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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从天而降

女尸出土的消息很快传出博物馆,在社会上传开。先是省市头面人物和这些头面人物的家属及亲朋好友前来观看这一奇观,再是各单位、机关、团体的公职人员怀着好奇的心理,赶来要一睹“贵夫人”的芳容,接下来就是长沙市民们纷纷出动。仅仅是几天的时间,博物馆已是人头攒动,形同集市。工作人员觉察到苗头不对,建议馆领导立即采取措施,阻止参观者进入工作室,更不得进入盛放尸体的大厅,以免影响和破坏文物。博物馆领导当即予以采纳,将前来参观者拒之门外。

但这时已被某种好奇心理挑逗起来的参观者却不干了,一个个站在门口软缠硬磨,非要进门了却心愿。眼看门前要求参观的人越聚越多,博物馆派出的劝说者感到力不从心,只好通过文化组的张瑞同向省委汇报并请示处理办法,欲将这股参观风潮遏制于萌芽之中。想不到省委某些领导却不以为然,相反地是让文化组通知博物馆,速作正式展出的准备。博物馆接到命令,虽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只好请来几个美工,作展出的准备。

湖南省博物馆

某日晚饭后,省委政工组的一位军代表,陪同欧洲某国一个四十多人的军事考察代表团来到了博物馆,明确提出要让外国军队朋友观看女尸,并指名让侯良进行讲解。因事出突然,侯良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就对这位军代表一向武断处事的方法颇为不满的王㐨,对他这次冒然率领外国军事代表团前来,很是愤懑不平。于是,他告诉侯良说:“按照国家规定,像这样重大的考古发现,新华社没有发布消息,是不允许外国人看的。”侯良觉得此话很有道理,便向那位军代表做了转达。

那位军代表听后,不满地说:“你说的外国人应是苏修、美帝等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国家,他们是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代表团,是我们中国人民的朋友,这两者有着根本的区别。这样友好国家的同志,为什么不能看?”

“不管是来自怎样的国家,都要按照规矩办事。我们也到过他们的国家,像这样甚至比这小得多的考古发现,如果他们国家的通讯社没有发布消息,他们同样是不让我们看的。这是国际通用的规矩。社会主义国家也是一样。”王㐨在一旁解释着。

“我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反正你今天非给我讲不可。”军代表冲侯良发起火来,侯良更觉为难。

“你这样做是会犯错误的。”王㐨开始正面回敬道。

“我甘愿犯这个错误,出了问题我一人负责,天塌下来,我顶着。”军代表撇开王㐨,转身对博物馆的侯良吼道:“你立即给我讲!”。

侯良虽不情愿,可觉得这位军代表不好得罪,只好硬着头皮做了简单介绍。

当这个外国军事考察团看完女尸和出土的部分文物后,个个脸上面带笑容,随那位军代表走出大厅。刚走出大厅门口,那位军代表便看到外面聚集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群,侯良趁机汇报道:“这几天外边的人越来越多,吵着闹着要参观,您看怎么处理,是不是派些警察来将他们赶走,否则……”

侯良的话尚未说完,军代表便插话道:“赶走,赶谁走?告诉你们,我们共产党员、国家干部、知识分子,所干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人民服务,既然人民群众要参观,就要满足他们的愿望,就要对他们开放。长沙一共才80万人口,排起队来看,半年就看完了。你们做事总是拖拖拉拉,我今天之所以带人来参观,就是逼你们一下,让你们抓紧筹备展览工作……”

侯良见自己的汇报不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而且适得其反,尴尬之中越发觉得忐忑不安,只好再作解释。“现在清理工作正在进行中,千多件文物都迫切需要清理、保护,一旦对外开放,恐怕对文物保护极其不利,是不是等清理完后再对外开放?”

“不行,现在必须给我开放,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总是婆婆妈妈的事多,看到树叶掉下来就以为要打破头。这是政治需要,一切工作都要服从于政治,你们懂不懂?”军代表严肃地把开放展览提高到政治高度上来了。

时隔30年,当侯良在博物馆大厅《简介》前回忆这段往事时,仍感到郁闷和愤怒。

侯良一听“政治”两字,顿觉事态严重,若不服从,后果自是不堪设想,但又实在不甘心就此屈从,还想解释几句。谁知军代表已无心再听他唠叨了,猛地挥了一下手,命令似地说:“你们不要送了,赶快回去准备开放吧。明天我来检查,要是还不向群众开放,我拿你们试问。”说罢,陪着外国军事代表团进入一辆面包车匆匆离去。

由于军代表最后扔下的这句颇具威胁性的话,博物馆的侯良等人,感到再也难以抵挡了,在经过短暂的商量后,决定第二天正式向群众开放。为控制参观人数,尽可能地减少混乱,保护文物,崔志刚、侯良等研究决定,将女尸的玻璃棺移于一楼大厅,其他文物全部移入别处清理和保护。由博物馆印制门票,每天发给长沙各单位1400张,并要求接到票的单位集体组织有秩序地前来参观,且只能看女尸,其他文物一概不得观看。至于无票者,当然不得进入。

当年博物馆制作的参观表(依据原表制)

崔志刚、侯良等想得可谓周全,就当时的情形来看,这个在没有办法阻止的情况下设计的办法,也许是合理可行的。但是,他们万没有想到,随着那1400张门票的发出,一场灾难性的狂飙巨浪从天而降了。

那些拿到票的单位,听说这千年古尸可以观看,自是满心欢喜地组织干部、职工纷纷来到博物馆,而那些一时没有得到票的单位或个人,听说这千古奇观竟与自己无缘,则满腹牢骚甚至心怀怨恨地也向博物馆蜂拥而来。一时,博物馆大厅内外人头攒动,喊声不绝,争先恐后地向大厅涌去,最早进入大厅的无法出来,没有进入大厅的则拼命向里面挤去,顿时秩序大乱。时值5月中下旬,长沙城已进入酷热阶段,参观者顶着滚滚热浪,个个脸上淌着汗水,在大厅内外挤抗着、叫喊着、争吵着、撕打着,蚂蚁搬家样挤成一片,滚成一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飙巨浪,博物馆的领导如临大敌,立即设法予以阻止和疏散潮水般涌来的人群。但既然他们已打开了大门,主动让人参观,就再没有关闭大门的可能,更无人再去理会他们的劝阻了,一时竟有数万人涌来。崔志刚、侯良等人无奈,只好向省委和那位指示开放的军代表求援,军代表立即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派20名警察前来维持秩序。但这20名警察跟聚集而来的几万人比,可谓沧海一粟,压根就起不了任何作用。正当博物馆领导再次准备求援时,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博物馆外大街上的人潮

此时,除了长沙城已经万人空巷,各色人等纷纷涌至博物馆以外,那“长沙挖出一具女尸”的传闻,像冬天丛林中的野火一样燃烧起来,在烧遍长沙的同时,又迅速向周围各县镇及其他省份蔓延开来。人们怀着不同的心理携妻带子地向长沙涌来,不算太大的长沙城在一天之内就增加流动人口五万多人。这些外地人在长沙下了火车或汽车后,满街乱窜,四处打听女尸所在的位置。有知情者告之“在烈士公园,到烈士公园去看”。

此时的省博物馆确是在烈士公园之内。早在建国之初,长沙市就在市区东北方向的跃进湖和年嘉湖的西侧,开辟出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庞大的烈士公园。园内苍松翠柏、花草丛生,环境幽静,实为一个烈士长眠和市民凭吊、游览、活动的好去所。只要走进这个公园的大门,迎面可见一座高高耸立的石碑,上刻毛泽东手书的“革命烈士纪念塔”几个猷劲的大字。也正是有了毛主席的亲笔手书,这个公园才更神圣和庄严起来,长沙人民也自觉不自觉地把这里视为心中的圣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及长沙市内建设的不断增加和扩展,在土地可用面积越来越紧张的情况下,对烈士公园的瓜分也就在所难免了。先是省社会科学院割去一块,后是省委割去一块,而省博物馆成立之初据说同烈士公园一道定位于此,只是占地面积较小,也像几个先后进入的单位一样,未建围墙,也未单列门户,看上去仍是公园的一个组成部分,干部、职工们进进出出,依然要经过公园的大门。于是,便有了长沙大街小巷都在叫喊“到烈士公园看女尸”的风潮。

烈士公园的管理人员本来就与博物馆在地盘的问题上有些抵牾,现在又见成千上万的人叫喊着“到烈士公园看女尸”的口号。源源不断地蜂拥而至,禁不住怒火中烧,马上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赶赴博物馆交涉,让他们立即将女尸移走,一部分人守在大门口。谴责涌来的人群“不许再这样叫喊,你们这是对烈士的污辱,是对毛主席的大不敬……”企图关闭大门,阻止人群涌进。

但是,无论是找博物馆领导交涉者,还是大门口的守卫者,他们的努力统统化为泡影。由于有了外地“兵团”的加入,不但盛放女尸的大厅内外人群云集,就连占地几百亩的烈士公园,也已是人山人海,难有立脚之地了。公园之内的篱笆被踩翻、小树被折断、花草自然是被踩成烂泥。而外地来的“兵团”因当天未能看到女尸,索性在公园之内住下来,以便等待第二天再行向大厅“进攻”,整个公园刹时变成了一座嗡嗡乱叫的难民营。

公园的领导目睹眼前的惨景,索性不再向涌来的人流加以谴责,也不再和博物馆交涉,而是直接向长沙市委领导反映,请求市委领导出面加以阻止。长沙市委接到报告,立即和省委军政领导协商,强烈要求省委采取措施,阻止这股突如其来的恶浪。省委领导鉴于长沙市委的强硬态度和眼前的混乱局面,立即通知当地公安机关,再加派60名警察和原有的20名汇合,共同维持秩序。但当60名警察赶到博物馆时,仍如同几块石子扔入江河湖海,连个浪花都没能激起,就被滚滚巨浪吞没了。眼看80名警察维持秩序无效,省委再次作出决定,指派专人组织街道、工厂等单位的保卫人员共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博物馆,想以此制止混乱局面。当这两百多人开进后,不但未能制止混乱,反而加剧了事态的发展,因为有人疑神疑鬼地编造出“中央要把女尸拉往北京,再不看得不到看了”的谣言,这个谣言很快风靡整个长沙。于是人群又以惊慌、渴望的心态,更加疯狂地向博物馆涌来。长沙市内交通几乎全部瘫痪,整个烈士公园云集了几十万人。

此时,盛放女尸的大厅内,玻璃棺外的护拦几乎被挤断,有人不时地被挤趴于棺壁,搞得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臭哄哄的酒精与福尔马林药液。那些在大厅内看护女尸的管理人员,早被挤撞得不知在何处呻吟。整个大厅空气污浊,热浪滚滚,几乎要将人窒息。那些凭着力气与运气冲进来的男女,在饱了眼福之后,欲夺门而逃,涌进的人流又将他们挤撞回大厅。于是,整个大厅门口成了两股力量奋力争夺的焦点,叫骂声、撕打声、惨叫声如浊浪拍岸,风折桅杆,汇成一片,响成一团。许多人为争夺门口这个阵地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嚎叫不止。就在这大失控、大混乱、大折腾中,有人感到从门口已无法进出大厅,便心生奇计,索性顺着排水管道爬上楼房,砸碎玻璃,踹烂木框,从窗子跳进跳出,其中有一女青年刚将头伸入窗内,就被同时蹿入的人群挤插在木框的玻璃残渣的利刃之上,这个女青年脖颈的脉管当场被切断,顿时血流如柱,哀嚎不已。但此时没有人去管她,更没有人理会鲜红的热血会溅到自己的身上,人们依然在窗子上蹿进蹿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个人事不省的青年女子才从窗子上滚落下来,先是被警察发现,后由侯良和博物馆女职工张淑琴用车送往医院抢救,才算保住了性命。

本来因连月的田野发掘,已是疲惫不堪、困乏至极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又被这从天而降的狂飙巨浪冲得晕头转向,不得不豁出性命,强撑着身体,一面向省委求救,一面和涌来的人群周旋。由于疲劳困乏过度,工作人员只要一坐下,便心不由己地呼呼大睡。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大声疾呼:“挖出了一个死人,害了一批活人,惹了一批好人(指协助发掘未能参观的人)。”不管他们怎样地大呼小叫,已没有人去管他们的得失了,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百姓,大家的目光和关注的焦点依然是那具千年古尸。

正当博物馆的领导与职工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之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马王堆古墓发掘出的木炭,自被拉入博物馆之后,由于没有相应的库房存放,只得暂放于院中,在上面盖上几块草席遮阳避雨,随后再未管它。自女尸开始展出之后,不知是谁制造了那木炭可以治病的谣言,使得许多人趁混乱之机,携带竹筐等工具来到博物馆,揭开草席,将木炭扒于筐中,运回家熬汤治病去了。当此事被发现后,博物馆不得不采取监护措施,予以守护。外来的人见木炭不能带出,又将眼睛对准了放在院中巨大的椁板,于是又携带刀斧等利刃,欲对椁板动手。博物馆领导见状,立即率人将椁板匆匆转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隐藏起来,并派专人日夜看护,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3HuxgB82FNx0rc9/oBTJhDDAdoKgXFtin++mgHrb1k+6zSRPFntFx+dEtodhzS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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