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泛的讲,鲁迅的作品可说都是抒情的。别人尽管以为他的东西泼辣,刻毒,但我以为这正是浓重的人道主义的别一面目,和热泪的一涌而出,只不过隔一层纸。
现在要将我认为那八篇最成功的文艺创作中之其余的四篇来谈谈,这和《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和《离婚》一个显然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把他的情感在这里是更直接的,更畅快的,更毫无遮掩的,流露给读者了。
方便的说法,就是这四篇:《故乡》,《社戏》,《祝福》,和《伤逝》,乃是更清清楚楚地代表一种主观的、伤感的、浪漫气氛的东西。已经论过的那四篇,却是较为客观的,也就是写实的气氛大些的。再不惮烦了说,就是,已经论过的四篇东西,其情感的成分,是我们读了全文而后感到的,这四篇却是明明白白由作者告诉给我们了。
已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再重复一遍,凡是完整的艺术品,是不能再分高下的了,所以,这四篇的写法,与那四篇不同是不同,然而我并无所轩轾于其间。
像在《风波》、《阿Q正传》、《离婚》里,写农民态度似的,在《故乡》里并没有两样,就是:真。他写那“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杨二嫂,在作者略露忘却之意之后,那所谓“豆腐西施”的杨二嫂便冷笑了: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呐喊》,页一〇二,一〇三
这是真的农民!农民最关心张家长、李家短,最好数算别人的兴衰出入,倘若在事实上并不知道时,便自己凭空捏造,却又信以为真,愤愤之心常是有的,顺便拿东西,更是常事,所有这些地方,都是农民的真正面目,因为是真正面目,所以我不以为是侮辱。老舍一句话最对,他说:“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见《礼物》一诗),这真是知道穷人的苦楚的话,我认为对于所有在物质上失了保障的人类所犯的一切过失,皆应当作如是观。鲁迅却不虚伪造作,所以可赞称。
并且,鲁迅承认自己和农民有一层隔膜,他也如实的说出来:
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页一一〇)
所以我说是态度真。同时,在鲁迅有一种不可掩的虚无的感觉,在文字的最后是流露出来了: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页一一一)
这是诗人的抒情,整篇文字,是在情绪里,对农民,是在悯怜着,对自己,却在虚无,而且伤感着。全文字是止于如此的。止于如此,却并不坏,因为态度真,所以成其为艺术。
像鲁迅这样的创作,因为情绪的,是凭感觉的,所以反倒很灵敏的写出此后更加普遍了的不景气的气息来,关于闰土吧: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页一〇六)
写这种生活之苦,是此后作家更惯常的题材了,可是别人总多少加入了点理智,社会的意义容或是有了,不过充其量,是一如一篇社会调查的新闻稿之有着社会的意义而已,艺术的价值却是被削夺了。艺术得任情感。又难得有鲁迅那样的笔力,把他的情感可以表达出来。他在记闰土的话之后,形容闰土: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笔力很够很够的。他凭情感所摄到的印象,也都极其活泼,即如小小的地方:“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也那么亲切,令人读了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在。
文字特别有一种舒畅之感的,就是讲祥林嫂的故事的《祝福》。主要的故事,只有两点,一是再嫁,一是丧子。在这冷酷的礼教的束缚下,再嫁(虽然是不得已的再嫁)已成了受侮辱的根由,同时因为一般人的冷漠和没有同情,丧子却并不能获得人们的悲悯,结果是祥林嫂在听了“也许有灵魂”的论调之后死了,究竟是去找她的被狼衔去了的儿子阿毛呢,还是觉得捐了门槛,任人踏跨,也仍不能赎罪,因而早去阴间自首,希图减判呢,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大概是自杀。
祥林嫂的死,是死于礼教的压迫和人间的荒凉。她自从嫁了人以后,再到鲁四老爷的地方作工,祭祀的东西,是不准她摆动了,她捐了门槛,也还是不许。她无以自容了,所以不能不死。
她很难忘怀于自己儿子的丧亡,所以见了人,便以“我真傻”的话开头,以引起说明自己不知道春天也有狼的疏忽,可是人们是浅薄的,在起初还能听下去,大概当新闻,随后就不耐烦起来,她用种种新方法,想开始她的故事,然而都是枉然。自然,“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厌烦和唾弃了”,可是,“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所以,“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那深切而沉重的悲哀只有埋在心里了。此后,她却仍情不自禁,却仍要说:“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可是那反应,却是兴趣宁在别一方面: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不然,……”
“阿呀,你不知道他力气多末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呵呵,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彷徨》,页二七
这痛苦万分,又无可奈何的笑!人间的同情,是像纸样的薄,这故事给人的氛围,又是悲哀而且荒凉的。——祥林嫂不能不死了。
统一了所有鲁迅小说中的人物的吧,是被人奚落着,讽嘲着,咀嚼着灵魂的弱者,祥林嫂又不是例外。像祥林嫂这样的人物,只有痛苦是家产,别的么,是一无所有的。题目所谓《祝福》,却是祝福着祥林嫂以外,而给祥林嫂以迫害的人物。
在这篇文字中,愤恨是掩藏了,伤感也隐忍着,可是抒情的气息,却弥漫于每一个似乎不带情感的字面上。
比较更纯粹的抒情文字,却是《伤逝》。《伤逝》作于一九二五,是鲁迅最成功的一篇恋爱小说,其中有对于女性最深切的了解,有对于自己最明晰的自剖,有以那最擅长抒情的笔,所写了的最真实的“寂静和空虚”之感。像《阿Q正传》可以代表鲁迅写农民的故事似的,《伤逝》可以代表鲁迅的一切抒情的制作。
无疑地,这篇托名为涓生的手记,就是作者的自己,因为,那个性,是明确的鲁迅的个性故。他一种多疑、孤傲、倔强和深文周纳的本色,表现于字里行间。在书中,涓生和子君刚刚同居,子君是“和她的叔子,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了,而涓生,却也记道:“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彷徨》,页一八五),看这末清楚,而至于刻画了的地步的吧,这是鲁迅!一种常感到奚落,讽嘲的压迫,也是鲁迅所特有的,在文中记叙常到通俗图书馆的情形道:“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页一九七)。特别不能忘怀于别人的轻蔑,这是鲁迅!后来涓生愿意和子君别去,因为子君在生活上并不奋斗了,只给涓生以失望和痛苦,这时涓生又记道:“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页二〇一),在失望的忧虑中,有一种倔强之态,这是鲁迅!多末真切的一篇记录。
鲁迅的中心思想,也在这篇记录里,流露得最清楚。我一再说过,他的中心思想,是生物学的人生观,涓生自责,“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页一九七),涓生责备子君,也是:“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事,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虽是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页二〇〇),人先得活着,这是鲁迅的思想的根本点。
不过,鲁迅在情绪和理智上意志上的冲突也还是有的。涓生记的:“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这是他的意志,继而说:“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这就是他的理智并不足以解决他的出路了,随后终于说:“有时,仿佛看见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页二一二),这乃是他的情感。他这时的情感,就是篇中屡屡提及的“寂静和空虚”。
他在这篇文章里写“寂静和空虚”是太好了,一如表现于他别的文章中的。子君决来了,涓生所有的是“寂静和空虚”:
子君不在我这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页一七七)
在子君才走时,是子君的父亲接去的,涓生回来才知道,他起初听了,当然不信:
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压迫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页二〇六)
终归是,寂静和空虚,本来涓生和子君开始同居的时候,不过是在乐观的幻想中,他说:“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页一八〇),而且:“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页一八一),然而,慢慢情景不同起来了,在理想中的女性,是慢慢移到现实上去了,家庭也终于是家庭:
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页一八八)
是那么平凡,琐屑,细腻,以后更糟了: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页一九三)
子君可说完全被证明是一个太平凡的女子了,注意的也那么小:
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页一九四)
阿随是他们自庙会里买来的叭儿狗。再以后,涓生就不能不承认子君的浅薄了: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页一九六)
幻想完全破灭了,涓生得了结论: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页二〇七)
女性在理智上,意志上的脆弱,恐怕如男性在情感上的单薄,不能专一一般,是一种永远的缺陷的吧,所以我说鲁迅这篇小说有对于女性最深切的了解。
这样一个理想而幻灭了的子君,不错,使涓生寂静和空虚是有的,但这悲哀却不会使涓生不能生活下去,因为涓生,也就是作者鲁迅自己,有的是高傲和倔强,用这他可以支持着一切奚落和嗤笑,并且任何寂寞之苦。况且他有根本的人生观,是生物学的,大前提在人得肯定生活,所以他有的是适应生活的方法: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页二一三)
然而,我愿意终于归结到文章上去了,鲁迅的笔根本是长于抒情的,虽然他不专在这方面运用它;在他的抒情的文字中,尤其是长于写寂寞的哀感,所以《伤逝》这题材是再适合没有了,因而也就无怪乎是他的完整的艺术品之一了。
《社戏》的抒情是另一种,乃是写的有趣的童心。他讲的那么亲切,例如他说起初不能去看戏的光景吧,他说: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呐喊》,页二四三
这一天他不钓虾,也很少吃东西,结果使“母亲很为难”,这活活是小孩子使气的光景。后来允许他去了,写得依然那么栩栩欲生,就使我们如生活于其中的一般: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枝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页二四四)
我们真也不禁轻松起来。他真会形容: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页二四五)
全文的长处,就是亲切。他和那些小朋友们看戏,最怕老旦出来,尤其怕老旦坐下唱,可是老旦终于出来了,并且也真的坐下了,后来一抬手,以为要起来走掉,然而又慢慢的坐下,还是在唱,他写这时那些孩子们不耐烦的光景,令我们都可以回忆起童年,唤起我们在依稀的童年中的同感。《社戏》不是小说,乃是纯粹的美妙的散文。亲切、调和、真实,使人纵然勾起逝去的童心的怅惘,然而却是舒服的。
文字的最后说,再没有看过那夜似的好戏,再没有吃过那夜似的好豆,不过,我们却得下一转语了,就是我们却有了一篇永远耐读的好文章。像《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离婚》之写农民一样,像《故乡》,《祝福》,《伤逝》之写伤感一样,《社戏》之写轻巧,松散的童心,同样是不朽的。
在这八篇东西里,我们找不出任何缺陷,与不调和、不满足来,而且每一篇都触到人生的深处的一面,文字又那么从容、简洁、一无瑕疵,所以我认为这是鲁迅文艺创作中之最完整的艺术。凡是一篇文章,有些好处,而又有坏处,或者纵无坏处,而通体上平凡,肤浅的,我都称之为失败之作。大凡失败之作,是可以加以褒贬,和高下的比较的,因为它不纯,它离完整的艺术有着不同的距离故。完整的艺术却是平等的。这八篇东西,就是一个适例了。所以我说,我无所轩轾于其间。
二十四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