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五彩缤纷,赤橙黄绿青紫蓝。
这个世界还有黑、白和灰。
如果我们以黑色为基准色,则会发现这个世界是灰色的:自然界中的大部分物体的平均灰度为18%。
灰色,就是指从纯白到纯黑的一系列过渡色。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不能变成白,白也不能变为黑,但灰融合了黑与白。
换言之,黑与白是两个极端,在黑中增加点滴的白,就是灰;同理,在白中增加少许的黑,就是灰。在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的广阔空间就是灰,即介于黑白之间的不同灰度构成了灰色地带。黑与白是两个点,两点之间,存在着的是255种灰度像素构成的线。灰度颜色模式就是用0~255的不同灰度值来表示图像,0表示黑色,255表示白色,灰度模式可以和彩色模式直接转换。
在绘画中,灰色属于浊色,指的是纯度偏低、色彩倾向不突出、色感比较微妙的颜色,其含有黑色,也含有白色。绘画中还有红、黄、蓝“三原色”,通过加色或减色,它们能够回归到黑或白,这些黑与白之间的底色是若干层的灰色。
白与黑之间的任何一个点,都是融汇了白与黑的灰点,每个灰点都不相同,每一个灰点都是有价值的存在,由一系列灰点构成的灰线与灰度空间,都是充满活力的活生生的世界。
有人这样赞美灰色:“比白色深些,比黑色浅些,比银色暗淡,比红色冷寂;穿插于黑白两色之间,更有些暗抑的美,幽幽的,淡淡的;不比黑和白的纯粹,却也不似黑和白的单一;似混沌,天地初开最中间的灰;不用和白色比纯洁,不用和黑色比空洞,而是有点单纯,有点寂寞,有点空灵,捉摸不定的;奔跑于黑白之间,像极了人心,是常变的,善变的,却是最像人的颜色。”(引自网络)
灰色不像黑白色那么张扬,那么鲜明。不动声色的灰比黑与白更隐蔽,更内敛,更朦胧,更低调,更富弹性,更有内在的力量。
摄影术语中有个名词叫作灰度,即影像灰色的深浅程度。灰度层次越多,照片所展现出的色彩就越丰富,影像也越清晰。尽管彩色照片更能满足人们的视觉享受,但历史上沉淀下来的经典黑白照片(即“灰照片”)给人的视觉冲击和震撼丝毫不逊于前者。
灰度,就是灰色的程度。灰度最高相当于最高程度的黑,就是纯黑。灰度最低相当于最低程度的黑,也就是“没有黑”,那就是纯白。
《黑天鹅》的作者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其书中指出:平均斯坦(斯坦指国家)与极端斯坦主宰着人类长期的认知水平。在现实中,人类把这个多元的缤纷世界同样割裂为“白斯坦”与“黑斯坦”,却往往忽视了还有一个真实的“灰斯坦”的存在。人类的认知把“灰斯坦”隐藏起来了,我们犯了“过滤性选择错误”,选择了两个极端,而忽视了灰色世界的存在。
灰,是一种高贵;灰,是一种绝色。套用余光中先生的《绝色》:黑色和白色之间,灰是第三种绝色。(原诗为: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所说的那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不同的色调也造就最美的和谐。
参照南宋诗人卢梅坡的名诗《雪梅》(原诗为: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来审视黑、白与灰:
黑白争艳未肯降,
世人阁笔费评章。
黑须逊灰三分白,
白却输灰一点黑。
因笔者水平有限,此诗不符音律规范,但窃以为以此来描述灰度还是恰切的。
人类在观察世界时,受到教育的影响,在世界观上更多是对黑与白、是与非的区分,灰色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孩童们的世界永远像五彩斑斓的彩虹,这是他们成年后的世界观的基调。
人在观察自身世界时,同样是基于一分为二的世界观:情与仇,爱与恨,恩与怨,善与恶,悲与喜,合与分,荣与辱,福与祸,利与害,勤与怠。这些都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标准,我们以此为行为标杆来改造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黑白。
我们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简化并固化了自己的世界观与思维方式,即非黑即白、黑白两分的极化思维,凡事皆分是非,凡人皆辨好坏,凡物皆判好恶,不管青红,只管皂白。
老司机都知道,夜间行车有一个定式:开车走灰不走白,见黑停下来。原因是,灰色是正常路面,白色则是有积水的路面,而黑色则代表了坑洼甚至断层路面。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个人存在着认知误区和认知偏差。观决定行,世界观决定行动力。但观必须正确,不能仅仅局限于表象,必须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进行观察与领悟。
在组织管理的世界里,真正的底色同样也是灰色的,而不是可以任意取舍的黑或白。管理的本质是基于人性,当你去除人性的表象,去注视人性的本真时,它所呈现出的必定是灰色。正如斯坦利·麦克里斯特尔等人在《赋能:打造应对不确定性的敏捷团队》 一书所提出的:企业组织已经不是“复杂”的,而是“错综复杂”的,各个要素都是不确定的,要素之间的作用是非线性的,而其结果是难以预测的。在这种错综复杂的系统中,采用极端的、假设的、抽象的方法或二分法,难以洞察问题的本质,更难以探索出解决问题的对策。
在管理的世界里,管理者遇到最多和最困难的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而是大量的混沌与迷茫中的“多难决策”,以及由“黑天鹅事件”“蝴蝶效应”“灰犀牛”引发的不确定性。依赖我们所习惯的两者相比取其轻原则,或者进行高中低或上中下的选择,是无法应对复杂系统中的经营与管理问题的。
基于灰度理论的灰度管理哲学无疑为经营管理者提供了一套有效的可实践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论。更重要的是,灰度观为我们观察、洞悉和把握这个灰度的管理世界提供了新的视角。
查尔斯·汉普登–特纳与冯斯·琼潘纳斯对全球1.5万名经理人进行调查 ,通过对美国、英国、瑞典、法国、日本、荷兰、德国等经济表现长期卓越的资本主义国家进行跨文化的比较研究,发现价值观、习惯,以及与社会发展或艺术密切相关的文化风格,是影响社会经济成就的主要因素,隐藏着这些国家财富创造的秘密。其研究发现,在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分析与整合、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内部导向与外部导向、以序处理与同步处理、赢得地位与赋予地位、平等与阶层七组价值选项中,各国的价值选择存在巨大的差异,有的国家(如美国、日本)更多进行极端的非黑即白的选择,但绝大多数国家的财富创造价值体系则属于两个极端之间的灰度选择。这说明黑与白式的财富创造价值体系与灰度式的财富创造价值体系在现实中是客观存在的。
不确定性下的灰度,既是世界的本质,也是商业运作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
灰度是财富创造的价值体系,灰度也是强大的生产力。
任正非提出的灰度管理哲学与灰度管理理论或许就是基于以上客观现实。
外界看任正非,如雾里看花,盲人摸象,他们给任正非贴上了各种矛盾的人格标签:狼性,独裁,霸道,铁汉,人性大师,智者,堂吉诃德,成吉思汗,等等。尽管任正非自己也多次强调“我的性格是善于妥协、善于投降,不是善于斗争”,但是外界对他的印象并非如此,真实的任正非被这些认知偏差标签化、格式化了。
任正非崇尚灰度,但其自身具有率真、直爽、简单、真实、诚实等鲜明的非灰度性格。除外,以我20余年的近距离观察,其身上容纳了各种复杂甚至矛盾的要素:既脾气暴躁,又静水潜流;既铁骨铮铮,又柔情似水;既疾恶如仇,又宽容妥协;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既悲天悯人,又收放自如;既恪守中庸之道,又明辨是非善恶;既霸气霸道,又谦卑谦虚;既内向羞怯,又外向张扬;既冲动,又自律;既成熟老练,又稚气顽劣;既低调内敛,又高调霸气;既用兵狠,又爱兵切;既俭朴,又奢华;既不修边幅,又注意仪态仪容;既保守守旧,又紧随潮流;既胆识过人,又心存敬畏;既固守原则,又豁达变通;既慷慨奋发,又儿女情长;既崇尚实用主义,又崇尚理想主义;既浪漫诗意,又求真务实;既有英雄情结,又胆小审慎;既有理工男的做派,又有文艺青年的气质……总之,任正非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又是一个难以描述的人,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谁能想到外表铁骨铮铮的硬汉任正非,在参观了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先民纪念堂后,在纪念馆前的小广场上,失声痛哭了将近两小时。
何子维在《是什么塑造了任正非》一文曾写道:“在任正非身处的世界里,他比人们想象的更加深刻。毛式精神、邓式胸襟、西式制度、爱因斯坦式的科学真谛,在任正非身上都有体现。”作者认为:“任正非的管理哲学里,有毛式的国家主义情怀、邓式的改革开放思想的烙印,还有属于任正非自己的强烈的自我暗示和激励。”或许这就是任正非灰度思想与性格的来源。
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过:“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此句哲言同样也为任正非这个人下了定义。
哲人云:在淡化了黑与白意义的日子里,自由的颜色是灰的。任正非就是生活在真实的灰度的自由世界的人。
任正非坚守的是灰度价值观,而其灰度价值观造就了灰度管理理论。
在任正非的眼里,世界上的万人万事万物都不是黑与白的模块化拼接,而是黑与白融合构成的灰,灰是人的本色,是事的本质,是物的本源。
率性,是人的本性,或者说符合人性,喜怒哀乐是人自身的情绪表达。但作为管理者的人,其情绪控制开关不能只有0和1两个挡位,必须有线性的或非线性的灰度空间,必须抑制人性、抑制个性,即必须有灰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所以,有灰度的人一定是很痛苦的,或者说他一定经过了痛苦的思考与修炼过程。任正非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没有基于自己的性格特点来管理华为,而是基于灰度理论,把作为个体的个人性格与作为企业领袖的任职资格完美地结合到一起,把自己性格上的缺点与性格的优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二者相得益彰,形成一套系统的经营管理哲学,灰度管理理论就是其重要组成部分。
在任正非管理华为的实践中,其基本色调就是灰色,灰度既是其世界观、思维方式,也是其经营管理的基本假设、理念与哲学。企业家自身的特质必然会影响乃至决定企业的底蕴与特质,秉持灰度哲学的任正非,决定了华为也是灰色的。也是因为此,华为不太吝惜羽毛,不怕被外界抹黑,无论是浓彩泼墨,还是写意描白,均改变不了华为的灰,只是改变了灰的程度而已。犹如华为总部天鹅湖中的那些黑天鹅,其羽毛颜色随季节有变化,但主色调没有变。
2017年10月初在与国外大学校长进行座谈时,任正非进一步阐述了他的灰度哲学:
“绝对的黑和绝对的白,这个‘绝对’本来就不存在。‘绝对’只是数学上定义的,在物理学上不可能出现。物理学上绝对的黑一打开,灰尘落上去,就变成深灰;绝对的白一打开,灰尘落上去,就变成了浅灰。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就是灰度,你听了别人的想法,回来后加工一下,吸收一下,它就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了。灰度不是针对科学研究讲的,是对管理者讲的。因为几千人、几万人的组织,没有妥协,就没有团结,就形不成合力。但这在科学上不一定适用,前几天我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获得者是研究果蝇得出的结论,如果科学家没有绝对的执着,可能就不能获得诺贝尔奖。妥协是因为我们人太多了,相互之间相处的时候只坚持自己的意见,就可能不能团结很多的人,所以有时候需要绕一个弯,打一个圈,是从这个方面来说的。所以与科学家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力不从心的。”
任正非在谈到他与乔布斯的差异时讲道:“我不是乔布斯,因为乔布斯对人类的贡献非常大,他创造了移动互联网,而且他在哲学上追求完美。我没有特别精湛的技术,只是提了一桶‘糨糊’把19万员工粘起来一起奋斗,他们奋斗出来的成绩就扣在了我头上。我在哲学上信奉灰度,信奉妥协,‘白’与‘黑’之间的妥协是灰度。乔布斯是追求极致的,我们两个性格很不一样。我没有他那么伟大,这不是谦虚,是真心不认为自己伟大。”(引自2019年5月20日任正非接受德国电视一台采访纪要)
灰度不仅是一种世界观,更重要的,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如任正非所言:“灰度是常态,黑与白是哲学上的假设,所以,我们反对在公司管理上走极端,提倡系统性思维。”
或许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什么是错误的,走在错误的边界之外,我们就一定正走向正确的方向。
诚如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知白易,守白不易;知黑易,守黑不易,守黑之白尤其不易。黑简单,白亦简单,黑白则不简单。黑之白,谓之灰。
正如《道德经》所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黑兮白兮,其中有灰,灰不是白与黑的中间地带,灰是白与黑中的“象”、“物”与“精”。
在任正非的眼里:“我们认为天空逐渐变灰了,从黑颜色到深灰色到浅灰色,到万里晴空是不可能的。”(引自2019年9月26日任正非与人工智能领域专家的对话)
或许任正非眼里的世界一直是灰色的。
美国著名学者约翰·加迪斯在其《论大战略》 中提出了狐狸思维和刺猬思维:狐狸追逐多个目标,其思维是零散、离心式的;而刺猬目标单一、固执,其思维坚守一个单向、普遍的原则,以此规范一切言行。但是,“狐狸和刺猬的悲剧在于,彼此都缺乏对方所具有的一些能力”。作者认为,一流的智者能够始终在头脑中保持两种对立的想法。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1953年写的《刺猬与狐狸》中提出:大文豪托尔斯泰,时而像一只固执的刺猬,试图追寻历史真理,时而像一只多疑的狐狸,鄙夷历史解释和经验。狐狸和刺猬的特点在他身上出现某种交汇,而交汇点就是“常识”。伯林的结论是,常识是某种自发、单纯而未被理论污染的东西,经得住时间检验。
同样,在任正非的头脑里,始终有黑与白两种对立的思维,这种思维模式就是灰度思维模式,这也是任正非敬畏与遵守的常识。
顺便说一下,我认为以狐狸思维和刺猬思维来比喻任正非的思维并不恰当,或许以狼思维和龟思维更恰当些,因为任正非一直提倡狼性精神,同时也倡导发扬乌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