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品不受欢迎,常因其难以通解,而不可通解之过咎,则由于译者的或西文肤浅或中文不达意,归根仍在于译者自身不很了解自己正在翻译的东西。纷乱无序,急于选择,或因想得数月译者的荣衔,或因想得三元千字的酬报,方阅卷首数行,刚闻作者名字,即提笔疾书,墨点不久便洒遍自纸上。译者的这类谬误,早经多人指摘,我们不愿再说,我们单想对于“懂得”一词,略加诠释。懂得某事物,初看似易,实则甚难;常人所谓懂得,大抵是私意的猜测,与原来的真面目丝毫无涉,外表最易欺人,真义乃别有所在。眼前事物,本地风光。懂得已有如许的繁难,则万里悬隔,他邦产物,不易理解,自更彰明显著。“理同心同”,悬说而已,实际则千差万殊,各因时地而有异,决然断然,不能以含糊语概括。单就文学作品上讲,我们当晓得,一种伟大的作品是由血与肉写成,不单作者个人的血与肉,全一国家与全一民族的血与肉都似凝聚在此,纸笔与墨水乃最外的材料,字句与篇章乃最浅的符号。所以文学作品不可译,且有些不能为外国人所了解,即因要懂得这些,必血管中流有与作者相类的血,方能深深地体会与透彻。但世间一切都是相对的,绝对实无处可以找得;所谓懂得亦是相对的懂得,当然有种种深浅程度的差别,而我们想要论列的“懂得”,亦正在这一意义上。
由是,“懂得”有种种层次,但这些层次是成直线而非为分歧的:初步为文字的认识,次则为篇章的讲求,又次为意义的了解,再进则于作品意义之下找求作者的人格,更进乃在作者人格之后搜寻产生作者的环境的关系、时代、土地、民族、制度等的影响。我们意中的相对的真正懂得,即在要人能于这几层下功夫,而皆得有相当的明白概念。这是批评家的职务;而翻译家与创作家的不同,即因翻译家必兼为批评家。创作家抒写自己,不一定要晓得构成自己的才能的因子,只致力于表现的方法技术上即足;翻译家则在懂得一种作品或一位作家,若忽略对成形作品或作者的元素的认识,而求传神达意,断乎不能。有创作天才的不一定有批评精神,有批评精神的不一定有创作天才;若不兼有,则翻译品出于前者之手多讹,出于后者之手多庸。具有这两种特长的人已罕见,翻译佳制自不易得;而因有这种特别困难之故,翻译有些令人畏而却步。翻译家是一位十分灵巧的工师,他能看着一副复杂机器,用与原物不同的材料,毫无遗漏与缺憾地造出别一副来,这是一类重复的创作,然而,比初次的创作加了多少的困难!一切都受限制,被局促,既不能超轶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又要时时顾左忌右地求与原作相符。
这类有似是理想中的译者,我们不过连带地提及,今且略过。现在国内从事译述的,怕没有这种人,或因我们的孤陋,不为我们所知。但从多数上看,中国的译者于外国文字即多未十分晓畅,而曲解意义与割裂篇章,实为常事,至于深进的原因与理由的探求,更是无能顾及。译者既非能了解原作,自然读者更难明白译本,因之而译籍为一般人所畏读。我们很晓得,在现代国内的纷扰情形中,什么都不能求全齐备;假使译者对于外国文字真是通澈无误,我们便当满意,其他可暂置不论。不幸,所谓“懂得”,不能限于文字,有时且文义已明白而真意尚渺茫不可摸捉者;所以我们要从事翻译的人为更进的研究,为深入的懂得。“懂得”的种种层次是互相为用与互相说明的;文字自是必要的基础,但若了解作者的生平与作者所处的时地,则必更有所得,而文字的意义亦必更加明显。凡事都是多方面的,必从多方面看,方能得事物的一个大概;而通常对于翻译品感到的枯燥乏味,因有各方面光亮的明照,或能使人皆得到相当的兴趣。我们以译者对外国文的懂得一层,已经有多人指说,无须再加赘言;我们单论或作者或作品的环境的懂得,历史的懂得,背景的懂得。
即要加说,我们仅仅在论列“懂得”的一种样式,并非在使翻译的人皆为如上面所说的一类理想的译者。又要声明,凡懂得某一事物,必须有相当的忍耐与充分的时间,这就是贪一时风头与目前效果的中国人所最讨厌的!本来求懂得就是笨拙,双手蒙着两眼,纵横驰突地随意所之,不是更自由自在吗?有多少人习外国文方数月即左字典而右纸笔地翻译名作呢?又有多少人感到学外国文的困难,随即丢弃而专功于他们的神圣创造呢!谁能想到,即使本国文字,经数十年的浸润,尚有时不能通,尚有书不能读,而谓一种外国文,仅半年数月之功,即堪试用,则自非现代特殊的新新天才不可!
读者原谅我们得绕这个弯折;这虽是无关的题外语,我们的意思实别有所在;我们在指出翻译之非容易。人能觉察一种事物的困难,人于这种事物即已有几分的认识,而离真正的解决不远。我们谈繁难的翻译,谈讨厌的懂得,对于懒病入膏肓的人,有是拂心逆耳,对于诚实有志的译者,则或可为一得刍言。
一种事物所以美,所以有意义,并非单由于其本身的力量,实多半由于其四围的羽翼,隐伏潜在的无限关联。且方便作喻:折取一朵无叶的牡丹,人见之未必有美感,得绿叶扶持,遂增妩媚,供以瑶瓶,置诸华堂,其名贵富丽,自然有目共赏了。谁不晓得,同是一物,在此则美,在彼则丑呢?同是一人,当其时则奇特,非其时则平凡呢?时地支配了一切的价值;求了解人或物,不于时地的关联上求,终是徒劳无功。
外国文艺作品的读者常奇怪于有许多作品,为本国人所同声赞叹,而在自己则索然乏味;其原因是这些作品生活于某时、某地与某民族中,没有其历史传统的知识,没有其风土人情的学问,作品只是空壳,有何意义之可言?至多亦不过有表面的文采,供暂时的谈助而已。更使这层意思明白,我们在大家承认的名著中抽取一警字或一警句告人,人对之为怎样的感想?究与在庸凡作品中的同一字或同一句有什么不同?独立的字句是不能多所表示的,必这字或这句在作品的某处,而其真义方显明,因这字或这句实为或全句,或全段,或全篇,或全书的结晶。而读者想懂得这字或这句,当然非看作品的全部不可了。
所以凡使作品脱离其固有关系而又求不失其本来面目的尝试,实如要鱼出水而不死,要木去土而还生,必无侥幸成功之理。不幸所谓翻译,正是这一种尝试,失败相仍,自无足怪。翻译品有如淮南之橘至淮北则化为枳,结果只是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读者若将原作与翻译比较,这种差异当必共见。但我们即因此绝望而终辍翻译事业吗?那又不然。我们晓得橘枳之变化由于风土之殊异,我们晓得翻译与原作之不同由于时地之悬绝,我假即已知应从那一处着手补救,而可有相当的成效。自然时地不可移,风土难得造。然以今人智的发达,科学的进步,谁敢说什么是不可能?电力之神奇不将缩万里如比邻,化千年若息瞬吗?至少,我们于翻译事业上可能使有一种与原作逼肖的空气环境,似真的历史背景。
现在的博物馆所以能聚各地气候悬殊的种植物于一堂,究其方法,不过在造出一种与原来情形类似的环境,置动植物于其中,使无流逐失土之感,而动植物遂得安然生活。博物馆聚动植物自与翻译文学作品不同,但译者可师其意,而使作品移译后,尚有栩栩欲活之生气。即我们于翻译某一种作品时,将与作品有关系的东西同时介绍过来;作品生成的因由,出版时的情状,后来的影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等,再则为作者的生平,及所在的国土与时代等;而使读翻译品的人的心中先有那种原作所以生活的当时情形的幻影。读者得这阶缘,自能容易从翻译体味原作,而因受这种疑幻空气的包围,在不知不觉间读者浑忘自己之为外人,宛若与作者亲接而无隔。翻译品得此当然较易为读者所领悟,虽没有直接读原作的痛快,但至少亦可得其近似,不至有如天外飞来物之感。更退一步而言,我们缩小我们的野心,我们晓得作品的似真背景的重造,难得满意的结果;但这种尝试,在我们以为至少是了解作品的绝大帮助。我们仅能于事物的关系上捉到事物,对于绝缘独立的事物本身,我们实茫然无所措手足。我们主张翻译同时介绍与原作有关的一切,即根据这个原理,不单翻译如此方易为读者懂得,即原作的研究者亦如此方易得有兴趣;推远一点,则无论从事那一种学问的人都应从这一方向走;因为在这条道路上,处处是美景,使人有左右逢源,头头是道的快乐,似乎从此可以看见一切,亦似乎一切乃包含在此里。
能如此而从事翻译,则翻译的影响必大且久;而以前的事例亦正为我们作证。中国翻译外籍,先为印度经典,次为欧西著述;为简单起见,我们试取佛教与基督教比较。佛教在中国思想上影响之大,谁都晓得,入中国一二百载即有喧宾夺主之势,基督教传至中国亦既三百年,思想上的影响几等于零,若存实亡的如没有这一回事,其原因甚多,非在此可以条举,但单单比较佛教与基督教的翻译经典,亦未尝不可明白此中消息的一二。读佛教经籍的人,终篇后,虽不全解,但觉得有若干的头绪,可能下手,因其中有详明的注释,叙述或经或论的造作因由,时代与作者,而印度亦遂使人恍若可见。耶教的译籍则何如?一开卷即格格不可入,因其没有将线索明示,所以读者毫不能感到兴味;譬如耶教发生的犹太民族,后来辗转传至欧洲而大盛的因由,历代教中大师的论著,皆讳莫如深,当然会让人要望望然去之了。此中的差异,则因前者为读者预备许多门径,后者对读者脱离独立如水泄不通,两者在中国发生的结果,遂至不可相提而并论。
而且,为什么大家喜读本国的作品,而厌看外国的翻译呢?亦无非因自己对于本国作品有根基,对于外国翻译则毫无预备的缘故;这些预备实为使翻译品流播所必不可少的条件。从事于翻译的人能于此致意,则翻译的成效必更见显著,而新文学亦必借此而放出更鲜艳的花朵。我们哓哓的将其单独提论,亦不过是本此微意而已。
我们且总括几句:从事翻译的人不单要于语言文字有深厚的根据,且当于拟译的作品与作者有精详的研究。作品与作者的选择在乎各人的嗜好而不能勉强,但亦要详加考虑,不可太滥,致精力徒费:一方要取代表一时代的作者,及代表这位作者的作品,这点较少争执,因杰作多既评定,尤其是过去的。他方要取与我们,与我们的时代多少有关系的作品与作者,这完全因译者的意见而不同,但要译者记住,翻译是介绍某某作品与群众,不仅为自己的喜悦,应牺牲些自己而多留意于读者。翻译时的小心在文字,在后则为说明的工作,将与作品有关的为系统的叙述;这就是上面所既加以详细论列的,即译者求重造作品的背景,暗示读者以似真幻影,借许多的脉络组结,使读者懂得与发生兴趣。此中的着重点在能使读者常有一种批评精神,而读者因这种明了的解悟力,直透作品的深处,引起与作者相同的情感,浑忘自己于其中。这就是我们希望中的译者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全是理论的,且几为幻想的,我们早已看过种种的反对,我们当略加解答。有人以为凡翻译都要这样研究与解释,实不胜其烦,于事实上亦有所不可。且艺术有普遍的绝对性,不须说明而人皆可以感到其惊人的美。这层我们无妨承认;但要将国人懒惰的习气除外讨论。我们的意思并非绝对的,有层层的阶段,对于过去的名作应如此,且为之甚易,译者费些工夫即得;现代的名作则因时间太近之故,搜罗材料较难,所以只能简略一点。总之,我们不是要凡译者皆到某一定限的完善程度,我们单要凡从事翻译的都不可忘记这层工作,都应做这层工作。至艺术的普遍绝对性的观念,现在很难自圆其说,这是古时人的艺术思想,我们不加详论;试取某种最美的艺术作品与绝无预备的人看,问他的感想如何,即知此说的根据薄弱了。
又有人谓文艺作品根本是不可译,译品怎样审慎,亦只能得其一部分的美,因而视我们的这种作为为无益徒劳的努力。我们很晓得文艺作品有可译与不可译两部;但可与不可的界限殊难测定,亦正因有不可,方激起我们奋往求进的精神。人心总是喜在“不可”中求,而“可”则于我们无兴趣;一切的进步都由此而实现。而翻译之可有进,自非完全虚空了。或又谓理解力因人而不同,有一看即了然的,有反复喻说亦不知所云的,我们注释翻译品,在使人懂得一点上,实没有多大关系。这层似是而实非;理解力自然人各不同,但我们的这种工作是事实上的陈述,非凭空的悬谈,使理解深者更加理解,而理解浅者亦必有所理解。这是,使人从各方面看事物的法子,较之只看见事物的一面的,所晓得的决然加多。
更有以讥诮的神气说,在翻译本文外加了许多篇幅,不特于原作的意思的了解上无补,而且或因之而真义更隐晦,致起种种的误解;结论则谓这种工作不过是我们炫博与摆架子的样式。这是意中应有的恶评。但要想到:凡事物都是多方面的,凡事物都可以引起误会;因译注而误会原作,过咎不专在译者,读者应担一大部分。译者的责任在忠实的选择各批评家的意见,为一种综合的研究与注释,若读者不总揽概观,县断章取义以臆测原作,译者那能负责呢?至谓炫博与摆架子,亦不过是迹似,应加分别。国人习俗,贪图简易,畏怕繁难;与西洋接触百余年,了解西洋者实寥寥无几,尤其对于西洋的文艺思想的渊源上的知识,绝少,真确见解。我们以亚洲历城之士多德,与葡萄之理不能有牙为可笑,一按实际,这类笑柄实随处而皆是。所以,只要译者出态度:忠实与诚恳,毫无伪饰与成见,详尽纤悉的介绍,难或有过度,我们亦只能为相当的商榷。若人因此而漫然以炫博与摆架子的讥,评相加,译者当一笑承受,这不过是求深知博识的不倦精神之一般懒惰病者的应有反响,译者的真精神或正表现于此!
我们很晓得,我们对于翻译的这种意见并不是新的,多少经人论到,多少经人实行的;可以说,大多数译者从这方面努力过,我们不过于此为条理的申说,引起读者的特别留意而已,又我们以为翻译工作需要互助,尤其是翻译古代作品;因关于研究一方面的工作,个人能力总是有限,非互相商榷,难得完善的结果。这有待于翻译团体的组织了。翻译团体是十分需要的;西洋各国翻译希腊拉丁著述有团体,中国从前翻译佛经亦有团体。诚以独力难成,众擎易举,况又近来生活需求之逼切,学术分工之浩繁,要群众合力,方易于见效。但巨大团体之设立,非私人之力所能,而在今日的情状中,自少人注意及此。也只有翻译者各本其绵力,起来相互帮助,相互商榷,慰情于全无组织之缺点而已。这必能使国内翻译得一种进步;这实为作者私心愿望之一。
[原载于《中法大学月刊》1931年第1卷第2期,本文转载于《翻译研究论文集》 (1894-1948),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翻译通讯》编辑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