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仍在继续。擂鼓墩东、西两团坡在炸药爆响与推土机的轰鸣中进入了深秋。就在这个凉风萧瑟的季节,一件奇特的事情悄然发生了。
这天上午,参加施工的随县城郊公社团结大队第八生产队二十几名社员,被安排在东团坡东部边缘清理石碴碎土,并用钢钎钻眼放炮。当此之时,第八生产队会计梁升发与侄女梁爱琴被分到一个较为偏僻的坡下清理碎石和泥土,当二人连挖带刨掘下一米多深时,随着梁升发举起的镐头从空中落下,只听“咚”的一声,镢头被弹了出来,梁升发的胳膊被震得发麻。
“咳,遇到硬石了!”梁升发自言自语地说着,不敢再度用力把笨重的镐头抡下,只是轻轻地向外勾着泥土,看是否需要钻眼放炮。就在镐头的利刃在泥土中无目的地搅动时,“咕噜”一声轻微响动,一个圆圆的铜质物从土中滚出。梁升发眼睛一亮,扔下镐头,好奇地蹲下身,拾起铜质物一边用手擦着外面的泥土,一边观察起来。只见眼前的铜质物特别像一只“香炉”,口部比碗略大一些,坛子状,肚子鼓起,下面有三只脚,内外长了斑斑点点的绿锈,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
梁升发将“香炉”放下,迷惑不解地用手在眼前的泥土里扒了几下,三只小型的青铜箭头陆续出土。此时的梁升发意识到了一点什么,拾起镐头拉开架式,用力刨将起来。不多时,一件青铜壶又随着“咔嚓”一声被带出坑外。不远处的侄女抬头间猛然看到这个情景,急步上前,瞪大了眼睛对梁升发问道:“挖出啥子了?”
此时梁升发已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挖出了宝器,遂一脸严肃,急忙用眼神阻止侄女不合时宜的询问,同时迅速脱下褂子把几件铜器盖了起来。待向四周看看,见其他社员并未注意自己的举动,梁升发转过身,压低声音,满脸兴奋并带有几分神秘地说道:“铜家伙,宝贝疙瘩,别吭声,让那边的狗东西们看见,就没咱的了!”
梁升发向作者讲述当年发现青铜器的情况(作者摄)
梁爱琴虽无见识,但也觉得新奇,而从叔叔的面部表情和一系列动作中便可感知,眼前的“疙瘩”很不一般,于是点头表示心领神会,不再吭声。
梁升发在坑外蹲下身子,用略带颤抖的手卷了一根纸烟,点火抽着,有些不安地望望岗坡上挥锨扬镐的人群,又瞟了几眼面前的土坑,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对侄女说道:“我估摸着,下面肯定还有好东西,咱俩悄悄掘。要是让狗日的瞧见,都来抢,就没得咱的份了。”
言毕,将烟头“刷”地扔到地上,猛起身,抬脚踩住烟头狠狠地揉搓了几下,精神抖擞地复入坑中小心地挖掘起来。未久,梁升发一连挖出了二十余件器物(梁爱琴后来说24件),全部为青铜器。有的像罐子,上面有盖,有的像香炉,带三只脚,有的长方形带四只脚,有的像灯座,另外还有几十只箭头。所出器物大者有十几斤重,小的只有几两重。因土质松软,挖的时候又格外小心,青铜器出土后绝大多数完整无损。为防止其他社员发现,头脑灵活的梁升发在旁边另掘一小洞,将出土器物陆续放入洞中,用土覆盖,然后再用褂子掩住。
眼看到了中午放工的时候,梁升发与侄女故意磨蹭拖后,见工地上再无人影,便把器物从小洞中扒出,用褂子包住,各自背着向外走去。因两包东西又大又沉,很是惹眼,引起了雷修所站岗巡逻哨兵的注意和怀疑。哨兵追上前来,当场喝住二人,命令其放下包裹接受检查。梁升发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一一照办,同时解释是自己从地里掘出的破铜烂铁,准备拿回家做喂鸡养兔的家什等等。哨兵觉得事情有点跷蹊,但并不知这些满身长着绿锈的“破铜烂铁”有何价值,又看到这些器物确实不是部队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梁升发见哨兵犹豫不决,一边笑哈哈地打着圆腔,一边示意侄女梁爱琴拎包快走。侄女心领神会,梁升发也借机提起包溜之乎也,哨兵于两难中犹豫不决,见一老一少渐渐远去,没有再强行阻拦和追击。
梁升发带领侄女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将东西背回家后,一颗悬着的心“咚”地落下,在他看来,只要进了家门,这堆东西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自己的合法财产,无需再担心村里的王拴狗、张二毛、朱小猪、李铁拐、刘歪嘴等等前来哄抢和掠夺了。于是,梁氏以农民特有的暴发后的心态,当场在家中搭起一块木板公开展示,以显其能。
消息很快在村中传开,王拴狗、张二毛、李铁拐等闻风而动,纷纷前来视察观展。王拴狗在当地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能人,面对一堆长着斑斑点点和青绿颜色的青铜器,当场断定此为古铜,比一般的废铜值钱些,遂劝告梁升发赶快找锤子把长着三只脚的“香炉”和没长脚的“铜壶”,以及带盖的大肚子器物砸开,用水冲洗干净后卖给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据王拴狗估计,这一堆东西砸开后,可卖十几元钱,完全可换几条好烟与几斤咸鱼尝尝。另一位村中“能人”李铁拐对王拴狗的说法不屑一顾,认为不能轻易开砸,说不定那带盖的坛坛罐罐里头装着宝贝,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赶紧撬开看看。在李铁拐巧舌如簧的鼓吹、策动与刘歪嘴等嗡嗡作响的迎合声中,梁升发豪气大增,内心充满着希望与幻想,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找来一柄大铁铲一连撬开了两个带盖的坛子和三个罐子。令在场的所有人大失所望的是,里边除了泛着绿锈的脏水和一点零碎的骨头,再无他物。
刘歪嘴见状,唾液四溅地咕噜道:“这可能是人的骨头,小孩死了之后把骨头装进去的。”
朱小猪急步向前,摇着头道:“不可能是人的,这是古人吃剩的排骨汤。”
朱小猪说着,拿一把小锤子将几件青铜器敲打一遍,鼓动梁升发尽快将其砸开,冲洗后卖到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换几包上等的黄金龙牌香烟让大家过过瘾。在众人一片喊砸的呼声中,梁升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进得里屋拖出一把大号铁锤就要向一个铜罐抡去。
像众多古典小说常有的“刀下留人——!”惊险情节一样,恰在这时,忽听门外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闻听大惊,抬头望去,只见雷达修理所的副所长解德敏带领几名官兵急匆匆冲了进来,梁升发高高举起的铁锤停在空中不再动弹,场面进入短暂凝固状态。
一个小时前,当梁升发走出雷修所大门,见哨兵没有追赶,心中忐忑不安地向后瞟了一眼,尔后突然加快步伐,将包重新搭在肩上,携侄女慌里慌张地朝岗下奔去。一直默默注视两人行踪的哨兵见状,蓦然觉得不对劲儿,这一老一少心中一定有鬼,否则不会如此行色匆匆,慌里慌张,说不定那些破铜烂铁还是什么宝物。想到这里,哨兵感到问题有些严重,若不及时汇报,一旦此事日后被首长知晓,自己将吃不了要兜着走。想到此处,哨兵急忙来到连部,把刚才的一幕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指导员立即将器物与在电影上看到的马王堆出土文物联系起来,顿感事关重大,立即向负责施工的王家贵和分管生产、行政、招收工人的解德敏作了汇报。王、解两位副所长一听,当即断定是从坑中刨出的古物,既然出自雷修所这块地盘儿,理应及时上交,此人却胆大妄为,以破铜烂铁蒙混过关,携带重宝溜之乎也,这还了得?事关重大,不能稍有迟缓,必须立即追回。于是,王、解二人强压怒火,果断做出由解德敏亲自率人追回文物的决定。解德敏等人赶到团结大队一打听,有几位嘴快的社员抢着说道:“哎呀,你说的人是会计梁升发,现时正在家里做展览呢!”
解德敏闻讯,急忙找人带路奔向梁家。就在解德敏跨进大门的一刹那,梁升发已将铁锤高高举起,沉重的锤头尚未落下,解德敏一声断喝,避免了青铜器粉身碎骨的下场。
解德敏进得门来,表情冷峻地围着展出的青铜器看了一遍,突然抬头对梁升发说:“挖出东西要及时上报,这是早已宣布的规矩,你今天弄来的这些东西,属于珍贵的国家文物,必须立即交给国家,私藏就是犯罪,要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你是不是想成为反革命分子?”
梁升发与在场的众人听罢,大骇,几个胆小者缩着脖子偷偷溜出了梁家院子。此时“文革”刚过,遗风尚存,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或者一个生产队长就可以把一个社员以反革命分子为由进行绑架、关押,或灌辣椒汤,或坐老虎凳,任由花样翻新地折腾。梁升发望着威风凛凛的解德敏明显有些怒气的脸,深感事情不是说着玩的,涨红着脸,惊恐中似笑非笑地道:“我咋想当反革命呢?东西是你们检查的,都在这里,一件也没少,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解德敏见对方软了下来,说道:“东西先拿到雷修所保存,然后上交县里,看如何处理。”言毕,示意一同来的官兵将东西重新包好,全部带到了雷修所。
灰头土脸的梁升发望着部队官兵远去的背影,持续了几个小时激动、亢奋、热血喷张的心境,一下坠入冰冻山谷,他转身对前来观望的李铁拐、刘歪嘴等人颇为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说了句“像做梦一样”,然后低头搭背走进了里屋。众人眼看“展览”以这样的方式意外收场,皆有点遗憾与意犹未尽地四散而去。
解德敏一行携青铜器回到驻地,所里几位首长观看后,认为是古物,但属于哪朝哪代却说不清楚。议论了一阵后,一起来到梁升发挖坑的地方查看,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于是,所长郑国贤令王家贵密切关注施工现场,若再发现此类东西出土立即收缴,决不能让社会人员带出营区。同时向县文化馆打电话,请他们派人把收缴的青铜器拿走。
此事有小惊,无大险,算是无风无火地过去了,施工现场依旧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爆炸声此起彼伏,火药味四散飘荡,呛人肺腑。王家贵密切注视着炸开的岩石和地层变化,同时或明或暗地监视着挖坑刨土者的行动。十几天后,类似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许多年后,据王家贵回忆,那是10月底的一天,他到武汉军区空军后勤部办完事回到驻地,一位施工的社员悄悄告诉说,昨天下午团结大队一个外号叫铁公鸡的社员,在施工中又挖出了几件铜器,当场用镐头砸碎,用褂子包住藏在携带的苇笠下。收工时将包放于胸前,上面用苇笠遮掩,在细雨蒙蒙中跟随其他社员一道,趁执勤的哨兵不注意混出营区。
此次铁公鸡吸取了梁升发得而复失,最后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教训,出了营区,直奔县城供销社废品收购站当场卖掉,换得大钱四元三角,买了几包黄金龙、大公鸡牌香烟喜滋滋地回到家中。第二天上午,铁公鸡见木已成舟,不可能再有梁升发那样的悲剧发生,遂把昨日换来的香烟与几个要好的铁哥们分享,借以炫耀与庆贺。
王家贵得到密报,立即到施工现场找到铁公鸡质问,对方见事已泄露,只好承认并说出详情。此时的王家贵顾不得教训对方,强按怒火回到营房,骑上司务长的自行车向县城废品收购站赶去。遗憾的是,王家贵晚了一步,几件破碎的青铜器连同其他废品已被打包拉走,难以寻觅了。
王家贵回到驻地,立即召集施工队全体人员开会,要求以后凡是从工地挖到旧铜、铁、瓷器、陶器等地下埋藏物,任何人不得故意损坏、拿走,必须完好无损地、及时地交到雷修所,如果哪一位胆敢顶风而上,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私自拿走文物,甚至当作废品偷偷卖掉,谋取私利,就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不忠,对英明领袖华主席大不敬,一旦发现,立即上报,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罪拿下,投入监狱,或老虎凳,或辣椒汤伺候。为了加大宣传力度,雷修所党委作出决定,由解德敏率人携带两套大小不一的《毛泽东选集》,送给此前挖出青铜器的团结大队会计梁升发,以示将古物交公的精神奖励。
王家贵一番敲山震虎式的讲话,加上梁升发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两套《毛泽东选集》的奖励,很快发生了“蝴蝶效应”。三天后,一社员在东团坡山包的东南面,又挖出了四件青铜器并及时交到了雷修所办公室(南按:曾侯乙墓发掘后才知道,其中两件器物为普通战车车 ,另两件为带矛车车 ,是陪葬坑中的文物)。面对出土文物和附近明显与众不同的地层结构,王家贵于迷惑不解中再次请所长郑国贤、政委李长信和几位助手共同前来察看。工地已下挖了约三米,据修建水塔之前的原有地表已深达七米,而这时的地层结构更加清晰,观察起来比先前明朗了许多。只见整个施工现场四周都是红色的砂岩,唯独中间一片是黄褐色土层,二者有明显区别。众人看罢皆感奇怪,找来镐头照着土层猛力抡下去,没有异常响声,但土质很硬,绝不像是坑道塌陷或自然淤泥所致。“我看跟马王堆电影里的泥土有些相似,说不定还真叫你猜着了,下面真是一座古墓。”郑国贤对王家贵说着,态度比上次明显认真起来。“要真是一座古墓,这事可就大了,是不是让县里来个明白人看看。”王家贵提醒道。
郑国贤沉思片刻道:“先不忙着向外声张,以免闹出笑话,咱先找些资料对照研究一下,如果我们都认为是古墓,再报告不迟。”
几个人议论着回到办公室,把平时收集的《文物》、《考古》、《考古学报》等报刊资料找出来,对照里面的文章、图片进行分析研究。翻来覆去,几个人越发觉得工地上的地层和土质状况,与马王堆等许多发掘的古墓相似。于是,所长郑国贤当场做出了两项决定:一、鉴于上次王副所长给县文化馆打电话,令人前来察看地形和领取出土铜器而没人理会的现状,只好请王副所长亲自跑一趟,督促对方尽快前来勘察,做出正确判断,以免贻误大事。二、土坑中挖出的青铜器仍保存在库房,等县文化馆来人验看后打收条带走。
长沙马王堆汉墓示意图
会议之后,王家贵迅速行动起来,于是便有了三次赴县文化馆邀请几位“活宝”前来勘察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