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霏霏春雨中,我参加广西第四期支教队,来到充满神秘色彩、有着“歌舞海洋”美誉的侗族地区,在位于黔、桂、湘交界处的三江侗族自治县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支教工作。
初来乍到,侗乡人热情好客,乡党政领导把最方便舒适的房子让给了我们,乡中学老师、乡干部等邀请我们到家里品尝独具风味的侗家油茶、酸鱼、酸肉、糯米饭、重阳酒等,真是令人感动!
从到达支教点八江乡的那一刻起,几天里我们的心情难以平静,我们太想马上改变所看到的状况。我想在今后的一年里,应当以出色的行动来回报侗族人民。通过后援单位的支持,校党委领导首先将自己的办公电脑与打印机贡献出来,乡中学第一次有了电脑与打印机。接着,我们与受援学校一起,完善各项教学及评估制度,规范升旗仪式,等等。
很快,春风吹绿了宁静的侗乡。你看,那万绿丛中飘动的一点红是什么?是学校操场旗杆上迎风舒展的国旗。山顶上的云雾互相追逐,在玩捉迷藏,时而一大片,时而又不见了;从半山腰的教学楼里传出侗家孩子琅琅的读书声,回荡在群峰环绕的村落和田间;在晨风和暮霭中,穿过校园的清脆悦耳的牛铃声,仿佛在为我们上下班报时。好一幅侗乡春景图!
身为音乐教师,我很关注农村及少数民族地区的音乐教育,调查研究的第一步是听课。初中的音乐教师五十来岁,非常敬业,原来上体育课,后“改行”教了音乐,他上课喜欢用二胡教唱、伴奏,还创作了多首侗族风格的山村校园歌曲,算是当地的专家了;乡中心小学兼教音乐课的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教师,她用电子琴给学生上唱歌课《小城故事》,同学们都很喜欢。听过老师们的课后,有收获也有感慨,虽然自然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充满生机的山野,但音乐教育改革的春风还在山的那一边。在鼓满春风的房间里,我认真阅读从城里带来的《音乐周报》、《中国音乐教育》等报刊,阅读有关艺术教育的书籍和《支教手册》里的政策、法规等,想从中找到改变目前农村及少数民族地区音乐教育状况的良方,结合自身调研情况,将思索铺满稿纸。2000年7月,我在北京的《音乐周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农村学校怎样上好唱歌课》,成为研究基础音乐教育的转折点和新起点。下半年,我在该报上一共发表6篇相关文章,中稿率之高出乎意料,引起了老师、同行的关注并得到他们的鼓励。其实,我只不过把人们都知道但没有真正关心的农村及少数民族地区音乐教育的问题呈现出来并恰好得到编辑的肯定而已。通过深入调研、采风、查阅资料,我不断采撷独具风格的民族民间乐舞珍宝,而后又有《从侗族民间乐舞看地方文化资源的开发》、《鲜活的乡土教材——侗族多耶》、《多少学生会唱自己家乡的歌》等文章获奖与发表。
一天晚上,住地楼下飘来侗家娃娃的童声,沿声寻去,只见乡政府的操场上,十几个孩子在开“演唱会”。“歌手”演唱时,同伴便在稍高的地方用手电筒“追光”,这是我见到的“演员”最真挚、“舞台”最朴实、“灯光”最简单的晚会,比那些花巨额资金搭建的超豪华临时舞台、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舞美、使人应接不暇的明星登场更让人感动!如果你有机会来侗乡做客,听到那样的“演唱会”,一定会感动的。往后一段时间,我把这些从幼儿园到小学六年级的孩子们集中起来教他们唱歌。“侗族是音乐的民族,侗乡是歌舞的海洋”,山里孩子大部分乐感不错,有两个孩子的声线、乐感极好,如果有机会长期培养,成为“歌星”没有问题,成为“歌唱家”也有可能。当今蜚声世界歌坛的歌唱家宋祖英、廖昌永等,就是从山乡、农村走出来的,许多有天赋的苗子,只是没有被发现、没有条件得到培养而已。在支教的乡中学,我们还组织了一个侗族女子合唱团,当演唱到一首侗族风格的创作歌曲衬词部分“呀罗耶、呀罗嗨”时,合唱团员们“走出”乐谱、“走出”方法回到民间音乐的那份纯真让我惊喜不已,那种天籁般的美妙不受十二平均律和所谓“民族唱法”的约束,以至我听过之后,不忍心再去改变,那是真正的原生态的音乐!20世纪50年代才被“发现”的侗族大歌,向世人证明中国存在“天然的”多声部民歌,如今已名扬世界。
快到夏天的时候,我们与中学的领导、老师们开了全县乡级中学举办艺术节之先河,把整个校园弄得热闹非凡,演讲赛、歌手赛、书画赛等展示着侗家孩子的才华与风采。在艺术节涌现出来的好苗子,在与我同去支教的音乐老师的培养下,不但实现了该校艺术考生零的突破,而且有5人考上了中师音乐班,其中一人在全地区的中考音乐专业面试中还取得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这些同学去年又考上了艺术大专班。闭幕式的晚会上,邻近村寨的人们都来了,站满了整个操场,师生们精彩的演出引发的掌声、喝彩声久久飘荡在山乡的夜空。有趣的是,两头百余斤重的大肥猪不知从哪里窜上舞台赶不下去,惹得观众哄“场”大笑,它们可能被校园里从来没有过的艺术气氛所感染,也想上台表演一番吧。因为学校没有围墙,舞台在一段路上,猪、牛、家禽可以任意穿行。
艺术节过后,我因工作需要调到县教育局,更广泛地了解到当地基础教育状况,为全县举办音乐美术教师培训班,进行农村音乐教育师资、县乡学生音乐学习、师范学校未来教师的系列调查,相关报道得以发表。山里孩子的艺术天赋与潜能是值得关注与开发的,他们就像音乐教育的春天里亟待发芽、成长的种子,几年后成材了回到家乡,开创乡村音乐教育的新局面。在队员们的积极运作下,后援单位培训中心的老师克服路远、晕车的困难送教下乡,为乡里老师们讲课,还安排乡里的骨干教师到桂林市的中小学参观、学习。所以说,支教为城乡搭起一座桥梁。
利用在县里工作的机会,我联系各方,将学生暑期社会实践安排到支教点,学校艺术团为此准备了一台精彩的综艺晚会,到乡中学、县礼堂义务演出,我们三位队员分别发挥特长,亲自上台主持、演唱、调节音响,我们在桂林市小有名气的“男声四重唱”更是大受欢迎。两个晚上,观众都久久不愿离去,台上台下感情交融。演出前些天,县里许多地方发大水受了灾,我们把后援单位教职工纷纷捐献的钱和物品交给有关部门,以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
每到春暖花香的时节,我就会回想起当年的支教经历,感觉那里的春天确实很美。在那里,你可以仰望久违了的蓝天白云,尽情舒心地呼吸泥土的芳香,倾听春夜里蛙虫欢唱的交响,在迷人的民间歌舞中把他乡当故乡。离开喧嚣的城市,我在行驶于崎岖山路的汽车上捕捉灵感,在走出山涧流向田野的泉水叮咚中回忆过去,在鸟语花开的大自然里畅想未来……这些皆来源于到达乡村后的心境。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年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我们努力地工作,起码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或许影响了更多的人。经我们培养考上师范学校的学生,他们将来是侗乡音乐教育的主干力量,会有力地促进民族地区艺术教育的发展,如果没有支教,他们的潜能也许得不到开发,因为文化成绩不理想,他们完成义务教育后或回家务农,或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作为民族学校的后援单位,我们没有更多的财物支援支教点,我们有的是可以传播的知识、技能和无偿服务的精神。知识改变意识,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未来。
支教是上一次大学,支教是一次进修,感谢支教,感谢侗乡,对于支教者本人,影响是一辈子的。回来后,我申请了一个自治区级的“广西农村及少数民族地区音乐教育研究”的课题,如今把这几年在《音乐周报》、《中国音乐教育》、《音乐生活》等报刊上发表的多篇文章作为第一本书《音乐论文写作问答与案例》的一部分,对常常忙于教学而忽视教研的音乐教师,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在基础教育中,音乐教育的理论研究是极其薄弱的环节,我想通过自己的见闻、调研与思考,引发更多人对农村及少数民族地区音乐教育、对整个基础教育尤其是美育的关心与重视,因为它是实施素质教育、落实国家教育方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提高全民综合素质的重要途径。
2000年是新千年,也是我从事艺术教育的重要年份,这一年的夏天,由支教的所见、所闻、所思形成的文章,开始在全国发行的报刊发表。而立之年的我,找到了一个“立”的支点,那就是对基础艺术教育的研究。文章写于2004年春天,我给《中国青年》一个支教栏目投稿,编辑说可采用,要求加寄相关照片,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见刊。真正在心爱的《中国青年》发表第一篇文章,已经是2010年5月了。法国作家大仲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