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已经退休的原解放军三六六医院副院长白明柱躺在病床上正在接受输液和采访的时候,他对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仍记忆犹新。
那个晚上他觉得很疲惫,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他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以军人惯有的快捷与熟练动作下床开门。敲门的是院务处一个值班的参谋,这个参谋以异样的神色告诉他,速到会议室开会,院长、政委以及其他医院领导也将很快赶到。
解放军三六六医院侧门
他穿好衣服,跟在那位年轻参谋的身后匆匆向会议室走去。外面漆黑一团,天空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晚秋的北风夹着丝丝细雨,在空寂的大院中四散飘荡。他打了个寒战,问前边的参谋:“什么事,深更半夜的要开会?”
“战备,紧急战备!”参谋在暗夜中回答。
“又是战备……”他嘟嚷着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是两间平房改装的,除了一个类似乒乓球台一样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没有其他装饰性的摆设。室内灯火通明,气氛紧张,医院院长、政委早已并肩坐在桌前,面对一份电话记录稿,神情紧张而严肃地小声议论着。当白明柱刚刚找了个位子坐下,其他几位处室领导也相继赶来了。
作为党委书记的政委抬头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轻轻咳嗽了一声,表情庄严而神圣地说:“现在我代表医院党委正式传达林副主席向全军发出的第一个战斗号令!”
众人大惊,目光的焦点“唰”地射向政委那张威严而藏匿着杀气的脸,室内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林副主席?战斗号令?这是多么让人惊骇不已的名字和胆战心寒的事件。
政委停顿了片刻,即开始传达:“第一,苏联谈判代表团将于10月21日在北京开始会谈,对此应提高警惕。第二,……第三,……”政委几乎是一口气将号令的全部内容读完,还未等在座的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医院院长接着宣布:“为了尽快落实林副主席的最高指示,同时也为了防止苏修帝国主义原子弹的集中打击,军区党委和后勤部党委决定,从现在开始,各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并即刻向长沙以外的山区疏散。三六六医院今天夜间也要立即行动,如有不执行或执行不力者,军法从事!”院长言简意赅。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深更半夜,众人冷不丁地听了政委和院长的即席讲话,如同挨了两闷棍的敲击,原本尚未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的头脑,一下子懵了。大家干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段时间,院长又开始发话:“军区其他兄弟部队今天夜间已开始陆续离开长沙,向韶山、衡山一带山区转移,我们三六六医院比不得野战部队,但也不能落后,今天晚上务必要有个表示,起码要将部分伤病员给予疏散。根据军区司令部和后勤部的指示,我们不宜转移到韶山、衡山的山沟里,那样战争一旦打响,野战部队就很难找到我们,伤病员也很难得到及时救护和治疗。军区首长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撤往长沙以外的郊区隐蔽起来,一旦苏修的原子弹落入长沙,我们也好抢救落难的群众。大家看,我们撤往什么地方合适?”
众人终于从懵懵懂懂的惊骇和睡梦中醒了过来,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拖延。大家相互望了一下,开始低头沉思应付方案。
“咱们医院比不了野战部队,他们有汽车、有帐篷,随便什么时候打起背包,卷起帐篷,坐上大卡车就可转移。而我们缺乏汽车和帐篷,又有那么多医疗设备,行动起来很困难,若今天晚上将伤病员撤往野外,病不死的也得冻死……”负责伤病员管理的院务处处长忧心忡忡地说道。
“林副主席说,人民军队要经受战备的考验,战备是最大的政治,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况且,即使撤出去受点苦、挨点饿,也比在长沙被苏修用原子弹毁灭好得多。请不要忘了美帝国主义当年在日本广岛、长崎扔下原子弹那种悲惨的情景。”政委严厉地批评着院务处长的消极态度,一副对转移、疏散的命令不容置疑必须执行的态势。众人哑然,不置可否。“当然,最好能找到一个有住房或有防空洞的地方,这样,无论是对战备工作还是伤病员的身体都有好处”。政委语气又有些缓和地补充着。
大家再度沉默起来,偶尔有人提出个转移方案,又很快被否定。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焦虑的神色。
突然,坐在桌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副院长白明柱脑海中想出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地处浏阳河南岸,位于长沙城东郊五里牌外,距市中心约四公里。此处有几个不太高的丘岭,同时有两个高大的马鞍状的土包相连,俗称马王堆。由于这里人烟稀少,有山有水,风景独特,新中国成立后,湖南省委在这里盖起了几十间房子,开办了培养中共干部的党校和团校。但由于这里实在太偏僻,交通及生活方面多有不便,于是党校和团校先后搬出,重新在市里盖房办学,这个地方开始成为湖南省委干部疗养院。尽管此处存在着交通、生活等诸多方面的不便,但毕竟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确也是个疗养的好去处。谁知平静了没有几年,“文革”风潮涌起,全国的红卫兵开始聚集到北京天安门前接受毛泽东主席的检阅,随后开始了全国性的“大串连”。就在这声势浩大的串连中,青海省的一群红卫兵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欲来毛主席的故乡——湖南省湘潭韶山冲进行朝拜。也就在他们抵达长沙开始向韶山进发时,几个红卫兵拦截的汽车和另一辆汽车狭路相逢,出现了车撞人伤的事故。事故发生后,湖南省红卫兵接待站迅速派车,将受伤的红卫兵送往马王堆疗养院抢救。疗养院的医护人员见几个红卫兵被撞得头破血流,本着“救死扶伤为人民”的精神,立即为其包扎治疗,并给予了热情款待。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一切都了结了,但事实却偏不。
串联的红卫兵抵达长沙
当伤势渐好的红卫兵们从医护人员口中得知这里“藏匿”着湖南省委不少老干部时,不禁雷霆大怒,顾不得再到韶山朝拜,立即决定先将这里的“走资派”打翻在地。于是,红色小将们本着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造反有理的信条,将疗养的干部和疗养院的院长及大小官员全部关押起来,开始轮番批斗。不到两个月,被关押的“走资派”们四散奔逃,疗养院被迫宣布解散,医护人员各奔东西。自此,这个院落便开始闲置起来,无人再敢问津了。
一个星期前,解放军三六六医院副院长白明柱外出路过马王堆,顺便到院内转了一圈,见这里早已是荒草残垣、破落不堪、狐兔出没了。尽管如此,在今天这个紧急会议上,白明柱还是想到了它。
当白明柱将这个地方的情况说出后,院长、政委当场拍板:“好,就是它!”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院党委立即决定:由院务处长带上几个参谋和勤杂人员,连夜将伤病员撤到马王堆院内,其他的医护人员、家属等作好准备,从明天开始陆续撤到该区。为防万一,院党委同时命令,给先头撤离的官兵包括伤病员在内,每人发一支枪和一件劳动工具,尽快在院内、院外的隐蔽处挖掘掩体洞穴,如果看到长沙爆炸了原子弹,赶紧钻入掩体之中。如果有苏军飞机的伞兵落下,立即开枪射击,所有人员都要听从院务处长的指挥……
院党委的决定使在座的人越发紧张不安,似乎已经听到了苏修帝国主义发射的原子弹在长沙城上空飞贯而来的险恶声音,越刮越大的北风中,似乎包藏着苏军飞机伞兵“咝咝”下降的身影。作为肩负重大使命的院务处长,更是心惊肉跳,热汗渍渍,他对院长和政委嗫嚅地说:“要是苏修的伞兵真的跳下来,就凭我手下率领的一帮老弱病残和几条枪,能打过他们吗?”
“怎么打不过,林副主席指示说,‘什么是最好的武器?不是飞机。不是大炮,不是坦克,不是原子弹,最好的武器是毛泽东思想。什么是最大的战斗力?最大的战斗力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是勇敢,不怕死。’你这种不相信已经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战士,恐敌、惧敌的想法,是要犯重大政治错误的。”政委当头棒喝。院务处长像霜打的茄子,胀红了脸,低头不语。
“不要再拖延时间了,各自按照分工赶快行动吧!”院长说完,站了起来,众人紧跟着呼呼啦啦地散去。
十几分钟后,院内响起了汽车轰轰隆隆的引擎声,一群群睡眼惺忪的伤病员被从病房里连拖带拉地弄出来,又稀里哗啦地被拽上、被推上或被抬上敞篷汽车。
“这是把我们弄到哪里去?”
“到底是咋回儿事?”
“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伤员们一边上车,一边大惑不解地嘟囔着,吵闹着,叫骂着。没有人理会,更没有人回答,整个医院大院回荡着嘈杂而紧张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拐杖撞击汽车的砰砰声,焦灼的口令声……
风更紧了,雨更大了。院长站在一盏朦朦胧胧的路灯下,望着面前的一切,转身对身边的一位参谋说:“报告军区司令部和后勤部值班室,三六六医院的紧急疏散,现在正式开始了。”
——这一天是1969年10月18日凌晨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