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的脑子确实非常灵光,应付刑警队的日常工作游刃有余,跟领导同事们相处起来也毫无压力。可他毕竟只是理论型选手,缺乏实战经验,尤其是近距离接触高度腐败尸体的经验。我相信他最初到达现场的时候是想拼命让自己表现得像是一个历经过磨练的刑警,而不是一个新人菜鸟。但是痛苦挣扎了一会儿,他还是承受不住视觉和嗅觉的双重折磨,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冲出屋子,飞奔下楼,站在墙根底下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当我从时间断点恢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漆黑的夜色中,吹着瑟瑟的冷风,胸口传来一阵阵刺痛的感觉。
这是我出院以后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情况。
苏慕是个讲诚信的人,他答应过我不会把我丢在某个危险的环境中突然离开。即使遇到某些特殊情况,他不得不提前把时间还给我,他会用手机录下语音或视频,让我了解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他正在经历的事情。
而我掏出自己的手机,翻了半天都没看到新的音频和视频文件,也没有找到任何形式的留言,这说明苏慕离开的时候非常匆忙,无法像往常一样跟我完成身体的交接。
这种突然在陌生环境中醒来的感觉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努力克制住想要打电话求助的冲动,并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下来,如若不然,苏慕的秘密会暴露,我会被家人送回S市精神病院,从此再无查明真相的机会。
我闭上眼睛凝神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意识到苏慕应该是刚从某个现场仓皇逃离出来的。我的脚下有呕吐物,说明现场情况超出了苏慕所能承受的范围。而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是扮演回真正的自己,一名真正在刑侦岗位上工作过的刑警,并为“自己”的落荒而逃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重新回到现场的准备。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我推测楼上发生的事应该跟苏慕参与侦办的“6·23绑架杀人案”有关。为了更好地扮演成同一个人,对外不露出破绽,我跟苏慕每天都会用留言的方式互换信息,所以苏慕每天经历的事情我几乎全都了解,除非他想刻意对我隐瞒什么。
为了保护现场,孙支队已经派人在出租屋门口拉上警戒线,所有人都从里面退了出来,等待法医和技术队的同事对现场进行勘查。
孙支队长见我脸色惨白,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当然没有想到“我”是因为害怕尸体才跑出去的。我只能欺骗他说,我这两天肠胃不好,一闻到刺激的气味就忍不住想吐。孙支队长摆了摆手说:“别说是你了,我刚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也差点儿没忍住,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死者的身份能确定吗?”我一边试探着问道,一边捂着鼻子好奇地向屋里张望。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具尸体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蜷缩在客厅的地板上。虽然无法通过远距离的观察确认死者的死因,但我能看出他死前曾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由于尸体腐败严重,死者的脸部已经扭曲变形,皮肤颜色也已经发生了改变,除了能确认他是一名男性死者之外,我完全看不出他生前是什么样子。
孙支队苦笑着摇摇头说:“如你所见,我们暂时还确认不了死者的身份。但不管这名死者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孙支队稍稍顿了一下,岔过话题对我说道,“对了,从S市过来的两名警官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马上就要到了,你到外面去接应他们一下。你以前跟他们一起工作过,关系比较熟,他们在D市办案的这段期间,你的任务就是协助他们熟悉个方面的情况。我们两市警方共同努力,争取早日把这个案子给拿下。”
“是,我知道了。”我嘴上痛快地答应道,内心却是一点都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见到他们。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居民楼外面,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一边等待着他们的到来。我知道自己跟苏慕串通一气,用假身份混进刑侦支队的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随着战线的拉长,今后会遇到的意外状况会越来越多,我们的把戏不可能一直顺利地玩儿下去。早晚会有人揭穿我们的骗局,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要承担的后果怕不只是被送回精神病院那么简单了。
我现在终于有点后悔当初被苏慕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入坑了。我想找到杀害我哥哥的真凶不假,但是把破案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苏慕的身上似乎不太现实。从今晚遇到的状况来看,苏慕未必有我想的那么靠谱,他也会有很多应付不了的局面。如果下一次,他真的将我置于危险中不顾,我会不会因此而丧命,临死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正想着,一辆黑色的奔驰SUV缓缓地驶入了我的视线。我认识这辆车,这是D市公安局局长叶建辉的私人座驾,叶队每次回老家都会用他父亲的这辆车当代步工具。
车子停在了我的面前,两侧车门同时打开。昔日搭档林木从驾驶席一侧下来,看到前来接应他们的人竟然是我,林木惊讶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头看着从副驾驶席走下来的男人,似乎觉得对方能解答他的疑惑。
叶队没有理会林木,“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径直朝我走来。我尴尬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有些难堪,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队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微微皱起眉头,用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半晌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工作时间我不跟你聊私事。”从他严厉而冰冷的语气中,我听出了他的画外音: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说完这句话,叶队不等我带路,也不等我说明情况就自顾自地朝单元门走去。待叶队的身影渐渐走远,林木才从从看戏的状态中缓过神来,几步蹿到我身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说:“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啊?之前不是说好了这辈子再也不当警察了吗,怎么现在又跑到老家这边来当刑警了?而且还瞒着叶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这个嘛……事情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林木解释这件超级离谱的事,只能尴尬地挤出一丝苦笑,故意转移话题道,“诶,先别聊我的事了,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吧,否则叶队可要骂人了。”
“是哦,叶队的脸色可不太好看。”林木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是因为你的事,还是因为抓捕行动不顺利。对了,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是不是‘6·23案’的犯罪嫌疑人蔡豆豆啊?”
“目前还不能确定,等法医来了再说吧。”
“唉,真倒霉。”林木郁闷地叹了口气说,“原本以为抓到蔡豆豆,带回去一审问,‘6·23案’就能顺利结案了,没想到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个人。看来,我今年也赶不上回家陪老爸老妈过年了。”
“放心吧,叔叔阿姨会理解你的。”我拍了拍林木的肩膀,以示安慰。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翘首以盼等待家人回家过年时的心情。
小的时候,身为警察的父母常常因为工作的关系缺席家里的年夜饭。我虽然明白他们的工作很辛苦,很伟大,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他们对家庭付出得太少,给我的陪伴太少。
后来,哥哥当上了缉毒警察,大年三十晚上去执行危险的任务。我整晚窝在沙发上,守着电视机,不敢去睡觉,直到哥哥完成任务,打电话向我报平安,压在我心里的重石才能落地,觉得这个年终于是安稳地度过了。
现如今,轮到我的父母做好年夜饭等待我回家。尽管我被任务缠身,无法陪他们一起倒数新年的钟声,但我或早或晚一定会回去。可是我的哥哥苏艺却死在毒贩子精心设计的爆炸案中,永远都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我更加坚定了为哥哥报仇雪恨的决心。
法医和技术队的同事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为了加快工作进度,有着丰富的现场勘查经验的林木也在警戒线外穿戴好勘查装备,随着法医和勘查人员一起进入现场,对死者的尸体和出租屋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和勘查。
等待期间,孙支队长和叶队就站在警戒线外面交流工作。孙支队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被提拔上来的,官职升得很快。在我看来,他的破案能力不算出众,但是他却很懂人情世故,尤其看重自己的官途。他知道叶队是老局长叶建辉的儿子,而他在很多事情上还需要局长的关照,所以跟叶队讲话的态度十分客气。
两位领导说话我插不上嘴,只好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尸体腐烂的臭味从出租屋里传出来,持续刺激着我的嗅觉,让我感觉到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以前当警察的时候,我出过各种各样的现场,见过千奇百怪的尸体,从来没有哪一次让我觉得不能忍受。有人佩服我心理素质强大,有人开玩笑说我麻木不仁。其实我只是从小受到当法医的父亲影响,提前打了这方面的心理预防针而已。
苏慕缺乏实战经验,看到高度腐败的尸体落荒而逃,我非常能理解他的感受,也不会因此责怪他。可是转换人格过后,我依然有种想要逃离现场的欲望,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些无所适从,让我不得不认清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刑警这个职业也许真的不再适合我了。
就在我感慨着自己进退两难的境地时,孙支队忽然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回过神来,等待他给我分配任务。只见孙支队十分客气地对叶队说道:“我知道叶队在D市有一些人脉关系,但是为了方便你们办案,有个熟悉环境的人带路肯定会好一些。苏茗以前是你的手下,你们关系熟,这两天就让他跟着你们吧。”
“好啊。”叶队微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那就让苏茗跟着我们吧,正好我也有事想好好跟他聊聊。”
“哦,禁毒支队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毕竟蔡豆豆除了有绑架杀人的嫌疑之外,本身还涉毒。如果后续调查需要他们配合,你直接联系梁队长就行了。”
“你说的是梁宇吗?”
“是的。”孙支队不太了解叶队早年的经历,愣了一下问,“你们认识吗?”
“嗯。”叶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忽然黯淡下来。“离开D市之前,我在禁毒支队干过几年。梁宇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以前的同事。我们的关系……挺熟的……”
看到叶队露出那副哀伤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想念一个人。
我们都一样,因为那个人的离开,人生彻底被改写了。
为了逃避现实,我患上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把生活中的黑暗和痛苦全都甩给了我的后继人格。而叶队在经历过创伤后应激障碍后,选择背井离乡,重新开始。
然而,无论我们如何挣扎,残酷的现实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苏艺不在了,只要这件事被提起,被想起,我们的内心总是免不了要难过。
那份思念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人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