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永远沉默。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你看,对面那个小楼的门口,昨天下午挂上了一块牌子——历史遗留问题调查委员会。是的,是历史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过去的战友们终于腾出手来解决这些遗留问题了。那个三层小楼,就是当年的天堂客栈。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将军,调查委员会的主任,就是我当年并肩战斗的战友。他手里拿着的照片上,那个身穿红军军装、打着绑腿、挎着驳壳枪的人,就是我。现在,我就是让他们头疼的历史遗留问题。历史确实遗留了很多问题,众说纷纭,活着的人都是一面之词,这就是我不得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陈年往事千头万绪,还是从其中坪讲起吧。
一九三四年夏天,我在红四方面军某师当侦察参谋。有一天,师政委赵禹把我叫去,让我从特务营挑几个人,政治素质好一点,长相端正一点,机灵一点,最好有点文化,组成一个特别工作队,到一个叫其中坪的集镇去一趟,在那里住几天。
赵政委特别交代说,这一行没有具体的任务,主要是把我们红军送给他们看看,我们红军也去看看其中坪。
说完了这句话,赵政委又补充了一句,这很重要。
然后,就让我到粮秣科领取三块银元,以备不时之需。
赵政委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很早就参加革命。首长做事,一向深谋远虑。他让我带队,无非因为我读过书,这几年一直跟在首长身边,见过一些世面。
当天晚上,我就到驻扎在百涧镇的特务营选人。因为此前我就是特务营的连长,人头熟,很快就选定了,有一连的副连长于众兴,二连的排长张有田,这两个人都是高小文化。还有四名战士,高小、初小文化不等,总之没有文盲。
我让于众兴把小分队集合起来,传达了赵政委的指示。大家议论说,这样的任务,过去还没有遇到过,很稀奇,其中坪是个什么样,估计会很好玩。
我说,我们到其中坪,不是游山玩水,我们去看什么,给他们看什么,这里面有学问,大家要多动脑子少说话。
做完动员,我提出要求,给每人调整一套干净的、补丁少一点的军装,一双布鞋。每个人于就寝前打两双草鞋,明天出发穿草鞋,到其中坪之前换布鞋。武器方面,把全营仅有的三支连发步枪带上,另外四个人带驳壳枪。我跟大家说明了,带上好武器,不是去打仗的,而是为了说明,我们红军不是叫花子。
交代清楚了,战士们去做准备,我和于众兴、张有田三个人围在马灯下看草图。
从地理位置上看,其中坪处在葱茏山脉东南方向,两省三县交接处,从长洲城西百涧镇前往,有一条季节性的山路。如果走这条路,有两个问题,一是太远,要翻越两座大山,就是马帮,也得三天三夜。二是不安全,有一段路要经过地方军的辖区,容易暴露目标。所以我们选择走小路。
做完这一切,我打了两双草鞋,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背上背包,别上布鞋,扛着朝阳出发了。离开驻地百涧镇不到三公里,就踏上羊肠小道,有些路段根本就不是路。
给我们带路的人名叫芎安,是百涧镇一个商贩,跟我们的供给部有生意来往。他说他和其中坪很熟,愿意挣那两块大洋,就成了我们的向导。
那一路,不断地翻山越岭,渐渐地,很少看到人家了,村庄越来越少。
紧赶慢赶,当天夜里还是没有赶到目的地,因为中间下了暴雨,我们只好在一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名叫云杉的小山村里露营。
次日我们继续出发。昨夜的暴雨把山峦冲洗一新,阳光照在山坳里,远处和近处都是一团一团的彩云,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让人感觉不是身处人间,而是置身于云雾中,伸手就能抓到一把彩云。
到了中午,我们又翻过一道山梁。在山顶上,芎安把我拉到一棵树下,让我避开阳光往西边看。起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终于看清楚了,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朦朦胧胧的山脊,山坡上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建筑,就像一段河面,在波光粼粼的阳光里,扑朔迷离地闪动着。其中坪给我的感觉,不是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普通的集镇,好像是梦里的景象。
我当然不是诗人,我只是江淮农业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学的是林木科,但这不影响我对奇妙的经历有奇妙的感受。戎马生涯五年多了,总是在腥风血雨里打打杀杀,骤然进入一个似乎远离尘嚣、远离战争的境地,感觉有点不适应。
走在路上,议论这次行动的意义,于众兴认为,还是扩红,或者是为扩红做准备。心里头,我和于众兴的看法比较接近,但是首长没有明确交代,我不能随便招兵买马。
张有田说,听说其中坪很富,丝绸和药材卖到外国,一定很有钱。首长让我们去看看,没准就是敲山震虎,让他们把钱拿出来。
我不同意张有田的分析。我说张有田你这个想法要不得,你想到其中坪打家劫舍啊,我们红军不是土匪,你给我注意点。
张有田眨着小眼睛说,可是,首长他让我们去,到底是干什么呢?
我说,没有具体任务的任务,就是着眼长远的任务,把红军送给他们看看,是宣传;我们红军去看看其中坪,是了解风俗民情。但是有一个前提,我们不是去打土豪的。我们同其中坪的人打交道,一定要注意纪律和政策,要有礼节礼貌,既不能当土包子,也不能当叫花子,凡事都要体现红军的素质。
于众兴说,我们没有经过大世面,斯文不来,主要看你凌参谋眼色行事。
我说,我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起学,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斯文中学习斯文。
我还特别交代大家,到了其中坪,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单独行动……
一路摆着龙门阵,脚下生风,倒也不觉得累。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走上一条稍微宽一点的土路。芎安指着一座牌楼告诉我,那就是其中坪的东牌楼。
我让队伍停下来,大家在路边的小溪里洗脸洗脚,换上布鞋,然后排成一路纵队,整整齐齐地向牌楼开进,感觉就像举行入城式。
进入其中坪之前,没有遇到武装阻拦,只是在东头的牌楼下面,有两个装束奇异的男人过来询问,讲的是方言。不知道芎安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狐疑地打量我们几眼,就招呼我们跟着走。
其中坪的街道,同我老家的集镇大同小异,中间也有青石板路,只是街面稍微窄一点。看不到多少铺面,只有寥寥几家药铺,几家银器店。
路上芎安跟我讲,长老会已经得到报信,知道红军要到其中坪,但不知道红军是干什么的,到其中坪做什么,于是芎安跟他们解释,红军是来传教的,就像理查德教士那样。
我觉得芎安这话好像有点不顺耳,但是细细想想,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有点似是而非。我问芎安,这两个人穿的是什么服装?芎安说,是印度服装改制的,他们两个是长老会的公仆,穿的是公服。
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里还有公仆,好像苏维埃似的。后来才知道,其中坪的公仆跟苏维埃的公仆是两回事,说白了就是听差的。
此前我们已经知道,其中坪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小镇,人口不到五千。因为天高皇帝远,基本上自给自足。清朝咸丰年间,就有外国传教士来到这里传教。
据芎安说,很早的时候,其中坪就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这里不仅有桑蚕丝,还有柞蚕丝。柞蚕俗称野蚕,柞蚕丝可以制成柞绸,所以其中坪的丝绸雅俗共赏。当地人用柞蚕的蚕蛹和不同的植物放在一起蒸煮,据说常食可以耳聪目明,延年益寿。
我们都带着背包,打算找一个地方露宿。芎安说,长老会知道红军的代表来了,已经安排我们住在天堂客栈食宿。我说不用了,我们红军很穷,上面只给我三块银元,住客栈恐怕付不起膳宿费用。
芎安把我的话跟那两个公仆说了。其中一个公仆笑笑,跟芎安嘀咕了几句,芎安转向我说,其中坪有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到其中坪来的客人,一律由长老会承担膳宿费用,以后成为其中坪的常客,才自理费用。
我又暗暗吃惊,素不相识,管吃管住,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跟芎安说,这样不行,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白吃白喝是要犯纪律的。
芎安说,那怎么办,难道就住在街头?
我说,你给我们借几副门板,把门板的编号记住。我们啃干粮就凉水就行。
芎安有些为难,跟那两个公仆商量,然后又跟我说,他们问,你们这么做是为什么?
我说,我们有纪律,必须做到秋毫无犯,否则我们同军阀有什么两样?
我们在街面行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有一些玫瑰色的余晖在我们的头顶、眼前和脚下弥漫,感觉很特别。好像我们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走在云里。
街道两边的百姓并不惧怕我们,在自己家的门窗后面打量我们,也有几个人在街上同我们擦肩而过,虽然好奇但是没有敌意,都是很友善的。
芎安说,民国初年,地方督军在其中坪建了一个长老会,委任当地的民族头人当会长,实行自治。后来各路军阀都想染指其中坪事务,但是他们遇到了两个麻烦,一个是洋人多,老百姓大事小事都和洋人的利益挂钩,军阀不敢过于放肆;第二是因为交通不便,跋山涉水从这里榨取油水得不偿失。所以说,这里受到的盘剥,比别的地方少得多,多少年一直很安逸。
我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山高路远的云间小镇,有点像世外桃源,其实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那种生活景象。当然,那时候觉悟低,不知道在这平静和安宁的背后,帝国主义以传教的名义,对我们进行文化侵略和物质掠夺,其中坪的安宁富足是以看不见的财富外流作为代价的。我今天要讲的不是这个。
当天晚上,我们坚持不住客栈,就在天堂客栈南边的一间半露天的棚房里打开了背包,用芎安借来的门板当床。晚餐之前,我让于众兴把大家集合在一起,我亲自指挥,唱《红军纪律歌》。唱了歌,我们七个人围成一圈,吃我们自己带来的干粮——杂粮饼子和红薯,就着凉水。
从我们整队唱歌,到啃干粮喝凉水,七个人坐得整整齐齐。当地的老百姓起先在远处看着我们,后来有一些人过来围观,人数越来越多。还有几个外国人,其中有两个是女性。我看不清她们的面孔,但是我知道,她们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们就是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融进了其中坪,“让他们看看”。
晚上我们去拜访了长老会的启岩阳谷会长,在座的还有理查德教士和其中坪的第二号人物、商会会长安南先生。我是第一次走进铺着地毯的房屋,幸亏换上了布鞋。
启岩阳谷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少数民族老人,他讲汉话,我只能听懂一半,而他的汉语翻译,竟然是英国人理查德教士。据说其中坪的教堂就是理查德的爷爷修建的,可见这是一个祖传的帝国主义。
我转达了我们首长对启岩阳谷先生的敬意。我说,我们是来打前站的,以后,我们的首长会来拜访启岩阳谷先生。我们红军想和其中坪成为朋友。
理查德教士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之后,启岩阳谷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理查德教士用节奏怪异的中国话对我说,启岩阳谷会长想知道,你们同国民政府是什么关系?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想了想我说,我们和国民党曾经一起进行革命,可是他们现在背叛了革命,就成了我们的敌人。
理查德教士和启岩阳谷都没有对我的观点表示反对,也许他们还不大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他们认为跟我这个年轻人谈论如此重大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启岩阳谷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理查德翻译说,其中坪是一个天堂家园,尊重所有人的信仰,只要不违反其中坪的规则,其中坪会把所有外来的客人都当成贵宾。
在我同启岩阳谷交谈的时候,安南先生一直没有说话,始终用一种温和的、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偶尔朝我笑笑。直到启岩阳谷向他示意,他才向我点点头说,年轻人,你们到其中坪来,有没有具体的事情,比如说做生意?
我说,没有生意,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我们红军送给其中坪看看,我们红军也来看看其中坪,算是认门走亲戚。
安南先生说,哦,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任务,你们坚持不住客栈,坚持吃干粮喝凉水,就是为了给其中坪人看的?
我说,这是执行纪律,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安南先生点点头说,好,仁义之师,秋毫无犯。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其中坪有其中坪的待客之道,不必过于见外。
我说,我们常年野战,习惯了,住客栈吃饭店,反而不舒服。
安南先生说,好吧,主随客便。不过,我提醒凌先生,其中坪是乡绅自治体制,要维持各个方面的平衡,我们不希望打破它的宁静和秩序。
我说,安南先生的话我听懂了。
这次谈话,理查德教士没有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主要是当传声筒。只是会面结束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件事,问我,我们会唱歌来感谢上帝赐给食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们七个人也一本正经地站队唱歌,这是不是也在表达你们的信仰?
我略一沉吟,回答他说,是的,我们是在表达信仰,我们的《红军纪律歌》体现的是热爱人民的精神,人民的利益就是我们的信仰。
理查德对我的解释似乎似懂非懂,但是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
因为已经很晚了,年迈的启岩阳谷会长不断地打着哈欠,我们就知趣地告辞了。
回到客栈棚房,战士们已经打起了呼噜,睡得很踏实。
我有点兴奋,躺了一会儿又起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发现我们在这里宿营,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棚房不是房子,只有三面墙,面向广场的一面是敞开的,一溜五间,我估计这里曾经是牲口房。它的北边是天堂客栈,南边是教堂,天上挂着细细的月牙,从我站立的位置上看出去,月牙的下方正好是教堂的十字架,在半明半暗的群山轮廓的衬托下,泛着幽暗的青光。
重新躺在门板上,我的脑海里一直悬挂着那个十字架。我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但是那天夜晚我产生了一个奇特的看法,它就像一个通向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接收器,能够把天上的、地下的、过去的、将来的事情看在眼里、装在心里,有点像后来人们说的那个东西,雷达。只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雷达,我把它看成灵犀之类的物件,我不知道这个看法对不对。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发现棚房的旮旯里有一团乱麻,细细的,软软的,就像金丝,扯出几根,很结实,估计是其中坪人扔掉的柞蚕丝。
我灵机一动,把昨天穿破的草鞋找出来拆了,选出一些堪用的稻草,跟这团乱麻缠在一起打草鞋。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个本事,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稻草或者麻线,把脚一伸,几个趾头挂上绳子,就是一架草鞋机。很快,我就打好了一双丝草相间的草鞋,穿在脚上走了几步,感觉很软和,比稻草养脚多了。
这双草鞋,给了我一个好心情。
太阳出来了,我把队伍集合起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到街上走走,看看其中坪的全貌。
战士们说,太愿意了。
于众兴问我,今天上街穿什么鞋子?我说,穿草鞋,把布鞋省下来。
说完我又补充说,如果大家发现有废弃的柞蚕丝,就拿回来,打草鞋,既软和又结实,一双至少抵三双稻草鞋。
大家这才发现我穿了一双新草鞋,一起羡慕。
我选择的路线是从东往西,先到街后一个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岩石上,俯瞰其中坪全景。这时候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放眼望去,群山迷蒙,潮水一般涌动着霞光。那些砖墙瓦顶的建筑,那指向天穹的教堂的十字架,让我们感到这里离天庭很近。除了偶尔的惊叹,战士们很少说话,好像大家都在聆听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
估计其中坪的居民们都起床了,我们开始往回走。街面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东街共有三家银店,里面摆着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银器,其中有一家的店主,一看模样就是洋人,见到我们,老远就“哈啰哈啰”地打招呼,满脸堆笑。我们不懂洋文,跟着“哈啰哈啰”地回礼,也是满脸堆笑。
我们一路从东向西,由高往低。正走着,一个战士轻微地一声惊呼,让我们整个队伍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此时正是霞光渐浓的时刻,我们随即看见了,在左前方的红亭子里,坐着两个女孩,穿着长裙,正在那里专注地画画。我注意到,亭子的瓦檐下面有一块匾额,镌有“观雪”两个字。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打搅她们。我向大家做了个手势,队伍悄无声息而又迅疾地从亭子外面经过。就在这时候,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哈啰,孩子们,你们看!
正在画画的女孩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然后一起站起来,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她们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两个女孩,一个名叫安屏,另一个叫启迪,是城里女子中学的学生。那个最先看见我们的洋女人,是安屏和启迪的美术教师李海伦女士。李海伦从亭子里奔出来,迎着我们说,你们,红军?
我说,是的,我们,中国工农红军。
李海伦女士很高兴,向两个女孩一挥手说,孩子们,红军,一群特别的人,他们吃饭唱歌,感谢他们的上帝。
两个女孩一起看着我们,微笑致意。
李海伦又说,孩子们,告诉他们,你们是谁。
一个女孩说,我是启迪。另一个说,我是安屏。说完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远方的客人。
我很惊讶,为她们的整齐划一,我揣摩,这应该是其中坪上流社会的礼节。我回头对于众兴交代一句,让大家在附近看看柞树。交代完了,我向李海伦说,对不起,不会打扰你们吧?
李海伦说,美好的早晨,遇到美好的红军,是上帝的安排。孩子们,你们欢迎这位先生吗?
两个女孩又一起行礼,鹦鹉学舌一般回答,我们欢迎。
她们讲了这句话,就抬头含笑看我,不怯场,稍微有点陌生感。其中的一个女孩,就是自报名为安屏的那位,似乎对我的八角帽和上面的五角星很感兴趣,看了好几眼。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就找到了话题,一会儿我可以跟她们讲讲,八角帽和五角星的含义。我正这么想着,突然,那个女孩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随即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足足有五秒钟。那天我穿的是草鞋。我低头看看我的脚,还好,是新草鞋,金色的柞蚕丝和金色的稻草在朝霞里熠熠闪光,我的脚趾也在朝霞里熠熠闪光。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缩脚,马上觉得不合适,反正是无处可藏,我索性把脚放回原处。
那个叫启迪的女孩问安屏,你怎么啦?
安屏把目光从我的脚上移过来,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失礼了。
我向她点点头说,安屏小姐,是不是我的脚吓着你了?
安屏掩饰地说,没有,没什么,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鞋子。
李海伦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红军先生,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我们谈谈,我对你们的事情太有兴趣了。
我说,那好,如果你们对我的鞋子有兴趣,那我就从它讲起。
观雪亭是一个五边形的亭子,我选了南边的木凳坐下,正好同画画的女孩对面。
直到这个时候,李海伦和启迪才发现,我穿的是草鞋,这双草鞋唤起她们很大的热情。她们不像安屏那样矜持,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饶有兴致地察看我的双脚。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神色坦然,面带微笑,任她们像研究猴子那样研究我的草鞋。
我知道,我的双脚并不好看,因为长年累月穿草鞋,还经常打赤脚,我的脚趾很大,茧皮很厚,皲裂遍布,可能趾甲缝里还有泥巴。可是,我不能把它们藏起来,我必须让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们像平时一样自由呼吸,自由伸展。李海伦女士、安屏小姐和启迪小姐看到的,是一双多灾多难的,同时也是自信的、高傲的红军脚。
能看出来,安屏小姐没有她们那样高的兴致,她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厌恶。我心里想,看吧,好好地看吧,这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泥腿子。我们红军,没有皮鞋,没有袜子,连布鞋也穿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就是这样的泥腿子,走过多少路吗?
研究了一会儿,李海伦看着我,看看安屏,又看看启迪说,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鞋子?
安屏没有说话,启迪不肯定地说,草鞋,用草编织的鞋?
李海伦说,用草编织的鞋,它有名字……牌子吗?
我哈哈一笑说,有,我们叫它马克思鞋。
李海伦似乎吃了一惊,马克思?你是说,那个德国大胡子?难道,是他发明的?
我说,不是,是我们红军发明的。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所以把它命名为马克思鞋,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
李海伦还是不明白,歪起脑袋问我,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信仰?
我说,是的,因为信仰,也因为贫穷。我们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贫穷,让更多的人不穿草鞋。
李海伦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哦,神奇,我明白了,上帝为世界受难,你们为信仰穿草鞋。
我说,也可以这样说吧。
看得出来,对于中国工农红军,其中坪确实知之甚少。李海伦的兴趣是真实的,从草鞋开始,她问了我很多琐碎的问题,譬如红军要不要祈祷,红军的女人穿不穿草鞋,为什么帽子上是五角星,为什么要露天宿营,怎么洗澡,红军的队伍里有没有男人打女人的事情,等等。
有些问题我可以答得上来,有些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含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些问题我可以超常发挥,比如露天宿营和上门板。我对李海伦说,这不仅是因为财富问题,更是精神问题,我们对于理想信念的执着追求,就像你们对上帝那样虔诚,我们执行纪律的时候,我们的上帝就在我们的心里……
李海伦女士的问题令我感到轻松,我的回答流畅而又自信。从李海伦和女孩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们对我的欣赏。这时候我非常感激我的政委赵禹,他一直想培养我成为一名政工干部,当然这是后话,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更擅长的还是作战,擅长在战斗中运用战术。
在我同李海伦女士交谈的时候,安屏和启迪基本上不插话。安屏好像比初见时沉闷了一些,脸上甚至有淡淡的愁容,我揣摩是我的双脚和那双草鞋引起的,显然,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就在我动动屁股准备告辞的时候,李海伦女士又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听说你们红军的女人没有文胸,都是用粗布捆绑乳房,是不是这样?
我刚刚欠起的屁股又跌回到木凳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谈别的我可以口若悬河,但是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我连文胸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不清楚红军的女人为什么要用粗布捆绑乳房。再说,这样难以启齿的问题,就算我清楚了,可是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抓耳挠腮地说,这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是……可能……她们可能用粗布捆绑……因为,我们红军太穷了,买不起李海伦女士说的那种……文胸……这是军事秘密。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这几句,脑门已经冒汗了。
关键时刻,还是安屏小姐帮我解了围,她轻轻地站了起来,用很亲昵的声音对李海伦说了一句洋文。李海伦笑着对我说,我们的天使说,你们中国女人普遍不戴文胸,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很野蛮,我觉得你们的革命,首先要解决的是女人戴文胸的问题。
天哪,这个洋女人,她居然把革命,把这么神圣的问题,同女人的文胸联系在一起,这么漫不经心,这么轻慢。可是在当时,我没有反驳她,我没有想好反驳她的理由。
我不打算同李海伦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我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准备返回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我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就听到不远处一阵惨叫。我一听,是张有田。
终于,故事发生了。
我在观雪亭同李海伦等人谈论马克思鞋的时候,于众兴和张有田带着四个战士在山坡上等候,没想到,他们很快就捅了一个马蜂窝——不是打比方,是真正的马蜂窝,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在相邻的几棵树上,发现了三个。
我们的战士都很年轻,好动,再说,这次到其中坪来,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打一场恶仗,让他们感觉很不过瘾,突然发现了三个马蜂窝,立马抖擞精神,召开诸葛亮会,商量着怎么为民除害。
于众兴出了个主意,脱掉褂子突然蒙上去,连窝带马蜂一网打尽。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实施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第一个马蜂窝确实被他们端掉了,很顺利。到了第二个,一个战士鬼鬼祟祟地爬到树枝上,刚刚把上衣扑上去,一只漏网的马蜂回过神来,一个弧线迂回,冲上那个战士的额头,使出吃奶的力气蜇了一口。
那个战士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手一松,从树上掉下来。被惊动的马蜂漫天飞舞,追着屁股袭击我们的战士。好在我们的战士都是身经百战,面对敌情尚能稳住阵脚,没有鬼哭狼嚎,多数都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抱头鼠窜。因为此前我一再跟他们交代,讲话声音要小,不要大声喧哗。
只有张有田一个人大叫,有情况!
我们在观雪亭里,听到的就是这一声没出息的喊叫。几个女性都站了起来,紧张地向山坡上张望。我判断不是什么大事,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可能有人踩上蛇了,山高林密,遇上蛇难免。
我不说还好,一说蛇,大家更紧张。启迪“啊”了一声,一边收起画板,一边东张西望。安屏也有点忐忑,很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不一定是蛇,没准有人摔着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矮胖子连滚带爬从山上跑下来。跑近了才看清是张有田,脸上已经多处凸起,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勉强能够看得出来,眼珠子还在转。
我背起手,不紧不慢地问,怎么回事,大惊小怪什么?
张有田说,马蜂,马蜂,他妈的这里的马蜂太厉害了,比国民党下手还狠。
我一声冷笑,活该,好好的你惹它干什么?
张有田哭丧着脸说,为民除害啊,我们到其中坪,总得干点什么吧。
我说,什么为民除害,弄得不好要死人的。
我这么一说,李海伦的脸都白了,启迪拉着安屏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我继续训斥张有田,知道吗,马蜂是群攻型昆虫,你不惹它,它就不惹你,你一旦惹它,而且端它的老窝,它自然群起而攻之。要是遇到头蜂,你跑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讲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住话头,定睛一看,天哪,果然有两只马蜂,已经冲到眼前,其中一只在李海伦的头顶盘旋,眼看就要短兵相接。
我当机立断,一个箭步上去,挡在李海伦的前面,拉开架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头给前面那只马蜂一个回风掌,准确地将它抓进手心。另外一只马蜂一惊,嗡的一声从我头顶飞过,在阳光下画了一道金色的弧线,然后像飞机一样抖动翅膀,重新俯冲下来。
李海伦和两个女孩惊呆了,李海伦尖叫着抱起了脑袋,启迪则挥起画板在眼前乱舞。只有安屏稍微镇定一些,对我喊了一声,快蹲下!
我当然不能蹲下,我知道马蜂的性格,攻击没有得逞,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它一定会继续寻找目标,如果我蹲下,它就可能攻击别人。
我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目光紧紧地随着马蜂的航线移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蜂即将同我脑门相撞的刹那,我一只手虚晃一招,另一只手随即跟进,将马蜂夹击在两手之中。
这一切,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却把我累得气喘吁吁。
李海伦把胳膊从脑袋上移开,看着我说,先生,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我一个红军参谋,还打不过小小的马蜂?那也太没有战斗力了。
安屏站起来,看看我夹着马蜂的手说,快把它扔了。
我把手松开,将马蜂的尸体丢在地上,惋惜地说,这东西泡酒,祛风舒络,活血化瘀,可惜被我压碎了。
安屏说,凌先生,你学过武功?
我说,武功没有学过,不过,练过擒拿格斗,我是侦察参谋。
安屏说,哦,侦察参谋。
一边的启迪夹着画板过来了,问我,侦察参谋是什么意思?
我说,侦察参谋嘛,就是……察看敌情,勘察地形,就是知己知彼……
我正字斟句酌,旁边的张有田跳了起来说,侦察参谋,就是跑得比兔子快,跳得比猴子高,爬得比乌龟慢……
我气不打一处来,冲张有田吼了一嗓子,少贫嘴,看看你干的好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打住,向山坡高喊,听着,不许到观雪亭来,所有人,沿来路紧急撤退,到北边独立树下集合。
李海伦惊魂未定,问我,凌先生,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来?
安屏替我说,为了不把头蜂引过来。
我说,安屏小姐聪明。
安屏问,凌先生,你还知道马蜂的特性?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在农业专科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是林木,兼修昆虫。
安屏担忧地说,你说得对,弄得不好要死人的,怎么办?
我说,你们赶紧离开这里,方便的话,帮我弄点醋送到天堂客栈的棚房。
安屏说,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帮他们解毒的。
我刚想说好,想想不对。我说,这个你不能看,相信我,我是学过专业的。
安屏说,那好,我们走了。
又对李海伦说,我们走吧,凌先生有祖传秘方,不宜外传。
我笑笑说,就算是吧。
安屏她们离开后,我摊开手掌,手心已经肿胀起来,疼痛钻心。被我击毙的这两只马蜂,估计是头蜂,毒针硬,毒性大,至少有一根扎破了我的手心,毒性早就发作了。我忍着剧痛,跑步赶到独立树下。我们那几个战士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就像一群雕像,一动不动地哼着,等着,看着。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看我示范,赶紧挤压,把毒汁挤出来。
战士们一声不吭地挤着自己的脑门、腮帮子、脖子,独立树下回荡着胸膛里滚出来的闷雷。
挤压得差不多了,我又下了一道口令,全体解裤带,撒尿洗伤口。
于众兴一直抱着脑袋,没完没了地挤,脸部被挤得血肉模糊,听我这声喊,问我,撒尿洗伤口,咋洗?
我问他,你哪里被蜇了?
于众兴说,全在头上脸上,你让我们用尿洗脸吗?
我说,就是这个意思,尿里有碱,可以解毒。
于众兴捂着脸大叫,不,打死我也不用尿洗脸。
我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送命不一定,但是你不能再回其中坪了,你从这里直接回长洲。
于众兴跳起来嚷嚷,为什么?
我呵斥道,用不了一个小时,你的脸就会肿得比屁股还大。赵政委让我们把红军送给其中坪的人看看,就看你那张屁股脸?赶快冲洗!
于众兴拉长驴脸仰起脑袋,往天上看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嘟嘟囔囔地呻吟,我自己尿不出来,来吧,凌参谋,你来帮我吧。我想闻闻,读书人的尿是个啥味道。
战士们听话,各自端着自己的家伙,用手掌接尿,左一把右一把地揉搓。张有田也尿不出来,大呼小叫,说一点也尿不出来,越急越尿不出来。后来我让一个战士支援他,好不容易接到一巴掌尿,还没有送上张有田的脸,张有田一躲,洒了。
那个战士心疼得直嚷嚷,排长,你别乱动啊,全都洒了,一会儿咱也没有尿了,咋办?
张有田说,兄弟啊,我再也不乱动了,来吧,再别洒了。
大约忙乎了半个小时,我挨个问大家,有没有出现头晕目眩恶心的情况。大家都说没有,唯独张有田说,我想吐,我的肚子翻江倒海。
我吓坏了,如果出现呕吐现象,就有可能是肠胃中毒。这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卫生员。我说,那咋办呢?我们唯一的消毒药品就是尿,实在不行,你先喝几口尿,好歹可以缓解一下。
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纯属病急乱投医。张有田一听急了,两只手乱摆,嚷嚷道,不用了,我想吐,可是我舍不得吐,我早晨啃了两块玉米饼子啊。
我说,不吐行吗?我看你脸色苍白,没准毒素已经进入肠胃了,你还是先喝两口尿吧。
张有田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做了两个蛤蟆跳,嘴里说,没事,没事,你看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我说,好。要是再想吐,一定要喝尿。
返回的路上,我让大家往柞树林绕一下,在水渠边上洗洗,防止把一身尿味带到街上。
回到天堂客栈,老远看见棚房门前有几个人,原来是安屏和启迪带着公仆送醋来了,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安屏介绍说,这是其中坪中西诊所的医生。
这个医生一看就是洋派,胸前还挂着听诊器。医生见我们走路都还正常,放下心来,问我,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说,祖传秘方,这里不好讲。
安屏看看我,问我,凌先生,你的手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我的手被马蜂蜇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没事,我的铁砂掌坚硬如铁。
安屏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摊开手掌,手心有一块瘀青。安屏抓过我的手,盯着那块瘀青看了两眼,问我,疼吗?
我的心里一热,我说,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伤,基本上没有感觉。
安屏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又低下头,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草鞋,突然说,你像个英雄。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说,英雄?就这点小事?
安屏说,你打马蜂的样子很好看,就像武松打虎。
我又吃了一惊,我说,你见过武松打虎?
安屏说,没有,可是我见过你打马蜂,也就见过武松打虎了。
说完这话,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刚认识安屏,就和她说了这么多话。以后每想起来,总是觉得意味深长。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在迎击马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风采,让安屏把我当成了英雄?其实,我当时的姿势并不优美,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要当英雄,根本就顾不上啊。可是,安屏却说……这个小女孩,她养尊处优,她无忧无虑,她是没有见过真正的英雄,她要是能够看见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就好了,那才是势不可当八面威风……
这场突如其来的马蜂事件,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是,战士们的形象还是受到了影响。大家的脸上普遍伤痕累累,集合在一起就更难看,好像是一群稀有动物。
中午开饭之前,我把于众兴和张有田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我说,你们尿泡尿照照,这个样子,知道的说你们是红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从《西游记》里来的。
于众兴的右嘴角被蜇了,肿得老高,把嘴扯向一边,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生。他含混不清地说,我们也是好心,总想为其中坪做点事情,哪里想到遇上马蜂呢。
张有田说,你交代了这,交代了那,就是没有说不让捅马蜂窝。
我说,这是常识,你吃饭张嘴还要我教吗?
张有田说,可是,敌人,敌情出现了,我们能无动于衷吗?我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啊。
我说,马蜂是敌人吗?你不惹它,它就是朋友,只有你激怒它,它才攻击你。以后记住,见到马蜂,绕道走。
于众兴和张有田唯唯诺诺,龇牙咧嘴地说,好,好好,绕道走。
训完话,我们就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于众兴说,我们到其中坪一天一夜了,感觉我们做得还不错,今天再住一晚上,也许会有人来报名参军。
我说,可能性几乎没有,我调查了,最近二十年,其中坪没有抽过一个兵丁,但凡摊派,都是以金代丁,历任政府和各路军阀乐于接受这个规则,当地的群众发自内心拥护这个规则,我们也不能破坏这个规则。
张有田说,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干脆我们也找他们要钱,按五个名额计算,每个名额抵五十块大洋,五五二百五十块大洋,回去也好交差。
我断然说,不可,万万不可。我们在葱茏山建立根据地,已经发展得很好了,我们不缺钱。我们最需要的,是人心,更多的人心。尤其是其中坪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心,比金子还重要。
后来,我做出决定,按原计划,再住一晚,天亮前两个小时起床,把门板还上,把天堂客栈的广场打扫干净,给启岩阳谷和安南先生留下一封信,留下我们仅有的三块银元,然后悄悄地离开。
啃过干粮,已是下午两点左右了,我让于众兴把战士们集合起来,带到街西去修路。那段石子路就是芎安说的大路,是通马车的,可能是前不久刚刚遭受了山洪冲击,路面坑坑洼洼,还有一些积水。我算了一下时间,三十多米长的路段,我们的战士干到天黑,应该铺出一条宽敞而结实的路面,这是我们留给其中坪唯一的礼物。
刚刚修了三分之一,安南先生来了,见我们正在干活,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说安南先生有事吗,他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跟我讲,启岩阳谷对我们的印象很好,上午长老会商量了,给红军一批物资,有布匹和药品,已经派人送到百涧镇。这件事情不能走漏风声,因为地方军那边盯得紧,一旦发现其中坪同红军有来往,会找麻烦的。
这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赵政委让我们到其中坪来“看看”,是有深意的,一句话不说,就筹集到一批物资,多么高超的领导艺术啊。
我感激地对安南先生说,其中坪对红军天高地厚,可是,我们能给其中坪留点什么呢?
安南先生看看我,想了想说,你可以栽一棵树,我听说你们红军喜欢栽树。
我高兴地说,好,那我就栽一棵“红军树”,以后革命胜利了,我会回到其中坪,跟它讲讲我的故事。
这样就说好了,安南先生吩咐身后的公仆,到他家院子里给我找一棵树苗。
分手的时候,我发现安南先生有点犹豫,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完。我问,安南先生还有事吗?
安南先生说,你们捅马蜂窝的事,在其中坪有些影响,当地人迷信,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我愣住了,想了想说,这件事情确实很愚蠢,是不是有人要撵我们走啊?
安南先生说,那倒没有,明天我就请长老会的人来看你们修的路,我要告诉他们,红军的愿望是好的,捅马蜂窝只是不懂而已。
安南先生离开之后,我把于众兴叫过来,问他,如果连夜返回,有没有困难?
于众兴说,啥时候返回都行,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连夜离开啊,我们带了三天的干粮,还没有吃一半。
我说,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担心我们待久了,会给其中坪惹麻烦。
于众兴说,能有什么麻烦呢,我们住棚房上门板,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是用点柞蚕丝打草鞋,那是扔掉不要的。
我盯着于众兴说,你是不是不想走啊?
于众兴说,是啊,我还琢磨,明天大早我们去教堂看看,我们的战士,从来没有进过教堂。
我心里一动,于众兴说到我心里去了。白天我在教堂外面走了一圈,隔着栅栏向里面看,有很多奇花异草。教堂有三层楼高,上面有高高的窗子,隐隐能够看见窗玻璃上贴着色彩缤纷的图画。我猜想,那里面是什么情景呢,也许就是天堂的样子。
我对于众兴说,那好,我们就再住一晚,也许明天早晨起来,大家的脸就消肿了。
于众兴说,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你找机会跟那两个女孩谈谈,给她们讲讲革命道理,最好把她们拉走当红军。
我说,别做梦了,我要是能把那两个女孩拉走当红军,今夜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于众兴说,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每到一地,都有一群姑娘媳妇跟着走。
我说,不一样,跟我们走的,都是穷人,童养媳居多。
于众兴说,也有富人家的小姐啊,楚兰医生就是大家闺秀。
我说,那是因为爱情,楚兰医生是奔赵政委来的。
于众兴看着我,诡秘地笑笑说,咱们也可以给她们来点爱情啊,凌参谋你也是公子哥儿,又有文化,你相中了哪一位?好像是那个叫安屏的。
我说,胡扯什么,你看看你这双脚,看看你的歪嘴,还谈什么爱情,简直痴人说梦。
于众兴嘴巴一咧,更歪了,嘟嘟囔囔地说,我的脚怎么啦,这是打天下的脚。
我说,别扯了,赶快去干活。
于众兴朝我眨眨眼,扛起铁锹,摇头晃脑地走了。
又干了一个多小时,那段路总算修出了模样,中间公仆过来了,给我带了一棵银杏树苗,对我讲,这是安南先生亲自选的苗子,幼干挺拔,枝丫整齐,成长势头看好。
安南先生精细的安排让我心生感动。从这棵树的身上,就能感受到安南先生对我们红军的体贴,所以,选址的时候,我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叫上两个战士一起到山坡上寻找,最后确定在观雪亭左边,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因为那里可以俯瞰其中坪全景,通风好。为了防止积水,我和两个战士还在它的上方挖了一条十几米长的弧形排水沟。
栽好树,回到修路现场,看看天色将晚,我吩咐抓紧收尾,早点回去。
回到天堂客栈的棚房,刚刚把干粮袋打开,白天走亲戚的芎安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公仆,两个人行色匆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迎上去问芎安,是不是有情况?
芎安说,是有情况,国民党军队来了,安南先生请你马上到长老会去一趟。
一听这话,我的头皮都麻了,果然,怕有鬼就有鬼。
正在吃饭的战士们得到了消息,放下手中的干粮,从衣襟里面抽出隐藏的驳壳枪,并且压上了子弹。
那个公仆阴沉着脸看着我说,不能,你们绝不能在这里开枪,上帝绝不容许。
我让战士们把子弹退下来,把枪继续掖在衣襟里。我对公仆说,你们放心,就是死,我们也不会死在其中坪,我们不会让其中坪背黑锅的。
我交代于众兴,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要做好撤退准备。然后我跟着芎安和公仆,直奔长老会。
这次,启岩阳谷会长没有出现,长老会只有安南先生、理查德教士和一个头戴礼帽的男人。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南先生递给我一封信,我匆匆看了几眼,就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头天我们向其中坪开拔的时候,在一个叫云杉的小山村露宿住了一夜,没想到那个小山村里潜伏着一个特务,就是他向国军某师师部发了一份电报,报告了红军一支小分队的行踪。国军某师认为我们此行,一定是为征集军用物资而来,派了一个名叫谢谷的少校,带领一个排的兵力乘汽车从邻省的公路星夜翻过葱茏山,前往其中坪准备围攻我们,夺取军用物资。好在其中坪是一个特殊的地盘,谢谷少校不敢造次,派了一个副官先行到达其中坪,要求当地把红军的工作队撵出其中坪,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我竭力冷静下来,攥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我看清了,信笺上印着“剿匪指挥部”的字样。他妈的,他们一直把我们叫作“匪”,他们“剿匪”剿到其中坪来了。那就来吧,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
安南先生问我怎么打算。我说,敌人已经堵在眼前了,我们还能怎么办?他敢下手,我就敢还手。我们红军从来就不怕打仗。不过,我不想在其中坪开火,我们这就离开,在哪里遇到敌人,我们就在哪里战斗。
安南先生说,我让人给你们带路,从后山走,避开他们。
我说,我们走了,他们找你要人怎么办,我不想给其中坪带来麻烦。
安南先生说,你们已经给其中坪带来麻烦了。我希望你们尽快离开其中坪,至于以后怎么办,那是我们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一直冷眼相观的戴礼帽的男人开腔了,阴阳怪气地对安南先生说,这位红军先生说得对,如果安南先生帮助他们秘密逃脱,国军长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其中坪的安宁,我劝你们还是绝了这个念头。
我气愤地说,不用绝,老子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戴礼帽的家伙嘿嘿一笑说,再说,你们也逃不出去,谢谷少校带来了一个排,几条路口都被封锁了。
这家伙这么一说,我更来气了,我向他逼近一步,冷笑一声说,老子并不怕你,老子只是不想在其中坪开火,如果你们敢在这里下手,老子可以血洒其中坪,让你们成为千古罪人。
头戴礼帽的家伙嘿嘿一笑说,红军兄弟,你干吗要血洒其中坪啊,你们把枪缴了,把你们征集到的物资缴了,投降,啥事都没有了,跟我们到国军吃香喝辣的吧。
我义愤填膺地说,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缴枪投降的人吗?
头戴礼帽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你不是缴枪投降的人。可是怎么办呢,难道你真想把其中坪变成战场吗?一场血战下来,倒是成全了你英雄之名,可是其中坪呢,从此就改变模样了。
这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去通报你们的谢谷少校,我们坐下来谈谈,如果双方能达成一致,我们搞个君子约定,让我们离开其中坪十里。十里之外,你们伏击也好,追击也罢,让我们像真正的军人打一场。
安南先生说,不妥,我不赞成,我们其中坪人一向反对倚强凌弱。贺先生,你们兵力一个排,他们仅仅七个人,况且你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样的战争是不道德的,非君子所为。依老夫愚见,谈判是可以的,但必须是对等的,我也主张你向你们的长官报告,请他到其中坪,老夫亲自参与谈判,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安南先生的一席话,让我对这个中年人肃然起敬,他确实是在替我们着想,尽管我知道敌人不会答应这个提议,也不可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但我还是被安南先生打动了。
没想到情况出现了转机,那个名叫贺之发的家伙——以后知道他是国军某师的军需官,这次充当谢谷少校的助手——居然同意了安南先生的提议,答应向谢谷少校报告,并表示争取实现谈判。贺之发能有这个态度,也许是因为安南先生态度强硬吧。
后面的事情,当然又是一波三折。
贺之发离开之后,安南先生算了一下时间,提议我们一起等候谢谷少校。我虽然内心十分抵触,还是同意了,我的想法是,也给谢谷少校来个先礼后兵。
意见一致以后,我们就移步街东,意外的是,在路上遇到李海伦女士和安屏。
李海伦问安南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安南先生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又来了几个客人。你们回去吧。
李海伦说,我知道,红军的敌人来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和红军已经是朋友了。
安南先生和理查德一起惊诧地看着我,我说是的,我们早晨相遇了,聊了一阵。
李海伦说,红军朋友,不用担心,天使在这里,上帝就在这里,魔鬼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想对李海伦说,我们没有什么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红军最不怕的就是打仗。但是这话我没说,我只是向李海伦女士点点头。
安南先生有点犹豫,想了一会儿,跟理查德教士嘀咕了一阵。理查德对李海伦女士说,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见,安南先生的意思,让我们外国人和女性回避,我们就不要添乱了。
李海伦女士怔了一下,朝我笑笑,耸耸肩膀。
我说,请李海伦女士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李海伦说,那好,我们会关注的。
李海伦转身对安屏说,他们男人,不让我们添乱,我们只好回避了。
安屏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充满了关切。
我向她挥挥手,把我瘀青的手掌举过头顶摆了两下。我相信,安屏小姐能够读懂这个手势。
外国人和安屏离开之后,安南先生带着我们一行人步行到东头牌楼下等候谢谷少校。安南先生用心良苦,路上交代一个公仆,到天堂客栈备了一桌饭菜,他是希望我们这两支颜色不同的军队握手言和。
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惹事。我在做好战斗准备的同时,也暗暗思量,如何利用我军的政治优势,同敌人斗智斗勇。我知道,虽然都是国民党的军队,但是地方军同中央军不是一回事,无论是刘大帅还是田总指挥,都是守财奴,只要不占他的地盘,能睁一只眼他们就会闭上一只眼。我们同地方军打过很多仗,多数都是演戏,这一点,谢谷应该是心照不宣的。我希望动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安南先生的斡旋,使这次突如其来的遭遇化干戈为玉帛。我甚至还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向谢谷少校宣传我们的信仰。
我承认,那时候我确实有侥幸心理,有浪漫的幻想,我毕竟才二十二岁啊!
太阳快下西山的时候,从我们头天走过来的小路上,出现了一顶滑竿,后面跟着几个士兵。看见这个滑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刚刚涌起的幻想遭到一瓢凉水。我心里想,别天真了,这是个国民党军官啊,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啊,他能接受我的观点,能够像我们一样不惜身家性命为人民谋利益吗?不可能。那一瞬间,我更坚定了斗争的思想准备,并且产生了强烈的战斗欲望。眼看着滑竿和后面的士兵越来越近,我的耳畔响起了根据地流行的那首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滑竿在离我们还有三十多步的地方停下了,从上面下来一个军官。就像我们后来从电影里见到的那样,鼻梁上架着墨镜,两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夕阳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迎着夕阳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
安南先生看了我一下,往前迎了几步。我起先没动,后来也移动脚步,跟在安南先生的后面。我决定保持大义凛然的风度,决不示弱。
从滑竿落地,到谢谷走近,走到我们面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不到一分钟吧,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漫长。直到距离安南先生只有四五步的地方,谢谷才停下,摘下墨镜,举起他那高傲的头颅,冷冷地扫视我们一遍。
我知道,他在装腔作势。
我在心里冷笑,少他妈的来这一套,老子见多了,老子不怕你!
想必你就是安南先生吧——这是我听到的谢谷少校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安南先生上前一步,拱拱手说,在下正是安南,有失远迎,请长官原谅。
谢谷少校说,不必客气,卑职奉命前来剿匪,打扰了。
说着话,他摘下手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接着说,事已至此,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了。
安南先生说,既来之则安之,长官鞍马劳顿,总得吃口饭吧,在下已在天堂客栈备下饭菜,请——
安南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谢谷少校就举起手,粗暴地打断了安南先生——不必,战争是我们军人的事情,安南先生,你们可以回去了,让我和这位——
直到这时候,谢谷少校才把脑袋偏过来,仰起下巴,蔑视地从眼角瞥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和这位,啊,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过去,我们喊你们共匪,可是今天……
按说,谢谷把他的手臂在我的眼前匆匆晃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按规则,我也应该回以礼节,可是,我抬不起我的胳膊,仇恨紧紧地遏制了我的臂膀。谢谷少校,从他露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用他的步伐,用他的表情,用他的语气,用他的高昂的下巴,向我表示轻蔑、侮辱、不屑、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不忍,一句话差点儿冲出我的脑门,那就来吧,为了不让你肮脏的血玷污其中坪,让我们到山下决斗吧,像真正的骑士那样……
这些话在我的心口汹涌澎湃,熊熊燃烧,眼看它就要冲破我理智的闸门,眼看它就要喷薄而出,眼看它就要向炮弹碎片那样扑向谢谷少校……可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牌楼一侧出现了李海伦女士和理查德教士,他们的身后跟着安屏小姐。原来他们一直没有远离,一直暗中观察我们。可能他们觉察到一场冲突不可避免,所以在关键时刻出现了。
谢谷看见我们目光异样,调整眼角看去,似乎愣了一下,显然,他认出来了,这里有外国人。他看着这几个人外国人缓缓走近,一时竟有些尴尬。估计他对外国人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我看见李海伦女士低头对安屏小姐耳语,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接着我就看见安屏小姐微微一笑,一只手拎起裙摆,向谢谷少校走去。在那一瞬间,我看见谢谷尴尬的目光,气焰一下子降下了许多。我也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要干什么。
终于,安屏小姐走到了谢谷的前方,一双清澈的眸子洋溢着友善的光波,伸出她修长的胳膊,把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手背送到谢谷的面前。
我突然明白了,安屏……或者说她是按照李海伦的交代,是来给我们解围的,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候,其实也隐含着对谢谷的责备,因为他的无礼。他们显然看见了谢谷粗野的态度。
果然,谢谷的表情变得窘迫,腰板也好像柔软了许多。我看见谢谷有点笨拙地、颤抖地举起他自己的右手,从下面托起安屏的白手套,弯下腰,低下头,在白手套上笨拙地吻了一下。
从这一刻起,谢谷就像变了一个人,直起腰的时候,他的脸还是红的,定定神,啪的一声双脚一并,抬臂给安南先生敬了个礼,并且转了半圈,把他的举手礼分别送向理查德教士和李海伦,最后在我的前方放下了。
谢谷气短地说,谢谷失礼了,请包涵。
我也抬起手臂,还了一个礼。我说,其中坪的客人,红军参谋凌云峰,幸会谢谷先生。
谢谷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勉强地向我点点头。
安屏向谢谷嫣然一笑说,谢谷先生,你到其中坪是来做客的吗?
谢谷恭敬地回答,是的,谢谷是来做客的,谢谢尊敬的主人。
谢谷终于接受了安南先生的邀请。安南先生对我和谢谷说,你们各派两个人参加宴会,其他人在另外的房间安排饭菜。我和谢谷都说好。这样,我方参加人员除了我,还有于众兴;对方除了谢谷少校,还有贺之发上尉。我们一起回到天堂客栈。
路上,谢谷同安南先生并肩而行,我和于众兴知趣地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走了一段,谢谷站住了,好像等我上前说话。我只好加快脚步,谢谷迎着我,嘴巴动了动,正想开口,目光落在于众兴的脸上,一怔,接着咧嘴一笑。
那一瞬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好像我们不是敌人,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他笑着说,哈哈,这位兄弟面若桃花,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开腔,于众兴抢上去说,我们练功,刀枪不入。说着,还前腿弓,后腿绷,唰唰几下摆了个鹰爪拳。
谢谷收敛笑容,鄙夷地说,这张脸,破成这样,还刀枪不入?出什么洋相!
我说,这是捅马蜂窝捅的,我们红军,不怕捅马蜂窝。
谢谷点点头说,捅马蜂窝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能随便捅。
我笑笑说,既然捅了,我们就不怕付出代价。
谢谷盯着我,突然一笑说,好,凌参谋有担当。读过书?
我说,十年寒窗,江淮农业专科学校毕业,比不上谢谷先生学识,不过马蜂还是认识的。
谢谷有点意外,很注意地又看我一眼说,不谈马蜂了,我们都来想想,这顿饭,该怎么个吃法。
我说,好。
第一次走进天堂客栈,我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感觉哪里都很稀奇。我提醒自己,不要东张西望,没有见过的,不是稀奇,已经见过的,不再稀奇。反倒是谢谷,一边走一边赞叹说,天堂客栈很阔气啊,好像到了外国。
谢谷穿着长筒皮靴,走在过道的青砖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而我和于众兴的草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想,这就是我们同剥削阶级的区别,这也是我们战胜他们的原因。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卑和寒酸,并且产生了一个想法,一旦把谢谷干掉,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皮靴脱下来,我还没有穿过皮靴呢。
进了餐厅,安南先生安排座位,让我和谢谷各坐一边,我看看谢谷,他视而不见;他看看我,我把头扭向一边。这个时候,我们都很尴尬,找不到适合的话题。
正尴尬着,一阵轻风扑面而来,李海伦和两个女孩进来了。我看见谢谷的脸上出现了惊喜的表情。我也惊喜,暗暗佩服安南先生的心计。男女同桌吃饭,我们红军是习惯的,只是不习惯同李海伦这样的洋女人和两个洋女生一起吃饭,尤其是这样一场暗藏杀机的宴会,况且她们还是吃洋饭。但是我知道,这也是安南先生精心安排的。
看来李海伦女士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了,看我和谢谷有点拘谨,笑笑说,怎么,不欢迎我们?
我说,哪里,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共进晚餐,是我们的荣幸。
谢谷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暗自得意,嘴上却说,谢谷先生不必介意,我相信,她们很快也是谢谷先生的朋友。
谢谷愣了一下,随即对我笑笑,这回显得有点友好。谢谷说,凌参谋,你说得对,在这间屋子里,在这个餐桌边上,你我都是上帝的孩子,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一桌餐,我们好好地吃顿饭吧。
我当然听出了谢谷的弦外之音,但是我不打算反唇相讥,我不能像他那样小家子气。
本来我以为,安屏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是自从她伸出她的白手套让谢谷吻了一下,我就感觉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壮起胆子多看她两眼,果然发现她似乎比早晨长大了许多。虽然她极少说话,总是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长长的睫毛,但是我知道,她见的世面,明白的道理,并不比我少。
在上菜的当口,我一直暗中观察,第一次吃这样的饭,不清楚该怎么吃法。在外国人和反动军官的眼皮底下,我必须保持读书人的风度,别人怎么动筷子我就怎么动筷子,我要特别留意安屏小姐的举止。
上了几道菜之后,安南先生招呼公仆倒酒,跟在公仆的后面,进来一个国民党的士兵,他说他是谢谷少校的卫士,他的职责就是保卫谢谷少校。然后他就站在谢谷的身后,手里还提着枪,目光炯炯,旁若无人。
这么一来,气氛就变样了。安南先生不安地看着谢谷,理查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谢谷的脸拉长了,挥挥手对那个士兵说,出去,好好吃你的饭,这里没有你的事。那个士兵一脸茫然,左看右看,委屈地出门了。
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好笑,也很得意。我暗想,没准这是谢谷特意安排的双簧,耍耍威风,可是,这个威风耍得太愚蠢。
我正在幸灾乐祸,没想到我们也有一个同志进来了,好在他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我还没有回答,这家伙就一头闯进来了。
进来一看,是张有田。谢谷看着张有田那张形状奇特的脸,脸上出现吃惊的表情,询问似的看着我,似乎在问,怎么又有一张桃花脸,难道贵军全体都练刀枪不入?
张有田笨拙地向安南先生、理查德教士和李海伦女士鞠着躬,一路点头哈腰走到我跟前,趴在我耳边说,凌参谋,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向你报告同志们的一个意见。
我心中诧异,但是为了避免像谢谷那样当众出丑,我还是跟他出去了。张有田领着我一直走到天堂客栈的外面,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然后压低声音说,凌参谋,麻黑向我报告,反动派的士兵和客栈跑堂的人认识,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说,那又怎么样?
张有田说,我们担心,反动军阀做手脚,他们会不会在饭菜里做文章啊?
我问做什么文章,张有田说,下蒙汗药啊,把我们蒙翻,然后他们下手。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蒙汗药这个东西我听说过,《水浒传》里面就有吴用给杨志下蒙汗药的故事。
我对张有田说,不要疑神疑鬼,回去好好地吃你们的饭。
张有田还是不放心,嘟嘟囔囔地说,反动军阀歹毒着呢,咱可不能不防啊!
我吼了一句,回去,再也不要出洋相了。
回到就餐的房间,我看见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好看。我镇定下来,向大家道了歉,我说对不起各位,我们一个战士,他是回民,不吃猪肉。
我这么一说,屋里的气氛马上变了,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安南先生说,啊啊,我没想到这个,我粗心了。
安南先生扭头看看侍立的公仆,公仆说,我马上安排。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去之后,宴会就开始了。
安南先生首先讲了一番客气话,他说其中坪本来是个偏僻的地方,突然来了红军和国军的两支队伍,而且是正在战争的两支队伍同时光临,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今晚天堂客栈高朋满座,蓬荜生辉。这里没有派别之分,都是其中坪的客人,希望大家能够像普通人那样,像其中坪接待过的千百个客人那样,暂时把纷争抛之脑后,尽情享受其中坪人的盛情。
安南先生讲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理查德教士,理查德说的是汉话,大意是,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能够坐在一起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求我们学会仁爱。这时,我看出理查德和李海伦是夫妇。
理查德说完了,安南先生两边看看,示意谢谷和我也说两句。我当然知道分寸,向谢谷点点头说,谢谷先生先请。谢谷右手把玩着银酒具,略一思忖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今日相见,前世注定。吃完这顿饭,凌参谋把你们从其中坪征集到的东西交给我们,在下回去交差,我们好聚好散。
我说,我们到其中坪来,没有征集任何东西,上帝可以作证。
谢谷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安南先生。安南说,是的,他们确实不是冲着物资来的。
谢谷问我,不征集物资,你们到其中坪干什么?
我胸有成竹地回答,首长给我们交代,就是把我们红军送给其中坪看看,我们红军也来看看其中坪,算是认门走亲戚。
谢谷的眼睛里闪烁着十二分不信任,说了一句,走亲戚?你们同其中坪有什么亲戚?
我说,我们都是中国人,炎黄子孙,血浓于水。
谢谷怔了一下,向我点点头说,凌参谋,会说话。
显然,他更不相信我了。
等大家把话说完,安南先生就提议干杯,来的都是客,一笑泯恩仇。安南先生这样一说,我们几个男人和李海伦都站了起来,举起杯,丁零当啷地碰了一下。我暗暗告诫自己,切莫多喝,但是第一杯我还是喝下去了,我知道我是有酒量的。
安南先生提议完了,理查德先生站起来,按照中国人的礼节敬酒,提议为上帝干杯,一连干了三杯。这回我还是把它喝完了,因为敬上帝的酒我不能不喝,不然,就算上帝不怪罪,理查德和李海伦女士也会怪罪的。
总的来说,这顿晚餐还算平静,没有出现项庄舞剑之类的事情。李海伦显得很活跃,给我们讲他们来到中国传教的历史,讲她在其中坪的生活经历,感觉她和安南父女已经像一家人了。
两个女孩子基本上不动餐具,偶尔瞟我们一眼,然后低头嘀咕,好像不怎么关心我们的话题。
以后才知道,她们在桌子底下画画,安屏为我和谢谷都画了一张素描。这时候我和谢谷不谋而合,在这样的场合里,我们双方都尽量回避冲突。酒过三巡,谢谷还敬了一圈酒,在安南先生面前,他端着酒杯,讨好地夸奖女公子安屏聪明绝顶,才貌俱佳。
安南先生说,我的这个女儿,是当儿子养的。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大事,我希望这孩子将来离开其中坪,跟李海伦女士到欧洲去,好好地过一辈子。
谢谷说,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我们中国人如果能团结一致,致力三民主义建设,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凌云峰先生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的,如果我们能够推翻三座大山,消灭差别,人人平等,我们中国不比欧洲差。我们今天的奋斗,就是要让安屏小姐这样的女孩无忧无虑地成长。
这样一讲,又有一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了。其实那时候我懂的道理并不多,在根据地受到的教育,赵政委讲的那些话,被我鹦鹉学舌般地讲出来,他们都感觉我很有文化。
喝了一会儿酒,气氛就活跃了。谢谷特意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敬酒。我也站起来,同他碰杯。谢谷说,凌参谋是个读书人,而且很有头脑。老话说,不打不成交,我提议,我们为今天干杯。
我说好,路遥知马力,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谢谷却在意了,盯着我说,还会见面?怎么个见法?
我不知道我的话哪里有问题,我说,日久天长,同在一个天下,想见面,还是有机会的。
谢谷“哦”了一声,想了想说,凌参谋,还记得那首诗吗,关于人面桃花的?
我说,我学的是农科,读诗不多。
谢谷笑笑,压低声音说,这首诗你一定记得,而且会记住。
我说,请谢谷先生赐教。
谢谷端着酒杯,回首看看餐桌,感觉安南先生好像没有在意我和谢谷少校,理查德教士正跟李海伦女士大声说话,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最关注的还是我和谢谷这边。
我昂首站立,端着酒杯,等待谢谷的下文。谢谷用更低的声音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下面两句?
我冷笑一声说,鄙人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唐诗宋词还是知道几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谷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看得出,书香门第,学养甚厚。
我说,过奖,在我们老家,乡野村夫都能背几首唐诗,不然就娶不到媳妇。
谢谷没有在意我的口气,盯着我说,凌参谋,这首诗会不会让你产生特殊的感想啊?
谢谷念出这首诗的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揣摩出这个反动军官的险恶用心了。我把杯子往上一举说,谢谷先生,如果明年的今日是我的忌日,那么,明年的今日,也一定是你谢谷先生的耻辱纪念日,因为你双手沾满了红军的鲜血。
谢谷脸皮一紧,随即堆上笑容说,好的,咱们不要这么绷着,咱们像做生意那样讨价还价好吗?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
我说好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谢谷说,你跟我讲实话,你们确实没有在其中坪征集物资?
我说,我们没有征集物资,我再说一遍,我们就是把红军送到其中坪给他们看看,你也可以把这个任务理解为进行红色宣传,这样你就有下手的理由了。
谢谷把杯子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说,如果我提议,你们今夜开拔,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这一仗不打,你回去不好交差。
谢谷点点头说,是啊,人在军旅,身不由己啊,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再说……他看着我,把下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说,我明白。不过,如果你想以君子的方式解决,那么,明天上午,我们在云杉村交战,无论是伏击、追击还是面对面的决斗,我们都接受。
谢谷说,为了公平起见,明天早上,你们提前半小时出发,道路你们自己选择,这样我们双方都在暗处了。枪声一响,我们都可以交差了,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我说,好的,谢谢!
谢谷点点头说,那好,一言为定。
我和谢谷商讨交战的时候,餐桌边上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没有人再说话了,连安屏和启迪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我们。李海伦女士终于沉不住气了,瞪着眼睛问,你们,谢谷先生,凌云峰先生,你们在说什么?
谢谷转过身去,笑容可掬地说,尊敬的女士小姐先生们,我和凌云峰先生已经达成协议,我们将以十分友好的方式解决我们的纷争并完成各自的任务。
李海伦问我,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说,谢谷先生说的是真话,我们不会让其中坪夹在中间为难,不会让上帝失望,不会让女孩们受到惊吓。明天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就会离开其中坪。至于我们怎么回去交差,我和谢谷先生都已经找到办法了。
这时候,我看见安屏小姐的睫毛闪了一下。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理查德突然说,谢先生,凌先生,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我和谢谷都没有说话,不知道理查德的问题是什么。
理查德说,从我们西方人的角度来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内部纷争是正常的。可是,如果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受到外来侵略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摒弃一切前嫌,共同御侮。我知道,贵国的东北和上海,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可是你们,还在这里兵戎相见,难道,你们不要你们的国家了吗?
理查德的话一下子把我们问蒙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老实说,我虽然有点文化,也知道一点历史,可是,对这样重大的问题还是缺乏思考。小时候读书,我崇拜屈原、岳飞、陆游、文天祥,只是不明白,那时候的国家和现在的国家是不是一回事。也不太明白,我们和国民党、和军阀之间的斗争,同爱国有没有关系。
我抬头看看安南先生,他好像很受触动,一直微笑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目光落在理查德那张自负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收回,微微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理查德先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的这个问题,让年轻人为难了,这不是他们能够回答的。
我终于找到了感觉,我想说,这是因为蒋委员长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看着谢谷,想听听他是怎么回答。谢谷沉默良久才说,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我等无名之辈,人微言轻啊。
我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红军官兵浴血奋战,就是为了救国救民。
安南先生看看我,又看看谢谷,低沉地说,我们中国,积重难返……我们当前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精诚团结,可这也是最难做到的……
我和谢谷都没有说话,安南先生的意思我们都明白。
安南先生说,中国缺的不是人才,缺的是团结。兄弟阋于墙,外人看笑话。
我说,安南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如果我同谢谷先生说,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他同意吗?我们到其中坪来,是来看看的,是来走亲戚的,他就带兵来挑衅,我们怎么团结啊?
谢谷说,凌先生,你能保证你们没有军事企图?
我说,我当然能保证,可是你不能保证,你的到来,本身就是军事行动。
安南先生眼看我们又要吵起来,赶紧说,这个话题太大,不是你们二位能够说清楚的。可是,国难当头,谁来救这个国家呢?首先就要靠读书人。
我说,我们并不想打仗,尤其是不想和中国人打仗。
谢谷说,是啊,我还想北上抗日呢,可是,我能做得到吗?
安南先生看看我和谢谷说,你们真的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看着谢谷,谢谷看着我,我端起酒杯,走到安南先生的面前恭敬地说,安南先生,您放心,我们会解决的。
安南先生转向谢谷问,谢先生,你能保证,你们这一次……至少这一次,不会兵戎相见?
谢谷的表情僵硬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对不起安南先生,我不能保证。
我和谢谷都明白,不管安南先生和理查德夫妇怎样努力,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就算谢谷想避免,还有他带来的一个副营长和一个连长,他们都是红军的死对头。
离开天堂客栈的路上,张有田告诉我,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跟两个国军士兵套近乎,得知谢谷是刚刚到这个部队的实习教官,他带来的部队,其实是地方军,挂上青天白日旗帜的历史并不长。不过,这支部队曾经跟我们打过仗,带队的副营长朱智还挨过两枪。
我没有说话,感觉情况更复杂了。
当天夜里,我们还是住在天堂客栈的棚房。谢谷和他带来的士兵堂而皇之地住进天堂客栈的客房,比我们条件好多了,也安全多了。毕竟,他们有楼梯可以守卫,有墙壁可以作为防御工事,而我们住在狭窄的棚房里,只要他们想包围我们,我们就插翅难逃。
我不打算转移,也不打算防御,我甚至命令战士们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我抱定一个原则,牺牲,我们在其中坪决不开枪,即便我们牺牲了,也要向其中坪的百姓昭告,我们红军是讲信用的。
分手的时候,安南先生给了我一张地图,那是他自己画的,图上有三条路线,其中有一条路就是安南先生说的秘密通道,观雪亭的下面,有一段通向柞树林的山路,西边有一个从山上引水的石渠,沿石渠可以钻到山肚子里,在峡谷里走上五六里路,通往百涧镇的恒泰货栈。我们红军根据地的军需人员,就是从恒泰货栈购买药材的。
我和于众兴在灯下研究到半夜,最后决定,放弃这个秘密通道,因为这是其中坪的一条贸易通道,也是其中坪的经济命脉,还是我们根据地的药材进货渠道。我不能因为我们几个人保命,就冒这个险。一旦被反动军阀抓住把柄,会给其中坪和根据地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算来算去,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是途经云杉村,哪怕谢谷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在那里安下刀山火海。
就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了我对地形的先天性的敏感,这也奠定了我此后成为一个战术专家的基础——我用铅笔在安南的图上填补了我的印象,山川、河流、森林、峡谷,然后一幅标注清晰的地图就出现了。我站在谢谷的立场上替他设计了对我的伏击方案,然后再站在我的立场上设计了反伏击战的方案。
搞到后半夜,我排除了很多方案。最后,我一个人简直成了博弈的双方,你来我往,我进你退,自己跟自己打得不可开交,一直把棋下到最后一颗棋子,我确定了决战的位置——云杉村西南三百米的鹰嘴岩。
就在我准备心平气和地睡一觉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出于本能,我伸手抓出驳壳枪打开保险,但是很快就把枪放回到凳子上。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居然是谢谷,他的身后跟着贺之发。贺之发的手里拿着电筒,照在我的脚上。
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着谢谷少校,平静地问,怎么,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跑了?
谢谷尴尬一笑说,那倒不是,这样一个夜晚,睡不着啊。凌参谋,你怎么样?
我说,我当然睡得着,我已经做了一个梦。
谢谷说,做梦,是梦见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
我说,这个,我没有必要向谢谷先生禀报吧。
谢谷干笑一声说,当然,我是开玩笑。虽然我们阵营不同,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地方,我们还是可以开玩笑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的,谢谷先生如此雅兴,我可以奉陪。
谢谷说,你一定在想,我半夜造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是。虽然我们都是军人,但军人并不是每一分钟都在战斗。我在这个不是战斗的时刻来拜访,是因为……凌参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知道,是农历七月初七。
谢谷说,对了,是七月初七,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今天夜晚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我想起来了,今晚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我没有吭气,不知道谢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就在我和谢谷东拉西扯的当口,贺之发出其不意地抓过放在凳子上的驳壳枪,在手里掂掂,用欣赏的口气说,你们红军的家伙不错啊,大镜面儿德国造,二十响啊!
我说,这是蒋委员长发的,他对你们地方军未必这样大方。
贺之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真说对了,蒋委员长自己都穷得要死,哪里有枪发给咱们啦……贺之发一边说着,一边试试扳机,吹吹枪管,突然咔嚓一声拉开机匣,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
贺之发似乎有些意外,掩饰地说,好枪,确实是好枪,保养得也很好。
我的心里一阵冷笑,我当然知道,他在检查我的驳壳枪里有没有子弹,因为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我的部队,今晚枪不上膛。当然我也没有必要点破。
隔壁的战士醒了,门口依稀有人走动。战士们一定担心我的安全,我也担心他们会鲁莽行动。我穿好草鞋,对于众兴说,我陪谢谷先生去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你们照样睡大觉,不要跟着我。
于众兴眨眨眼睛,有点犹豫。我说,你们放心,绝不会有事的,除非我和谢谷先生同归于尽。
这话说得有点火气,但是没有办法,贺之发检查我的驳壳枪,既不公平,也是对我的侮辱,我能不生气吗?我说过,我们红军一诺千金,不仅我的枪子弹没有上膛,战士们的枪里,都没有装子弹,我们的胸怀比反动军阀不知道要宽广多少倍。
你恐怕想象不出来,我同谢谷、贺之发一起到观雪亭去看星星是个什么情景,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后半夜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真的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再也没有提明天的事情。那段时间我们心静如水——至少我本人是这样。漫天繁星密密麻麻,我估计我们立足的这个地方,离当年孔明夜观天象的地方不远,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心情迥然不同。
谢谷指着天上的银河跟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我要是玉皇大帝就好了,我就下一道命令,让织女返回人间,好好地跟牛郎过日子。
我对谢谷说,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我把自己当成牛郎织女的孩子了,我想,如果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再也不让织女再回天上了,孩子怎么能没有母亲呢?
谢谷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这么说,我们两个想到一起了,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说,我只是觉得,孩子应该同母亲在一起。哪怕还是过着贫穷的日子,也是幸福的。
后来我们有好长一阵时间不说话,仰头看天,俯首看地。天上星移斗转,山下林海苍茫。我在想,这个世界,这天,这地,这山,这水,里面有多少秘密啊,记录了多少人间欢乐和悲苦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之间的一粒尘埃,我们随时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这无垠的星空和苍茫的大地却永远存在。我们能让天和地发生变化吗?
也许你会认为这次看星星过于浪漫,你想象不出来,敌对双方的两个军官,怎么会在殊死搏斗的前夜坐在一起看星星。我跟你讲,以后回忆这个夜晚,我也时常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幻觉。但是我告诉你,这千真万确是真的,以后谢谷也会证明这一点。
太阳出来了,我们红军小分队的七个人已经还了门板,打扫了棚房的卫生,打起背包坐在天堂客栈的门前,准备出发了。
昨晚形成的共识是,为了避免在其中坪开枪,战场必须在十里以外,我们出发半小时之后,谢谷的队伍才能开拔。谢谷还表示,愿意只派与我们相同人数的兵力作战。安南先生和理查德教士作为见证人。
我们列队完毕,安南先生和理查德教士夫妇匆匆赶来,身后还有安屏小姐和启迪小姐。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们在天堂客栈依依惜别。李海伦女士的胸前挎着一个物件,后来知道那是照相机。李海伦女士比画着要给我们照相,就在这时候,谢谷和贺之发也赶来了,我们就在天堂客栈门前,在初升的太阳的对面,排成一行,我和谢谷被安排在中间位置。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玫瑰色的霞光,李海伦女士说那是上帝的颜色。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但是我的脸上绝不会流露。我谈笑风生,同安南先生告别的时候,我说其中坪给我们红军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们还会回来的,来保卫其中坪,建设其中坪。那段没有修好的大路,我们还会接着修,并且把它修成宽敞的公路。还有我种的那棵银杏树,我相信我会回来给它浇水剪枝。
照相结束的时候,安屏小姐突然叫住了我和谢谷,快步向我们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公仆,手里托着一个盘子。安南先生在她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们,显然他知道安屏要干什么。
安屏走到我和谢谷的面前,把两个桃木匣子分别交到我们的手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其中坪特制的,用来装重要金银首饰的。我一时糊涂,诧异地说,安屏小姐,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
安屏含笑说,收下这个,跟纪律没有关系。
我说,我得打开看看,万一是贵重物品,我就要犯错误了。说着,我就动手摆弄匣子上的锁扣。
安屏伸手制止了我,叮嘱我们,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后才能打开。
我迷茫地问,为什么?
安屏对我的问题有点意外,但还是微笑说,这是其中坪的习俗,礼物不当着主人的面打开。
我说,哦,我失礼了。
安屏从公仆的手里接过两个白色的柞绸袋,递给我和谢谷每人一个,交代说,这个柞绸袋结实,轻易不会坏的。
我看看谢谷,他倒是若无其事,自己将匣子装进柞绸袋,抱在怀里,向安屏鞠了一躬说,谢谢安屏小姐,在下谨记天使的旨意。
说完,他还向我诡秘地笑了一下,嘴角闪过讥讽的表情。
我也觉得自己小气了,明白过来,弯腰向安屏小姐致谢。我说,我记住了安屏小姐,记住了其中坪的情分。
抬起头来,我看见安南先生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安南先生走到我和谢谷的面前说,你们二位,都是有志之士,老夫送给你们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重振山河,就靠你们了,老百姓盼着你们啊!
安南先生说得很动情,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动。
我说,安南先生,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理查德的那个问题,更记住了您的话,我们会尽力的。
谢谷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点点头。
直到离开东牌楼很久,我还在想,其中坪此行,已经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有很多过去没有深思的问题,从此就悬挂在我心灵的上空,这应该是我个人最大的收获。
这一路上,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思绪万千,从安南先生想到了安屏小姐,从安屏小姐想到了怀里的桃木匣子。这个桃木匣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金银首饰,安屏小姐同时送给我和谢谷金银首饰,没有道理。我估计,桃木匣子里面应该是我和谢谷的画像,晚餐结束之前,李海伦分别让我和谢谷看过安屏和启迪的画。一想到那个五角星和八角帽下面的那张娃娃脸,我就觉得挺好玩的,谢谷会不会觉得好玩呢,我就不知道了。可是,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见到太阳才能打开看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我突然想,还有明天吗?我和谢谷约定,离开其中坪十里之后才能开枪,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多小时,在中午之前,我们就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而安屏把桃木匣子交给我们的时候,居然交代我们明天太阳升起才能打开,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但是压根不相信我们会自己找死。她其实就是告诉我们,或者说她希望我们明天还在活着。
这样一想,我愣住了,我马上明白了,虽然我对宗教缺乏了解,对迷信更是嗤之以鼻,但是,这个带点巫术意味的举动,还是让我心里一热。
这样想着,我就遏制了打开看看的念头,像谢谷那样把匣子抱在胸前,直到走出五六里路,我才把柞绸袋捆在武装带上,别在身后。张有田要替我保管,被我拒绝了。
从其中坪到云杉村,这一段路程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要跟你讲的是进入云杉村以后的事情。
你没说错,我们当时并没有完全排除侥幸心理,那就是希望发生奇迹。毕竟,我们同谢谷在其中坪度过了一个相安无事的夜晚;毕竟,安南先生和理查德教士夫妇都规劝过我们;毕竟,我们和谢谷以及他的士兵没有血海深仇,万一谢谷良心发现,或者动了恻隐之心,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当然,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奇迹上,我们还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果然,谢谷没有放弃对我们的伏击,而且伏击点的位置就在鹰嘴岩,这是我们在战术判断上的第一次高度一致。
好在我们提前做过周密的计划,采取的是跃进式队形,前面的三个人受到压制,后面一组四个人迅速散开,占领两边的制高点。由于应对突发事件的思想准备充分,我们的战士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从而转换队形非常迅猛,不到十秒钟,全都有了隐蔽的依托。
我不知道现在谢谷的位置,但是从枪声的密集度和位置看,他们并不是只有七人参战,不过我们没有陷入包围圈,已经由明处转向半明,至少掌握了三分之一主动权。我指挥战士们沉住气,放近了打。直到敌人进入射程,战士们才开枪,出手不凡,一阵集火射击,对方死伤三四个人。张有田告诉我,他隐约听到敌人的喊叫,他们带队的连长被干掉了。我说,那好啊,让谢谷知道老子的厉害。
枪声密集起来,敌人开始报复。
我知道,这是没有明确目标的盲目报复,情绪化的战斗不是战斗,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情绪化。我命令张有田传话,敌打我不打,我看。
第一阶段,我们没有被全部包围,告诉谢谷一个事实,他想速战速决,根本不可能。反而是我,产生了速战速决的想法。我让于众兴向战士们发出暗号,收拢队伍,放弃已经暴露的两个制高点,集中在鹰嘴岩左侧的一块凸起地形上。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集结,就是要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
战争的所有的奥秘,就在于时间和空间的运用。以后蒋委员长在抗战初期说,用空间换取时间,就是这个道理。而一九三四年夏天在鹰嘴岩,我的思路是以时间换取空间。我让于众兴传达了我的计划,然后我们突然开枪,迎面向一路敌人冲击。战士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快速冲击到云杉村南侧的山口,只要从那里进入到一线天,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摆脱敌人易如反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按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这个该死的可是啊……就在我们迎面冲击、打乱敌人队形的时候,我被一颗子弹打中胸部,更糟糕的是,我们的一名战士中弹牺牲。于众兴指挥战士们抬着我和烈士,冲击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了。我们离突围只有二百米的距离了,眼看就要成功了,敌人的一个班快速追上来,并且以火力封锁了前进的道路。
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听到战士们惊呼,凌参谋牺牲了。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牺牲,只是说不出话来,只好听任于众兴把队伍指挥到小路的拐弯处,边打边撤,后来被压缩在半山腰的一块悬崖下面。幸亏这里只有一条路,又是射击死角,敌人下不来,我们走不脱,双方一直僵持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当天傍晚,赵政委派部队赶来接应,我们才回到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