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坑中挖出的宝物被埋入院内几个角落的当夜,燕道诚曾满脸严肃和神秘地向全家人宣告:从今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许将燕家挖宝、藏宝的秘密泄露出去,平时一定要小心防范,万不可麻痹大意,否则家法伺候。鉴于“隔墙有耳”的古训,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也不要轻易谈及此事,最好是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从心中忘掉它。至于这批器物要在燕家院子埋藏多久,最终做何处理,待自己考虑成熟后再作打算。这个铁定的旨意下达后,整个燕家老老少少都闭上了嘴巴,一如既往地劳作和生活,不但对外守口如瓶,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闲谈,也没有人主动去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此事似乎真的从燕氏家族的记忆中抹去了。
然而,要真的抹去是不可能的。这种记忆不但不能抹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脑海里逐渐发酵、膨胀、躁动、生长、鲜活起来,并催发着燕氏家人特别是燕道诚要尽快做出抉择,因为那毕竟是一批整日踩在自己脚下,并与燕家老少朝夕相伴、诱人遐想的秘密珍宝呵!但燕道诚却以出奇的耐性在心中强憋着,像搭箭在弦的长弓,总是张之以待,引而不发。眼看大半年过去了,通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周围的乡民依旧像平时一样安详平静,在同自己或整个燕家的交往中,也依然保持着老腔、老调、老习惯、老动作,毫无出格的表现。有好几次燕道诚试图从对方的话语和眼神中捕捉一点异常的变化或者蛛丝马迹,但都未能找到切实的证据。在确信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和警觉的情况下,他便放下心来,开始着手第二步行动。
按照燕道诚对家乡这块土地的了解,此地挖出藏宝坑绝非偶然。早在清代的时候,这一带就不断有古物出现,出土的器物以玉石器居多,但偶尔也有小件的青铜器出土,只是没有引起外界广泛的注意。据老人们代代流传的说法,此处在遥远的古代,是蜀王鳖灵的都城,后来由于一场特大洪水灾害将都城冲毁掩埋了,从此这里成了废墟,再之后就成了人们耕种的土地,并一直延续至今。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燕道诚有一种预感,他于“龙窝”发现的这个器物坑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器物坑秘藏于这块土地的某个角落,并且一定会埋藏着令世人为之怦然心动、梦寐以求、价值连城的金银翡翠,或更神秘、更值钱的奇珍异宝。在这个念头和思路的指导下,他决定将“龙窝”中发现的那个坑再好好地翻腾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金子银子暗藏在里边。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燕道诚的指挥下,燕青保再次来到院外继续掏挖“龙窝”中的那个土坑。但一个夜晚下来,土坑被掘开之后又向四周掏了几个大窟窿,依然没有找到心中渴望的宝物。面对这一结果,燕道诚并未灰心,根据自己的设想和推理,又在院外的稻田里选择了几个地点,像在赌桌上押宝一样指挥自己的儿子暗中挖掘。为了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燕青保白天猫在家中蒙头大睡,每到夜晚二更时分,便悄悄带着工具溜出家门,不声不响地在既定地点按计划有目的地打起洞来。每当鸡叫两遍之时,下挖的土坑一般就能没住人的头顶,燕青保便停止挖掘,爬出坑外将掘出的泥土回填,以免引起外人的猜疑。天亮之前,回填完毕,收拾工具回家吃饭睡觉。如此循环往复,大约半个月之后,已在不同的方位挖了十二个洞穴,遗憾的是除了掘出一些破盆烂罐和一堆做工残缺的石头器物外,梦想中的金银玛瑙器物一件也没有发现。就在燕青保于一个风清月明、万籁俱寂的秋夜,撅着屁股汗流浃背地挖掘到第十三个土坑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村里的公鸡刚叫头遍,燕青保挖掘的洞穴就达到了一人多深,此时他突然觉得浑身如同散架一样疲惫不堪、麻木酸痛,他感到再也不能挖掘下去了,便想就此收工回家歇息。就在他沿着坑壁往上爬时,坑壁的上半部突然“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泥土的冲击力把燕青保当场击倒,并将他下半截身子埋入坑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燕青保打了个冷战,差点昏厥过去。他想喊家人救命,但又不能惊动四邻,只好咬紧牙关强撑着施以自救。经过一番折腾,终于从坑中爬了出来。
由于当夜过度疲劳并受到塌方的猛烈撞击与惊吓,燕青保回家之后便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说胡话。家人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事不好,忙从县城请了一位号称吴一针的著名老中医为其把脉诊治。这位老先生平时为人看病宣称一针见好,再重的病人也不会超过三针。但此次在燕青保身上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先后折腾了半个月才略见好转。尽管如此,燕家老少总算从巨大的惊恐与愁苦中松了一口气。
本来十三个土坑的连续挖掘,都一个个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令燕道诚心灰意冷,信心顿消。这次燕青保突遭厄运,燕老汉认为是冥冥之中地下那些小鬼或阎王的报复。惊恐、困惑之余,便断了继续寻珍挖宝的念头,开始转而琢磨如何将家中埋藏的玉器尽快脱手,换来钱财,也好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一个月之后,燕道诚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成都少城路古董市场(今人民公园一带),暗中观察摸底,探听行情。此时的少城路古董市场乃整个中国西南部最大的旧货集散地,除四川本省外,与其相邻的云南、贵州、西藏、青海、甘肃甚至陕西等地的古董商,都经常携大批在当地收购的真古董与假冒伪劣产品来此进行交易。各种瓷器、木器、玉石器、铜器、金银器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燕道诚来回转悠了几次,渐渐瞅出了点门道,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借着夜幕回到月亮湾,掘开家中埋藏的土坑,挑了几件上等玉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成都少城路兜售。尽管燕道诚是读书人出身,做过师爷和未上任的知事,见多识广,但毕竟隔行如隔山,对于古董市场以及商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总是缺乏了解,难免上当。当他将怀中的几件玉器冷不丁亮出时,正在信口开河坑蒙拐骗的古董商当即两眼放光,激动不已。而当他发现燕道诚在生意场上并不是行家里手后,便一边不失时机地同他套近乎,一边拼命压价收购。燕道诚禁不住对方花言巧语的引诱,很快云里雾里地将所带玉器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抛出。
成都少城路店铺的古董商人
古董商得到这批玉器后,很快以天价转手倒卖,众多的业内行家突然看到这批玉器,惊叹不已,连呼稀世之宝,纷纷追索探寻它的来源。当最后得知来自四川广汉县时,惟利是图的古董商们怀揣一夜暴富的妄念,潮水一样蜂拥而至,四处打听玉器的拥有者和知情人。燕道诚以读书人特有的狡黠,在古董市场上只暴露了广汉县地名,而未进一步说出中兴场,或更具体的月亮湾甚至自己的家庭住址与姓名。这一手让古董商们在广汉县城和四周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却总是得不到确切的情报。当然,古董商们自有古董商的斜招歪术,在一时得不到燕道诚下落的情况下,便开始大规模制作赝品,号称广汉最新出土的玉器投入市场,以进行鱼目混珠,蒙骗钱财。一时间,广汉玉器在古董商和古玩家之间被炒得沸沸扬扬,真的假的都成为市场内外关注的焦点、追逐的目标和猎获的对象。在这股真假难辨的强劲旋风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一夜暴富,更不知有多少人受骗上当,家财顿空。在巨额利润的强大诱惑下,古董商们并未放弃对燕道诚的搜索追寻。随着各种渠道和信息的不断打通,终于有人打探到了燕道诚一家挖宝藏宝的秘密,并亲自登门收购。燕氏一家开始尚能守口如瓶,故作糊涂,推脱躲避,但最后还是禁不住利益的诱惑,终于吐出真情,将成百件精美玉器从家中猪圈里扒出,以低价大肆抛售。一时间,来燕家收购玉器者络绎不绝。尽管当时买卖双方都是在暗夜里秘密进行,但这批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是很快流散出去,或落入古董商之手;或经古董商转外国人,而外国人又转移到国外;或被骗子骗去流散于民间而不知去向。就在这批宝藏惨遭瓜分割裂、流失损毁的大劫难之时,华西大学博物馆出于对文物保护、收藏的目的闻风而动,四处打听收购出售的广汉玉器。经过一番努力,总算购到了几十件大小不同的器物。遗憾的是,后来经科学鉴定,多数为古董商制造的赝品,毫无收藏价值(有些赝品直到现在仍在四川大学博物馆当作真品展出),而真品,正通过地下渠道源源不断地向西方列强那边流去。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关键人物适时出现了,此人就是居住在广汉县大北街圣公会的英籍基督教传教士董宜笃。
传教士在中国印行的福音书
董宜笃(V. H. Donnithome)早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大学期间,因受欧洲著名探险家如斯文·赫定、斯坦因等辈赴亚洲腹地探险并取得辉煌成就的影响,开始对世界历史、地理尤其是远东历史发生兴趣,从此开始了对这方面的热切关注与研究。当他完成学业走出剑桥的校门后,他根据自己所学专长,到英国一个势力庞大的基督教会──圣公会工作。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加拿大、英国三国基督教会中著名的“美以美会”、“浸礼会”、“英美会”、“公益会”和“圣公会”等等各种名称不同但目的相同的教会,纷纷派出传教士奔赴远东,开始对这里的“愚民”与“野蛮人”进行基督教义、教理的启蒙和文明洗礼。据后来三星堆遗址发掘的主持人之一陈显丹对广汉县民国时期的档案考察称:“当查到英国牧师董宜笃条时,记录中明确记载董是在1936年10月从云南省入境,他的妻子和女儿于1937年从上海入境。但不知何故,在后来的有关报道中说他1931年就在四川广汉、成都等地进行传教活动了。这也算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吧!”其实陈显丹所说的这个谜未必就那么悬而不能决,他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所查到的结果当是这位董牧师第二次或第三次来广汉和成都的时间,其首次来川的日期要么未入记录,要么缺失。因为在20世纪下半叶,当年董牧师在广汉传教时的教徒有许多人还活着,他们都曾肯定地说,“董师傅于1936年之前就已经在广汉传教布道了”。董宜笃与燕道诚的不期而遇,在当地则是一件饶有兴趣的话题,燕家的许多邻居以及与这一事件有关的人员都还清楚地记得。因而,董宜笃来广汉的具体时间在1936年之前当是个不争的事实。
董宜笃来广汉后,便入乡随俗,学着当地绅士和读书人的样子穿起了长袍马褂,有些别扭地使用起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木头筷子,说一口有些生硬但并不令人讨厌的汉语。他除了平时腋下夹着一本《圣经》或其他的耶稣语录在广汉的大街小巷来往穿行,认真地传经布道之外,还经常骑驴或乘坐鸡公车到广汉城外的乡村特别是有名胜古迹的地方转转,做些测绘和调查,同时也搜集各种流散于市井和古董商手中的古物进行收藏和研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他与燕氏一家遭遇,并最终引发了对月亮湾一连串具有科学性质的考古发掘。
1931年春天的某个下午,董宜笃像往常一样腋下夹着几本快要翻烂了的福音书,晃晃悠悠地来到县城南一个叫甘怀庆的古董商人兼基督教徒家中“传经送宝”。当一壶茶喝得只剩下白开水时,闲谈吹牛中甘怀庆无意间告诉董宜笃,说是最近在广汉中兴场一带出土了一批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古玉器。这批玉器已在成都市场上抛售,引起业界的轰动,而器物的拥有者,就是中兴场月亮湾的燕道诚燕师爷。此前,当甘怀庆通过业内朋友辗转得知这一信息后,曾专程跑到燕家欲购买几件玉器,但此时聪明狡猾的燕道诚面对古董商如饿狗扑食一样狂奔而来的情形,突然有些不安和警觉起来。他深知这批东西的来路不是光明正大,怕树大招风,弄不好要引来灾祸,遂遮遮盖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向外抛售。每有古董商登门,他要么压根就不承认自己卖过什么玉器,要么在摆脱不掉对方纠缠的情况下,便谎称自家的确有过几块与众不同的石头,但那是自己的爷爷早年到外地谋生,于岷山附近的峡谷中,在一场大水过后,偶尔捡了几件特殊好看一点的带回了家中。多少年来,这几块石头一直扔在家中并没有引起重视,直到前些日子有一古董商下乡收购古物,偶尔发现了此石,便以微薄的价钱收走了,自此之后燕家再也没有半块玉石之器了……甘怀庆在燕家碰了壁之后,明知燕氏是在搪塞捣鬼,于心不甘但又无可奈何。情急之下,甘怀庆也只好像大多数古董商一样,弄了几件赝品以充真货,开始在成都市场上骗人赚钱。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董宜笃登门来访。面对这位爱好、收集、研究古物的洋师傅,甘怀庆将这个猛料抖了出来,并以一个古董商的眼界和判断力,颇具天才地预言燕家那批玉器祖传的可能性很小,而出土于古代窖藏或古墓葬的可能性却很大,由于燕氏父子目力所及十分有限,出土地点亦很可能就在中兴场月亮湾这个极小的范围之内。
古董商人甘怀庆
董宜笃听了甘怀庆那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又有鼻子有眼、激情荡漾的描述,顿时神情大振,旌摇心动。他琢磨着如何才能亲眼目睹燕家那批被吹捧得神乎其神的玉器并把它搞到自己手中。
第二天上午,董宜笃邀请了当地一个基督徒作陪,以传播主的教义为名,骑着毛驴来到了中兴场月亮湾燕家。燕道诚见一位身穿马褂,头戴瓜皮帽的洋人前来拜会,便知与自家的玉器有关,心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他一边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一边像平时对付古董商一样打着哈哈摇头做了应对。董宜笃见无法撬开燕氏的嘴巴,也不好撕破脸皮逼问,只得将气憋在肚里,先打道回府再另想计谋。临走时,董宜笃在月亮湾燕家大院周围转了数圈,从稻田和沟梁中捡拾了半袋子陶片和几件残缺的打制石器。根据此处的地理位置、周边环境及暴露出的古文化遗存、遗物等等迹象分析,董宜笃相信古董商甘怀庆所言不虚,燕道诚一定是在月亮湾挖到了古墓或窖藏。既是古墓或窖藏,好东西一定不少,绝不能让燕氏独吞或私自藏匿,无论如何也要从燕家弄出几件开开眼界。这样想着,董宜笃越发坚定了信心,心情也随之渐渐明朗顺畅起来。夕阳映照中,他与同来的那位教徒骑着毛驴,沐浴着温暖的春风,嗅着满地的油菜花香,在四处飞舞鸣唱的蜜蜂彩蝶的簇拥下,沿着鸭子河岸边一条弯曲的小路向县城走去。
当天晚上,董牧师失眠了。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的思考,他决定去广汉县文昌宫找陶旅长,或许只有他才能撬开燕道诚那铁一样的嘴巴,并让他把吃进去的肥肉加骨头全部吐出来。
陶旅长姓陶名凯,字宗伯,年方三十四岁,北川人士。早年肄业于华西大学,在家乡当过小学教员。辛亥革命事起,受时势的影响,立志掌握枪杆子来治国平天下,遂入成都讲武堂学习军事,毕业后在刘湘任总司令的川军邓锡侯部当了一名排长。由于他是军中少有的文化人,加上办事干练,作战勇敢,深得上司的赏识,不久便作为一名复合型人才,由排长一路连长、营长升至川军邓锡侯任军长、陈离任旅长的二十八军第二混成旅二十团团长兼广汉县知事。之后陈离出任第四师师长,由陶凯接替第二混成旅旅长一职,防区在土地肥沃的广汉、彭县一带,军中所需给养全部由这几个地方的政府供应。由于陶凯少年时代父亲去世,家道衰落,他亲眼目睹了世事沧桑和人间大起大落的爱恨情仇,在咬紧牙关刻苦读书考入华西大学后,开始接触基督教教义并受到了较大影响。当他投笔从戎升至团长并驻防广汉后,董宜笃深知此人在这块地盘上所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便主动接近结交,并希望对方能加入基督教会,成为信奉耶稣的基督徒,以代表上帝来拯救苦难深重的广汉人民。此时的陶凯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已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借助于洋人的势力为自己撑腰或狐假虎威是政客、军阀们惯用的手法。他深知自己无论代表上帝还是什么救世主,都无法挽救那三分之二,或者是三分之二点九九的中国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但既然董牧师亲自上门,自己不妨先答应下来,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也好依靠洋人为日后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地盘做个铺垫。于是,时任川军团长兼广汉县县知事的陶凯便痛快地加入了圣公会,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今天,董宜笃以驻广汉圣公会主教的名义和身份来到驻扎在广汉县文昌宫的川军第二混成旅旅部,拜访自己的教徒——这位早已升为旅长的一方诸侯陶宗伯。
刘湘
陶凯听到董宜笃拜见的禀报,抛下繁忙的公务,亲自到大堂迎接。师徒落座,香茶饮过,董宜笃开始将此次来访的目的和盘托出,希望陶凯不孚所望,一定想方设法从燕家鼓捣出几件上等玉器过过眼瘾,以了平生嗜好之愿。陶凯听罢微微一笑,当场表示燕道诚此人跟自己有过几面之交,算是熟人,如果他不是一条糊涂虫,家中真有这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只要陶某人出面,他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肯定会乖乖地交出来的,否则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现在所担心的是,燕氏藏的原本就是赝品,古董市场的奸商们怀揣不可告人的目的,编造出一个美丽的谎言,并以讹传讹,弄得沸沸扬扬,使众人皆以为真,才随波逐流,挖空心思要得到它。
董宜笃听罢当场答道:“只要你陶旅长能将东西弄到手,我过目后即可送到华西大学请专家朋友们鉴定,到时真假自明。”见董牧师如此执著,陶旅长觉得不好推辞,便说这燕师爷毕竟在广汉地面上还算是个士绅与贤达一类人物,不好随便将他牵来弄去地搞得他没得半点尊严,多少得给他点面子,这样无论对哪方面都有好处。言毕让董氏安心等待消息,过几天自己跑一趟试试看。
一个星期之后,陶凯亲自带着一帮官兵以检查防区军务为名,顺道来到了中兴场月亮湾燕家。燕道诚一看广汉地盘上的活阎王、威名显赫的陶旅长突然大驾光临,尽管彼此相识,但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扑腾”了一下,心想:这个祖宗怎么来了,难道又是为了玉器之事?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斗智斗勇了,不知能否混过这道鬼门关。燕老汉不愧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子,心虽忐忑不安,噗噗直跳,但表面上却装得镇静自若,不露一丝破绽。待寒暄过后,略作交谈,果然不出所料,陶旅长直言不讳地提到了玉器并要“借”几件把玩一番,以过好古之瘾。同时还真诚地表示要找明白人看看成色,如果真的是上等玉器,自己愿意出高价买下,倘是赝品,就如数归还。燕道诚闻听此言,心想,你这位混账旅长也太他娘的会算计了,如果我给你真的,你非要说是假的,用掉包计还过来一堆赝品,我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想到此处便强打精神,大着胆子想以打发古董商和董宜笃那样的老策略搪塞过去。但想不到这位陶旅长是有备而来,看到燕道诚支支吾吾东一句西一句,天上地下没头没尾地胡吹海侃故伎重演,脸色立即大变,压低了声音,将脖子伸长了,头轻轻凑上前来,柔中带刀地说道:“燕师爷,你也算是在官场混过多年的老前辈了,按官场规矩,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装憨撸人,都是有个界限的。常言道,有来无往非礼也,今天我陶某撇开繁忙的公务专程登门拜访,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打道回府吧。”陶旅长说着目露凶光,语气咬钢嚼铁般生硬。燕道诚一看这阵势,心中蓦地打了个冷战,知道躲过了初一也很难躲过十五,这位活阎王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放过小鬼。还是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索性卖个人情吧。想到此处一咬牙,强作笑颜,身子前倾,嘴脸对着对方的耳朵,抬手半遮半掩小声说道:“陶旅座今天大驾光临,使我燕家蓬荜生辉,这份深情厚意燕某还能没有点表示?不瞒您说,孝敬旅座的那一份儿我都给您留着呢,本想亲自奉到府上,但近来土匪、盗贼闹得凶,怕中间有个闪失或三长两短的,就一直放在家中没动。刚才我怕人多嘴杂,就没敢说出实情,您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我这就去拿来。”说罢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燕道诚两手捧着一个红色的布包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待来到厅堂将包放到一张枣木茶桌上,故作慌张地用眼角的余光冲四周望了望。陶旅长心领神会,抬手屏退左右护卫人员,径自将包慢慢揭开,那原本有些灰暗的屋子瞬时华光四射,通透明亮起来。陶旅长“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起身伸长了脖子瞪大着眼睛进行观看。只见面前摆放着的玉璋、玉琮、玉刀等五件器物,件件玲珑剔透,精美异常。
“不成敬意,请旅座笑纳,哈、哈……”燕道诚一改刚才那担惊受怕、沮丧、晦气的神情,穿着长衫的手臂冲空中一挥,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颇具潇洒意味地说着。
燕道诚送给陶旅长的墨玉翼兽
燕道诚送给陶旅长的玉琮
陶旅长一看对方的言行,很是舒畅,心想这老家伙还算是个识时务之人呵,不愧做过师爷。遂故作惊讶状,打着圆腔道:“哎呀,您看燕知事,这说哪儿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礼重了,礼重了,哈、哈……”说着将器物重新包好放入腰间,遂立即告辞。待一行人走出燕家大院,宾主就要分手之时,陶凯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拉着燕道诚的手,半低着头,两道透着寒气的目光逼视着对方的脸,压低了声音说道:“燕知事,我们都是官道上的人,明人不做暗事,你实话对我说,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燕道诚听罢,顿感愕然,嘴里哼哼哈哈地说着“这个……这个嘛……”很快又将心一横,牙一咬,铁青着脸冷冷地说:“陶旅长,看来你真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呵!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对您我也就不隐瞒了,就在那块稻田的下面,家里人种地时刨出来的。”说着抬头撅着下巴冲远处轻轻点了一下。
“呵,呵!”陶凯听罢点了点头,表示心领神会,而后又提高了声音道:“不要烦劳您再送了,请回府,请回府吧,你老汉要保重身体呵……”说话间转身跃上副官早已备好的高头大马,抖动缰绳,率领手下官兵趾高气扬地沿江岸绝尘而去。在骏马的奔驰和“哒哒”的马蹄声中,陶凯昂头挺胸,面对广袤的乡野田畴和川流不息的雁江波涛,两只不大的眼睛放出灿烂的光芒,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