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周苦战,俊逸总算完成商约与章程的草案,美美地伸个懒腰。
“阿爸,”碧瑶看着一厚摞子纸头,“修改好没?”
“好了,”俊逸笑一下,凑过半边脸,“来来来,奖赏阿爸一下。”
碧瑶应了一声,轻快地跳过去,在他脸上亲一口。
父女俩正自轻松,齐伯引顺安上楼。
看到碧瑶也在,顺安的脑门子里一轰,遍体汗出,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弯腰站在那儿,只把头低垂下去。自进鲁府,顺安最担心的就是撞见碧瑶。他之所以早出晚归,一大半原因也在这里。
然而,怕处出鬼,痒处有虱,好不容易候到一次向老板献殷勤的机会,偏就遇到碧瑶这个克星,还当着齐伯的面。顺安晓得,鲁俊逸不常回家,蒙他容易,而让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牛湾的齐伯不起疑心,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唯一的侥幸在于,齐伯与他的接触并不多,知人未必知心。
“哦,”俊逸看过来了,“是晓迪呀,啥事体?”
顺安再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双手呈上协议:“回禀鲁叔,怡和洋行的合同来了,师父吩咐我呈送鲁叔审阅。”顺安只提师父,故意不提师兄,这是路上考虑好了的。
“你……叫晓迪?”碧瑶果然不肯放过他了,两眼直盯过来,身子也欺前一步。自那次客厅里相遇后,碧瑶一直存谜,眼下正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顺安挤出一个干笑,深鞠一躬:“傅晓迪见过小姐。”
碧瑶走过来,绕他连转两圈,问道:“你啥辰光更名了?”
“更名?”顺安故作不解,嗫嚅道,“小姐,晓……晓迪……并不晓得小姐所指何事。”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碧瑶在他前面站定,杏眼瞪起,“你该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和他们打架来着!”
俊逸让她讲蒙了,一脸惊愕地看向齐伯。
齐伯双目如炬,射向顺安。那日打架的事,显然他也听说了。见碧瑶的语气如此确定,他也试图把眼前之人与牛湾镇的老甫家联系起来。
“小姐,”顺安豁出去了,现出一脸委屈,朝她再鞠一躬,声音不再嗫嚅,“你再看看,是不是记错人了。小生姓傅,是个生员,不姓甫,也不晓得什么戏班子,更不曾在哪个典当行里跟人打架。”不无委屈地看向俊逸,带着哭腔,“鲁叔?”
“呵呵呵,”俊逸见他这般讲话,这也回过神来,朗声笑道,“瑶儿,你不会是看错了吧。晓迪是余姚人,书香门第,祖上还进过举哩。”
“咦,”碧瑶倒是吃不准了,纳闷,“他们哪能长得一模一样哩?”
“小姐,”顺安顺势变作笑脸,“真有这般奇事,晓迪倒是想去会会那人。”伸出脸,左右扭扭,“小姐,你再审审,看看像不?”
“嗯,”碧瑶又审一会儿,“是有点不像,你比那人儒雅。那人一眼看去贼眉鼠眼的,听人说,还是个小偷呢,那天是因为偷了我家店面,让人抓个现行,才遭众人暴打,要不是他朋友——”
“是吗?”顺安怕她扯出挺举,再生枝节,赶忙截住话头,“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鲁叔家东西!”
“是哩。”碧瑶恨道,“我骂他是贼,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气杀我也!”
“啊?”顺安应声附和,“这也太可恶了。小姐,要是这说,我死也不去照会那人了,无论他跟我长得有多像!”目光瞄向书案的草稿,移开话题,“鲁叔这在写啥哩,介厚一摞纸头。”
“上海成立商务总会,与洋人商约,鲁叔这在起草规程哩。”
“没想到鲁叔介厉害,连洋人的事体,也得鲁叔起草。晓迪佩服。”
“晓迪呀,”俊逸眉头展开,“你来得倒是巧哩。鲁叔连写几日,手腕酸痛,要是没有别的事体,你就在此地帮我誊抄,一式抄写两份。”
“鲁叔,”顺安受宠若惊,“我……能行吗?”
“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丑了。真草隶篆,鲁叔想用哪一体?”
“哪一体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为上。字体大小照我这上面写的。遇到不通处,你可顺便润饰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体,鲁叔这让小侄誊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服了你这张甜嘴。晓迪呀,鲁叔所写只是草稿,不方便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张扬哩。”
顺安油然升起神圣感:“谢鲁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瑶儿,”俊逸对碧瑶道,“去吧,为晓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瑶小嘴一噘:“他自个儿会研。”
顺安呵呵一笑,嘴里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让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叶,天上仙女,地上金凤,即使研出墨来,小侄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鲁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个圈。这几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迭声说道,“阿爸也要出去透个气哩。你讲,想去哪儿?”
“阿爸去哪儿,瑶儿就去哪儿。”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转向齐伯,“齐伯,让晓迪在这里抄写,我们出去转转。”
茂平谷行里热闹非凡,因为马掌柜又来了。
马掌柜不是每天都来,来也没有二事,只为讨钱,且在讨钱时必定先把老酒喝饱。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来,早晚看到他喝饱老酒,头重脚轻,阿祥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处藏匿钱袋子。
但马掌柜非等闲人物,任阿祥把钱袋子藏到何处,不出一刻钟,他总能翻腾出来。阿祥也学聪明了,干脆哪儿也不藏,只抱在怀里跟他打转转。马掌柜喝多酒后,腿脚总是不便,在这个庞大、空荡的谷行里,有柜台、粮囤、桌椅板凳、几根柱子及三道门,阿祥有足够胜算。
这条街从早到晚只是买粮卖粮,并无多少乐趣,人们都把马掌柜看作活宝,早晚望见他,尤其是望见他醉醺醺地哼着曲儿一步三晃,就都兴奋起来。情形往往是,马掌柜在前面走,闲杂人等跟在后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后观他如何讨钱,再观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瘪得所剩无几的钱袋子。
然而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刚巧从钱庄里取回一百块洋钿,将个钱袋子装得鼓鼓的,稍一走动,里面的银圆就叮当脆响,看得马掌柜的眼都直了。
马掌柜两眼紧紧盯在那个膨大许多的钱袋子上,手扬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stick,文明棍),脚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后面。阿祥左躲右闪,再次玩起躲猫猫。
一大群人在看热闹,正起哄中,挺举从外面飞跑回来。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声“阿哥”,将钱袋子直抛过去。钱袋子“嗖”的一声从马掌柜头顶飞过,落到挺举怀里。马掌柜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翻转,身子也跟着扭过来,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举非但没有跑开,反而迎他走来。
马掌柜倒是怔了,顿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稳住身子,朝挺举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柜,你算啥人?快把钱袋子扔过来,否则,看我打死你!”
见挺举没有睬他,马掌柜二话不说,抢上就是一棍子。挺举闪过,马掌柜一下子抡空,失去重心,不由得打个趔趄,歪倒在挺举脚下。挺举弯腰扶他,不想被马掌柜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干骨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扔下钱袋,两手抱腿,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马掌柜扑上去,还没摸到钱袋,又被阿祥抢先,拿起来就跑。
众人看得紧张,大声喝彩。
马掌柜拄杖站起,追在后面扑打。阿祥腿脚灵敏,马掌柜连追数圈,司的克不知抡空几次,气得脸色涨紫,累得气喘吁吁。
挺举咬牙站起,待阿祥跑过他身边,马掌柜追过来时,出手握牢他的棍子。
马掌柜动弹不得,气呼呼道:“姓伍的,快撒手,看我打死这个小瘪三!”
挺举只不松开。
马掌柜正要发作,俊逸三人从外面走进。
“阿舅!”碧瑶挤过人群,飞跑进来,抓住马掌柜的另一只胳膊。
“瑶儿,”马掌柜惊讶道,“你哪能过来哩?”
“看看看,”碧瑶晃着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不多,”马掌柜摇着脑袋,“瑶儿,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给你看!”
马掌柜挣脱碧瑶,但另一只手的文明棍仍被挺举牢牢握着。马掌柜连抽几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时,不料挺举松开了,马掌柜失去重心,屁股蹾个结实,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马掌柜翻身爬起,恼羞成怒,指挺举骂道:“你……你小子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的店里撒野?看我揍死你!”
马掌柜抡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齐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脸转到一侧,不再作声。
齐伯黑起脸,转对看热闹的人扬扬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众人散去。
齐伯掏出三块银圆,塞进马掌柜手里。
马掌柜掂几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贤侄,”俊逸走到挺举跟前,按在他肩上,“鲁叔让你受委屈了。”
挺举苦笑一声:“没什么,已经习惯了。”
“贤侄,”俊逸这也觉得安排他到此地有点过分了,诚挚说道,“你转到别的店里去吧。南京路上有个丝绸店,生意不错,位置也好。”
“谢鲁叔了,”挺举却似摽上了,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谷行里眼下缺人,我走不开哩。”
俊逸轻叹一声道:“好,既然你坚持,鲁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顿一下,“其实,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唉,鲁叔拿他没办法哩。”
挺举什么也没说,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奉迎,安定淡然。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俊逸不快,甚至在心头隐隐掠过一股寒意。他拉着碧瑶的手随齐伯到店里各处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扬几句,临出门时对挺举道:“这个店,鲁叔也就托付贤侄了。能撑你就撑起来,撑不动,鲁叔不怪你。”
“谢鲁叔信任,我一定尽力。”挺举礼节性地拱手谢过,脸上保持同样的笑,将他们送至店外。
挺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脑子里很乱。诚然,命运既已将他扔进上海滩,扔进鲁家,扔进这个最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须接受这个谷行,并从此处起步。
要想从此处起步,他就必须面对马掌柜这个障碍。
挺举盘腿坐起,冷静地思索起马掌柜来。马掌柜是个细致的人,几乎保留了自他到上海学徒以来的所有账册。从那些账册来看,马掌柜断非等闲之辈,尤其是他早年经营的那些账册,简直就是……
马掌柜是从何时变化的?又是为何变化了?他对鲁叔为何持这般态度?是偏见、嫉妒,还是仇恨?
挺举的耳边渐渐响起俊逸的声音:“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
家里出了什么事体?马掌柜为什么想不通?鲁叔为什么劝不进他的心?
挺举正自胡思乱想,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顺安回来了。
顺安打开房门,似是不想惊动挺举,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会儿,顺安朝挺举床头一望,见他竟然盘腿坐着,忽身坐起,惊乍道:“阿哥,你没睡呀?”
挺举“嗯”出一声。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顺安“嚓”的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挺举没有理睬,仍旧盘腿坐着。
“阿哥,原以为你睡死了,没想到你还没睡。”顺安兴奋起来,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胳膊,“累死我了!没想到抄写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举歪头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肚皮。
“阿哥?”顺安却在亢奋中,“你难道不想听听阿弟是为啥累的吗?”
挺举一动不动:“讲吧。”
“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对我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晕。”
挺举点头。
“阿哥,你猜猜看,与洋人讨价还价的商约,还有成立这个商会的章程,都是啥人写的?”
挺举摇头。
“是鲁叔!”顺安声音激动。
“你是哪能晓得的?”
“所有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誊抄的。”顺安不无自豪,但声音被他压得很低,“鲁叔叮嘱我务必保密。我从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总算抄好了,一式两份,抄了整整几十页,清一色小楷,抄到后来,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来了。”
挺举“哦”出一声,复又躺下。
“阿哥,”顺安的声音更低了,“这桩事体,整个上海滩,除鲁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晓得。不过,眼下又多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举的眼睛完全闭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顺安誊清的两份商约和章程分装入两个纸袋,一式一份,亲自送往四明和广肇。
“好文笔!”查敬轩一边浏览,一边迭声夸道,“你看,俊逸拟出的这六条,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定规则、追逋负,都很好嘛。单是这第一条,就很了不起。”清下嗓子,朗声诵读,“第一条,明宗旨:本公所之设,为集思广益,讲求商务起见。上海西商各有总会,日本通商大埠,皆设立商业会议所,益以公余之暇,随时聚会,凡商务切己利害之事,无不考求详审,是以日见进步,年盛一年。我华商则和而不同,涣而不聚,商务利害,未能专意讲求……”放下稿子,又赞叹几声,“这些话,真正讲到妙处了。我晓得俊逸是个才子,没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锦莱皱起眉头,“你不要一味夸他。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搁在啥人头上都写得出来。阿爸让他写,是白送他个脸。”
查敬轩边笑边摇头道:“锦莱呀,能写出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华商心志不齐,意见各殊,视同业肥瘠,漠不相关,自私自利,彼争此夺,或高抬价值,或倾轧市情,卒至两败俱伤而后已。此皆失于见小欲速,亦由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最为商务之害……’俊逸可谓是点到实处了呀。”
“阿爸,”锦莱力陈道,“此人文笔虽然不错,能力也有,只是无法指靠。”将商约拿起,双手奉上,“你看看这商约,我把详细条款都列给他了,可关键地方,尤其是关于我们甬商切身利益的几条,他无一列入,胳膊肘儿明显朝外拐,把进卿他们都惹生气了。”
“这个好呀,”查敬轩接过商约,两眼却没离开章程,边看边为俊逸开脱,“这事体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儿多少朝外拐一点很好呢,免得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管怎么讲,这个商务总会是属于沪上各业各帮的,姓丁的让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过分呢。俊逸这样写,基本对路,你要告诉进卿他们,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个小芝麻籽儿。”
“阿爸教训得是。”
“至于这份商约,”查敬轩将商约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过是写给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们重要,我们也得较真,但在国人眼里,它们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国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网恢恢,全在人为啊。”
“是哩,是哩。”对于父亲这番高论,查锦莱由衷佩服,连连点头。
“锦莱呀,”查敬轩的眼睛从章程上抬开,望向儿子,“老爸这也给你托个实底,此番筹建商会,与洋人商约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商会章程,是这规矩的制定,是选举,是总理、总董和议董的人选。”目光再次转向章程,“所有这些,俊逸这都写进第五条里了。看得出来,俊逸动了脑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这些规则大多不错,可以摆到桌面上,只有两条略显不妥,一个是会员资质,只提会费,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锦莱应道,“交点钱就能入会,商会里势必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帮派中人也会趁机搅和进来,坏了阿爸名声。”
“坏了老爸名声倒在其次,坏了商会名声问题可就大了。商会是个新事体,要想在上海滩立足站稳,有个长远,就必须以正为本,行得直,立得端。会员必须有配额,要按行帮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钱啥人入会。”
“是哩。阿爸,另一个不妥呢?”
“就是这方式。”查敬轩放下章程,“啥都搁明处了,只有票箱是在暗处,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应该清清爽爽才是,要让人看得见,辨得清。照眼前这个设计,把不记名的选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晓得?”
“是哩。依阿爸之见,如何投票方为妥当?”
“要叫我说,就照四明的老规矩,丢豆子。尤其是选总董,一定要明选,一个候选人一只碗,选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没丢,亮光头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莱儿这就去找俊逸,让他改一改。”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把俊逸起草的商约朝几案上轻轻一放,不无叹服道:“从商约上看,俊逸兼顾了各业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们给他出难题,想不到他来个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个能人哪。”
“可是,”马克刘一脸怨怼,眼睛盯住商约中重重圈起来的地方,“彭哥给他拟好的十二条中,这三条,也是我们最关心的三条,他一个也没列入。彭哥,我们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伟伦摇头道,“细审这条款,俊逸没有使用分别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断不误,鲁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给我们,一份给了姓查的。商约草稿本无偏倚,如果我们额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对我们有利的,就会给那姓查的留下口实,他要四处张扬,选举中就会于我不利。”
“彭哥说得是。我这就让人抄录一份。”
“不用另外抄录。”彭伟伦略略一想,笑道,“姓丁的让我们两家各拟商约,原本就是心怀叵测。我们就将这原稿交给他,如果姓查的也是这般想法,两份稿子就会一模一样,齐摆在老家伙面前,也让他多个掂量!”
“彭哥真是高见!”马克刘竖起拇指赞道,“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笔业务交与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体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瞒你说,与洋人商约倒在其次,商会选举才见真章,尤其是总理、议董人选,我们广肇一定要拔得头筹,不能输给四明!”
“彭哥说得是,”马克刘应道,“无论如何,商会总理,必须是彭哥!”
“有难度呀。”彭伟伦凝起眉头,拿起章程,“从字面上看,在第五条里的所有规则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关键处,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处?”马克刘急问。
“就是这个会员资质。”彭伟伦指着章程道,“你看,各行帮年捐公费一百两者,得荐一名会员,二百两者得荐两名,三百两以上者得荐三名,普通会员年交公费十两。这是显明的偏袒呀!”
“这……”马克刘挠下头皮,“偏在何处,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贩,门槛越低,他们的人数越多。此为一。甬人主要经营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货,控制不少小行小帮,每个行帮都来推荐会员,于我们更是不利。此为二。”
“彭哥讲得是。哪能个办哩?”
“你去找俊逸,让他把入会门槛增高就是。商会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交十两银子就能入会,只怕连街头瘪三也有资格进门。”
“增高多少为宜?”
彭伟伦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在原来数字上乘以三。”
“好咧。”
车康、士杰将广肇、四明的商会筹办材料分别交给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览毕,头有点大,皱起眉头转呈丁大人。
作为与洋人谈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约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惊讶,接着是惊叹,再后脸上现出微笑。
“老爷,您不觉得奇怪吗?”如夫人指着两份材料,“两份草案一模一样,连纸张、墨水都是相同的,笔迹也似出自同一个人。”
丁大人微微点头。
“老爷再看!”如夫人指向两份商会的筹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过,放在桌上。
“纸张、墨水、字迹,也是完全相同,两份草案都是六条,且每一条的标题也都一样。”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几声,夸赞道,“看来这两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体哩。老夫立此商会,为的就是这个!还有这商约,清爽多了,统一多了,且无明显偏袒,大小行帮皆有关照,基本合乎范式,有建设性,不似前番各执己端,互相否定,乱七八糟,简直不知所云!”
“老爷,贱妾觉得事体蹊跷!”
“哦?”
“就贱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会为骨头争抢,何况广肇、四明原本势如水火,查敬轩、彭伟伦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条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两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对,有顷,目光落在一处,急看另一份,仔细比照。
“老爷?”
“传士杰、车康!”
如夫人走出,过有小半个时辰,车康、士杰双双走进,拱手见礼。
“二位请看,”丁大人摆摆手,算是回礼,指向商约和章程,“两份材料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们出自何人之手。”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士杰已经核实过了,两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钱庄鲁俊逸之手!”
“难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识到什么,顿住话头。
“鲁俊逸?”丁大人闭目思索,有顷,微微睁开,看向车康,“记得你好像提起过此人总想试试牙口,试过了吗?”
“回禀老爷,”车康拱手应道,“试过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爷吩咐,在他钱庄里存银十万两。此人果然未负老爷所望,痛下狠心,从善义源、润丰源口中夺到一口美食,前后不过二十日,净赚四万洋钿。”
“后来呢?”
“为求稳妥,此人以尽孝名义返乡探母,避让风头,回来后,非但未遭责难,反受两家之托起草了商约与章程。”
“嗯,是块料子。这笔款子呢?”
“小的存的是三年期,这还搁在他的庄子里,要不,小的这就提回来?”
丁大人略略摆手:“区区十万两,就放他庄上吧。有这点银子在,他说话做事底气更足些。”
“是。”
“士杰,”丁大人指着章程,“这个章程你都看过没?”
“看过了。他们在两个地方分歧较大。”
“我注意到了。对这两处分歧,你是何建议?”
“士杰以为,各有不妥。”
“你这说说,何处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拟出的选举方式,二是广肇会馆拟出的入会资质。商会既是仿照西式设立,亦当奉行西人选举之法。四明公所提议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会既然涉及沪上所有商帮,门槛就该降低,广肇定下的行帮三百两银子、店铺三十两银子起步交费,必将弱势行帮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说,商会又不是官府衙门,花不了多少钱,收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丁大人摆手笑道:“士杰呀,你讲的并不完全是。先说这选举,西人是西人,我们是我们。查敬轩提议丢豆子,就是个创新之举,既能表达民意,又简便易行,堪为中西结合的典范,依我看可行。至于这个入会门槛,广肇的提议颇有道理。商会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进就能进的。但门槛提高了,弱势行帮也当照顾,四明提出的审核、配额制很是不错,不妨试用。”
“老爷讲得极是,”如夫人会心一笑,低声问道,“只是,请问老爷,会员资质当由何人审核,配额又当由何人来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爷,”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说,介大个事体,泰记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为两家所拟,这资质审核、配额裁定就该当交由泰记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说得是哩!”车康连声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时,转头看向士杰,将商会章程草案推过去:“士杰,你把这个拿去,就按方才所议,取两家之长,综合出一份定稿,直接发送道台,就说我已看过了,让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办。会员资质,可由泰记审核,至于配额,交由道台府拟定为妥。”
“老爷?”如夫人不满地盯过来。
“夫人哪,”丁大人笑着解释道,“配额事体,泰记还是不出面为好。不过,道台那里我会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帮各行依据章程自行申报,报道台府汇总,由道台府拟定配额底本,交由泰记复审。至于如何复审,就由车总管与士杰操劳,夫人把关。”
见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尽皆叹服。
“还有,”丁大人闷头又想一时,“就是总理人选。”看向士杰,“士杰,依老朽所见,那个姓鲁的蛮有意思,就选他吧!”
如夫人、士杰、车康三人面面相觑。
“老爷,”如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选姓鲁的当总理,这……未免离谱了吧?”
“是哩,”士杰附和道,“老爷,无论是资产、德望、人脉,都还排不上这人。若是举他当总理,沪上商界难免……”
车康亦道:“请老爷三思!”
丁大人连连摆手,笑道:“商会总理是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论钱多钱少。至于德望什么的,这个必须有。什么叫德望呢?公选出来就是德望。只要姓鲁的碗中豆子足够多,啥人能说二话?”
“啧啧啧,”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竖拇指道,“老爷远见卓识啊。若是让这姓鲁的当上总理,料他不敢不识相嗬!”
“好哩。”士杰这也明白了,拿过章程,目光落在商约上,小声问道,“老爷,这商约……”
“待商会立好,再议商约吧。”言讫,丁大人闭上眼去。
丁府因势利导,从四明与广肇提交的两份相似拟案中找到突破,将两家彻底逼入相互搏杀的死胡同里,而进入这个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额,却又不动声色地牢牢握在泰记手里。
当上海道将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颁发至四明时,查敬轩细细看过,闷头许久,接连嗟叹几声,摇头苦笑。
“阿爸,”查锦莱急道,“要不,我去请求一下袁道台,看能否再把入会的门槛降低点。”
“关键还不是入会门槛,是这配额。”
“配额?”查锦莱颇觉诧异,“配额不是阿爸您提拟的吗?”
查敬轩摸出一封信,递过来:“你看看这个,是袁道台写来的。”
查锦莱看会儿信,惊道:“这不是让泰记卡住脖子了吗?”
“唉,”查敬轩又是一声苦笑,“是呀,我们跟姓彭的争来斗去,结果仍旧落在姓丁的套子里。”
“这可哪能办哩?”
“有啥办法呢?”查敬轩吸一口烟,一点点呼出,“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斗不过这姓丁的。”把章程推给锦莱,“召集四明的所有公董,具体商榷选举事体。我就不去了,让合义招呼。”
“好咧。”
“另外,”查敬轩补充,“照眼下章程,零售货店都不在列,全部去除后,形势就不乐观了。我初步推算下来,俊逸那儿是关键,他的茂字号十几家店铺都有批售业务,本金也都不下万两,在各行业里虽然不是龙头,却也享有地位。他这人,举足轻重啊!”
“阿爸请放心,我这就去敲打他一下,让他有个掂量。只要是丢豆子,他就赖不过去。”
次日上午,十几个四明公董再聚济元堂。
“诸位仁兄,”主持会议的祝合义一脸严肃,“在下奉查老之命,讲下有关商会的事体。朝廷那边批下来了,正式将名称定为上海商务总会。章程草案是俊逸拟出的,俊逸是由查老特别指定的,草案依据就是我们上次所讨论过的会议记录。这份草案由查老审定后,提交丁大人审阅,报奏朝廷,由上海道正式颁发。”将上海道颁发并由四明公所大量印制的正式商会章程发给众人,“这就是商务总会的章程,请大家过目。”
祝合义刻意避开广肇会馆的版本,以显出丁大人对甬商的看重及查敬轩的分量。
大家纷纷低头看章程。章程草案他们此前都是看过的,因而众人的目光很快瞄到丁大人修改过的部分,面色各现诧异。
“诸位仁兄,”祝合义补充道,“你们也都看到了,章程的定稿有几处小小修改。查老有话,这些修改,无不是丁大人在征求查老的意见后增补的,主要是照顾其他行帮,尤其是弱势行帮。查老仁德厚重,在商会问题上一贯主张不偏不倚,让新商会真正服务于所有商民。查老已经会商各处行会、各家商帮,定于后日辰时进行会员登记,登记后的第三日辰时,普选议董、总董,择吉日举办立会大典。”
“诸位,诸位,”周进卿将章程“啪”地搁在案上,“为筹划商会,查老可谓是呕心沥血。别的不讲,我只讲两桩事体:一是由润丰源一力垫付先期所有会务支出;二是查老专门让出南京路一处馆舍,作为商会永久之府邸。”
众佬面面相觑。
“诸位,”周进卿的大嗓门儿越发加大了,“查老如此看重商会,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大家想想,没有查老这把伞,在座所有人都得淋雨!查老如此庇护我们,我等何以为报?报答只有一个,拥戴查老!如何拥戴?看清爽第五条第五款,丢豆子!”将声音加至最大,几乎是吼,拳头震几,“我周进卿这就撂下一句话,请诸位听个清爽:商务总会首任总理,应当是,也必须是,我家老爷子!在座诸位,喝的都是甬江水,流的都是甬人血,”瞥了坐在次位的鲁俊逸一眼,“要是有哪个人胆敢吃里爬外,丢他人的豆子,我周进卿与他势不两立!”
众佬纷纷点头。
俊逸长吸一口气,神色凝重。
彭伟伦端坐几前,面前摆着道台府直接下发的商会章程,第五条下画着一条重重的红线。
马克刘大声嚷嚷:“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走路吗?丢豆子选举,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什么年代。”
众大佬七嘴八舌:
“是呀,查敬轩老糊涂了。”
“哈哈哈,像是在选山大王呀!”
“什么狗屁东西!四明公所没长大也就算了,竟然又把儿戏玩进商会大堂,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叫我看,这个儿戏蛮好嘛!查敬轩返老还童,想玩玩,我们总不能扫他老人家的兴吧?”
…………
彭伟伦眉头紧锁。
“彭哥,”马克刘摆手止住众人,转对彭伟伦道,“四明原本胜在人多,但门槛高了,人多派不上用场。小行帮配额也于我有利,尤其是那些靠洋人吃饭的小行帮,不敢不投我们的票。我初步估算,按照眼下实力,我们和四明不相上下,关键在鲁俊逸身上。我查过配额了,单是他那里,正式会员就有十五个。”
“是哩,”彭伟伦重重点头,“我忧心的正是这个。查老头子弄出这个丢豆子,为的就是俊逸,防止他起外心。”
“彭哥,此事断不可听任。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抵制此条。既然是公选,就当选个公正才是。”
“丢豆子哪儿不公正了?”彭伟伦两手一摊,苦笑一声,“不过是土了点,仅此而已。再说,丁大人照准了,上海道也批复了,现在已成定案,怎么改?”
马克刘将几案一擂:“他奶奶的!”
“丢就丢吧。”彭伟伦又是一声苦笑,“诗曰,他人之心,我忖度之。可人心隔肚皮,如何忖度呢?用查敬轩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忖出了。”
“是哩,”马克刘点头,“倒是正可验验那个姓鲁的,我一直觉得此人不靠谱。要是暗箱投票,他没投我们,愣说投了,我们真也没个办法验证。”
“是哩。不过,”彭伟伦叮嘱一句,“我们也不能躺倒挨锤。俊逸那里,我不便多讲了,你透个话,让他有个掂量。”
“彭哥放心,鲁俊逸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有那笔生意在,我看他敢不咬钩?No tickets, no business(不给选票,没有生意)!”
“嗯。老弟可以暗示一下俊逸,免得他像上次吃我们那批货一样再寻说辞,再耍滑头。”
“好咧。”
齐伯提着一壶开水走进俊逸书房。
“齐伯,”正埋头于材料的俊逸抬头问道,“那个院子收拾好没?”
“收拾好了。”齐伯将开水倒进一个暖水壶里,给俊逸泡茶,“老爷啥辰光得空,过去看看。”
“不用了。阿姨寻到没?”
“物色了一个,是从老家来的,老公没了,也没孩子,只想混口饭吃,月钱要得不贵。只不过模样儿粗俗,做事体大手大脚的,我有些担心她细活做不来,就没给她囫囵话。”
“就她吧,细活阿秀会做。主要是给她寻个伴,免得我不在时她寂寞。”
“好哩。阿秀啥辰光到?”
“说是后天上午,依旧是那趟班船。只是后天商会里有事体,我顾不上她,你去接船,接到后直接送过去。”
“好哩。”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齐伯迎出去,见是老潘,引他进来。
老潘一头是汗,气喘吁吁,哈腰站定:“老爷,临时有点事体,来迟了。”
俊逸指指对面座位:“老潘,坐。”
老潘擦把汗,坐下:“老爷,啥事体?”
“明日申报会员,查老给我们茂字号分配十五个名额。我们合计一下,看看哪些人去为好。”
“老爷吩咐就是。”
“我的意思是,”俊逸目光瞄在面前的材料上,“钱庄去三人,你,我,加上老袁(大把头)。余下十二人,茂记十二家店铺一家一个。你意下如何?”
“老爷分配甚当。”老潘应道,“我只提一个建议,把老袁换作齐伯。上下里外皆是齐伯操持,齐伯不去说不通。”
“使不得,使不得。”齐伯连连摆手,“我是给老爷看家护院的,上不得大堂。再说了,我这把年纪,还是待在家里安生。”
俊逸笑笑,摆手道:“老潘,算了,我晓得齐伯,甭攀扯他。”
“老爷,”齐伯想了下,看向俊逸,“我插一句,谷行里让啥人去?”
“我也在琢磨这事体。齐伯,依你看,啥人去合适?”
“要叫我说,让挺举去。”齐伯荐道。
俊逸皱下眉头。让一个刚到上海、上工没几天的徒工去做会员,且代表茂记参加如此重要的选举,在形式上说不过去。这些只是台面上的理由。搁在台面下的是,挺举是老伍家的传人,俊逸刻意将他放到谷行里,并不想让他这么早就出头露面的。
然而,俊逸晓得,齐伯提及谷行,存的就是这个心。他深知齐伯,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那是金言。再说,不让挺举去,又能让谁去呢?振东去倒是合适,但那里是商会,不是酒馆和赌场。若是让他去,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你哪能看哩?”俊逸左右是难,将头转向老潘。
“老爷,”老潘打个迟疑,“茂字号上上下下无不晓得掌柜是振东,挺举只是伙计。不让掌柜去,却让一个新来的伙计去,怕是不妥。”
“哪儿不妥了?”
“别的倒也没啥,我只担心其他掌柜会有别个想法。他们很是在意名分,挺举去,毕竟不合名分。”
“好吧,”俊逸就坡下驴,“既然你坚持名分,就定下振东。振东那里我插不上话,你关照下,甭让他闹出笑话。”
“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