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人员经过连续一个昼夜的工作,每个人都感到筋疲力尽,困乏至极。大家望着拉棺的汽车开走的同时,无不长嘘一口气,心情轻松而脚步沉重地来到工地的临时伙房洗漱。
吃过晚饭,已近晚上10点。当大家离开伙房回到住处时,王顿觉腰部疼痛难忍,整个身子像田野里遇到狂风的高梁秆儿一样,“咣当”地一声摔在床上。
王㐨对住处民房的素描(王㐨提供)
白荣金望着王㐨腊黄的脸和额头沁出的汗珠,想起来长沙时王仲殊的叮嘱:“王㐨患有肾炎,近一年来因忙于修复阿尔巴尼亚的羊皮书,病情又加重了。你到长沙后,除了干好工作,跟地方搞好关系外,再一个重大的事就是照顾好王㐨,不要让他太累,再加重病情。”想到这里,白荣金便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又厉害了?”
“可能是,刚才小解时见血了。”王㐨躺在床上,面容憔悴,有气无力地答。
“那我去要点药吧?”白荣金有些心痛地问。
“不用,药还有,刚才吃过了。”王㐨说着侧过身去,不再言语。
白荣金将床上的一条毯子拽过来,盖到王㐨的身上说:“这几天也太紧张了,今晚好好睡个觉吧。”说完,自己也脱衣上床休息。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一阵敲门声将王㐨和白荣金从睡梦中惊醒。
“谁?!”白荣金问着。
“我是老崔啊,快开门,我有话要说。”崔志刚在门外答话。
门开了。崔志刚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穿军装的人。
“首长让我们来找你俩,到博物馆去开棺,车子已跟来了,快穿好衣服跟我们走吧。”一个军人说。
“开棺,开什么棺?”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白荣金,懵懵懂懂地问。
“嗨,就是今晚从坟里拉回去的那个棺材,首长们听说里边有女尸,今晚要开棺看看。”军人解释着。
“谁说有女尸,我怎么不知道?再说即使是有女尸,这深更半夜的怎么开棺,要是将里边的文物搞坏了,谁负责?”白荣金清楚了对方的来意后,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着,欲将对方尽快打发走。他实在感到太累了。
谁知这时军人也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道:“甭管你知道不知道有没有女尸,让你开你就开,文物搞坏了自会有人负责。”态度明显强硬起来。
“那你们去找能负责的人去开吧,反正我们不去开。”白荣金毫不退让地顶撞道。
军人望着白荣金的面孔,态度越发强硬地说道:“你们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这是军事命令,今晚必须开棺。”
“苏修美帝还没有打过来,原子弹也没爆炸。我们不管命令不命令。”白荣金说看,索性重新躺到床上,不再理会。
崔志刚一看这阵势,急忙上前打圆场道:“省里和军区领导们都在那里等着呢,我看还是去一下,开棺让他们看一眼吧。否则,我们就很难做了。”
白荣金没有吭声,已经穿好衣服坐起来的王㐨,想起来长沙时王仲殊同样告诫自己要“和地方的同志搞好关系”的嘱托,对白荣金说:“老白,我看咱们就去一下吧,不然,大家今晚谁也睡不成觉了。”
崔志刚不失时机地劝着:“是啊,要不也没法休息,还是去看看吧。”
白荣金重新从床上坐起来,语气有些缓和地说:“不是我们怕苦怕累,这黑灯瞎火地半夜开棺,里面的丝织品一抓就成泥,万一弄坏了怎么办?一旦弄坏了,即使有人出面负责也不能挽回损失……”
“咱先去看看,能开就开,不能开再说吧。”王㐨继续劝着。
“是啊,是啊……”崔志刚在一边附和着。
白荣金感到有些“盛情难却”了,他起身下床,望着王㐨问道:“你的身体还能撑吗?”
“比刚才好多了,没事的,咱们走吧。”王㐨回答着也下了床。
“那好吧。”白荣金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随同来人,与王一道出门,先去医院借了几把大小不同的手术刀,然后登车启程。
当一行人来到盛放木棺的博物馆一楼时,眼前的场景使王㐨和白荣金大吃一惊。只见木棺摆放在大厅中央,围着木棺成半圆形摆放着约有五六十把椅子。椅子上除坐着省、军区领导及各部门的头头外,还有领导的家属。这些家属有太太、小姐、公子等等,或坐或立,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嬉笑着,颇有些露天影院放影前的景观和气象。望着眼前的一切,王㐨和白荣金立刻明白了那位军人为何非要自己深夜开棺的原因,倘若自己真的顶着不来,这让这些领导,特别是领导的太太、小姐、公子们会是多么的扫兴。让两人不太明白的是,这样深的夜晚,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的头头脑脑,或许他们是刚从剧院、娱乐厅之类的场所转移到这里的吧?或许他们认为亲眼看一看女尸怎样从木棺里被弄出来,要比一场电影和一场交际晚会更富刺激和情趣。为此,他们才甘于深夜不归,那位军人才敢于以命令的口气让王、白两人今夜必须开棺。因为,在他们眼里,再大的专家也只是一种服务的工具,而首长却永远有神圣不可违的权势去支配这种工具的。
既来之,只得开之了。王㐨、白荣金不再犹豫,立即会同博物馆的崔志刚、侯良和另外几名考古人员,将木棺的棺盖揭开,抬到一边存放。这时,棺内的酸臭味再度升腾起来,很快弥漫了整个大厅,坐在椅子上观看的领导们皱起了眉头,太太、小姐、公子们更是如临大敌,纷纷离座,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在厅里乱蹿。白荣金、王㐨等人面对棺中升腾而出的气味,尽管被呛得泪眼婆娑,痛苦不堪,也只好强忍着继续做下面的工作。
“给我们准备手套。”白荣金对崔志刚说。
不大一会儿,两双棕黄色橡胶手套拿进大厅,王㐨一看这手套的套袖有一尺多长,既好奇又不解地问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手套,套袖怎这么长?”
“在长沙买不到更适合的,再说这黑灯瞎火的也没地方去买,刚才让人到外面借了两副,听说是兽医站专门接生驴子用的。”崔志刚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王㐨、白荣金相互苦笑了一下,分别接过手套戴上。“咱这里也成接生站了。”白荣金调侃地说着,向木棺走去。
两人先将棺内一些零散的随葬品取出,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取丝织品。这些丝织品表面光亮如新,但实际却像豆腐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搞烂弄碎,所以提取时需百倍小心,并具有较强的耐性和宽容的时间。当然,在提取每一件物品之前,都少不了照相、绘图、定位记录等考古发掘程序。只见棺内的最上部盖着两层丝织物,之后弄清了第一层是“长寿绣”绛红绢绵袍,第二层是印花敷彩黄纱绵袍。揭完之后,开始露出了丝绸单衣。单衣的外部有八横一竖共九条丝绸编织的组带,将单衣连同尸体捆扎起来,看上去如同民间妇女在冬天怀抱的婴儿那样捆扎。由于丝绸组带的出现,王、白两人无法再像揭取被子那样全面清理,只有静下心来将丝带一根又一根地解开。当九道丝带全部清理完毕后,时间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多钟。在场的领导、首长以及太太、小姐、公子们感到困乏已极、体力难支、哈欠连连、兴趣大减。根据已出土的遗策记载,墓主入葬时除盖在最上面的两件丝绵袍外,穿的衣服共有二十层之多,要想全部揭取并非易事。而俯身棺口进行清理的王、白两人,又是那样认真地按考古发掘程序,一点点、一件件、一丝不苟地操作着。若按这样的进度,怕是再有三天三夜也难以见到墓主的尊容。鉴于这种情况,焦躁难耐的领导们,在做了暂短的商量后,决定以开天窗的方式,进行速战速决的清理,力争在天亮前见到墓主的真容。
长寿绣纹样
用丝带衣物捆束包裹尸体的木棺
当领导命令白、王两人停止操作,并把上述意见说出后,执刀的白荣金让人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不解地问:“这开天窗是什么意思?”
“开天窗嘛,就是照准尸体的头部,用刀子把外面包扎的衣服,不管是多少层,一刀切透,像开窗子一样全部揭开,这样不就看到人的脸了?”一位军队首长解释着,怕王、白两人还不明白,又举例说明道:“咱平时到街上买西瓜,为了知道这个西瓜是熟还是生,不是经常让瓜贩子在瓜的中间切个三角形的口子,然后把这个三角用刀挑出来,里边是生是熟不就分明了吗?”
王㐨察看棺内情形(胡耀云提供)
王、白两人听罢,大吃一惊。此事毕竟不是买西瓜,若这样如同切西瓜一样一刀切下去,包扎尸体的衣服将全部人为地遭到破坏,其损失无法估量。将来即使修复起来,亦不再是原貌了。这种做法,在考古学上是不允许的。鉴于此情,一直由于身体状况而不爱说话的王㐨劝说道:“我看就不要开了吧,一具尸体谁没见过?真要见,等明天、后天打开再看吧。”
“不行,今晚必须打开,先看个脸就行。”另一位军队首长命令着。
“这样是违反考古发掘程序的,要是开了天窗,势必会对丝织品造成损坏,这个责任准来负?”白荣金争辩道。
“自然是我们来负,这是我们几位领导刚才一起研究决定的。今天晚上非开天窗不可,你俩只管动手,别的事就不用担心了。”首长毫不退让。
见无妥协的余地,王㐨暗自长叹一声,对白荣金说:“那就开吧,反正今晚各位领导都在,出了问题自有领导和各位首长负责。”
几位领导、首长听罢点点头,遂附和道:“是啊,是啊,天窗可开得小些,能看个脸,哪怕半个脸也就知道下一步的工作该怎样安排了……”
白、王两人无奈,只得重新操刀,按照葬制作出的头、脚不同方向的推断,对准女尸头部的大体位置切开了一个边长约为三十公分长的四方形的口子,因为对丝绸包裹的厚度无法准确地把握。主刀人白荣金没有真的像切西瓜那样狠着劲一刀扎下去,而是慢慢地、试探性地往下切割。每切割一层,依然按照考古发掘程序记录、照相、定位等仔细操作。当切割到第二十层时,遇到了白色的细麻布,这层麻布较之丝绸坚硬了许多,切割起来吱吱作响,难以入刀,好在麻布包裹得不太严密,在天窗的斜侧有一个缝隙。白荣金摘下手套,将一个手指悄悄地沿着缝隙伸了下去。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一块橡皮样柔软的东西和自己的手指尖接触了,心中蓦然一震的同时,又略微用力地向四周按了几下,这块橡皮样的东西依然软中带硬,且富有弹性。凭着一种直觉,白荣金感到自己手指触摸的地方,就是女尸的脑门,且这个脑门没有腐烂,肌肉依然完好。既然头部未腐,整个身体亦应该是完好的。想到这里,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对正在绘图、记录的王㐨说:“我的手有点发抖了,你再来一下吧。”
许多年后,白荣金在讲述捆扎女尸开天窗的位置。(作者摄)
此时王㐨由于忙着绘图、记录等事宜,手套已经摘除,见白荣金如此一说,伸手接过手术刀准备切割。就在他的刀子刚切上麻布的瞬间,白荣金补充道:“是这里。”说着快速而敏捷地将王㐨的一个手指顺着麻布的缝隙按了下去。紧接着,王㐨怔愣了一下,不禁抬起头望着白荣金,面露惊喜的神色,刚要说句什么。白荣金却射来一个神秘的眼神,王㐨顿时心领神会,要说的话尚未出口,又低头假装切割起来。这极其短暂的一幕,除王、白两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看出丝毫的破绽。
白荣金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身边观望的领导、首长们说:“唉呀,实在是太难搞了,现在已是凌晨四点多了,我的脑子像木头一样转不动了,今晚是不是算了,明天再来看。”
王㐨早已明白了白荣金的心思,趁机停刀说道:“我的脑子也是一样,实在难以操作了,手都哆嗦了,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再说若真的出了完整的女尸,郭老(郭沫若)也没看到,周总理也没看到,要是出点差错,怪罪下来怎么办?”
面对王、白两人的劝说,领导们以及围观的太太、小姐们也觉得困顿至极,难以再等待下去了,便以愤懑、遗憾的语气嚷嚷道:“俺们可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就明天,赶快回家吧……”
看到这种情景,领导们也终于打消了坚持下去的信心,以同样不快和遗憾的口气命令道:“那就先到这里吧。”说完,各自领着家属,手捂鼻子,呼呼啦啦地走出楼来,乘上轿车向家中奔去。
王㐨、白荣金,以及崔志刚、侯良等人这时才算真的长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