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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湾的发现

沿着时光隧道,由金沙地下宝匣崩裂上溯72年,便是三星堆遗址发现的肇端。

这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阴历二月,位于蜀国腹地的川西坝子在经历了一个严冬的干旱和寒风的肆虐之后,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在这个暖风吹得人心骚动、周身发痒的景致中,平日里靠天吃饭,从土里刨食的农民们,抓住这大好时机,开始紧张地修筑田埂,平整土地,挖渠引水,准备春耕春播,插秧栽苗。位于成都市以北90里的广汉县(今广汉市)太平场(后改为中兴乡)真武村的燕道诚一家同他的乡邻一样,将主要精力和生活目标,由冬季里每天吃饭睡觉,改投到紧张而繁忙的春耕春播之中。

广汉地理位置示意图

阴历二月初八这天,燕道诚老汉一大早就起了床,待洗漱完毕,将身上的长衫和头上的礼帽对着镜子整了整,见无破绽,便提了早已备好的礼物跨出房门。当他来到儿子燕青保的房前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遂立住脚,大声冲屋内喊了句:“青保,起床了没,今儿个可别忘了给田里车水呵!”燕青保刚刚起床,正在屋里对着一个陶盆“哗哗啦啦”地洗脸,听到老子又在门前啰唆,便有些不耐烦地抬头应了声:“不是已说过了吗,忘不了,去你的吧。”一语双关,噎得燕老汉吭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不满的话,转身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再无牵挂,便放心地提着礼品,精神抖擞地走出了大门。

生于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的燕道诚,于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十五岁时考中秀才,一时成为闻名乡里的少年天才和前程似锦的风云人物。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却像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龄年轻时一样科场失意,屡试不第。再后来随着操控大清国命运的慈禧老佛爷与光绪皇帝矛盾加深,又加上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书生们煽动学潮在京城闹事,世道越来越乱。燕道诚对依靠读书博取功名的路子渐渐心灰意冷,开始死心塌地地过起了娶妻生子的庄稼汉生活。想不到就在大清快要倒台的时候,他昔日一个吴姓同窗进士及第之后在京城数年打拼苦熬,突然衣锦还乡当了县令。这位新上任的吴县令念及当年同学十载的情谊,也为了建立一个自己的政治圈子,以便与已升任知府的原县令留下的余党爪牙们分庭抗礼,同时也有点夸示乡邻的多重意味,便请燕道诚出山到广汉县衙门当了一名司笔干,也就是类似师爷的差事。

从乡间稻田的泥塘里突然爬上岸的燕道诚来到县衙后,如藏羚羊占领了可可西里,野驴奔上了天山山脉,猫头鹰钻进了皇家陵园万顷密林,武林高手登上了华山顶峰。他凭着自己的机智与聪明,左右逢源,大显身手,很快就打拼出一块适合于自身立足发展的天地,博得了上下左右的好感与信任。有了这样的大好局面,精明过人的燕道诚开始想方设法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于黑白两道之间敛财谋利。几年下来,居然也积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口袋里有了沉甸甸的硬货,自然要像中国大多数官吏一样,开始琢磨着在官道宦海中兴风作浪,力主沉浮。经过一番思虑谋划之后,燕道诚决定先办三件眼前最要紧的实事。第一,花些银两在家乡月亮湾置一份像模像样的地产和房产,以扩大门面,显示一下燕家发迹后的气势;第二,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姨太太,好好享受享受这男女之间腾云驾雾的真正快乐;第三,按燕道诚的想法,要获取更大的物质利益和精神享受,将风浪真正地掀动起来,就必须要做一个能掌握实权的官僚,且官位越高越大越好。他深知在中国这块地盘上生存,要想不被别人欺负,就必须有能力欺负别人。而要欺负别人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大的权势。要想得到大权势,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要尽快破财行贿,花钱送礼,趁眼前天下局势动荡,吏治腐败透顶之时,买到一顶官帽。若有了这顶帽子戴在头上,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了。待主意已定,燕道诚立即行动起来,并开始三箭齐发,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奋勇前进。令他喜出望外的是,经过两年的上下折腾,竟一帆风顺,如愿以偿。既有了一份足以傲视乡邻的家业,又说定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充当自己的姨太太,只待选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娶回家中过一把男女欢乐之瘾。更为重要和令人心跳的是,上边已有告谕下来,将其调往相邻的彭县出任县知事。年近半百的燕道诚几乎在一夜之间三喜临门,惊喜得差点晕厥过去。像农民自有农民的本性一样,事情尚未办理,燕道诚的头脑就开始发热,并有些昏昏然与飘飘然起来。按照他对形势的估计,尽管此时南方有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挑着大旗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但大清一时半会儿倒不掉,朝廷分发到自己头上的那顶披着红缨毛毛的帽子也不会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地被风吹掉。在这顶帽子正式戴到那个圆滚滚的脑袋上之前,先借着自己在本县的人脉,将这迎娶姨太太的事红红火火地办了,让全身通泰舒服了再说。正当他和他的家人连同亲朋好友跑前忙后为迎娶那位秀色可餐的娇美小姐内外张罗之时,万万没有想到,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古话,形势比人强,大清王朝在一夜之间“咔嚓”一声垮了台。当燕道诚从睡梦中醒来时,历史已进入了民国时代——这次天下真的变了。

眼看着大清这株常青树已倒地不起,且有被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轧断碾碎的势头,依附在它身上的猢狲们自然四散而去,是谓树倒猢狲散也。燕道诚作为大清国的朝廷命官,眨眼间变成了历史车轮甩下的一具臭皮囊,他在感慨了一番世事无常、人生无定数之后,无奈中只好回到老家猫了起来,且整日提心吊胆,怕被革命党人深夜捉了去将肩膀上那个葫芦状的肉球给乱刀砍掉。即将娶过门的那位准姨太太的娘家人,看到未就任的燕知事已失了往日的威风,便以时局动荡,社会不安,大清已亡,契约自动失效,癞蛤蟆与天鹅不能在一个槽里吃食等种种理由做了一刀两断的终结。燕道诚算是弄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在事业和爱情上突遭如此巨变和打击,燕氏如同吃了几顿闷棍,自此开始变得神经兮兮、脾气古怪起来。每天早晨起床后,既不洗脸,亦不吃饭,披头散发,赤脚跑到田地里对着空旷的原野与满地的稻秧发一些“世风不古,江河日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人生如梦,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等对世事的感慨与豪言壮语。时间一长,当地人见他整日这副不伦不类、鬼里怪气、妖三魔五的样子,便不再请他到家中喝茶,也不再称他为燕师爷或燕知事,而是称他为燕疯子或燕神经。

如此疯疯癫癫、五迷三道、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了七八年之后,随着袁世凯完蛋、孙中山去世、蒋介石汪兆铭争权夺利,各路军阀渐成割据之势等等政治嬗变,燕道诚渐渐从痛苦与恐惧中解脱出来,不再整天围着稻田喊一些不着边际的口号,说一些外人很难听懂的胡话,逐步走上了正常的持家过日子的轨道。由于自己尚有一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那种小康型家庭,经济方面还算殷实,儿子燕青保也已长大成人,燕道诚便恢复了当年做师爷时的那份精神与做派,隔三岔五地坐着鸡公车到广汉县县城或成都府去泡泡茶馆,坐坐戏楼,会会朋友,日子开始有滋有味地过了起来。

燕道诚(左)与儿子燕青保

今天,燕道诚一大早就起床,是因为一位老友的小儿子要举行婚礼,特邀请他出席婚宴,据说还要请他在婚宴上讲几句。对方在广汉县算是有点身份的绅士,燕道诚在家闲得心慌也乐意凑个热闹,便置办了份礼物前去贺喜,除了痛饮一场外,在可能的情况下还可摆摆派头,抖抖老来的威风。

燕道诚走后,已届四十岁的燕青保吃过早饭,喊上十四岁的儿子牵了牛,扛了锄头,向院墙外约二十米的一条堰沟旁走来,准备车水灌田。关于燕家院子此时的具体位置与周围的环境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后来的考古学家在发表的有关月亮湾遗址的文章或报告中多有叙述。20世纪40年代,华西大学博物馆教授林名均曾在《广汉古代遗物之发现及其发掘》一文中这样说道:“广汉在成都北九十里,地势平行,无高山险岭,水利便易,宜于农田,且以地近成都,故开化较早。其西北十八里,沿江一小镇,名太平场。去场二里许有一小庙曰真武宫,位于一高平原之上。其侧有居民燕道诚者,年七十余,前清曾为官府司笔干,人呼曰燕师爷,现以务农为业。燕宅之旁有小溪,传为明代所掘凿。”

建国后,四川省博物馆著名考古学家王家祐在他的考察报告中亦写道:“广汉古时为秦汉的广汉郡治所在,县城在鸭子河(金雁江)南岸。城的一带田野中瓦砾陶片很多,即是汉代广汉郡和雒城的遗址。沿江右岸上溯约十公里处,即达中兴乡之真武村。该村在鸭子河右岸,地形为三级台地,一般又称月亮湾。在最高一级台地上有一道土岗叫横梁子。岗的西南即是马牧河,与鸭子河同起于彭县的关口,两河同向东南行。这道土岗即是二水的分水岭,由此直达广汉城西外乡红水碾始平并与平原相接。横梁子东面约五十米处,即是燕姓的院落。院门前右侧有堰沟名倒流堰,由西向南流来穿过了这座土岗。解放前燕姓农民掏堰沟时,曾在这里挖出大批玉器和石器。”

雁江,又名鸭子河(作者摄)

无论是林名均还是王家祐,他们叙述的中兴场,或曰真武村,或曰月亮湾的地点,其实是以燕家院子为中心的较小的同一个范围,若将这个范围再扩大一些看去,其大体景况是这样的:

燕家院子旁倒流堰图示(林名钧绘)

在马牧河的北岸,有一块弯弯的台地高高突出,这就是著名的月亮湾。马牧河的南岸,有三个高出地面的黄土堆。由于这三个土堆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突兀而起,且块头较大,在本区域很是抢眼,远远看上去如同天上的三颗金星。而三星堆与月亮湾隔河相望,一片高大的柏树林和白果树林掩映其间。那树高大挺拔,孤傲苍劲,树冠高约四五丈,遮天蔽日,蔚为壮观。粗硕的树干六条壮汉都难以合抱,其树龄久远得已没人知晓,当地人只称为“风水树”或尊称为“白果大将军”。由于月亮湾、风水树与三星堆的完美结合,在当地形成了一道亮丽诱人的风景。尤其到了庄稼长成的季节,远远望去,三星堆与月亮湾这一广袤地区,绿色荡漾,碧波万顷,有三颗发着灿烂光辉的金星正伴着一勾弯弯的明月,镶嵌在无垠的苍穹。弯月内的吴刚不是整日扬着斧头,光着膀子大汗淋漓,没完没了地砍树,而是坐在树下,正和一群年轻漂亮的嫦娥连同其他天宫里的仙女们悠然自得地喝茶乘凉、谈情说爱。这样一种不凡的景致,自然令人产生了许多美好的遐想。从此,这里作为一个独特而神奇的人文景观留传下来,并在民间和官方有了一个公认的“三星伴明月”的名声。在清代嘉庆年间编修的《汉州志》等史籍中,编修者就曾对这一景观明确记载为“三星伴月”或“三星伴月堆”。随着名声越来越大,这一区域也渐渐被当地百姓视为广汉的“风水中心”,并成为古代汉州“八大人文景观”之一。许多年后,当著名的三星堆遗址被发现,有关部门在划定保护范围时,或中兴场,或真武村,或月亮湾,都作为整个区域的一部分,被统称为三星堆遗址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接着要叙述的是,无论是林名均所说的小溪还是后来王家祐所称的堰沟,其实都是今天的燕青保即将走到跟前的同一条约1.5米宽的水沟。自从燕家搬到这块美丽又富饶的台地上定居以来,为灌田方便,就在水沟旁安了一部龙骨水车,车与沟之间有一条大约两米长的小水渠相连,车下是一个被当地百姓称作“龙窝”的水坑。此坑每到冬天闲置时便遭淤泥堵塞,待春天灌田时必先予以清除,龙骨水车方能正常运转,车出的水也才能“哗哗啦啦”地流向田地。当燕青保父子二人来到水渠边时,先把那头老黄牛拴在车上,然后按照以往的惯例挥锨弄锄开始清淤铲泥。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多一点的工夫,就将“龙窝”掏成。老黄牛拉着龙骨水车慢慢腾腾地运转起来,清凌凌的水顺着铺好的渠道“哗哗”地流向了肥沃的稻田。

三星堆遗址方位图

燕家使用的龙骨水车

燕道诚在倒流堰旁的龙骨水车前

眼看日头偏西的时候,燕道诚从城里回来了。见孙子一人站在“龙窝”前照看龙骨水车,便径直走上前来醉意朦胧地摇晃着身子,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块塞到孙子手中,嘴里咕噜着充满爱意的话,一边问道:“咋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你格老子呢?”

“到家里搞别的事去了。”孙子答。

燕道诚望着水渠里流淌的水有几分浑浊,又低头看了看“龙窝”,便对孙子道:“这‘龙窝’太浅,水供不上嘛!都刮到泥底了。咋搞的,快去叫你老子把这个窝窝再往下刨一刨。”孙子将一块刚剥了纸皮的糖果放入早已涎水四流的嘴中,点了下头向家中跑去。不一会儿,燕青保扛着锄头来到了“龙窝”前重新操作起来。燕道诚站在沟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慢悠悠地从布包里掏出一盒婚礼酒席上得到的良友牌高级香烟,先抽出一支给青保,而后径自抽出一支,点了火,滋滋地吸着,很惬意地向他的孙子有声有色地讲起自己赴县城参加婚宴的情形。

燕青保弯腰弓背挥动锄头连续挖出了十几撮箕稀泥,“龙窝”明显加深加大,待他举起锄头想加把劲再挖深些时,想不到锄头刚一落地,就传出“砰”的一声闷响,两手的虎口被震得有些麻酥酥地发胀、发痛。青保心想是不是遇到了一块小顽石,便换了个角度再次扬起锄头劈将下去,而这次又是“砰”的一声响,除两手再度被震麻之外,翻起的污泥还溅了自己一身。将锄头抬起来察看,只见刃锋被锛掉了一块。“日他娘,这是咋回事,难道是遇到地鬼了不成?”青保有点恼怒地小声骂着,不再用力刨掘,而是变换战术在周边慢慢清理起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块长约五尺、宽三尺,比普通桌子面大得多的石板显露了出来。

燕家院子外的倒流堰水渠现状(作者摄)

“这好好的‘龙窝’咋会有块石板呢?”燕青保不解地小声问着,转身对树下的儿子说道:“小子,这里有块石板,面光得很,拿回家可用得,赶紧过来帮我撬。”燕道诚正对他的孙子眉飞色舞地大吹特吹着中午那场婚宴如何气派非凡,直惹得这未出过家门的小孙子两眼发直,口水直流。此时听到青保这一声喊,忙停了讲演,和孙子一同来到“龙窝”前观看。此时青保已用锄柄将石板撬开了一条缝隙,他的儿子忙跑过去将锄柄按住,青保腾出双手把住大石板的边缘,嘴里喊声“给我起来吧!”两膀一用力,大石板带着泥水“哗”地一下被掀起,直楞楞地立在了“龙窝”边。就在燕氏一家老少三代把目光移到石板下方时,不禁大惊失色。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呆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只见石板之下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中堆满了一件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玉石器。

“宝,下面是宝贝呵!”燕道诚好半天才于惊愕之中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随后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伸手抓起了一件玉瑗和一件玉琮。只见两件器物在夕阳的余辉照耀下放射出青幽幽的光,直让人觉得眼前异彩纷呈,雾气迷蒙又晕眩缭乱。

“爷爷,这是啥子东西?”身旁的孙子望着燕道诚那肃穆惊异的神情,小声问道。燕道诚顾不得答话,警觉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只见不远处有几个本村的农民正扛着工具走了过来。为防暴露秘密,他将手中的两件玉器重新扔入坑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快,快,赶快盖上。”燕青保与儿子顿时心领神会,那扶着石板的手在松开的同时轻轻向身前一用力,硕大的石板又“扑通”一声回归原位。随着一片泥浆“哗”地溅出,满藏奇珍异宝的神秘土坑被重新遮盖了起来。燕青保顺势摸起锄头刚在石板上覆了几铲土,远处的几个村民就走到了近前。眼望着对方越走越近,燕氏三代顿时紧张起来,故意低了头装作各自忙着什么,想以此避开可能遭遇的纠缠。但对方似乎是故意跟他们作对,竟一个个含着长长的烟袋,顺着田埂慢腾腾地斜插过来,一边和燕道诚打招呼一边问道:“水咋停了,是龙骨车坏掉了?”燕道诚听着,心中恨恨地骂道:“这车是坏是好关你娘的屁事?”尽管心中如此咒骂,但表面上还是装出几分热情地应道:“呵,呵,是有点小毛病,有点小毛病……”说着又低头摸起锄头,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刨起沟槽来。这时有一人突然看到“龙窝”里那块裸露着一多半的石板,略作吃惊地说道:“咋有这么大的石板,埋在地里多可惜呵,撬出来弄回家磨刀用,趁大家都在,我们哥几个帮着把它弄出来好了。”说罢摩拳擦掌地就要动手。望着此人的言行举止,燕道诚的头“嗡”的一声,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脉管的血液在呼呼地流窜奔腾。他的脸有些发胀,各个部位如同肿了起来令人好不自在,张开的嘴急忙结结巴巴地应对道:“呵,呵,放在这里有用,现在不拿,灌完田再说,灌完田再说……青保呵,快拾掇拾掇休工回家了。”边说边做出一番不耐烦和欲收工的样子。旁边的几人见燕氏三代不再和自己搭腔,顿觉无趣,狠狠地吧嗒了几口烟,有些不满,嘴里小声咕噜着“狗鸡巴毛,装疯卖傻地搞啥子鬼名堂……”无精打采地离去了。

眼看几个人渐渐远去,燕道诚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他脱掉礼帽,用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竟发现额头已沁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水。“好险哪,差点被他们看破了暗道机关。”燕道诚小声说着,从长衫的衣兜里又摸索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吸将起来,由于刚才的紧张和惊慌,那夹烟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此时他没有想到,一扇封闭了三千多年的古蜀王国的大门,悄然洞开了。过了好长一会儿,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现在爷爷告诉你,下面坑里埋的是玉器。这些东西埋在这里不知道做啥用,但肯定是稀有的古物,很贵重,说不准地下是一处古墓,坑中的东西就是为这坟墓陪葬的。我琢磨着在这堆玉器下面还会有更贵重的金银财宝哩……”燕道诚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尽管他对这坑器物的来龙去脉还弄不明白,但却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坑东西是属于古物和值钱的宝贝。既然是宝贝就要把它弄到手为自己所用,否则便是糊涂虫一个。于是他对燕青保吩咐道:“把石板埋好,东西收拾了赶紧回家,免得在这里招人显眼,待天黑之后再来挖掘。”说完收起几件工具同孙子一步三回头地先行回到家中。

此物是吉是凶,是福是祸?难道是天国里的上帝故意埋在这里一堆金银财宝,要试探一下燕家人的心灵吗?抑或是看看燕家有没有将这笔财宝弄到手的运气?要不就是自家祖宗在地下冥宫里发了横财,故意显露于此,让燕家子孙作为中间人穿梭于红尘滚滚的大千世界与鬼气迷蒙的阴曹地府之间,以此来完成祖先们的心愿吗?……这天夜里,燕氏一家在一炷燃起的香火前,于激动兴奋中一边对这坑神秘的珍宝做着种种猜测,一边压低了声音,焦躁不安地商讨着在什么时间行动和如何行动的计划。待全家人大眼瞪小眼地总算熬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窗外北风嗖嗖,天空阴云密布,大有下雨的异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此时正是打家劫舍、抢掠盗偷、杀人越货的最佳时刻。昏暗的灯光下,燕道诚将含在嘴里的烟头用两根蜡黄色手指捏下来,轻轻放在脚下搓灭,小声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青保,再去探探动静。”

燕道诚全家合影(右一燕青保,右二燕道诚)

青保听罢,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只一会儿工夫,便又回到了屋里,压低声音说:“外头静得很,没得人走动,动手吧。”

燕道诚转头望了望窗外,略作沉思,终于下定了决心。香火缭绕、灯光摇曳中,只见他两眼喷着欲望之火,将手臂往空中用力一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说了个重重的“走”字。屋子里早已整装待发的男女老少如同听到了出征的号令,一个个神色庄严,面目凝重地“刷刷”站了起来,各自抓了工具向外走去。

敖天照说:“这是燕家院子的老院墙,我的身后就是倒流堰。”(作者摄)

墨一样的天幕将大地严严实实地罩住,寒意颇重的北风越刮越大。那风在穿越燕家大院时发出“吱溜溜”怪异的声响,似是阴曹地府祖宗幽灵或招魂的夜鬼发出的凄厉呼叫。就在这风声大作、声响怪异的遮掩下,燕家大院那扇已脱落漆皮的宽大厚实的木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燕青保小心地将头伸出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见并无异常,便提着马灯快步闪了出来。随后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等全家老少,一个个拿着箩筐、布袋、扁担、锄头、铁锨等运载工具与挖掘工具,跟在燕青保的身后悄悄向“龙窝”方向摸去。当到达预定位置后,燕道诚令婆媳两员女将在旁边站岗放哨,严密注意各种可疑的动静,自己和儿、孙三人共同承担挖宝事宜。

夜色笼罩下的月亮湾田野,四周分外空旷寂静,一盏马灯如同跳跃的鬼火忽明忽暗地照着那块已重新裸露在外的大石板,远处的树林在劲风的吹动中发出刷刷拉拉的声响,不时夹杂着阵阵微弱的犬吠声,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惊慌与恐怖。很快,大石板被青保父子合力掀开并移到了一旁,土坑中的珍宝显露出来。燕道诚提着马灯负责照明和指挥,青保父子蹲在坑边将掏摸出的玉石器一件件小心谨慎地放于箩筐中。面对燕氏祖孙三代暗夜中这番鬼打墙一样的动作,两位放哨的女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不再顾及自己的职责,悄悄凑上前来瞪大了眼睛欲看个稀奇。面对惨淡的灯光下整整一坑形态各异并散发着幽暗光泽的器物,燕道诚的夫人禁不住失声叫道:“哎呀,我的老天,真的有这么多宝贝哎!”这一声喊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燕道诚打了个哆嗦,随之火起,咬着牙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找死,闭上你的嘴巴,一边待着去吧!”老夫人自知失言,赶紧溜到一边不再吭声,尽职尽责地放起哨来。

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坑里的器物全部被掏拿干净。尽管灯光暗淡看不太分明,但总体上还是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所出器物几乎全部为玉石器,此前燕道诚所期望的金银器始终没有露面。于心不甘的他让青保拿了锄头将坑中的边边角角又详细地搜寻了一遍,仍未发现金银一类更加贵重的东西。对于这个结局,燕道诚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不便继续耽误工夫,遂和家人匆匆忙忙将挖出的器物连背带抬陆续弄回家中。

当时出土的玉琮

当破旧笨重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闭后,一家人顾不上饥寒交迫与身心疲惫,于惊喜中聚在灯下开始检点刚才的收获,计有璧、璋、圭、圈、钏、珠、斧、刀及玉石器半成品共四百余件,摆放在一起差不多占了半间屋子。出土器物中最小的只有指头般粗细,最大的一副石璧直径将近八十厘米。当擦去上面附着的泥土时,各种器物鲜亮如新,光彩夺目,精美诱人。为了预防不测,避免事情泄露引起官府、村民以及土匪强盗的窥视,从而惹来杀身之祸,精明的燕道诚当即决定将这批器物在家中院内选四个点和猪圈内分别挖坑埋藏。于是,燕氏祖孙在家中几个角落悄然行动起来。待将几个深坑一气挖成并把所有的器物掩埋妥当之后,家中的公鸡已叫了三遍,东方的天幕泛出鱼肚白,天就要大亮了。

燕家挖出的大石壁及玉璋

燕家挖出的玉璧 uzow2Yg95AUqS2/atzgDOSG5IECATF4xG1Dwko8/6XKeKNSvrJcABYGLmhpuH7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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