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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学审美本质的丧失

作为信仰时代的文学,本应该是枝繁叶茂的,因为宗教的超验性、启示性与文学的主观体验、情感表现、浪漫幻想等表现特征都是有相似之处的。特别是它们都关注人性的提升与超越,其终极追求都是人的灵魂旨归,都是追求一种超越“此在”的存在。宗教的超验性与启示性不仅可以为文学艺术提供主观体验与浪漫幻想的空间,而且可以使文学超越审美活动本身,趋近审美活动的本质——对自由的追寻。朱光潜先生就说:“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背后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诗好比一株花,哲学和宗教好比土壤。土壤不肥沃,根就不能深,花就不能茂。” 但客观的事实是,中世纪文学几乎是一片荒漠。

究其原因,是统治者将基督教中唯灵的启示内涵变成了形而上的道德内涵,僵化为理性主义教条。中世纪教会垄断文化教育,神本理性主义统治人们的思想,宗教教义变成了政治信条,具有法律效力,而一切学术也都变成了神学的奴婢。封建统治者和教会为了让人们膺服他们设定的学说,运用政治强权,将意识形态中的其他一切形式都合并到神学中。恩格斯指出:“中世纪把意识形态的其他一切形式——哲学、法学,都合并到神学中,使它们成为神学中的科目。”

中世纪文学的主体是教会文学,教会文学的体裁繁多,如圣经故事、圣徒传、祷告文、圣者言行录、梦幻故事、奇迹故事、宗教剧等。它们大都取材于《圣经》,宣扬上帝的权威和禁欲主义。同时它们还歌颂耶稣的受难、死而复活和圣母的奇迹,歌颂那些弃绝尘世而进行苦修的圣徒的事迹。现存最早的教会文学作品是公元9世纪出现在德国的《威索布伦祷文》、《穆斯皮利》和宗教史诗《救世主》,以及随后在法国出现的《圣女欧拉丽赞歌》、《圣徒列瑞行传》、《受难曲》等。

教会文学中较有影响的是圣徒传和宗教剧,前者有一定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后者具有仪式性。圣徒传中比较出名的是从11世纪到14世纪在法国流传的、讲述圣徒阿列克西斯信仰上帝的故事——《圣徒阿列克西斯传》。阿列克西斯全心全意地信仰上帝,导致他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后来命运将他带回家中,被父母当作可怜的陌生人收留下来。他看到母亲与妻子天天为他的失踪哭泣,而他却庆幸自己得到了上帝的慈爱。很明显,本书是宣扬基督教教义的,目的在于规劝人们放弃现世生活而信奉基督教。

德国10世纪著名女诗人罗丝维萨的圣徒传奇八篇,也是比较出名的。特别是最后一首诗,展示的是基督的圣灵。它写基督教受打压的时候,圣女爱格尼丝拒绝嫁给不信基督教的人,结果被法官判罚剥去衣服送进妓院。这时耶稣显灵,让她的头发迅速地长起来,盖住了全身。爱格尼丝虽然最终被杀害,但她的灵魂进入了天堂。

13世纪出现的教堂戏剧,是教会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教堂戏剧品种繁多,包括“复活节戏剧”、“受难剧”、“圣诞剧”、“圣徒奇迹剧”,以及取材于圣经故事的其他戏剧。为了形象地宣传基督教教义,人们将教堂里的宗教瞻礼仪式搬上舞台进行演出,之后又增加了表演圣徒行传的半瞻礼仪式戏剧。演出的内容主要是表现上帝和耶稣的奇迹的“奇迹剧”与“神秘剧”,如圣母及圣徒们使聋哑人能听、能言,使鱼口生钱,让数千人得食,以及耶稣的诞生、受难和复活,圣徒的传教活动等。

这些作品在艺术形式上程式化、概念化,人物单调、肤浅、呆板,说教气息浓重,主题鲜明——宣扬基督教教义,它们是宣扬基督教教义和教会思想的传声筒。尽管教堂戏剧的艺术成就不高,但它打开了通往民间的大门。由于教会禁止神职人员演出,所以教堂戏剧逐渐世俗化,演变成为“道德剧”。

教会文学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要推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它既是一部宗教著作,又是一部优美的散文作品,通常被视为欧洲自传体文学的经典和忏悔体文学的代表作。同时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一部记录奥古斯丁从感官迷恋走向审美追求的美学著作。

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怀着真挚的情感,用细腻、生动的文笔,深刻入微地反省了自己皈依基督教之前的生活经历与思想感情。皈依基督教之前,他是一个只重视感性愉悦,按照自然欲望行事的人。童年时代“舒服了就安睡,什么东西碰痛我的肉体,我便啼哭” ,偷盗、说谎、欺骗、满足食欲,喜欢荒诞不经、挑逗情欲的文艺作品,喜欢血腥与暴力,喜欢没完没了地搞恶作剧。成年之后,他成了肉体欲望的俘虏,“在淫乱之中,勇往直前,无所顾忌”。然而,“巨大的风暴起来了,带着倾盆的泪雨” ,那就是基督的荣光。当他读到《罗马书》中“不可耽于酒食,不可溺于淫荡,不可趋于竞争嫉妒,应被服主耶稣基督,勿使纵恣于肉体的嗜欲”等段落时,“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 。圣者的言说使他内心发生了突变,从追求感官刺激所带来的“盘踞在我内心的罪”所引发的精神痛苦,过渡到精神舒展与自由,获得了一种高峰体验,寻找到了精神的家园,摆脱了由现实的缺失带来的不安感。这种灵性体验,与文学中的审美愉悦是契合的,也是文学所追求的一种至高的审美境界。

但另外一方面,《忏悔录》又带有强烈的神本主义色彩,是一部宣扬基督教教义的神学著作。尽管描写出了灵性体验的审美境界,但奥古斯丁是反对文学艺术的,认为它们“荒诞不经”、“挑逗情欲”。他开宗明义就告诉世人,他是将理念的上帝看作美的本体的:“主,你是伟大的,你应受一切赞美;你有无上的能力、无限的智慧。”作品自始至终都以上帝为倾诉对象,其目的是歌颂上帝,宣扬上帝的神奇。对灵性体验带来的审美愉悦的描绘,是为了说明这种审美愉悦来自于上帝,其目的是将人们引向天国。

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将上帝当成了不容置疑的前提,认为以前一切的荒唐,全是因为心中没有上帝的缘故。在他看来,人只有心向上帝,不断压抑肉欲,才能消除原罪,使灵魂接近上帝,认识到上帝的美,即“信才美”,这就割断了美与物质世界的联系。同时,他所描绘的美的境界和精神的愉悦是从道德判断中获得的。为了实现道德完善,人必须压抑各种感性欲望甚至正常的人性要求,即以人性的沦丧换取上帝的拯救和精神的自由。但这只能是他的一种主观愿望,人以情感为中心的一切心理机制不可能真正、全面充分地达到高度的和谐。尽管作品中的灵性体验使它还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和超验性,但作者狂热的宗教信仰以及布道式的宗教宣传,使它的审美愉悦感大打折扣,使它更像,也确实是——一部基督教的赞美诗与祈祷文,一部宣扬基督教教义的神学著作。

这一阶段,即使是表现人间情怀的世俗文学,也无不打上了基督教的烙印。因为在一个基督教信仰的时代,无人能置身其外。所谓世俗的含义,可能是反教会的,但一定不是反信仰的。所以世俗文学也只是相对意义的,这个时期不可能存在纯粹的世俗文学。其间的基督教内涵,或者是原来作者本身所具有的,或者是教会篡改和添加的。掌握着文化裁判权力的教会人士,将原始的民间传说或者现实题材的作品,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删改,让它们与基督教的教义相融合,来为宣传基督教教义服务。

比如亚瑟王的传说,本来与基督教没有什么关联,但到12世纪的时候,特罗亚、博隆等法国诗人将它与圣杯的传说附会在一起。他们将圣杯附会为具有基督教色彩的神秘之物,说成是基督在最后的晚餐上用过的,并且装过基督血的圣物。这个圣物后来丢失了,而寻找它的使命被赋予亚瑟王传说系统中最著名的骑士之一帕尔齐法尔。这样,民间传说就被纳入到了基督教信仰系统中。再后来,具有基督教荣光的“圣洁骑士”加拉哈取代帕尔齐法尔寻求圣杯。因为圆桌骑士中只有他是圣洁童身,所以只有他才能用自己的肉眼见到圣杯。在基督教观念的支配下,经过不断演绎,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寻宝探险故事,最后被赋予了正统的基督教意义,转变为个人灵魂寻求与上帝的神秘结合。

12世纪德国史诗和吟游诗人爱森巴赫,在帕尔齐法尔传奇基础上演绎的《帕尔齐法尔》,写帕尔齐法尔在寻找圣杯的过程中,屡次受挫,于是心灰意冷,甚至怀疑上帝。后来在一隐士的点拨下,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在于没有内心净化,是出于对荣誉的追求。所以他不断忏悔,开始接近上帝,最后终于找到了圣杯。作者“利用现成的题材来宣扬基督教思想,提倡净化内心世界,以接近上帝”

《贝奥武甫》中的贝奥武甫,也被改造成一个以基督教仁爱精神待人的形象。史诗还将巨妖格伦德尔附会为该隐的后代,说是该隐杀了自己的兄弟亚伯之后,永恒的主就一直驱逐他直到荒无人烟的边鄙,之后,其后代也一直与上帝为敌。这样,贝奥武甫的行为其实就是在执行上帝的指令,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表。《罗兰之歌》中的罗兰,其原型已经不是一个异教英雄,而是一个欧洲化了的基督教圣徒。

此阶段一些具有较强现实性的作品也受到了基督教的影响,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7世纪英国具有传奇色彩的诗人开德蒙和8世纪的吟游诗人琴涅武甫的诗歌。开德蒙的代表作《创世记》根据《创世记》改编。在诗中,撒旦是一位不屈不挠反抗上帝的斗士形象,具有非凡之灵,在堕落之前有着出众的品德。从撒旦充满热情的演说中,可以看到陷入赤贫中的农奴对封建制度发展导致他们自由民地位丧失的情况的抗议:“我为什么应该做奴隶?我没有任何理由要侍奉主人!我这双手一样能创造奇迹,我有力量另在天上建立起更高的宝座。我也可像他一样做上帝。” 诗篇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下层人民的情感,在传统的教义中寓以新意。但诗人又根据基督教教义,对撒旦的反叛进行了谴责,认为他的行为是纵欲,是对上帝的道、宇宙法则和道德法则的违背。琴涅武甫在其代表作《裘丽安娜》中,描述了一个美丽的基督徒少女裘丽安娜宁愿殉教也不愿嫁给异教徒的故事,告诫人们必须压制情欲、赎罪忏悔,只有这样才能赢得上帝的爱,获得拯救。

表面上看,教会文学好像是对基督教精神的弘扬,但事实上,因为封建统治者将基督教置于封建意识形态的框架中,所以基督教其实再也不是启示性的精神信仰,而是变成了一种神本理性主义教条。

中世纪教会文学肯定神权,宣扬来世,特别是鼓吹禁欲,否定人性和人的力量,丧失了希腊罗马文学中的人本主义精神,丧失了文学作为人的本质的看守的精神实质,沦落为压抑人性和摧残人性的帮凶。又由于它的功利性、教条化和程式化,导致它也缺乏一种深入人心的宗教情愫和持久的美学意蕴。 kxPDub5m8UyPqx1bhg4fYDmndn1uB/Xrk7hnV81qj2nbhhlRcZLC67mGpi/n8q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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