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上午10时,王㐨、白荣金提着行李离开发掘工地的住处,乘车来到博物馆暂住下来。田野考古发掘业已结束,根据行内的程序,他们今后的工作任务就是对出土文物进行室内整理,并采取保护措施,以备将来进一步的研究和展出。此时从北京来的技术专家胡继高和王丹华,也相继来到博物馆对出土文物进保保护性处理。
按照分工,王㐨、白荣金和发掘队成员周世荣、熊传薪等人的首要任务,是对棺内尸骨是否存在的问题给予验证。大家带上工具随崔志刚等馆领导来到停放木棺的楼内大厅。
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时的王㐨(胡耀云提供)
让他们有些惊奇的是,停放木棺的大厅再也没有了夜间的拥挤和热闹,相反却显得有些冷清和平静。王㐨略带嘲弄地问道:“崔馆长,那些太太、小姐们不来看了?”
“嗨,不能再来了。今天早上有几个太太给我来电话说,她们死的女人没看到,活的女人却白白受了一场罪。这还不说。这些太太们回家后,因为在这里踩了棺内洒出来的液体,觉得鞋子臭不可闻,这种气味擦又擦不掉,只好将好端端的皮鞋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崔志刚幸灾乐祸地说完,大厅里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的王㐨却没有笑,自从昨晚开棺清理之后,由于要经常摘下手套进行绘图、照相、记录等,他的手上曾多次沾上了棺液,从昨晚回到住处直到今天上午,他一连洗了几次手,但酸臭的气味仍然举手可闻。当他早餐用手拿馒头时,气味越发增大。这个异乎寻常的现象不禁使他警觉起来,这么多的棺液是墓主入葬时,外人有意加入的防腐药水?还是尸体入葬后本身分解的水?或许是棺外的水分子渗入凝聚而成?这些疑问使他一时无法作出结论,但却对这棺液的奇异现象牢记心怀。事实上,当王回到北京后,他手上的酸臭味依然存留未消,更令他惊奇的是,手和胳膊上渐生出了一种奇特的皮癣,这种皮癣在协和医院治疗了几年才告消失。在王㐨的建议下,侯良派人买来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分别将棺内不同方位、不同层次的棺液吸取出来,盛于瓶中,以备日后化验、研究。
待这项工作做完之后,已接近中午12点钟,此时长沙的气温随着季节的变化已上升到28℃-30℃,盛放棺椁的大厅因无通风设备,更是闷热异常。若是这样的气温持续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棺内的尸体将有腐朽变质的可能。鉴于此,王㐨再向崔志刚建议,请他速派人到长沙冰库买冰块运至大厅,以作降温之用,崔志刚便让人赶紧操办。
冰块很快买来,王㐨先是建议将冰块砸碎,装入一个又一个大塑料袋中,又像墙一样围在木棺的周围,这样即使冰块融化,水也流不出袋外。随后,侯良又命人请来木工,做成了一个大木架,套在木棺之上,木架之上又放冰袋,使整个木棺如同盛放于冰室之中。当这一切安排就绪后,大厅里的温度开始下降,并始终保持在25℃左右。
没有领导、首长们的命令和催促,没有更多的人围观,现在该是静下心来揭取棺内丝织品的时候了。面对棺内那表面光亮如新,实际却如同豆腐一样一触即烂的层层丝织品,就长沙方面而言,无论是物质上、技术上都准备不足,更缺乏清理保护等方面的经验。而此时作为考古界权威部门专家的王㐨才感到自己目前肩上的担子是怎样地沉重。
面对先前在椁室竹笥内出土的鲜艳如新、保存状况较好的丝织品,对照棺内丝织品特殊的存在现状,王㐨,不惜用自己的舌头几次尝试棺液,以便作出更加准确的判断,从而相应地制定出一套揭取、清洗、保护、修复的计划。不过,这个计划的完全实施还要等到几天之后,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尽快揭取棺内的丝织品。
棺中女尸捆扎情形
乘云绣绣品残片
由于包裹在尸身上的丝织品已粘连在一起,很难整体取出,专家们和现场负责的领导商量后,决定用利刀切成几大块分别提取。于是,外部的几层丝织品较容易地剥离出来。当王㐨和白荣金将棺内的第六层、一件被称作“乘云绣”的绢单衣揭取了一多半后,不忍心再用刀切割,准备作整体剥离的尝试。由于这件单衣的下部被尸体挤压,难以全面揭取出来。于是,王和白荣金建议,将木棺的四周棺板拆掉,再行揭取。这个建议没有被博物馆领导采纳,湖南方面觉得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木棺,若拆掉岂不可惜,且将来修复必有大的困难,故此力主不拆。既然不能拆棺,就需有其他的方法将尸体整体弄出来,否则,揭取丝织品的工作很难进行。于是,围绕着如何将尸体弄出棺外的问题展开了讨论。有人建议做一个圆球套在棺上,将棺内的一切倒入圆球内,尸体自然就出来了。这个建议没有得到多少人的响应,因为若将尸体倒入圆球内,很可能将尸体连同包裹着的丝绸,变成一锅肉汤,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这个建议被否定后,有人别出心裁地提出,要将棺木运往烈士公园的湖中,让尸体借助水的浮力自动从棺内漂出来。这个横空出世的建议自然又遭了到否定。此时的博物馆就在烈士公园之内,离园内的大湖也很近,要将木棺抬入湖中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若真的抬了进去,且不说这尸体能否漂出来,即使是漂出来,又怎样捞出来运回博物馆?更为重要的是,一旦丝织品和尸体被水浸泡,极有可能成为一堆稀泥而湮没于湖底,世人再也别想见到它们的踪影了。
信期绣和茱萸纹绣纹样
当以上种种这些稀奇古怪的建议一一被否定后,最后大家普遍认为侯良提出的方法比较可行和符合实际,那就是找一块大木板插入木棺的内侧,然后以人力让木棺慢慢向插有木板的一方倾斜,直至完全倾倒放平后,再以人力将包裹丝织品的尸体移入木板之上。这样,丝织品的揭取完全可以在木板上进行了。在没有其他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大家只有按这个方法将尸体移到了一块大木板上,然后将盛放冰袋的木架再移入尸体之上,于是,王㐨和白荣金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时变换角度进行清理了。
由于场地空间的扩大,包裹着尸体的丝绸被一一揭取开来,当那件早已揭取了一半的“乘云绣”绢单衣复被完全揭取后,王㐨和白荣金又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相继揭取了第七层“信期绣”罗绮单衣、第八层灰色细麻布、第九层“茱萸纹绣”绣绢单衣。此衣上绣去恶消灾、延年益寿的茱萸花。后来揭取的第十层至十七层,分别是“方棋纹绣”、“信期绣”、“乘云绣”等各种高级丝绸袍子和丝绸单衣。第十八层是白麻布包裹。第十九层是穿在身上的细麻布单衣、第二十层是贴身的“信期绣”罗绮绵袍。至此,所有的丝织物全部被揭取完毕,未出所料的是,一具女尸显露出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脚穿鞋子,却没有穿内外裤。
当这具女尸一丝不挂地展现出来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惊奇不已。只见女尸外形完整,面色如生,全身柔软光滑,皮肤呈淡黄色状,看上去如同刚刚死去。伸展的双手各握一绣花小香囊,内盛香草。考古人员用手指在她的脑门、胸部以及胳膊等部位按下去再放开,凹下去的肌肉和皮肤很快又弹起来恢复原状;掀动四肢,各关节可自由弯曲伸展。更令人惊奇的是,眼睑的睫毛清晰可辨,左耳薄薄的鼓膜仍然完好无损,就连脚指的指纹和皮肤的毛孔也依然清晰可见。经过测量,女尸全长1.54米,重34.3公斤,脚掌长达25厘米,几乎和现代女性的双脚具有相同的长度。看来汉代的女人确是没有裹脚习俗的。耐人寻味的是,女尸的头部长满了看上去乌黑而光亮的头发,头发的后半部精心梳理后,形成了一个置于脑后的盘髻,盘髻上插别着三支不同的类似别针一样的梳形笄。当白荣金清理这个盘髻的梳形笄时,一缕黑发竟脱落了,剩下的只是稀疏而呈黄黑色的头发。开始以为是由于墓主头部遭到腐蚀才使头发自然脱落,但后来经过科学鉴定才知,脱落的头发原来不是墓主头上生长,而是不知从什么人头上弄来的假发,可能墓主生前出于美容的角度考虑,才精心用真假两种不同的头发,编织了脑后的那个漂亮的盘髻,因而证实了《周礼·追师》等史典中,关于妇女戴假发的记载是可信的。
一号墓出土女尸
女尸的出现,在使考古人员感到惊奇和激动的同时,对其本身价值的评价和如何处置的问题,产生了较大的分歧,并有了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这具女尸埋藏地下两千多年而不腐,属世界罕见的奇迹,它的价值可以与闻名于世的北京猿人相提并论。如果说北京猿人展示的是几十万年前人类的面貌、特征,那么,这具鲜亮如生的女尸,则可提供两千多年前,人的特征以及生理结构、病理特征等因素,从而展开对古代人类学、医学等多学科的研究。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这具女尸是人体的遗存,不是人类创造的文化产物,在考古学中属于标本,与文物的价值有极大的差异,或者根本不能称之为文物。实际上,这具女尸就形同一具“木乃伊”,只不过是湿润新鲜一些罢了。而“木乃伊”在中国的西北地区经常发现,在世界各地也到处可见,根本没有多少价值,更无法与北京猿人相提并论。就棺内的丝织品和尸体而言,其丝织品的文物价值远远大于女尸本身。因此,建议博物馆像几年前在山东发现的明鲁荒王朱檀的尸身一样将其扔掉,不必再为此劳神费力。
1915年,英国探险家奥拉尔·斯坦,在中国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发掘了一具被中空的柏杨棺木环绕着、身着寿衣的男性木乃伊。斯坦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尸体全身的皮肤紧紧贴在身上,尸体散发的气味仍然刺鼻。”
鲁荒王朱檀墓中出土的冕。朱檀,又称鲁荒王,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洪武三年(1370年)生于南京,出生两个月受封鲁王,15岁就藩兖州。他“好文礼士,善诗歌”,笃信道教。为求长生不老药,终日焚香诵经,烧炼“仙丹”,结果“饵金石药,毒发伤目”,洪武二十二年薨,年仅19岁。朱元璋恶其荒唐,谥为“荒”。其墓在山东邹城市区北九龙山南麓,坐北朝南,依山建造,有巨大的封土堆,占地1.3万余平方米。
面对两种不同的意见,博物馆方面自然不敢草率处理,亦不好擅自决定,遂电话请示北京方面,想看一看北京的态度再作保留与扔掉的打算。于是,博物馆的侯良打电话给国务院图博口分管文物的处长陈滋德。陈滋德听后,给予的答复是:女尸没有多大的文物价值,也没有保留的必要。
侯良放下电话,想了一会儿,总觉得不甘心,于是再打电话给仍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筹备出国文物展览的高至喜,将女尸出土的情况以及不同的意见详细说出后,请高至喜当面向王冶秋汇报,听取他的意见。
当高至喜放下电话,辗转找到王冶秋汇报时,想不到王冶秋听罢,有些恼火地答道:“我已经知道了,新华社已发了内参,周总理看到了,问我,我说不知道,搞得很被动。千年女尸不腐,这是世界奇迹。尸体和丝织品都要给我保护好,弄坏了,我找你们算账!”
高至喜领了指示,迅速来到邮电所,向湖南省博物馆拍发了一份加急电报:“女尸要保存。千万不要弄坏。”
湖南方面接到电报,决定按王冶秋的指示执行,但怎样保护,却没人能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因为中国的考古专家从未遇到过保护尸体的课题。侯良再通过长途电话向北京、上海等地的微生物研究所询问,对方的回答是:“对这样的古尸保护毫无经验,不能承担此任。”
刘里侯在家中对央视记者叙说保护马王堆汉墓女尸的往事。(刘里侯提供)
天气越来越热,气温在不断升高。博物馆的领导和专家们对女尸的保护一筹莫展,只好一边四处求援,一边不断地向冰库买冰,以降低盛放女尸大厅的温度。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已是5月中旬,博物馆眼见求援毫无结果,只好再招集考古专家和馆内有经验的老技工想办法,出主意,这具女尸到底该如何是好?有一个老技工提出将女尸放在炭火上熏烤成腊肉,便可保存,这个办法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有人提出用蜂蜜将尸体包起来,又未通过。有年轻的工作人员提出,干脆和美国合作,将女尸拉到美国装入宇宙飞船内,在太空中永远转着或者是通过阿波罗号载入月球。这个想法显然更有些离奇。经过几次探讨,均未找出一条可行且切合实际的方法。正在大家焦虑不安时,湖南医学院人体解剖教研组的青年助教刘里侯,手持介绍信找到正在发掘工地指挥人员清理墓坑的侯良说:“我们正在给学生们讲人体解剖课,原有的尸体标本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扔掉了,现在因缺少标本,只好到南山去找,结果只找到了几块骨头,听说你们挖出了一个古尸,能不能送给我们作教学的标本?”
侯良看完介绍信,又望望面前站立的高个子青年教师说:“这古尸是重要文物,怎好随便送给你们教学呢?”
刘里侯刚要说些什么,侯良突然一拍大腿大声说:“嗨,有了!”
刘里侯不解地望着侯良激动的神情说:“有了,有了什么,是不是你们又挖出了一个?”
侯良笑了笑,热情地拉着刘里侯坐下说:“挖出这一个就把我们折腾苦了,再挖出一个还了得?我们正为保护问题发愁呢,你们能不能协助我们解决这具女尸的保护问题?这具女尸可是世界上罕见的文物,中央专门做了指示,让我们保护……”当侯良将女尸的重要价值以及保护的意义,连同保护的困难,有声有色地说出后,刘里侯当场答应回去请示,争取协助博物馆解决这个难题。
第二天,湖南医学院人体解剖教研组组长王鹏程副教授,果然带助手曾嘉明、刘里侯等来到博物馆,在验看了女尸之后,说道:“像这样古老尸体的保护,我们没有研究过,看表面似乎完好,怕的是内部器官腐朽变质,现在当务之急是保证内部器官不再因外部条件变化而腐烂,至少应减缓腐烂。”经分析研究,王鹏程决定向女尸体内注射酒精、福尔马林混合液,以便保护内脏器官。当混合液注射之后,尸体的脉管随即鼓起,然后逐渐延伸、扩散,几乎和给现代人注射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奇特的现象,即使是人体解剖权威的王鹏程,也大感惊讶并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当这一切做完后,根据王鹏程的建议,博物馆专门请益阳有机玻璃厂制作了一个有机玻璃棺,将女尸移入盛放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棺内,以作暂时性防腐保护。
令人头痛发愁的女尸保护问题,总算得到了暂时解决,当考古专家和博物馆领导把精力和目光转向出土的那一千余件文物,并寻求处理、保护方法时,一场狂飙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