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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椁初露

崔志刚被埋入墓坑的事件发生后,阴影笼罩着发掘工地,发掘人员在惊骇之余,也确确实实地从中吸取了教训,不得不对墓壁及各层台阶作了加固,尤其对松软易塌的地方做了清理,大大消除了隐患。当这一切做完之后,大家才重新下到已挖至16米深的墓底,小心谨慎地发掘起来。当已塌下的泥土及原有的夯土相继清理后,棺椁外层的白膏泥开始大面积地显露出来。

白膏泥又名微晶高岭土,颜色白中带青,酷似糯米粑一样,又软又黏。现场发掘的几个老技工欣喜地用锄头敲着软软的白膏泥说:“看吧,只要有了这个保护神,墓中的宝贝就不会坏了,这样一座大墓,主人不是国王也是将相,殉葬的东西肯定少不了,那个古代的盗墓贼真没眼力,咋偏偏在将要挖到白膏泥只有半臂之遥的关键时刻,突然溜号了呢?!”

洛阳铲图示

老技工的一席话,除掉了崔志刚事件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影,现场开始活跃起来。发掘人员在继续挥锨扬土、不断扩大着白膏泥层面的同时,也对那个盗墓贼的中途休止和无功而返,提出了种种看法和猜测。

“依我看,他家里不是突然死了老婆就是死了娘,顾不得再掘下去就跑掉了。”文管组长杜丁华说。

“也许是他家突然着了火呢,水火无情,他不得不中途撤退,回家救火。”保管组长蓝庆祥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小丁,你说是为啥?”老技工张欣如对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讲解员丁送来问道。

丁送来听了,抬起头,有些腼腆地说:“咱咋知道这事,不过若依咱看,说不定是墓主人显灵,钻出棺椁,一声吆喝:‘嗨,这不是老管家王二狗的重孙吗,咋挖起你姑奶奶的老窝来了,还不快给我滚开!’就这一声喊,将盗墓贼吓跑了”。

众人听罢,不禁为这个横空出世的奇想感到新鲜和好笑。于是有人对丁送来说:“要是这墓主人再显灵或呼啦一下从墓中蹿出来,你怕不怕?”

“有你们在,咱怕啥,何况咱这又不是盗墓是考古哩!”众人再度为这个幼稚而可爱的姑娘笑了起来。

“你们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墓主人要是能显灵,他可不管你是盗墓还是考古,一样蹦出来卡你们的脖子,我看还是请任师傅说说看吧。”侯良突然插话,发掘人员停止了议论与猜测,眼睛转向任全生。大家心中明白,像这古墓中的奇特事情,任全生的话比其他任何在场的人更权威。

在湖南博物馆招收的几位“土夫子”中,就掘墓经验而言,任全生位列第一,他们的名字分别是任全生、李光远、苏春兴、胡德兴、漆孝忠等,尽管这些老技工都出身贫寒,没多少文化,但每个人都有几十年发掘古墓的实际经验。中国的盗墓者分为南北两大派别,如同武林中少林和武当两派。这两大派在盗墓中各有各的绝招,外人一般很难领悟其中的奥妙。仅他们用的盗墓工具而言,就有明显的差异。长江以北的北派大都用洛阳铲,铁铲头像半个从中间劈开的酒瓶,铲头上再安一根三米长的木把,用这个工具来钻探古墓。洛阳铲钻探的深度可达几十米,盗墓者凭着铲头带出的物质判断墓中情况。而南派则手持一把短柄锄头,每到一地都是东挖挖、西看看,取一把土样瞧一眼,根据不同的土样,即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这是否为古墓的填土。确定之后,很快就能找出古墓的四边,进一步即可推断出此墓的时代与深浅。

古代南方派系盗墓贼常用工具

在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的前一年,博物馆要在院内修筑一条新路,老技工李光远说有一座战国墓要侯良到工地去看看。侯良走去一看,他勾划出的墓口正好在大路的中间,侯良看土色没有多大差异,因此面呈疑色,李以坚定的口气说,这是一座战国墓,大概有六七米深,侯良听了同意停工挖墓。后来果然证实了他的判断,确是一座战国土坑墓,墓中出土有青铜剑及其他器物……凭眼力找古墓听起来有些玄妙,因此有些群众说他们眼里有神能入土三尺,有的说他们的眼比“翻山镜”还灵,一般人均尊称他们为“土专家”。

此时的任全生心情极其复杂,他蹲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默默地抽着烟,似在回忆着往事。几个月之后,当马王堆一号汉墓秘密全部揭开并轰动世界时,他在一个酒后的晚上,悄悄告诉博物馆另一位参加发掘的老技工:“那两个最初发现的方形盗洞,一个是谢少初挖的,另一个就是我和×××挖的。那天晚上我俩沿着封土下半腰的一个角,向里掘进了约十几米,仍不见有异样的东西出现,掘着掘着,我的心里就开始犯嘀咕,是不是碰到了疑冢?要不是疑冢,怎会老掘不到棺木?尽管如此想,但还是不甘心,我俩一直挖到天快放亮仍不见棺木出现,便断定这一定是古人设下的疑冢,于是就主动放弃了,想不到这座墓竟是真的,里边的宝贝比我挖了一辈子墓见到的还要多得多哩。唉,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打了一辈子雁,最后被雁啄了眼睛,我当初真是昏了头啊……要不就是墓中的老太太劫数未尽呢!”

尽管任全生这番懊悔的话是在几个月之后吐露的,据知情者后来分析,当他得知马王堆中冒出气体并燃烧不止时,他就预感到自己当年是“大意失荆州”了。尤其是当那个古代圆形的盗洞突然神秘地消失,白膏泥接着出现时,他就已经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失策并开始后悔了。也就从这时起,直到马王堆三个墓葬全部发掘完毕,任全生一直处于默不做声的郁郁寡欢之中。在马王堆发掘的前前后后,为自己当年的踌躇不定和失误而扼腕叹息的,看来不只是考古学家石兴邦、夏鼐,任全生亦是如此。当然,这二者的叹息在本质上又有天壤之别的。

此时,任全生听到侯良的邀请,在懊悔的同时,又有一种少许的兴奋,从大家投来的目光里,他看到的不是鄙视,而是真诚与尊敬。过去的毕竟已成过去,今天,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一起并肩战斗和生活,作为一个新的群体,大家关心的是他前进的脚步,以及过去那段风雨岁月中积攒而起的真知灼见是否能为新中国的科学考古发掘所应用。于是,任全生满怀感伤与欣慰,向大家说出了他的推断:“这个墓太大了,大得令人难以相信,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像这样大的墓还是首次见到。我想,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的人,都有这个看法。正因为这个墓大得惊人,那个盗墓的人在挖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总见不到棺木之后,便怀疑这是一个假墓,也就是古书说的疑冢。古代人留下的假墓不少,三国时的曹操就留下了72个假墓,听说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找到他的真实葬处。这种情况,长沙也不罕见,许多墓挖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过去我就遇到过。由于这个盗墓者并不知道再下挖半尺就会发现白膏泥,他就越来越相信这是个假墓了。可能由于挖到此处天已放亮,也可能他已精疲力尽,在‘假墓’的思想指导下,盗墓人就主动放弃了。至于说他的家里死了老婆还是娘,是家中着了火还是墓中主人显灵显圣,当然是没有根据的。”

听着任全生的推断,大家觉得有些道理,《湖南通志》不就说过楚王马殷相传有三千多个疑冢吗?不知这个古代盗墓者是否知道这个传说,如果知道,任全生的话也许是合乎情理的。

关于那个古代盗洞的议论与猜测,随着任全生的推断而逐渐平息下来。发掘队员满怀极大的希望又将精力投入到发掘中。当夯打过的五花土全部被清理完毕后,大家便集中精力开始一铲铲、一筐筐地清理又粘又柔像糯米糕一样的白膏泥。本想这白膏泥最厚不会超过半米,因为当年夏鼐一行在长沙发掘时,在钻探和发掘的几百座墓葬中,白膏泥最厚的也不过是几分米。此墓虽规模庞大,但有一个半米的估计也就算发掘人员最大胆、最开放的想像了。但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汗颜和吃惊的是,这个墓穴的白膏泥竟厚达1.3米,更令人惊奇的是,在白膏泥的下部,又露出了一片乌黑的木炭。木炭也像白膏泥一样,上下左右,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一个尚不明其真相但可能是棺椁的庞然大物,其厚度为40-50厘米。这些木炭相对白膏泥而言,挖掘和运送都方便、轻松得多,当大家将四周边的木炭运出后,估算一下竟有一万多斤,堆在荒野尤如一座黑色的小山。为了试验这些木炭的可燃度,发掘人员装上半筐拿到解放军三六六医院的厨房试烧,结果和现代木炭基本相似:点燃时,便开始燃烧,并冒出蓝中带红的火苗;若将火熄灭,木炭复又成为原来的模样。这个试验结果很快传播开来,当地不少农民见有如此上等的柴草,便利用夜间工地无人看守之机,一担又一担地将挖出的木炭偷运回家,以代替木柴烧火做饭,这个情形很快被考古人员发现,侯良当机立断,匆匆到地方雇了两辆大卡车,将剩余的木炭及部分白膏泥运回了博物馆,从而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如果说白膏泥的功能像蛋壳一样护卫着像蛋黄一样的棺椁,不受外部力量的冲击和雨水的侵蚀,那么这环绕着的木炭,则像鸡蛋中的蛋清一样,同样具有防湿、防潮并能吸水的功能,以保持最里边的棺椁的干燥。

事实上,当木炭的上部被取出后,发掘人员就发现了覆盖在墓室之中那个庞然大物上的竹席。这一张张竹席刚一出土,都呈嫩黄色彩,光亮如新,如同刚从编织厂运来铺盖的一样,令人惊叹喜爱。但这种神奇的外观只存在了短短的十几分钟便开始像西方的晚霞一样转瞬即逝了。正当熊传薪在紧张地忙碌着照相、绘图、记录时,所有的发掘人员都清楚地看到,那嫩黄崭新的竹席,如同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被一块乌云笼罩,这乌云在狂风的卷动下,飞奔四散开来,瞬间将整个天际变成暮色——未等熊传薪将图绘完,嫩黄光亮的竹席已全部变成黑色的朽物。现场有经验的发掘人员在颇感痛惜的同时,不禁仰天长叹:“这是接触了空气的缘故啊!”

竹席上的“家”字

当竹席全部出土后,经过仔细盘点,发现共由26张组成,每张长两米,宽一米,共分四排平铺,每张竹席的角上都明显地写有一个“家”字,但一时尚不知这个字的真正用意何在。

当最后一张竹席被揭开时,大家梦寐以求的巨大棺椁终于全部暴露出来。经测量,这个棺椁安放在距墓口16米的深处,其外部长6.67米,宽4.88米,从上层外椁盖顶至棺椁的垫木底,通高2.8米。由于在棺椁的四周都填有白膏泥和木炭,故整个墓室要比棺椁大得多。在墓穴的正北方向,有一条宽5.4米的很长的墓道。它是从距墓底3.5米高的地方,也就是墓室的顶部,开始以32度的坡度向正北方向逐渐往上延伸,估计整个墓道长约数十米,其作用是把地面上的随葬器物和葬具,通过这条墓道运到墓室里去。因墓道的北端是高大的现代建筑物,发掘人员只发掘了靠近墓穴8米长的一段,其他的未再发掘。

马王堆一号汉墓墓坑示意图

望着这前所未见并完好无损的巨大棺椁,发掘人员在惊喜之余,又为自己能否胜任如此巨大财富的清理而感到心中无底。崔志刚和侯良在广泛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并对墓主以及墓中文物做了大体估计后,决定向省委、省革委会速作汇报,同时向北京方面汇报和求援。同上次一样,侯良要通了长途电话,找到仍在北京故宫帮助筹办出国文物展览的湖南省博物馆馆员高至喜,请他将情况报告国务院图博口负责人王冶秋,并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要求派专家赴长沙指导、协助发掘和清理。高至喜放下电话,立即行动起来。至此,马王堆古墓默默无闻的前期发掘宣告结束,一个中央与地方协作的划时代的进一步发掘即将开始。 T18DcULUNtdajE/HHQFXBMm20wEMy++0reB+2MsQ5iLaNz/xBFofFT2mkAWewQ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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