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以后,除了处理日常的军政要务以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辅导他的学生——年轻的皇上。在这件事上,张居正昼思夜想,费尽心力,企图把这位新任皇帝引向他所认为的理想境地。为此,张居正以高度的热情和责任感,为万历精选了五位主讲经史、两位主讲书法的老师和一位侍读,所学内容也由他亲自编订。实际上,此时的张居正,已成为教育年幼的皇帝和处理军政要务,身兼内外双重职务的万历一朝最为瞩目的重臣。
《帝鉴图说》书影。帝鉴图说》乃大明万历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张居正(1525—1582年)张居正所撰的奏御之书,取尧,舜以来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事前绘一图,后录传记之文,而为之直解。书成于隆庆六年,取唐太宗“以古为鉴”之语名之曰《帝鉴图说》,书中所载,皆史册所有。《帝鉴图说》主要供当时冲龄之年的小皇帝明神宗,即万历皇帝学习阅读的启蒙读物,书分为上、下篇,上篇以“圣哲芳规”为题,讲述了历代帝王励精图治之举;下篇以“狂愚覆辙”为题,剖析了古今君主倒行。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接二连三地砍了几位宰相的脑袋,并且严旨后代不复设立,以免大权旁落。但后来的君主并不像他们的先祖那样勤政,到他的儿子朱棣时,随着政务的繁多,便开始让殿阁大学士参预政务,并逐渐行使起宰相之权。开国皇帝朱元璋费尽心机避免发生的事情,到万历初年还是发生了。
由于张居正这种实际上的宰相兼太师的特殊地位,一方面决定了他的才能能够得以充分发挥,并在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进行了一系列颇有成效的改革,另一方面,将自己的意志又强加于对万历的教育中,致使这位越来越不堪重负的少年天子,形成了一种被扭曲的特殊性格。其结局是,张居正在为行将垂死的大明帝国恢复元气的同时,也为它的彻底毁灭种下了难以治愈的毒菌。
这时的万历皇帝是一位公认的精明、早熟的君主。他五岁时就能读书识字,按中国旧时的计算方法,那时他的实际年龄还不足四岁。也就在差不多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天,他见父皇在宫中驰马,立即跑上前,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如此驰马急奔,倘马蹶失足,后果作何设想?”
《万历起居注》书影。万历元年正月初五日,小皇帝传谕内阁提前举行日讲。
穆宗皇帝听罢,立即跳下马来,把他拥在怀中,激动得热泪浸湿了眼眶,深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穆宗当场嘉奖了这位儿子,并在不久后将他立为太子。
如今成为皇帝的万历,在张居正的精心辅导下,学业日有进步。到万历二年三月,这位小皇帝将自己书写的“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之法”12个字的条幅,悬挂在文华殿的正中,接着又书写条幅,准备分赐给众官。张居正来文华殿见万历“纵笔如飞,顷刻毕就”,每个字足有一尺见方。12岁的孩子书写这么大的正楷字,这令张居正自然十分欣慰。为此,他特做《缉熙圣学》诗一首,颂扬其事。诗中写道:
冲龄已赋圣人资,
典学尤勤恐后时。
努力寸阴常为惜,
谈经终日竟忘疲。
闲观翰墨情偏惬,
坐对缥缃手自披。
二帝三王心法在,
文□高揭即著龟。
传万历书法拓本
万历二年(1574年)闰十二月十七日,小皇帝讲读完毕,遂将自己亲自书写的“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张居正。这八个大字虽然反映了万历对张的无比信赖之情,但张居正出于政治和治国方针上的考虑,对万历此举进行了劝谏。他说道:“赐臣之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矣。但以臣愚见,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至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著称。不闻其有技艺之巧也。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能文章善绘画,然皆无救于乱亡。由此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之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正宜及时讲求治理,留心政务,以古圣帝明主为法。书法一事,不过借以收心而已,即使殚精费神,直通钟王(钟繇、王羲之),亦有何益?”万历听罢,立即答应道:“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自此之后,在万历的功课之中,书法被取消,而只留下经史供这位小皇帝攻读了。
万历三年(1575年)五月二十日,万历命中使捧出他母亲(李太后)所写的御书一帙,叫张居正看,并说自己的母亲不但每天在宫中看史书,还要坚持写字一幅。她不仅自己这样做,还令30岁以下的侍女都要读书写字。张居正听了之后,深以为然,并借此进行开导说:“圣母,母也,犹孜孜勤学如此。今皇上当英雄少年,将来有万几之重,何不锐精学问,讲究治理以副祖宗托付之重乎?伏望皇上仰体圣母爱育之心,及时典学无怠无荒。则睿智益升,聪明愈扩。”
万历当即答道:“先生言是也,朕当勉焉。”
万历三年十二月十一日,万历对张居正说:“朕于宫中默诵所讲书,多能记忆。间亦有遗忘者,温习未尝废也。”张居正听了自然大喜。
正当张居正为万历皇帝能按照自己设计的道路奋力前行而感到欣喜时,这位少年天子的幼小心灵因为受到刺痛而渐渐脱轨。书法课的取消以及经史的枯燥和讲读的紧张,使万历皇帝对所学功课日趋厌倦,便开始借故停辍。而张居正却一如既往地严格劝谏,毫不退让放松。
万历五年(1577年)闰八月初三,小皇帝借故暑雨太多太大,口谕令朝讲暂歇。张居正得知后,立即前来谏阻,并趁势讲了一番古今中外的大道理。在张居正严厉、恳切的劝谏下,万历不得不收回口谕,重新进入功课的忙碌中。
早在此前,张居正还仿照唐太宗、明成祖和明仁宗的做法,绘制天下疆域和职官书屏,悬挂在文华殿的后墙上,让万历朝夕观阅。这幅疆域职官书屏画得十分精详,全屏共分九扇,中间三扇绘天下疆域图,左右各三扇分别列文武职官的姓名、贯址、出身、资历等,而每个职官的情况,均用浮贴,如有升迁改调,可以随时更换。如此布局,按张居正的理想应成为“四方道里险易、百司职务繁局、某某官员贤否,莫逃于圣鉴之下”。对如此苦心,万历皇帝并不热情,他在览阅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先生费心,朕知道了。”算是对张居正这番苦心孤诣的回报。
明万历元年刊《帝鉴图说》插图“遣使赈恤”。唐史记:宪宗四年,南方旱饥,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两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将行,上戒之曰:“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周救百姓,则不计费。卿辈宜识此意,勿效潘孟阳饮酒游山而已。”
此时的张居正并未因万历对功课的厌倦而醒悟,也未对这位小皇帝精神上表现出来的痛苦而深究,他依然按照自己的人生哲学和一个臣僚对朝廷效忠的责任,来训导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有时表现得十分严厉和刻薄,甚至达到了令成年人都难以忍让的程度。
有一次,万历在朗诵《论语》时,把“色勃如也”,读成了“色bèi(背)如也”。张居正听罢,当即厉声纠正道:“应当读bó(勃)!”这一声严厉得近似指责的叫喊,使万历极为惊恐和愤慨,尽管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并称张居正为先生,但他又深知自己是当朝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民,都应该服从他的意志。张居正此时严厉而刻薄的责备,他认为这是对自己不尊不敬,有辱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和少年自负的自尊心。类似这些事情的不断出现,使少年万历在心灵深处渐渐生发起了反抗的欲望,同时也埋下了对张居正本人忌恨的祸端。多少年后,张居正举家获罪,其本人差点被开棺戮尸,与这时种下的恶果是分不开的。
张居正当然不会理会这些。他在将自己的意志和理想强加给万历的同时,也在企图让这位小皇帝相信这样一个道理:他之所以贵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长久保持不变则在人和。要使国家兴旺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就应当审慎地选择称职的官吏,而要选择称职的官吏,就必须信任张居正本人。确切地说,张居正才是引导大明帝国在夜航中前行,并有能力渡过急流险滩的不灭的灯塔。
事实上,年轻的万历和张居正本人都按这个理想去做了,且确有将暮气沉沉,已是破帆朽木的大明帝国这艘古船,引出漩涡和险滩的迹象。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张居正的油干灯灭,这艘古船重又进入了迷茫的黑夜,并加速向另一个漩祸驶去,直至撞得粉碎。
当然,此时这个少年天子精神上的痛苦,不完全来自学业上的压力、枯燥和张居正本人的严厉刻薄。他那只有三十多岁、精力充沛又满怀希望与期待的母亲——李太后,也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一个在儿子身上雪上加霜的角色。她一直和年轻的万历皇帝同住在乾清宫,并对这位亲生儿子能否尽心尽职和勤奋学习表现出了特殊的热情和关怀。她利用被称为小皇帝“大伴”的冯保,不断地向自己报告宫内外、包括皇帝本人的各种情况。由于这个太监兼特务的精明能干,使得她耳目灵通。也由于这个神秘莫测的特务,在不分白天黑夜地监视着她儿子的言行,使得万历皇帝渐生畏惧和厌恶。因为一旦母亲听到对皇帝不利的密报,这位年轻的太后盛怒之下,万历就会受到长跪的处罚,有时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这不仅使万历承受了肉体的折磨,更为重要的是让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感到了极端的难堪和精神的创痛。而这时的皇太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相反却认为自己做了既合乎祖训又不悖常理的极富责任感的事。因为她的经历和思维方式无不在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不这样才是不可思议的。
明代开国之君朱元璋,怕自己百年之后子孙不肖,从而出现类似汉、唐那样外戚或母后专权的现象,所以明确规定后妃由良家挑选。李太后原出身贫寒之家,被选入宫后,在裕王府侍候那时还是裕王的朱载垕。她之所以没有像绝大多数宫女那样,在紫禁城中空虚寂寞了此一生,仅仅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她与朱载垕在夜深人静时发生了一段情意缠绵、难以忘怀的爱情故事。就在她与他“私通”后的第二年,生下了儿子朱翊钧,并以“母以子贵”的缘故一跃成为皇贵妃。这位30多岁便守寡的女人,深知到达现在的地位是多么不易。她极爱儿子,是他给予了自己今天的荣耀和权势,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儿子进行相当严格的管教。她年复一年地在每逢上朝的那天五更时分,推醒酣睡的儿子,带他去临朝听政。她这样不辞劳苦地培养儿子,当然是希望他成为一代贤君,自己也名垂青史。
1578年,年已16岁的万历皇帝已经到了大婚的年龄。为了广延子嗣,必须先册立皇后,然后再立妃嫔。对万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当然,他暗自庆幸的不是大婚,而是严慈的母亲将不再陪他住在乾清宫而搬回慈宁宫,他将有可能在日后的生活中成为一个自由的君主,一个独立的人。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大婚后的万历从表面上看似乎和这位年轻貌美的皇后是天生的一对,但万历皇帝的内心却极不喜欢这位总讨母后欢心的女人,并不时地给她冷淡的脸色,这种做法万历保持了一生都没有改变。这位母仪天下的王皇后愤懑之极,只得拿宫女发泄怨气。史料载,毙在她杖下的宫女就有数十人。王皇后为什么一生从未得宠,史料尚无确切记载,世人也无处捉摸。或许,爱与不爱本身就无明确的因果,它只是存于人类本体的一种飘渺的感觉。但无论如何解释,有一点是明确的,大婚后的万历皇帝认为他已经从母亲严格束缚下摆脱出来,这件事给予他无聊的同时,也给了他打破这单调和空虚的绝好机会。他完全可以获得一种比较有趣的生活。但是,他想错了。
就在万历皇帝在这种新生活的海洋里尽情荡漾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有一个名叫孙海的宦官,引导皇帝在皇城别墅“西内”举行了一次极尽欢乐的夜宴。这里湖波荡漾,宝塔高耸,风景秀丽,喇嘛寺旁所蓄养的上千只白鹤点缀其间,使得在礼教之中和太后的严格管教之下长大的皇帝恍如置身蓬莱仙境。新的生活天地已经打开,万历皇帝越发厌倦紫禁城的岁月,向往这旖旎的自然风光。从此,在“西内”的夜游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身穿紧袖衫,腰悬宝刀,在群宦的簇拥下,经常带着酒意在园中横冲直撞。一次宴会上,他醉眼朦胧地叫身边一个小宫女唱他喜爱的新曲,不料这个宫女奏称不会,万历立即龙颜大怒,抽出身上宝刀欲砍。孙海等人急忙上前劝说,万历欲杀不能,便灵机一动说:“不效当年曹孟德割发代首,何显朕无戏言?”其结果是截去了宫女的长发象征斩首。当时一个随从上前劝谏,被万历下令拖出去责打一顿。
对万历的行为冯保大为不满,便将此事悄悄地告诉了太后。太后知晓大为吃惊,并表示了极大的悲痛和悔恨。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对皇帝的督导教育之责,盛怒之下,她除去簪环,准备祭告祖庙,废掉这个失德之君而代之以皇弟潞王。多少年后,有史学家认为,假如她真的这样去做,这个帝国的历史或许会重新改写,但历史的长河在掀起了一个波澜之后,瞬间便平静了。万历皇帝跪下恳请母后开恩息怒。他虽然曾因读书被罚长跪,但领略的只是母后那严厉目光的逼视。今天,他第一次看到母亲那悲愤的目光中,含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哀怨神色。或许,惊慌失措的皇帝这时尚不能理解太后深为辜负祖宗愿望和夫君遗托而自责的心情。
对万历来说,他从未领教过慈圣太后如此绝情的训斥:
“先帝弥留之际,尝内嘱你两母教育,外托张先生等辅导,可谓用心良苦。孰知你如此不肖,到处游荡,将来必玷辱祖宗功名。我顾社稷要紧,难道非要你做皇帝不成?”
万历知道自己这次惹祸非同小可,便急求张居正和冯保讲情。经过张居正和冯保的极力劝说,万历皇帝再痛哭流涕地表示悔改,并写了“罪己诏”即今天的“检讨书”之后,太后才答应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
这次事件,在使万历胆战心惊的同时,也明显地给张居正敲了一个警钟,他再也不敢马虎大意了。为避免再出麻烦,张居正大批斥退皇帝的近侍,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活跃分子。他还自告奋勇承担起对皇帝私生活的照料,每天派遣四名翰林,在皇帝燕居时以经史文墨娱悦圣情。
也正是由于这件事的发生,万历才明白自己仍是一个既不独立、更不自由的人,他冥冥中感到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套在自己身上,使他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去生活。他能够做的,只有在这条锁链的捆绑下,沿着一条古老得生锈的轨道走下去,尽管前方是一片迷茫的征途。
这种严密的监视和精神上的捆绑,并未立即使万历屈服,他在设法予以反抗。以后的岁月,万历要干每一件“出轨”的事,总编造出几条理由以备盘问。与此同时,他的心灵深处已恨上了两个人:告密的冯保和为自己代草“罪己诏”的张居正,因为“罪己诏”中的言辞竟鄙夷到使皇上无地自容的程度。可惜当时的张居正和冯保都没有意识到万历心灵这个变化日后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可怕的恶果。
一天,万历听课完毕,一时兴起,便开始书大字赐予辅臣,冯保立在一旁,边逢迎边喝采。这时万历心中蓦然涌起一种厌恶的情绪,他怀着极大的仇恨把饱醮浓墨的大笔掷在冯保穿的大红袍上,淋漓尽染。冯保惊恐异常,即使在旁的张居正也手足失措。但万历的报复此刻也仅能到此为止,既然锁链还捆在身上,就势必付出行动上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