声,把他的伤口碰着了,他就威胁米沙,说她医术不好,反咬一口。再后来,他有意无意地摸米沙的手背,米沙就不再尖叫了,骂他一句讨厌了事。

说实话,我很讨厌何子非的可耻行径。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老何你不能这样败坏我们红军的纪律,人家是教会医院的护士,给外国人当差,这件事情要是让外国人知道了,影响我们红军的形象。

何子非说,我不是红军,在我当红军之前,我败坏的是国民党军官的形象,我越是流里流气,越显示你们红军是正人君子。我要是彬彬有礼,反而让他们分辨不出孰高孰低了。

我说,老何你这么说,是打算当红军了?

何子非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当红军?

我说,我感觉你对红军有感情了。你难道一点想法都没有?

何子非仰起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们长官不是说,让我三个月后再决定吗,这还不到十天。

我仔细地研究何子非这些天的表现,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看起来有点像花花公子,实际上并不简单。那时候我一直盼望出院,能够让何子非去造一座桥,让我们看看他的真本事。

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了,我想早一点离开何子非,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心理,我担心他把我带坏。何子非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跟我讲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那些花花草草,讲怎么样判断什么是好女人什么是差女人,讲什么女人好看,什么女人好用,特别是他讲米沙,虽然不算太漂亮,但是有风情。什么叫风情呢,就是后来人们说的性感。

何子非说,你看她走路,她的腰肢很软,很有味道。再看她的眼睛,她笑的时候,不是大笑,也不是小笑,她是半眯缝着笑,眼角微微上翘,就那似笑非笑之间,就有一种很勾人的东西钻进你的心里。

我说米沙很小就和外国人一起生活,莫非是从洋人那里学的?他说不是,风情这个东西,学是学不来的,往往无师自通。有的女人,天生就有女人的禀赋,一点一滴都在调动女人的味道,让你的魂跟着她走。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是很有学问的,女人不能硬邦邦的,不管说话、走路还是干活,都要像水一样流动委婉。

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说我没有看见米沙的味道,她也从来没有调动我的魂跟她走,我觉得她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护士而已。

何子非朝我笑笑说,你说得对,你看见一匹马会对一条狗调情吗?马只会向驴飞媚眼,马和驴一起可以生骡子,马给狗飞媚眼,狗是看不见的。女人的味道只对懂得这味道的人才能起作用,这就叫心有灵犀。

无论我的内心怎样警惕,何子非还是影响了我。他的关于女人的学问,还是引起我经常的胡思乱想。我没有感受到米沙的风情,可是,我却开始注意她了,我承认我非常想看看,米沙的白大褂里面是什么,因为那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问题吗?

对,文胸。自从在其中坪李海伦女士提到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就埋在我的心里了,有时候突然会冒出来,把我自己吓一跳。我跟你讲,有一次米沙给我换药,我躺着,她站着,她弯着腰,很认真地摆弄我的伤口。我闻着她的气息,有一个十分强烈的愿望,就是从她的领口往里面看。你不会说我下流吧?不,我当时真的没有下流的欲望,我只想看看,她是不是戴着那种叫作文胸的东西,看看文胸到底是什么样子。当然,你要说我完全没有下流的念头,可能也不是,唉,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想起了李海伦女士,我就想起了安屏小姐,想起了安屏小姐,我就想起了她送给我的桃木匣子了。啊,那几天——就是我出院前的最后几天,我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焦躁不安。我急着出院,我要回到我的部队,我要带领我的战士冲锋陷阵,我再也不能跟何子非这样的军阀余孽混在一起了,久而久之,他会把我拉下水的,那太可怕了。

不久,方面军得到情报,中央红军在江西反“围攻”失利,国民党军腾出手来,两线作战,调兵遣将,葱茏根据地即将面临一场血战。

这时候我的伤完全好了,而且体重也增加了,我通过楚兰医生向赵政委报告,再不让我出院,我会疯掉的。这回,我的报告很快被批准了,并且回到特务营担任营长。我们那个师已经扩编成三个团,四千多人,兵强马壮,是一支主力部队。

我们那个特务营,不是人们后来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搞情报工作的特务,而是作战部队,由侦察连、警卫连、骑兵通信排和一个工兵排组成,有点混成的性质。其实我更想到步兵部队当营长,但是赵政委跟我说,特务营关系到师部机关的安全,我本人有专科文化,就近可以担负一些参谋和交际任务。首长这样重视我,我当然不能挑三拣四。

何子非跟着我的屁股,也来到特务营,没有明确职务,当然也不是以俘虏的身份,师部给他下了一个头衔,特务营顾问。特务营有一个工兵排,可以随时听他的指挥,造出一座桥。

赵政委当着我的面交代何子非,三个月期满,一座桥造好,何去何从,仍然尊重何子非本人的意见。军需科给何子非送来一套灰布军装,何子非起先不肯穿,说穿上这个衣服,我就是红军了,要是被国军发现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说你干吗要洗清啊,你吃了红军多少鸡蛋!我们省吃俭用供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他,穿上!再穿你那身国民党军官的黄皮,我们的战士不认识你,搞得不好就给你一枪。

何子非就有些发呆,呆了一会儿,就把他原先的黄皮脱了,穿上了红军的军装,成了一名不在册的红军。我派了一个名叫朱小虎的战士给他当勤务兵,实际上是监督他,防止他逃跑。

不久,就得到消息,蒋介石调动几十万人对我们的根据地进行大规模“围攻”。

师部所在地叫长洲,是个山城,比省城小很多,比县城大一点。长江向北引出一条东溪河,绕城而过,航运比较发达,晚清以来,经济一直很兴旺。城内有小十万人口,商店、医院、学校都有。红军在这里扎下根后,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同当地商会合作,开办了兵工厂、服装厂、卷烟厂,跟四周的几个县开展贸易,经济十分活跃。老百姓受益,所以对红军很支持。

上级分析,国民党的这一轮“围攻”,兵锋所向,长洲首当其冲。我们的前期战略是利用这里的崇山峻岭死守。那时候,我当个特务营的营长还是很威风的,出去勘察地形,身后有一个班跟着,每人一匹快马,一支马枪,背上还有一把大刀。出城执行任务,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嗒嗒嗒,嗒嗒嗒,火星直冒,老百姓站在街两边看,对我们充满了信心。老百姓并不希望打仗,希望我们把国民党挡在山外,照样过安逸的日子。

过去只知道何子非是架桥的,没有架桥就看不出他有什么本事。刚开始,何子非只是跟着我们跑,看我们描绘地形图,在本子上做标注,还挖苦我,说你们红军连地图都没有,恐怕有了也不会看。我说我们红军打仗不用地图,我们直接在地形上布兵谋阵,照样打败你们国民党。

何子非说,这样打游击可以,打大仗不行。将来万一你们坐大了,你连个地图都看不明白,要出洋相的。我说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露一手?何子非说,这样,你给我找一个指北针,一个望远镜,每天再给我炒一个辣子鸡丁,我来给你测绘地图。

我有点不相信他,我说你不是架桥的吗,你还会测绘?

何子非说,岂有此理,我学的是土木工程,我当然会测绘,架桥那只是一个方面。

我把情况向赵政委报告了。赵政委说,好,只要他给我们做事,就要支持他。赵政委让人给我送来了指北针和望远镜,每天一顿辣子鸡丁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我只好动员几个连长,把我们的伙食尾子凑了几块洋钱,给何子非买鸡。

我们特务营的伙夫做不好辣子鸡丁,再说我也不想让何子非一个人在部队大吃大喝,那样会影响战士们的情绪。有一天下午,我专门找到离营部半里路的“婆娘饭店”,跟老板张婆娘商量,请她的厨子每天晚上炒一个辣子鸡丁。自从红军来到长洲,“婆娘饭店”的生意比过去红火多了,张婆娘挣了不少钱,对红军很有好感,自然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收工费,佐料免费。

事情说定了,我当天晚上就告诉何子非,让他到“婆娘饭店”去吃辣子鸡丁,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独自一人去了“婆娘饭店”。这个反动军官可真做得出来,我想他总该客气一下,礼让一下,可是他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当然,他就是请我,我也不会去。

睡觉前,何子非回来了,一股酒气。我跟他说,我们只答应给他每天晚上炒一个辣子鸡丁,但是没说上酒,酒钱怎么办?

何子非醉醺醺地说,酒钱,什么酒钱?张婆娘给我上了四个菜,两荤两素,她陪着我,讲明了是她请客。

我一听愣住了,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啊。我说,张婆娘为什么要让你白吃白喝?

何子非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是红军啊,红军给他们打天下,红军来了她的生意兴旺了,她请我喝顿酒算什么?

我一听就火了,想当初我们在其中坪吃了一顿饭,临走的时候还把三块银元塞给其中坪的公仆。这个何子非,还没有参加红军,就打着红军的旗号大吃大喝,这简直就是让我们红军背黑锅嘛。

我决定同何子非好好谈谈,可是他已经躺在铺板上,转眼就打起了呼噜。我想还是算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晨喝了稀饭,我让何子非跟我一起上山。何子非说,你看你的地形,我去干什么?我得画地图啊。

我说你不跟我们到现地,你画什么地图?

何子非看看我,满脸不屑地说,谁说画地图非要到现地?我老何就有这个本事,秀才不出门,知道外面事,这就叫运筹帷幄你懂不懂?

我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可是转念一想,赵政委让我尊重他,那我就再尊重他一次吧。我说,那好,你可不要给我偷奸耍滑,要是我发现你糊弄我们,辣子鸡丁取消了是小事,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

何子非火了,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何子非就是为了骗吃骗喝?我跟你讲,做事是有章法的,我不能跟你们土包子一样打游击。

我第一次见何子非发火。这一次我相信了他,我带领侦察排接上师参谋长,就看地形去了。

傍晚回到驻地,我惦着何子非的进展,到他屋里一看,见他和尚打坐一般,坐在席子上,闭着眼睛打盹,面前放着几个小本本。

我拿起小本本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长洲中学的地理课本,里面有几张地图,被他撕下来了,画得花里胡哨。

我把课本往何子非面前一摔,我说你整了一天,就整了几张课本里的地图?他说我就整了这几张地图,怎么啦?我说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拿这个东西糊弄我们?他睁大眼睛说,我怎么糊弄你们了,我在分析这一带的地理特征,这些地图可以提供很多参考。我说早知道中学课本里有地图,我们就不用凑钱给你买辣子鸡丁了。他嘿嘿一笑说,你这个人真小气。这样吧,你给我准备十根竹竿,明天我跟你们去看地形。

次日大早,何子非果然跟我们一起出发了。刚刚走到城外一块平地上,他就喊停下,让一个战士原地不动,他跑出七八十步,十个战士每人拿一根竹竿,一根连着一根,一直连到他的脚下。他用皮尺量了竹竿的长度,在本子上算了一会儿,拿指北针对好方向,然后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向远方的四方山山头瞄准,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一阵,站起身来告诉我说,从这里到四方山,三千二百米。我把这几个明显的地物距离测好了,这一块的地形图就有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这是利用勾股定理,已知一边两角,求另外两边。我心里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什么想不到?用指北针和竹竿代替了测量仪器,确实是一般人想不到的。

那天上午我们如此这般忙乎了很长时间,又换了几个地方。我看他在纸上画了很多三角形,对照地物地貌一看,眼前方圆十里的地物地貌大都有了轮廓。跟着他一连干了六七天,长洲防区的地图就成形了,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段以及可能的路线都做了特别的标注。他跟我们吹嘘,自己能把长洲方圆五十里的地形堆成沙盘,还说,以后有了专业的测绘地图,你们可以对照一下,我测绘的地图,精确度八九不离十。

后来的事实证明,何子非不是吹牛,他画的地图在反“三路围攻”中确实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举一个例子,我们那时候没有大口径火炮,但是国民党军有。有了何子非的地图,我们就能够判断出国民党的炮兵阵地位置,同时也能够确定我们前沿阵地的位置。重要的是,就是以这张地图为出发点,我们红军干部的战术意识增强了,很多人学会了图上作业,最受益的当然还是我本人。

这年农历八月初二,敌人的围攻开始了。

据说谢谷所在的部队这次是围攻的主力之一,所以我非常想去东线。除了战斗激情以外,我还有一个心理,就是想活捉谢谷,看看安屏小姐送给他的桃木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我连续向赵政委请战了三次,都没有被批准,因为我们的任务是固守长洲。

转机出现在战斗发起后第七天晚饭后。

那天何子非在“婆娘饭店”捅了娄子,跟老板张婆娘吵了一架。何子非说张婆娘的辣子鸡丁越来越差,里面有老鼠肉。张婆娘说何子非酒后胡说,栽赃诬陷。官司差点儿闹到师部,何子非的勤务兵朱小虎跑到营部向我报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婆娘饭店”。

其实两个人都喝醉了。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来这两个人在耍酒疯,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决定跟他们泡下去,也要了半碗酒,喝着喝着就摇晃起来了。我说你们两个使劲地吵吧,谁先停下来,谁替我付这顿酒钱。

何子非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赶快滚蛋吧。

我说,我现在是你的上级,我得维护我们的纪律。张老板,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婆娘说,我给他炒辣子鸡丁,瘦了他嫌瘦,肥了他嫌肥,我给他放两块猪肉调调味,他硬说是老鼠肉。天下哪有这样难伺候的红军啊!

我说张老板,我跟你说清楚,他现在还不是红军,你不要口口声声让我们红军背黑锅。

张婆娘一听这话,眼睛一瞪说,他不是红军,那他是什么?

我说,他是国民党军官,被我们俘虏了,现在算是……红军的朋友吧。

我的话刚讲完,张婆娘突然叫了起来,啊,他是国民党军官?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赔了那么多佐料,我的酒,他还,他还摸过我……

张婆娘嚷到这里,戛然而止,两只眼睛骨碌着,突然从桌上端起半碗剩菜,眼看就要摔到何子非头上,何子非一头钻到桌子下面。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张婆娘的前面说,有话好商量,不能动武!

张婆娘一边挣扎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国民党反动派,害得老子守寡,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我一看,这件事情闹大了,没想到张婆娘同国民党有深仇大恨,我朝桌子底下踢了一脚,赶快走啊!

何子非这回反应倒是很快,哧溜一下钻出桌子,拔腿就跑。

等我安顿好张婆娘,追上何子非,这伙计还心有余悸,哭丧着脸说,怎么回事,这个张婆娘,往常挺好说话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虎背熊腰的,母老虎一样,太吓人了。

我说,张婆娘为什么当寡妇,就是国民党祸害的,所以听说你是国民党军官,她就怒火中烧。

何子非说,你这个人真不够意思,你干吗说我是国民党军官啊?

我说,难道你不是?你要不是国民党军官,能天天吃辣子鸡丁吗?再说,你还……你给我说实话,你摸了她没有?

何子非仰起脑袋,想了想说,这种事我哪能记得,你说摸了就摸了。

我说,不是我说摸了就摸了,是张婆娘说你摸她了。你摸她哪儿了?

何子非半天不吭气,突然咧嘴一笑说,嘿嘿,那还能摸哪儿?哪儿肉厚摸哪儿呗。

我的天哪!这个何子非,简直厚颜无耻,我真想踢他两脚。可是我不能,我还得继续琢磨,明天这顿辣子鸡丁,是不是还在“婆娘饭店”做。

当天夜里,通信员把我推醒,让我立即到师部领受任务。

我飞马赶到师部,师长和赵政委已经等在那里了。和我前后脚到达的,还有三团的营政委马苏。两位师首长站在何子非测绘的大幅地图面前,告诉我们,第一阶段的意图是半真半假,试探性调整战略部署。现已进入第二阶段,东线战斗完全成为诱饵,敌人企图调虎离山,我军将计就计。敌人暗中调动兵力,意图还是主攻长洲。方面军首长已经识破敌人的阴谋,我军调往东线之部队正在秘密返回途中,准备杀敌一个回马枪。

我一言不发,盯着首长手里的指挥棒,看见棒尖落在山涧峰,我知道,我期待已久,蓄谋已久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果然,师长喊了我的名字——凌云峰,为山涧峰防御最高责任者,统一指挥特务营全部、三团二营大部,即刻出发,自山涧峰和邓村一线构筑工事,固守待援,至少坚持两昼夜,待我军东线主力投入战斗,即全歼当面之敌。

我不仅等来了战斗,而且还是山涧峰防御阵地的最高指挥者。此刻,我的脑子里熊熊燃烧着战斗激情。

回到营部,我把侦察连长于众兴和排长张有田叫来,问他们,我们要去跟谢谷作战了,如果抓到谢谷,你们打算怎么办?于众兴说,那还用问,枪毙呗,这混蛋在鹰嘴岩差点把老子包了饺子。张有田说,干吗枪毙啊,我把他的牙打掉,再把他的耳朵割掉一只,再把他的腿打断一条……我偏不让他死,我让他活受罪。于众兴说,营长你不是眼气他的长筒皮靴吗?我把他干掉之后,立马把他的长筒皮靴脱下来,趁热穿在你的脚上。

我说很好,你们的想法都合我的胃口。现在,你们的嘴瘾过足了,组织部队,立即前进!

何子非是被战士们强行按上马背的。这家伙确实喝多了,上马的时候还问,这是干什么?老子就摸了一下张婆娘的屁股,犯了多大的罪啊?我听了好笑,这家伙以为他犯了纪律,红军要枪毙他。

我说,老何闭嘴,一会儿到了地方,好好表现,立功赎罪。

半夜急行军,拂晓前我们就赶到山涧峰,战士们马不停蹄地构筑工事。何子非这时候完全酒醒了,我到二号制高点看地形,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嘟囔,我就知道,国军声东击西,怎么可能先打东延,那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嘛。

我说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何子非瞪着眼珠子说,我为什么要说?我又不是红军,我是国军少校,不能吃里爬外你说是不是?

我说,你给红军测绘了地图,你已经吃里爬外了,万一被国军抓住,你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建议你还是横下心来跟我们干吧。

何子非翻翻眼皮说,不,我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我不理他,反正现在他的作用已经不大了。我和于众兴、马苏等人研究战术,我们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是在山涧峰半山腰构筑一道防线,另外在黄龙口构筑第二道防线,构成掎角之势。集中六挺轻机枪布置在第二道防线左侧,随时准备两翼作战。

我们商量妥当,正要行动,一边的何子非发话了。他说,这个计划很好,可攻可守,比较符合游击战术。

我得意地说,那是当然,老子打了六七年仗,基本战术还是懂的。

何子非说,我跟你讲,你们利用地形还是不熟练。

我一愣,问他,有何高见?

何子非说,你们忘了,炮兵,国军是有炮兵的。根据我的经验,为了减少伤亡,发起冲击之前,他们首先要进行炮火准备,以集火破袭对方的阵地,杀伤对方的战斗人员。

我说,我当然知道敌人的惯用伎俩,可是我没办法不让他开炮。

何子非说,为什么不请教我?我有办法让他不开炮。

我当然高兴,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玉米饼子,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何,你要是能让反动派不开炮,你就是山涧峰防御战斗最大的功臣,我保证你每天有两只鸡。

何子非说,岂有此理,我老何堂堂的国军少校,你两只鸡就能让我背叛国军?

我说,那你要什么?

何子非说,我什么也不要,我也不给你们出主意。你自己悟吧。

我说,何子非你听着,现在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场战斗,不仅是红军的事情,也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你说我们运用地形不熟练……

我刚说到这里,看见何子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突然想起来他曾经跟我说过,火炮弹道是抛物线,必须有一定的距离,有开阔的射界,有相对平坦的阵地……我顿时明白了,招呼于众兴把地图拿来,伏在上面研究,很快,我们标定了敌人最有可能设置炮兵阵地的两个地段。

何子非在一边说,好,有长进,不过我认为,他的炮兵阵地设在江村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设在马坪岗。

我问为什么,何子非说,道路,道路,因为拿下山涧峰不是他的目的,他还要继续推进,而江村的道路,由南向北是大路,由东向西就没有路了。

我一听,是这个理啊。我扔下何子非,马上叫来张有田,让他带上侦察排仅有的两门迫击炮和六发炮弹,前出到马坪岗东侧的渝万山坡上。我知道,依靠这两门迫击炮和六发炮弹,要想摧毁敌人的炮兵阵地是不可能的。我的想法是,在敌人实施火力准备之前,我们突然开炮,会导致敌人阵地混乱,如果能命中他的弹药车,那就是老天爷帮忙了。

山涧峰战斗如期打响。敌人攻势甚猛,首轮冲击,果然在山涧峰山下,因为这是通往长洲的必经之路。

战斗大约进行到半个小时,二号高地方向枪声突然密集起来,我判断敌人发起强攻了,带领预备队前往增援。果然是强攻,双方各自利用地形对射,不断有人中枪。我一边指挥战斗,一边观察,发现一股敌人脱离进攻队形,似有迂回包抄我方的迹象。我当即交代于众兴,尾随这股迂回之敌,争取兜住小股,抓个俘虏。

敌人的迂回分队秘密接近二号高地,于众兴率领一个班跟在这股敌人的后面又绕到侧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中间截击,抓获了两名俘虏,其中一名是少尉军官。

敌人的迂回阴谋被我粉碎了,加上屡次进攻不得手,进攻终于停止了。我亲自审讯俘虏,少尉承认,他们确实配属了炮兵,四门榴弹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开火。

为什么有炮而没有开火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估计敌人的炮弹也不多,他没有进行炮火准备,是因为炮火准备带有一定的盲目性,这一点,不仅出乎何子非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们红军,还有谁像这样珍惜弹药呢?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有炮,何时开炮呢?他不会等到步兵全部冲上来之后,也不会等到双方白刃格斗的时刻,他一定会选择在杀伤程度最大的时刻,那就是我方兵力和火力全部暴露的时刻……这一瞬间,我的脑子像是注入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我明白了,敌人打打停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在于吸引我们的火力,让本来在暗处的我们暴露在明处,而我们的敌人则转入暗处,这简直就是当初鹰嘴岩战斗的翻版。

我问俘虏少尉,指挥战斗的是谁,少尉的回答证实了我的预感,正是我的老对头谢谷,他现在是中校团副,指挥两个营,配属一个榴弹炮兵连,构成山涧峰进攻战斗的第一梯队。

我当机立断,让于众兴传令马苏,放弃二道防线,但是不要返回一道防线,而是在二道防线两翼占领阵地,准备打一个伏击战。

我刚刚部署完毕不到十分钟,从马坪岗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随即头顶上飞过尖厉的呼啸。我知道这是敌人的炮火来了,幸亏我们转移及时,三个连的兵力都离开了最初的阵地。敌人的炮弹落在空空的阵地上,掀起巨大的气浪,飞沙走石。紧接着,二道防线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我知道这是敌人强攻了,也知道马苏的部队开始伏击了。继而,我听到渝万方向传来了迫击炮的声音,我们仅有的几门可爱的小炮,终于发现了目标,像小鸟一样,发出了愉快的鸣叫。

这场战斗,从上午打到黄昏,进攻的敌人始终没有越过我们的防线,反而让我们切断了通向长洲的另一条进攻路线。

第二天上午,从东线返回的两个团投入战斗,将谢谷的第一梯队穿插分割在马坪岗不到三里的区域,如果不是援兵来得太快,活捉谢谷都是有可能的。

这场战斗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让我受到很大锻炼,一个营长能够看地图,并且总结出螳螂捕蝉的战术,在红军时代,还是不多见的。这自然要归功于何子非,不能不说,这个反动军官是一个奇才。其实,何子非这才刚刚露了一手。

打了胜仗,缴获一批战利品,师部给参战的部队奖励了一批布匹、粮食、武器弹药,还有大洋。回到驻地后,我派张有田到师部领了二百块银元奖金,其中有三十块是指名奖励何子非的。

这边奖品刚领回来,何子非就火急火燎找到了营部。我说,你来得正好,师部奖励你三十块大洋,你自己保管。

何子非一听,眼睛瞪得像鸡蛋大,惊叫,啊,还有三十块大洋,红军不是叫花子啊!

我说我们红军当然不是,我们还有银行呢。

何子非说,啊,我明白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我不高兴地说,这叫什么话,你以为我们红军像你们军阀,打仗就是为了发战争财啊!

我一边说,一边把装着洋钱的布袋子扔给何子非。

何子非接过钱袋,有点发愣,愣愣地看着我,激动地说,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东西了,这可是好东西,可以吃一百顿辣子鸡丁。

我说你别总想着吃辣子鸡丁,打个收条,师部要上账。

何子非眉开眼笑,屁颠颠地说,好,我打收条,我愿意天天打收条。

他把收条写好,交到我的手上说,今晚我请客,咱们喝一杯。我让张婆娘杀两只鸡。

我说你请客可以,问题在哪里请,张婆娘那个店里,你还敢去吗?

何子非嘴巴张了张说,啊,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不到张婆娘店里,到哪里去呢?

我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张婆娘的辣子鸡丁真的有老鼠肉?

何子非说,嗨,不是老鼠肉,确实是猪肉。

我说,猪肉有什么不好,猪肉也是肉啊,不比鸡肉便宜,你这不是故意找碴吗?

何子非说,猪肉是肉不假,可是我要吃辣子鸡丁,她放猪肉,那是一个味道吗?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嘴刁,难伺候。

何子非说,嘴刁?我跟你说,别说猪肉,她那个鸡,养了多少天,什么时候杀的,我都能吃得出来,想糊弄我,门儿都没有。

我说,你这么较劲,把张婆娘得罪了,“婆娘饭店”你是去不得了,你另外找个地方。

何子非一听急了,那怎么行?附近的店我试了几家,都不是味道。这吃嘛,要的就是那个味,不是那个味,还不如不吃。

我说,那你自己去跟张婆娘说。

何子非眨眨眼睛,满脸堆笑地说,兄弟,你去跟她讲,我老何在这次反围攻战斗中,立了大功,论功行赏,她白请我吃一顿都是应该的。

我说好吧,我试试。

下午部队休整,我带上于众兴和张有田,到张婆娘店里跟她讲,晚上何子非要请客,希望她不计前嫌,把辣子鸡丁做好。

张婆娘傻傻地看着我说,什么前嫌?咱们做生意的,哪有什么前嫌后嫌的,来的都是客,有钱不赚王八蛋。只是,他再也不能说我菜里有老鼠肉了。

我说,我保证他不说了,但是你的菜里也用不着放猪肉。

张婆娘说,我当然不会放猪肉了,我有猪肉我喂狗。

我一看,事情很简单,就没有再说何子非立功的事了,因为他还不算红军,给他物质奖励,并不等于说他是红军的功臣。

当天晚上,张婆娘果然杀了两只鸡。我把于众兴、张有田都叫来了,还叫了两个排长。打了胜仗,难得有个空闲,打个牙祭吧,何子非的钱不花白不花。我给大家交代,无论何子非怎样花天酒地,今晚都尽量不扫他的兴,毕竟,山涧峰防御战,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这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大家轮番给何子非敬酒,有的称赞他为红军活地图,有的称赞他分析敌人的炮兵位置神机妙算,有的称赞他判断敌人的进攻路线易如反掌,等等。

一边忙乎的张婆娘听得入迷,也跑过来敬酒说,啊,老何啊,看不出来啊,你一个国民党反动派,掐指能算,你就是一个神仙啊!

何子非更是来者不拒,而且越战越勇,端着大碗,器宇轩昂,发表了一通宏论,那是啊,我老何谁啊,我老何是军校土木工程科的高才生啊,我老何参加过讨刘战争、二刘战争、葱西剿匪、葱北反共……我老何刀枪不入你说是不是……

大家都喝多了,也顾不上老何胡言乱语了,一起起哄,那是啊,你老何是谁啊,你身经百战战无不胜,你就是张良再世孔明显灵啊!

于众兴突然端起大碗,朝何子非的酒碗咣当碰了一下,大声说,以后我们就不喊你老何了,我们喊你何神仙,你说好不好?

何子非说,神仙?那不行,神仙当不了,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差事,我可以当半个神仙,遇到麻烦我当神仙,有辣子鸡丁吃,我还是当老何。

那天我也喝多了,我说老何,那我们就喊你何半仙吧。

反“三路围攻”取得胜利,极大地振奋了根据地军民的精神。夏末秋初,苏维埃在长洲举办了农贸交流会,周边几个县的商人和富裕农民都来赶集。我们当然知道,国民党的特务也会趁机混进来,打探我们的军事和经济情报。我们的原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交流会主会场在城南,同我们的军事区是隔离的,而且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敌人能够得到的情报,都是假的。

交流会一共办了三天,头一天,长洲的客栈、大车店、茶馆就住进了一半。我们特务营的任务是密访这些住人的地方,暗暗调查国民党特务,但是有一个原则,只是访查,并不抓捕。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横河桥头观察交易,张有田带着两个战士匆匆赶来,向我报告,在福音药行看见了一个人,很像当初在其中坪见到的国民党军官贺之发。

贺之发出现在交流会上,我不感到意外,但是他出现在福音药行,引起我高度重视。此前我们已经知道,柞树大街上有一家福音药行,是其中坪的一个外销店,也是其中坪安插在长洲的一个联络站。我对福音药行早就关注了,除了其中坪的缘故,当然更多的是希望从那里得到安屏小姐的信息。这次,贺之发出现在福音药行,意味着什么,是搞特务活动,还是做军需贸易?一时半会儿我想不明白。

我们在福音药行扑了个空,盘问店面掌柜,有没有一个名叫贺之发的人来过,得到的回答是,过路客人,看看货色,但是不留姓名。我问能不能让我们到院子里看看,掌柜似乎有点为难,不时地回头张望。就在我踌躇不决的时候,店面通向内院的门帘一挑,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向我微微弯腰致意。

我一看,原来是夏天我们去其中坪的向导芎安。我问,芎安先生为什么也在这里,是做生意吗?

芎安说,也是,也不是。凌长官,借一步说话。

我跟着芎安从店面一侧进到里面,这才知道,福音药行纵深很大,是一个三进的大院落。一边走,芎安一边介绍,两边的棚房里,工人们有的洗药,有的碾药,还有冒着热气的蒸馏车间。我说,没想到福音药行规模这么大,好像除了中药,还有西药。芎安说,是的,其中坪的药业,有外国人的股份,还有外国的技术指导,中西结合。

这回我算开了眼界,大致明白了为什么其中坪能够在军阀混战的年头仍然能像桃花源一样独享一方宁静,确实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心下疑惑,芎安不过是百涧镇的一个小商贩,怎么成了福音药行的伙计了,看样子还是一个管事的。我问芎安,你是其中坪的人吗?

芎安有点尴尬,说了实话,他说他实际上是其中坪的帮办,一直为其中坪做事,既帮助做生意,也帮助通风报信。他说,其实今天我一直想找你们,因为另外一个帮办也来了,其中坪面临着一场麻烦。

我问,那个帮办是谁?

芎安说,就是你们要找的贺之发。你知道其中坪这些年为什么一直能够与外界和平相处吗,就是因为他们在各路军阀和当地政府里都有帮办。没事的时候,这些帮办的差事就是兜售丝绸、布匹和药材,一有风吹草动,这些帮办就会上下活动,有的拿钱消灾,有的找人疏通。

我说,我明白了,你就是其中坪安排在我们红军内部的帮办。

芎安说,是的,但是我的差事主要是帮红军购买药材,这也是你们需要的。

我说,你们这些帮办会不会弄虚作假,会不会以次充好,自己从中渔利?

芎安说,我这样本乡本土的帮办不会,我们会严格按照其中坪的规矩,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长远生计。你看——

顺着芎安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最后一进大门两边石柱上刻着的对联:宁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人无恙,横批是,济世安民。

我说,这副对联好,像其中坪的做派。

芎安说,这对联是安南先生写的。其中坪的药材,都是经过严格检验的,很多卖到国外,一点不敢敷衍。比如云土,虽然有暴利,但是其中坪的云土,都是经过处理才药用,而且剂量很小。我们这些帮办,从推销的赢利中抽取一点奖励,坚持薄利多销。但是,那些外来的帮办就不一样了,比如贺之发,他跟其中坪打交道,尝到了甜头,胃口越来越大。这次你们举办物质交流会,他也来了,但他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而是……

讲到这里,芎安的话不利索了,字斟句酌,很为难的样子。经我再三催促,芎安才下了决心说,也罢,反正这件事情早晚会暴露的,我就直说了。这半年,贺之发利用他的军需身份,不断地敲诈勒索。这一次,他抓住了其中坪同你们交往的事情,扬言其中坪通共,威胁安南先生,要其中坪拿出两千块银元给他作为消灾费。

我一听这话,不禁火冒三丈,问芎安,安南先生他打算怎么办?

芎安说,安南先生非常犯难,如果仅仅是两千块银元,倒也不是难事,问题是,这个人得寸进尺,有了两千块,还会要三千块,长此以往,其中坪就会越陷越深。

我问芎安,贺之发现在在哪里?

芎安说,他到药行留下话,后天晚上来取钱,然后人就不见了。凌长官,我跟你讲这些,安南先生并不知道,他一定不希望你们插手。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其中坪就这么任人宰割。

我说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让其中坪夹在中间的。你们把两千块大洋准备好,后天按我的要求行事。

就在交流会即将结束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在长洲城外的三十里铺抓住了贺之发。开始他还大喊大叫,说我们红军搞交流会是假,打劫生意人是真。我跟他说,我们红军说话算话,交流会期间,就算国民党人员来做生意,我们都予以保护,但是对非法生意,我们是坚决打击的。贺之发一口咬定,他的两千块银元是贩卖云土挣的。我说好,云土是哪里来的?贺之发支支吾吾地说,是长官的。我说,把你长官的名字报来,是不是谢谷?贺之发听我提到谢谷的名字,浑身一震,矢口否认,连说不是不是。我说贺之发你给我听着,我知道这两千块大洋是从哪里来的,自从你担任军需官以来,你先后在长洲各个商号抽取好处费六千银元。我知道你的长官也不是好东西,可是你比他贪得更多,他能容忍你吗?我这里有一个账本,我派人把它送给你的长官,你死路一条。

贺之发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六千块,我得给长官进贡啊,我自己只落下四千三百块。

我说好,那就四千三百块。一个上尉军官,半年内巧取豪夺四千三百块银元,只给长官进贡一千七百块,这个上尉军官还能留下吗?再说,我也不用告发你,我只告发你的长官,盗卖军用物资,私吞一千七百银元。我估计你人还没有回去,半路上就会被你的长官杀人灭口了。你信不信?

老实说,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当然知道国民党军官普遍腐败,但那是在阴沟里进行的,真正摊开到桌面上,没有人不怕的。

贺之发老实了,哭丧着脸说,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你们的交流会,你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吧,我还得给我的长官孝敬啊!

我说,我不杀你就算手下留情了,你还想敲诈老子?我教你,回去见到长官,你就告诉他,钱被红军没收了,你是突围跑回去的。

贺之发不知是计,茫然地说,突围?可是,没有开火啊?

我喊了一声,张排长!

张有田早就虎视眈眈了,听到我喊他,胸脯一挺,大声回答,到,营长有何吩咐?

我说过来,给他留个证据,证明他遇到红军了。

张有田明白了,拎着驳壳枪,打开大机头,阴阳怪气地看着贺之发说,哈哈,不打不相识,老子在其中坪就想给你一枪,嘿嘿,这回总算心想事成了。

贺之发惊恐地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张有田,想跑,没想到一迈腿,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脚乱踢乱蹬,声音都变调了,你们要干什么,凌长官,你饶了我吧,我不需要证据……

我向张有田挤挤眼,张有田一边狞笑,一边踢着贺之发的一条腿,还挤眉弄眼地问我,营长,打哪里?打腿吧,这样他以后就不好爬山了。

我本来只是想吓唬贺之发,可是事先没有来得及通气,我说要不,让这家伙自己选……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张有田的枪就响了,打的是贺之发的右腿。

贺之发一声惨叫,抱头狼嚎。

我说,张有田,你真打啊?

张有田吹吹枪口说,你也没有说不真打啊。

我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过,打了就打了,反正他活该。

张有田踢踢贺之发说,要不,我把他的左腿也打一枪,这样他走路就稳当了。

我想了想说,算了,打他不是目的,让他长记性就行了。贺之发你记住,我在你的身上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你再敢敲诈勒索,我就派人把你的肮脏的账本公布出去。

贺之发继续嚎叫,你打死我吧,我断了一条腿,生不如死,反正我不想活了。

张有田又踢了他一下问,老贺,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要不,我照你心口来一枪?

贺之发立即停止嚎叫,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凌长官,咱们也算认识,鹰嘴岩上,我们可是没有赶尽杀绝啊!

我说,不提鹰嘴岩还好,鹰嘴岩老子挨了你们一枪,张有田,看看他哪里还需要证据。

贺之发傻眼了,看着我,突然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哀求不已,长官,长官,我罪该万死,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如果再做对不起你们的事,让我被鸟粪砸死。

我说那好,我放你滚蛋。

我从笔记本里扯了一张纸,写了一首诗,让贺之发给谢谷带回去——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兽心打黑枪,老子依旧笑春风。

处理了贺之发的那天晚上,回到营部,看见何子非正在门口转来转去。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吃辣子鸡丁啊。我说我再跟你一起去吃辣子鸡丁,我也成贺之发了。他问我贺之发是谁,我把下午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说,高,实在地高。我跟你讲,国民党军官贪污腐化成风,早晚会败在腐败上。

我说老何你行啊,这些天觉悟上来了。

何子非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在贵部待了这么长时间,看出来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破枪破炮,还能打胜仗,为什么,因为官兵一致,因为深得民心。

我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写个报告,参加红军。

何子非说,不行,我明明知道你们可能会得天下,但是我受不了那个苦,连个女人都没有。

我说,老何,你败就败在“两巴”,上面嘴巴好吃,下面那个巴好动。

岂料这话一讲,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委屈地叫道,我好吃,是因为我有功劳,是你们长官特许我吃的。我下面那个巴好动,我动了吗,我只是说说。

我说你天天跑到“婆娘饭店”吃辣子鸡丁,你是不是对张婆娘有意思啊?

何子非愣了一下说,你说我对张婆娘有意思?

我说是啊,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子非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真的觉得我会对张婆娘有意思?

我说,我没法不这么想,师部奖励的你的三十块大洋,你在张婆娘身上已经花了大半。

嘿嘿……何子非冷笑一声说,你凌云峰什么眼神?就我,一个堂堂的国军少校,一个浑身都是本事的人,我会看中一个成天围着锅台转的寡妇?还满嘴粗话!我宁肯跟她的鸡有一腿。

我说,你这话一听就是反动话,看不起劳动人民。

何子非说,你看得起劳动人民,那我问你,我做媒把张婆娘嫁给你,你接受吗?

我一听这话不是人话,马上打岔,我说我还要到师部开会,我不跟你扯了。

我没有撒谎,我确实要到师部开会,赵政委召集我们开保密防奸会议,我在会上汇报了交流会期间的防特情况,重点是贺之发的情况。赵政委表扬说,干得好,不杀是对的,杀了就断线了,不杀可以放长线。

赵政委说,当前我们的防奸保密工作形势非常严峻,敌人利用各种机会渗透我根据地。这次举办交流会,实际上也是引蛇出洞,发现了好几个特务隐藏线索。

赵政委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交流会还有这么一个意图,同时也知道了,我并不是长洲城防的唯一负责人,真正领头暗中做了大量工作的是政治部的保卫科。当初在山涧峰配属我的马苏,作战经验不足,但是抓特务有两下子,调到师政治部当了保卫科长。

散会之后,赵政委特意把我留下来,单独问了何子非的情况,我说这个人最近变化比较大,对红军有一些新的认识,但是还没有下决心参加红军。

赵政委说,一定要争取,这个人很重要。你看看这个。

赵政委递给我一份材料,我很快就看明白了,原来是敌人的一份秘密情报。根据最近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他们分析我方使用了特殊人才,特别是在本次交流会上,发现了“蜘蛛”的迹象,此人极具军事天赋。敌人的特务机关已经做出相关部署,要尽快抢回“蜘蛛”,万一抢救失败,可以采取果断措施。敌人特务机关开出的价码是,抓获“蜘蛛”奖励两千块大洋,对“蜘蛛”“采取果断措施”,奖励一千二百块。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说,莫非何子非就是“蜘蛛”?赵政委说,我们已经捣毁了敌人的黄庄特务组织,他们交出来的“蜘蛛”的照片,你看看。

我一看,可不就是何子非嘛,不禁叹道,这个老何,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没想到敌人这么重视他。

赵政委说,是啊,这是个怪才,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走。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说,他们说的果断措施是什么意思?

赵政委说,他们的最高目标是把他抢走,如果这个目标不能实现,就杀掉他。

哦,我说,我知道了,我的任务是保护好老何。还有一个问题,何子非是不是特务?

赵政委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他没有当特务的历史。进一步的情况表明,何子非,还有你认识的那个谢谷,都不是地道的地方军军官。谢谷本来是中央军派到地方军里的教官,何子非的工兵营是协助地方军同我们作战的。他们既有监视和督促地方军的任务,同时也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监视的对象,所以,不要把何子非看小了。从现在开始,你要进一步加强对何子非行动的监控,确保他的安全。

从师部回到特务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何子非搬家。他原来是跟工兵排住在一起,房东家单独的一个偏房,现在我让他住到营部,并且和我住在一个房间。

何子非很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又不是营长。

我说你跟我住在一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反正你自己住也是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干着急你说是不是?

何子非倒也没有过于反对,当初我们在教会医院住在一起,挺聊得来的。

那天晚上,听着何子非的呼噜声,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我和这个反动军官相处的日子,我越来越发现他像个孩子,他的眼睛里闪动的是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目光。虽然他有一些毛病,可是,谁没有毛病呢?再说,这些毛病好像也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内。从何子非我想到了国民党特务的那份绝密情报,想到了“采取果断措施”这几个恶毒的字眼,我感到一阵不安。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山涧峰的山坡上,我和何子非策马勘察地形,突然,身后的侦察排不见了,树林里出现了很多头戴钢盔的人,我说老何快跑……身后枪声大作,我们策马冲下山坡,跑到一片空旷的田野里,一棵摇曳的玉米秆儿摇身一变,成了穿着便衣、头戴礼帽的贺之发,贺之发手里举着驳壳枪,狞笑着向何子非射击。我一勒缰绳,夹紧马肚子向何子非扑了过去,挡在他的前面,大叫一声,有种冲老子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何子非端着油灯站在我的面前。他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啦,我有那么可怕吗?第一天住在一起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说,你还好吧?

何子非更奇怪了,我怎么啦,我当然很好。

我说,你没事就好,哦,我也活着,更好。

何子非说,你是不是做了噩梦?我跟你讲,做噩梦的人都是心里有魔鬼,早晚会得神经病的,我从来不做噩梦。

我心想,你当然不做噩梦,要是你知道你的长官要对你采取“果断措施”,恐怕你的梦就不那么美妙了。当然,这话我没有说,还没有到时候。

过了两天,赵政委传下一个命令,让我和何子非带领工兵排到横洞河边受领任务,架桥。

我前面说过,长洲城南有条大河,由西北向东南,将长洲城切开一角,从而使西南地面的白旗镇同主城区隔河相望,十几里的河道上只有一条铁链木板桥,除此之外,就只能用木船摆渡了。红军住进来之后,当地士绅就向师部提出来,希望红军能给长洲建一座桥。可是,红军虽然有工兵,但是没有大型设备,特别是缺乏工程技术人员。反“三路围攻”胜利之后,我们缴获了一些钢材,师首长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启动这项工程。

那几天,我陪着何子非勘察地形,从头到尾走了三四遍,我以为何子非这个自称“浑身都是本事的人”,一定轻而易举。但是看了几遍地形之后,他居然跟我说,这个桥我造不了,我没办法。我说,你吃了我们那么多辣子鸡丁,连个桥都造不了,中看不中用啊!

何子非说,我再也不吃辣子鸡丁了,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

我说为什么做不到,我们红军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何子非不理我,那天他果然没有去吃辣子鸡丁,很早就上床蒙着床单睡觉了。不过,我注意到他没有打呼噜。

其实我也明白,造这个桥肯定不是简单的,要不当地士绅早就把它造成了。何子非跟我讲过,造桥要在中间造,两边的人都方便,可是横洞河穿城的一段,是山路,地形崎岖不平,不好打桩。河面最窄的也有六十多米,加上水流湍急,打上桩也不好固定。

何子非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相信,只要何子非两夜不打呼噜,那他一定就能拿出办法。

没想到,不到两夜,当晚下半夜,何子非突然打起了呼噜,一声高过一声。我心想,这伙计倒是能沉得住气,我在替他着急,他居然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何子非一个长长的呼噜,打得鬼哭狼嚎。我怕他憋死,赶紧跳下床去推他,老何,老何你醒醒。

老何醒了,一骨碌翻下床,差点儿掉在地上。

我说老何你慢点,你怎么啦?

何子非站稳了,揉揉眼睛,傻傻地看着我说,我怎么啦,我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找到办法了。

我说,不会吧,你做梦还在想办法?

何子非说,我是谁啊,我是何半仙啊,我做梦就是跟神仙摆龙门阵。

我说,你见到神仙了吗?

何子非说,你还记得,咱们在山涧峰战斗中缴获的三门榴弹炮吗?

我说记得啊,都被我们的迫击炮炸毁了,拉到兵工厂炼钢了。

何子非愣了一下说,赶快,赶快跟我到兵工厂。

我知道这伙计显灵了,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喝令备马,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赶到城北的红军兵工厂。还好,那几门破炮还在。兵工厂的人打着电筒,陪我和何子非在废铁车间来回寻找。何子非越来越精神,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拿着一根铁棒,这里捅捅,那里捣捣,嘴里念念有词,这下好了,有办法了。

何子非让兵工厂的同志将榴弹炮大卸八块,两条腿和炮管正好焊接成一个三脚架,又用小炮的两条腿和炮管把三脚架焊接成三角锥。

第二天一大早,何子非带着我和工兵排,来到他选定的河段,交代船夫把船摇到河中间,他的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准备下水。我一看,这不行,他下去了,万一出事怎么办?我说老何你不要下,我下。

何子非眼睛一瞪说,你下,你下去干什么,喂鱼啊?我得亲自摸清河床地形,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我讪讪地说,我知道了,这个我代替不了。老何,你可得保重啊,遇到情况你就拽绳子。

说完这话,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何子非向我挥挥手说,你们记住,我拉绳子,一慢二紧,三下两次,别一有动静就拉。

我说我知道了。

何子非系好绳子,瞅准一个位置,扶着船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我趴在船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绳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突然发现,这个国民党军官,干事是很认真的,并且有点儿……大丈夫气概。我在心里想,老何啊老何,你千万当心啊,哪怕这个桥造不了,咱也别把自己搭进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咱们哪。

我这么想着,就有点走神,突然听到旁边拿着怀表的张有田说,营长,快一分钟了,老何他不会……不会……

我说,什么,他拉绳子没有?

张有田说,他没有拉绳子,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不拉绳子。

我听这话不对,问张有田,怎么啦?

张有田说,他不会……潜水逃跑吧?

我的脑子哗的一下装满了水,我盯着张有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蠢货就是疑神疑鬼,想当初在其中坪,你还担心安南先生给我下蒙汗药!

一定是我的表情过于狰狞,张有田吓坏了,后退着说,营长,我是以防万一啊,毕竟,他还没有参加红军……

我吼了一声,闭嘴,他没有参加红军,他也是红军!

就在我喊这一声的时候,一个战士惊喜地叫了起来,营长,绳子,绳子动了。

我一个激灵,定睛看去,可不,绳子动了,一慢二紧,三下两次。

我让战士们赶紧往上拽绳子,几秒钟后,何子非一头蹿出水面,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拖上船,他瘫在木板上,牙帮骨咯咯打战,哆哆嗦嗦地说,不,不行,不,不行……

他一连串说了好几个不行,把我吓坏了,不知道他说的不行是什么不行,是造桥不行还是这个地方不行?我说老何你别急,你歇歇,慢慢说。

何子非哇哇地吐了两口水说,不行,下午,你们,给我,找一根,空心,竹竿,我得,好好,摸摸……何子非的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句子,没有一句是完整的。

我听明白了,何子非是说他还没有勘察清楚,还需要进一步勘察,在水下时间太短不行,需要一根空心竹竿透气。

后面的事情我简单地讲,我没有给何子非找空心竹竿,当天中午,我带着张有田,策马跑了半个长洲城,终于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根十多米长的橡皮软管,为了确保皮管不被激流冲瘪,在何子非下水之后,我派了十二个会水的战士,轮流潜入水下,守护皮管。何子非在水下摸了半个小时,回来后画了一张图纸。

到了第四天的上午,我们用木船将兵工厂焊接的三个三角锥运到何子非指定的地段,何子非带着几名工兵战士在水下安装。到了下午,河面中央出现了一个乒乓球桌大小的作业案板,工兵战士就在案板上操作,将十几根钢筋和石板嵌入河床,桥桩终于落地了。第六天,长洲城内三十多个石匠按照何子非的图纸,做好了九十块凸凹石条,在河岸组装成三角锥。

何子非比画着跟我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水深不好打桩。我在地面组装的是活桩,到了水下,它们一个咬死一个,就成了固定的桩,而且水压越大,咬得越紧,越是牢固。

说实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但那时候,我已经完全相信何子非了。

这个桥,我们一共造了九天。竣工的时候,长洲商会专门组织了开桥大典,不说万人空巷,至少有三千人参加了大典。

那是下午,偏西的太阳悬在头顶,带着金边的晚霞从山顶斜斜地扑下来,整个长洲城笼罩在一片莫名的彩色之中。河面波光粼粼,我们的石板桥上站满了人,桥下流水湍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据说他是长洲商会的会长,站在桥头说,多少年来,我们就希望从河这边走到河那边,不用绕道,可是多少年来,我们一直绕道而行。今天,我们可以对老天爷说一声,我们不绕道了,红军送给我们一座桥,红军让我们看见了路。长洲百姓感谢红军。

我站在离老者不到二十步的地方,看见他突然抓起身边何子非的手,猛地往上一举,高声说,老天爷你看见了吗,就是这个人,这双手,红军的手,他给我们带来了福音。

何子非在那个场合有点拘谨,有点不知所措。他松开老者的手说,大爷你别这样,我们红军就是为老百姓造桥修路的,这算不了什么……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居然眼泪汪汪的。

当时的场面,我没有办法跟你形容,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长洲的老百姓真的被感动了,乱七八糟地喊口号。

开桥典礼结束后,我正琢磨晚上这顿饭怎么吃,要不要给何子非搞一顿辣子鸡丁,于众兴突然跑过来报告,大事不好。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啦?

于众兴说,张婆娘大开杀戒,“婆娘饭店”血流成河,营长你赶快去看看吧。

我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婆娘饭店”一看,可不是血流成河吗,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鸡毛飞得遍地都是,树枝上挂着的鸡毛在风中抖索,好像一双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向我发问,为什么杀我?

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九只鸡,多数身首异处。

张婆娘手持菜刀,耀武扬威地看着我,还喘着粗气。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张婆娘说,干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红军给咱长洲城建了一座桥,老子高兴,我要犒赏何半仙。

我说你杀了这么多鸡,何半仙他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张婆娘说,我不光犒赏何半仙,我连你们也一起犒赏了。你们红军有多少人,今晚的饭我全管了。

我说长洲城里的红军,至少四千人,你能管得起吗?

张婆娘这才老实了,看着我说,那我管不起,我就管你那个队伍吧。

张婆娘的行为让我十分犯难,不吃她的饭吧,这些鸡就死得更冤枉了。吃她的吧,这么大的场面,上面知道了,我肯定要受批评。

想来想去,我决定骑马到师部报告。赵政委一听这事,两手一摊说,你那还是小问题,我这里麻烦更大,群众送来十几头猪,还有鸡蛋、粮食,我们正在研究处理。

我说张婆娘那里一地鸡毛,研究时间不能太长啊。

赵政委想了想说,这样,我们有个基本原则,买卖公平,她那些鸡,就算我们统购了。不能把部队开到饭店里吃,让她做好送到驻地,全营官兵每人分一点。

我说,首长英明,我这就落实。

赵政委说,说清楚,连鸡带工钱一起算,跟她讲,我们红军打了胜仗,不缺钱。

回到“婆娘饭店”,我把首长的指示如此这般向张婆娘传达了。张婆娘说,啊,那我这不是强买强卖吗?那不行,这个钱我不能收。

我说,你一个开饭店的,鸡都杀了,你还不收钱,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张婆娘头一昂说,当然不做了,我当红军去。

我吃了一惊,我说等等,谁答应你当红军了?

张婆娘说,何半仙啊,何半仙说我要是到红军队伍,可以当炊事班长。你们红军总要人做饭吧。

我生气地说,这个何子非,他倒是会做人情。我跟你说,何子非连他自己都不是红军,他有什么权力让你当红军?

张婆娘把围裙一撩,双手叉腰,看着我,粗声大气地说,凌营长,这个红军我是当定了,你们敢不要我?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今天晚上,我就搬到队伍上住。

我说不是不要你,当红军得有手续,得报名登记。

张婆娘说,那我现在就报名,你现在就给我登记。我当了红军,我的人,我的鸡,都是红军的,你们吃了也不用给钱了。

我哭笑不得,可是跟张婆娘又说不清楚。我说还是先烧辣子鸡丁吧,手续的事,咱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张婆娘这才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样讲还差不多。然后就烧水拔鸡毛去了。

那天晚上,自然要喝酒。因为对何子非有特殊政策,我有监视和控制何子非的任务,所以沾他的光,也参加了。张婆娘还特意叫来了一个杀猪的,一个卖盐的,一个辣椒贩子,扬言她要参加红军,“婆娘饭店”要关门了,让大家把账清清。

奇怪的是,那天何子非一反常态,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张牙舞爪,坐在八仙桌边,只是偶尔对人傻笑,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发现了这个问题,跟他嘀咕,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何子非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造这座桥,虽说是功德之举,可是如果打起仗来,它会给长洲带来麻烦。

我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

何子非说,你看,长洲的地理位置是在葱茏山腹地,这里之所以能够偏安一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陆地交通不便,水路相对发达,你们红军把它作为防御要塞,也是这个道理。我研究过长洲地方兵志,勘察地形的时候我注意了横洞河两岸,有很多防御工事的遗址,也就是说,白旗镇原来不是个镇子,只是个小渔村,后来金元犯宋,就在这里屯兵渡河,再后来清兵犯明,也是从这里屯兵渡河,白旗镇是一个因为战争起家的居民地。

我有些明白了,我说你担心还有异族侵略,会利用你造的桥,长驱直入长洲城,是不是?

何子非摇摇头说,我担心的是眼前。如果国民党军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一旦拿下西南的麻涌山阵地,那么,再进攻长洲,这座横洞桥就会给他们带来很多便利。

我一听,他说的非常有道理。我问,你是不是想拆了这座桥?

何子非说,那倒不至于,我在想,要不要把我暗设的机关告诉你们。

我一听这话,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我说好啊老何,原来你还给我们留一手,你还在桥上做了手脚。你当然要把机关告诉我们,否则你就是对红军的犯罪,对中国革命犯罪。

何子非见我急眼了,倒是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又不是红军。

我说,我们早就跟你讲过,红军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你什么时候提出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接纳你。今天在横洞桥开桥大典上,你还说“我们红军就是为老百姓造桥修路的”,你已经把自己当作红军了,你已经以红军的身份接受长洲老百姓对你的尊重了,当着几千人的面啊。

何子非眯起眼睛说,啊,我说过这话吗?啊,好像说了,那时候我确实心血来潮,脑子一热就,哈哈,就说了……你急什么急,我又没说不参加红军。

我一看,有戏,我决定把撒手锏使出来,趁热打铁。我说,老何,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怕你心里有负担。可是,现在我必须跟你说了,你知道自从交流会后,为了你的安全,我们费了多少心血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接到营部和我住在一起吗?你知道那天夜里为什么我做噩梦吗?都是为了你啊!

何子非听了我连珠炮般的话,瞪着一双眼睛,抠抠眼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五一十把绝密情报的事,把“蜘蛛”的事,把“采取果断措施”的事和盘托出。何子非愣了半天,一拍屁股说,啊,还有这事,国民党太不够意思了,老子这颗人头居然才值两千块大洋,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

我说,不是两千块大洋,你的尸体只值一千二百块大洋。这样的部队,你还回去干什么,找死啊!

何子非不说话了。一边的张婆娘说,你们要想吵架,吃完了一人拿根棍子,到河边好好吵,吵不清楚就打,现在还是先喝酒吧。

我对何子非说,你何子非是非不分,何去何从,你好好掂量吧。说完,我拿起大碗,向何子非的酒碗咣当碰了一下,豪气冲天地说,喝,喝完了咱们去吵。

何子非突然端着酒碗站起来,东看西看,左手向上一挥说,张婆娘,你帮我参谋参谋,这个红军我当不当?

张婆娘说,我说话你听?

何子非说,说得对我就听。

张婆娘也站了起来,端起碗咕咚咕咚把酒喝了,酒碗一扔,摔得粉碎,接着双手叉腰,喘了一口气,平静下来说,何半仙你给我听好了,红军待你天高地厚,你在红军队伍里如鱼得水。你要是不当红军,就是十足的王八蛋!

何子非也把酒喝了,把酒碗摔了,双手叉腰说,张婆娘你给我听好了,我要是当了红军,你是王八蛋!

张婆娘哈哈大笑,冲上来一把抱住何子非说,你要是当了红军,今晚我就跟你睡觉,白睡。

何子非被张婆娘推推搡搡,弄得浑身不自在,推开张婆娘说,我要是当了红军,我就不能跟你睡觉,我得遵守红军的规矩。

我一看这形势,越搞越复杂。我也站了起来,把酒喝干,扔掉酒碗说,先喝酒,哪怕天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

第二天,我到师部把何子非和张婆娘的情况向赵政委做了汇报。赵政委高兴地说,好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我们终于融化了何子非这块坚冰,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啊。你马上到政治部,让乔主任亲自出马,给何子非办理入伍手续。

我说,张婆娘怎么办?

赵政委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张婆娘,挠挠头皮说,查查她的历史,如果没有大的问题,一并入伍,先到医院当炊事员。

我说,张婆娘要跟何子非……通腿儿,怎么办?

赵政委说,什么通腿儿?

我说,就是拜堂成亲的意思。

赵政委傻眼了,愣了半天说,啊,那何子非是什么态度?

我说,何子非这个人,嘿嘿,这个人说不清楚。不过,首长你知道的,这个人老是惦记女人。

赵政委思考了一阵子,咧嘴一笑说,哈哈,男婚女嫁,得看缘分,不过,眼下不行,哪有刚刚参加红军就拜堂的道理啊,打几仗,看表现。

我说,那好,我跟他们说清楚。

何子非终于正式参加红军,被任命为特务营的副营长。我担心他会嫌官小,不料他早有思想准备,说,不在乎当什么,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行。

张婆娘带着还剩下的三只鸡和坛坛罐罐,到师医院里当了一名火头军。我问何子非,有没有打算跟张婆娘搭伙的意思,何子非眯起眼睛,看了我一阵,阴阳怪气地反问,你看呢?

我说这个我看不出来,按说不是门当户对。张婆娘这个人太粗俗了,不太适合你这个读书人。

何子非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说,我感觉你并不喜欢她,再说,她一个寡妇。

何子非不怀好意地一笑说,我要是把你的话传给张婆娘,她敢跟你动刀子你信不信?

我说,你干吗要把话传给张婆娘啊,够朋友吗?难道你真的对张婆娘动了心思?

何子非说,嘿嘿,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她,但是我需要她。再说,我也不能说不喜欢她。

我说,你到底什么态度,你要是真的确定了,我跟赵政委报告,把张婆娘调到特务营伙房,让你们住在一起,还可以节省一床铺盖。

何子非仰头看天,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件事情以后再也不要说了,让张婆娘好好地当伙夫吧。 lBYdRghDgWut9gLBuzzb8scDIt/sApjWTuCVi1OHFubi6Q1Z+Ey9T2jAKBuABB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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