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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第九章

试才具俊逸问对 学跑街顺安得志

从钱庄里出来,俊逸要来马车,直驱祝合义家。上海滩上熟人虽多,但在关键辰光能够一吐心事的,他也只有这个朋友。

见俊逸脸色阴沉,合义笑了:“瞧你这副脸色,不会是仍在为昨天的事体憋屈吧?”

昨天的事体,显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开的那个总董会。

俊逸苦笑一下:“讲起那事体,真得谢谢你哩。”

“谢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挡一枪,周进卿他们,还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呵呵呵,”合义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个二脚踢,一点上就炸,一炸就蹿上天,你该晓得哩。”

“唉,”俊逸长叹一声,“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长大,还能不晓得他有几斤几两?我在意的是,昨天那个局是有意设给我看的。查老对我横竖不放心哪。”

“是哩,”合义承认道,“你一直吃粤人的饭,大家都眼红哩。”

“唉,”俊逸又叹一声,“前些年,我也是穷怕了,只要是生意就做,从来没往别处想。没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烦来。在查老这里,我跟粤人走得近。在粤人那儿,我又是个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这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哩。”

合义打趣道:“你两头受气,也两头得益呀。想想看,粤人的钱你能赚,甬人的钱你照样能赚,这叫什么?这叫左右逢源。这辰光不仅仅是左右了,连泰记也往你这庄里存钱哩,这说明啥?说明丁大人……”

“合义兄,”俊逸连连摆手,一脸苦相,“你就甭再挤对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块咸鱼,这被架在火上,正面反面都在烤哩。”

“哦?看这样子,遇到难事体了?”

“是哩。不瞒你讲,昨日散场,锦莱留住我,要我草拟商会章程及商约细则,说是查老的吩咐。昨日傍黑,彭伟伦请我吃饭,交给我的是同一个活儿。”

合义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许久:“嗯,还甭说,真就是步死棋哩。”

“说的就是这个。”俊逸摇头道,“合义兄,昨晚我是一宵没合眼,盘来算去,真正没招了,这来求你拿个主意。”

“俊逸呀,”合义安慰道,“说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门,是门就有锁,是锁就有钥匙,至于这钥匙究底在哪儿,我们这得慢慢寻,是不?”

俊逸晓得合义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连动几动,叹出一声:“是哩。”缓缓起身,“合义兄,你就帮我慢慢寻吧。我这也回去,求求观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里,走进香堂。

香堂在二楼,紧挨他的书房,是俊逸静修之处。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观音,是他特地从普陀山请来的。香堂里点着长明灯,供香一炷接一炷,一年到头从未断过。

俊逸在香案前盘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观世音的玉像。案上香云缭绕,观世音手拿净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说也奇怪,无论何时,只要看到观世音母亲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会安顿下来。

此时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他一动不动,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观世音的脸,纷乱的思情也渐渐安顿。

俊逸在香堂里一直坐到天色将黑,仍旧没有理出头绪。

晚饭辰光,齐伯上楼,缓缓走进香堂。

“老爷,”齐伯小声道,“你这坐有大半天了,中饭没吃,晚饭也都凉了。”

“哦?”俊逸睁开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齐伯试探着问,“看这样子,想必是老爷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着旁边的蒲团,“齐伯,坐。”

“还是站着畅气。”齐伯挪下脚,站到俊逸的正对面,“老爷,是道啥坎,能否讲讲?”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欲与洋人商约,责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务总会,议定商约细则。查老吩咐我拟出一个利于甬商的细则草案,作为甬人,我只有从命。让我为难的是,就在昨晚,善义源老板彭伟伦请我吃酒,同样要我拟出一个利于粤商的草案,你说这……”俊逸长叹一声,打住话头。

“自古迄今,”齐伯沉思一会儿,半是自语,半是点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破五关,斩六将,可用关公。谋划筹策,动笔弄笺,老爷何不问问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识到他意有所指,心里一动,眼里闪出亮光,表面却显得漫不经心,“对了,挺举去谷行,有啥事体没?”

“还好吧。谷行只剩一个伙计了,挺举一去就开始忙活,与那伙计在打扫整理呢。”

“他……没讲什么吧?”

“没有。”齐伯心里也存一事,就势点白,“老爷,问句不该问的,你让挺举到谷行,却让晓迪进钱庄,是不是……有意为之?”

“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这般想呢?不过,事体确实有点遗憾。我本想让他也到钱庄历练,还打算亲自收他为徒呢,不料他自己选中谷行,你讲这……”

显然,俊逸并没有讲出心里话。

齐伯听得明白,就坡下驴:“老爷,要是这讲,我再跟挺举谈谈。挺举是个大才,那处地方,不是他该待的。”

“这个,不急吧。”

“老爷?”

“齐伯,”俊逸摆摆手,把他的话头堵死,“这事体不必多讲了。既然是他自己选的,就该让他试试。大江大河也得从一眼泉水起步,连一桩小事体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称大才?”

见俊逸铁定心了,齐伯不好再讲什么,只好说道:“若是老爷刻意历练,倒是另一说了。老爷,吃饭吧,小姐在下面等呢。”

“哎哟哟哟,”俊逸起身,龇牙咧嘴,“这腿……麻死了。”

挺举、顺安合住一房。房间不大,两侧靠墙处各摆一张小床,中间是个过道,两张床头之间,只能摆放一只书桌。顺安是加床,自也不好争,主动提出让给挺举,挺举笑笑,说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后,见谷行并没特别之事,挺举就提上一摞子账册回到鲁府,在书桌上坐下,将账册摆在桌上,点亮油灯,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么,拿出齐伯备下的纸墨,提笔写起来。

挺举正在埋头书写,顺安挎着钱庄为他新制的跑街包回来,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举眼前左边挂挂,右边挂挂,浑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挺举笑笑,扭过头继续写信。

“阿哥,”顺安猛然想起什么,扔下跑街包,走到挺举身后,“你在做啥?”

“写信。”

顺安打个愣怔:“是写给你姆妈的吗?”

“是哩。我得讲清爽科场取缔的事体,让她上坟告诉阿爸一声。”

“阿哥,你……讲到我没?”顺安急切问道。

“正要讲呢,你姆妈一定会问的。”

“阿哥,你不能讲!”

“这……”挺举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来,我这写信回家,你姆妈哪能不问呢?你姆妈问起,我姆妈哪能讲哩?”

“阿哥,你得这样讲!”顺安略略一想,“你就说,你不晓得我在哪儿。一到上海,你就与我走散了!”

“这哪能成呀!”挺举笑了,“要是你没个下落,你姆妈一定会寻到上海来。”

“这这这……”顺安这也急了,又想一时,“你这样讲,你就讲我跟着姓陈的到日本去了。姓陈的是啥人你晓得的。你就说你死活拦不住我,就说我被革命党迷住了,一定要去,打个转就寻不到人了!”

“这……”挺举现出难色。

“晓迪求你了!”顺安扑通又跪下来,“你一定得这样讲。你要让我姆妈死心,在这世上,就她烦人!”

挺举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说道:“阿弟,你这个话儿,恕阿哥不能传送。你实意想讲,就自己写封信吧,你阿爸、姆妈也都识字,看得懂!”

挺举将笔与墨水朝桌边一推,将写成一半的纸头放进抽屉,腾出位置,顺手拿出一本账册,躺在床上看起来。

顺安正在琢磨如何处置,外面传来脚步声,直冲他们的小门。顺安赶忙站起,刚刚在桌边坐定,半开半掩的房门已被推开,俊逸咳嗽一声,大步走进。

“鲁叔!”见是俊逸,顺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俊逸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挂上跑街包了!”

顺安这才意识到新包仍旧挎在胸前,稍显尴尬,赶忙取下挂在衣架上:“鲁叔,小侄这刚回来呢。”拉过椅子,“鲁叔,您请坐。”

俊逸坐下来,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说道:“跑街是个门面活,仪表相当重要。你这套长衫有点土气了,赶明儿让你师父另置一件,从账房里支钱,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谢鲁叔!”顺安连连拱手,有点受宠若惊,“鲁叔,我一定练好仪态,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给鲁叔丢脸!”

“好,”俊逸应道,转头看向挺举,“挺举,这在看啥哩?”

挺举朝他笑笑:“谷行里的账册,随便翻翻。”

“可否翻出个名堂?”

“我在琢磨这几句话!”挺举递过账册,翻到扉页。

俊逸接过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楷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财通八方;买卖凭秤,良心为砣;暴雨不可终日,暴利不可行久”,遂连连点头:“写得好哩。这是当年你马叔开谷行时写下的,你可慢慢领会。”

“鲁叔,”顺安凑到俊逸跟前,“晓迪和表兄都是书呆子,没历过事体,这来是向鲁叔学生意的,鲁叔啥辰光得空,当给我们多上几课才是!”

“好,”俊逸顺势说道,“你们想听,鲁叔这就出道题嗬。”

“真的呀,”顺安兴奋道,“鲁叔快讲!”

“从前,”俊逸咳嗽一声,拉开架势,“某个地方有两个村落,一个是强村,一个是弱村。强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总是吃亏。弱村吃亏,是因为内部不和,总爱窝里斗,而强村却拧成一股绳。弱村的村长很生气,决定立个行会,统一管理对强村的贸易。村里能说上话的有三个家族:第一个姓张,是村长亲戚,管理村产,财大气粗,说一不二;第二个是王姓,开店放贷,人多势众;第三个是李姓,跟强村走得近,时常利用强村人强买强卖。”故意顿住话头,目光看过来,似在探询。

“鲁叔,”顺安急道,“题眼在哪儿?”

“题眼就在,”俊逸托出盘子,“村长委托张姓做这事体,张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面,分别寻到王姓与李姓两家族长,要他们各自拟出商约协议。两家又不谋而合,将起草协议的事体放在一个秀才身上。”

“这题眼……”顺安故作夸张地抓耳挠腮,“我哪能听不明白哩?”

“这题眼是,”俊逸解释道,“王家与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对头,关系一直不好。秀才姓王,与王家同族,王家族长要求他在写商约时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约只有一个,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们是秀才,该如何写这商约?”

“请问鲁叔,”顺安问道,“这个商约可是最终定稿?”

“当然不是。商约要交给全村人讨论,最终由张姓拍板。”

“鲁叔呀,”顺安略一思忖,抢头功道,“要是这说,小侄可就破题了嗬。那秀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天晚上,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反正是要讨论的嘛。”

“挺举,”俊逸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挺举,“如果你是秀才,也这样写不?”

“请问鲁叔,”挺举问道,“该村是否只有这两个家族?”

“不是。家族多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还有众多散户,杂如牛毛哩。”

“这个商约规则,是否只需照顾这两家,罔顾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这么讲吧,”俊逸进一步明确题意,“打实里说,真正主宰这个商约的并不是王姓与李姓,而是另外两帮人,一是强村人,二是村长亲戚,那个姓张的。”

“既如此说,”挺举语气极是肯定,“秀才只需做到四字,可免烦恼。”

“哪四个字?”

“我心归一。”

“一在何处?”

“万众有私,众私则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

“你是讲,”俊逸沉思有顷,“秀才不可偏私,只凭公心写出对外商约?”

“正是。”挺举点头。

“阿哥,”顺安反驳道,“是王家、李家让他写,不是强村、张家或别的家让他写,你得弄清爽这个。”

“嗯,”俊逸看向挺举,“挺举,晓迪所言,不无道理呀。”

“鲁叔,”挺举应道,“是村对村缔结商约,商约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争。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长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顺安听见鲁俊逸走远,凑近挺举,低声责怪道,“你真就是个书呆子,信口瞎讲哩!看出来没,鲁叔出这道题是有特别用意的!”

“哦?”挺举看向他,“讲讲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摆着的,”顺安声音更低,“就是探探我们的忠心。身为人臣,胳膊肘儿不能朝外拐,是不?吃啥人饭,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为公,那我问你,啥人为东家出力?”

挺举笑笑,埋头于他的账册。

院子里,月光如注。

对于眼前的特大难题,苦思无解的鲁俊逸竟以考问的方式同时得到两个方案。然而,二者孰优孰劣,甚至可行与否,俊逸都需要进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凉爽。俊逸不想再回书房,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俊逸耳边首先荡起顺安的声音:“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晓迪所言,虽说可行,却非良策。纸包不住火。两家既然都把这事体交付给我,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万一他们晓得真相,我就会落下表里不一的名声,反而里外不好做人,场面上难混。”

否决掉晓迪的思路,俊逸开始琢磨挺举的:“我心归一……万众有私,众私则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举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气。言公不言私之断,更是发人深思。丁大人有私,查老有私,彭伟伦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广之,上海滩各帮各行,各店各铺,无不有私。众私相加之和,其实就是公。商务公约和商会章程要想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就只能满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满足所有人的私,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处,俊逸感到一阵松快。正欲回房时,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影走过来。

是巡夜的齐伯。

“老爷,”齐伯不无关切,“夜深了,你这还不睡呀?”

“睡睡睡,这就去睡。”

“老爷,那道坎……”齐伯欲言又止。

“过去了,过去了,”俊逸的神态极是轻松,摆个手势,“呵呵呵,得来全不费功夫嗬!”

齐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卧房。就在跨进房门时,俊逸猛地想起什么,对齐伯道:“对了,齐伯,明朝你去钱庄,叫老潘开张五百块的庄票,交给挺举。”

“五百?”齐伯略略一怔,“挺举这才刚去呢!”

“就五百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嗬!”

茂平谷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挺举与阿祥一前一后,将店前店后,包括各个角落,仔细巡视一遍,脸上各自挂着笑。

“阿哥,”阿祥乐得合不拢口,“真没想到,我们这个破谷行能有这般看相!”

挺举拿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踌躇满志道:“我们不但要让它有看相,还要让它成为上海滩上最大的谷行!”

“啊?”阿祥睁大眼睛。

“你信不过阿哥?”

“不……不是。我是讲,我们能超过仁谷堂?”

“什么仁谷堂?”挺举盯过来。

“就是上海滩的谷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边,十字路口,这条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举双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只要你我用心,没有什么超不过的。”

“阿哥呀,”阿祥连连摇头,“不是阿弟信不过你,是……是我们不能空口说大话。你看这店里,空空荡荡,要米没米,要钱没钱,只有我们三个活人,当家的还是败家子,只靠你和我,拿什么超人家哩?”

“就拿这个。”挺举捏紧拳头,有力地举起,“阿弟,会砌石头不?”

“差点就当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举指着河浜上破烂的埠头,“今朝我俩干个猛活,你当师傅,我当小工,我俩把这小埠头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拧。

“进大米呀。谷仓整清爽了,没有埠头,大米哪能入仓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声,“你有所不知,自打我来到这谷行,那个大谷仓就是摆设。马掌柜每次进米,连马车都没装满过。不瞒你讲,这个埠头好几年都没派过用场了。”

“所以得修呀。”挺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宝贝箱子里还有几钿?”

“三块银圆,外加几十个铜子儿。”

“都拿出来,你琢磨一下,缺啥买啥。”

申公的老宅院里,那两只并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码在中堂一角的靠墙处,旁边的木榻上正襟危坐的是申公和阿弥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飒爽英姿地从内室走出,“你来看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申公眯起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摇头:“好像还差个什么味儿。”

葛荔“嘻嘻”一声笑过,就如变戏法一般,噌地拉出一条紫罗兰披风,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个软边帽,唰地戴在头上,头左右一摆,帽檐下随即飘出一道黑纱,将面孔遮个严实,欺身上前,摆个姿势:“老阿公,还差不?”

申公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声就到院里,正要出大门,又被申公叫回。申公从身边抓起一物:“把这个拿上,免得他们说我老抠。”

葛荔接过一看,是一幅字,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啊,他们好歹也是在上海滩上混得有模有样的体面人,要送你也得送个稀罕物儿,哪能拿这个东西来搪塞人哩?”

申公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两手空空去逞威风,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头,赶忙折起字幅儿,塞进怀里,飞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个时辰,大门再被推开,复又关上,一身道袍的苍柱走进来,不声不响地在一侧的蒲团上坐下。

“看来,你七阿公是不肯来了。”申公头也不抬,以答代问。

“是哩。”苍柱应道,“七阿公讲,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过问了。七阿公要我代问六阿公安,七阿公还讲,他想过几日安静日子,不想让人打扰。”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唉,”申公慨叹一声,“为这两只箱子,你七阿公受累大半生,是该安享几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苍柱,下面的事体就不攀扯他了,我们接力吧。”

阿弥公面无表情,苍柱微微点头。

“想当年,”申公接道,“我们兄弟七人生死与共,唯大哥之命是从。”看向苍柱,“大哥仙去,作为大哥骨血,你就代表你阿公,与我和你的六阿公共同掌管这笔遗产。”

“苍柱不敢。”苍柱拱手,“遗产如何处置,皆由五阿公、六阿公定夺,苍柱唯命是从。”

“苍柱,”申公坚定语气,“这两只箱子,是托付,更是责任,你就不必推辞了。我们这就议议如何处置它们。”转对阿弥公,“六弟,你先讲讲,是何意愿。”

阿弥公出声:“可寻处佳境,起所寺院,普度众生,阿弥陀佛。”

申公转向苍柱:“苍柱,你有何意愿?”

“若六阿公之愿可行,”苍柱拱手,“苍柱亦想,再寻处胜地,起所道观,传扬天道,惠泽世人。”

“六弟,苍柱,”申公笑道,“你二人皆抱美愿,只有一点略略不妥。此款为小刀会遗物,小刀会以天地会为尊,天地会又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如果我们用之起寺院,建道观,岂不有拂大哥旨意,有违天地会宗旨?”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五阿公所言极是。”苍柱亦道,“敢问五阿公,可有主意?”

“既为小刀会遗物,”申公缓缓说道,“就当用于小刀会、天地会未竟之业,实践天地会未竟之志。天地会之业与志,莫过于驱走鞑虏,恢复华夏正统,立我汉家天下,以济世救民。义举既覆,烈士既去,然鞑虏依在,汉家天下遥遥无望,我等力孤,徒有壮心而已。然而,泱泱中华,亿兆汉民,不乏有志之士,是以五阿公存心将此款交付当今志士,助其成功,以慰天地会众烈士英灵!”

“谨听五阿公!”苍柱应道。

“六弟意下如何?”申公看向阿弥公。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敢问五阿公,天下反清志士众多,各地皆有帮会,更有海外洪门,此款交与何人为妥?”苍柱问道。

“交给能成事者。”

“以五阿公法眼,何会何门能够成事?”

“纵观天下,会众纷纭,但能闹出景象的无外乎孙逸仙的同盟会和陶成章的光复会。此二会同根殊途,目标一致,孙逸仙得我海外会众支持,陶成章则得江浙沪工商学界支持,皆有成事气势。”

“可他们皆在海外,如何转交他们呢?”

“天地会之款,不可轻托,我当细致观察,谨慎托付才是。至于如何转交,交与何人,眼下不急。你可先将此款暂存入汇丰银行,以俟机缘!”

“苍柱谨听五阿公!”

闸北一处深宅大院里,气势威严,青帮大字辈老大张老头子正在大摆香堂。

张老头子摆的是满堂香,也即青帮中规模最大的香堂。香堂正中壁面,挂着一幅禅宗首祖达摩的巨幅神像。香案上面,则依次摆着青帮前三祖(金祖、罗祖、陆祖)、后三祖(翁祖、钱祖、潘祖)共六位祖师的画像和牌位,每个牌位前各摆一只香炉,每只炉上各燃三炷长香。

香案前依序跪着四排帮众。跪在第一排的是张、曹、李、陈四个大字辈老头子(可带徒弟的青帮老大),第二排是任炳祺等十几个通字辈老头子,再后面是悟字辈和觉字辈老头子,各有几十人,堂中跪不下,全都跪在庭院里,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团,就如开大会一般。

香堂上鸦雀无声,司仪站在香堂一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旁边一道小门。

小门帘子微动,司仪朗声唱道:“大小姐到!”

众老头子尽皆叩首。

一阵脚步声响,葛荔从角门里转出,英姿勃勃地走到香堂前面的一个高台上,从容站定。

众老头子叩拜:“参见大小姐,恭祝大小姐万安!”

葛荔双手一摆:“平身!”

众老头子:“谢大小姐!”

众老头子纷纷直身,仰望葛荔。

“诸位同参,”葛荔朗声说道,“本小姐代师太问话!”

大字辈齐拜:“徒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任炳祺等通字辈齐拜:“徒玄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再后是悟字辈与觉字辈,依序问完安,葛荔模仿申公的语气,缓缓问道:“听闻你等有事体问我,讲吧。”

“回禀师太,”张老头子代表众徒朗声,“自漕运关闸,我等奉师太之命,弃漕赴海,日渐壮大。今于海上(上海),本帮门庭若市,同锅吃饭者数以千计,事业方兴未艾。徒孙张英瑞携本门同参及法子法孙特此禀报师太。”

葛荔沉声道:“我都看见了。还有何事?”

“徒孙有求。”

“讲。”

“本门同参、法子法孙皆存宏愿,恳求师太择吉日移驾海上,督导点拨,开悟愚昧,使我等徒辈有泰山可倚。”

“我金盆洗手已经多年,帮中事务早不过问,汝不可复言。我已老朽,正想清静几年,帮中诸务,望汝等谨守帮规,同心协力为之。”

“师太……”张老头子重重叩首。

“我送四字——中正和合,望汝等谨记。”葛荔掏出一张宣纸,轻轻一掷。那纸飘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张老头子前面。

张老头子双手接过,叩拜:“谢师太!”

香堂刚一拜完,葛荔就辞别众老头子,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

“老阿公,”葛荔神采飞扬,“真没想到,你划拉的那张纸头,他们竟然当作宝贝,供在香案上,又是焚香又是磕头哩。张老头子还说,要把老阿公这几个字制成匾,悬挂于门下所有香堂,作为今后的行事准则。”

“呵呵呵,”申公一迭声笑道,“他们这是相中老阿公的几个破字了。不瞒你讲,一字千金哪。”

“老阿公,你净骗人,”葛荔嘴巴一撇,“要是真的那么值钱,我这就把你写在墙上的字全都揭了,拿街上叫卖去!”

“要是你拿去卖,就不值钱喽。”申公呵呵乐道,“小荔子,你这讲讲,跑这一趟合算不,想必是大大威风一把喽。”

葛荔笑了,搂住申公的脖子:“老阿公,我这叫什么来着,对了,狐假虎威!”

“想不想做只真虎哟?”

“我?”葛荔指指自己,又伸手摸向他的额头,“老阿公,你这额头没发烫呀,哪能讲起胡话来?”

申公故意长叹一声道:“看这样子,小荔子是不想做喽。”

“老阿公,”葛荔急了,“你这话……当真?”

“那还有假?”申公一本正经,“老阿公老了,小荔子这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守着老阿公吧?”

“是哩,是哩。”葛荔连连点头。

“只是,”申公话锋一转,“要想做只真老虎,你就得学到真老虎的本领。譬如说景阳冈上的斑斓大虫,它就有三般本领,一扑二掀三剪,般般厉害哟。”

“是哩。”

“小荔子,这三般本领,老阿公一般不缺,你想习练哪一般,这就讲出来,趁老阿公尚爬得动,一股脑传授于你。”

葛荔眼珠儿连转几转:“我想学看相打卦。”

“讲讲看,为何想学这个?”

“我想晓得他……他人心里在想什么。”

申公笑道:“这是老老老老的祖阿公鬼谷子的绝世神功,可揣情摩意,洞悉人心,是门真正的大学问哩。要是你真心想学,就得去下真功夫喽!”

“老阿公,”葛荔拿过签筒,一屁股坐下,“教就教吧,费那么多口舌做啥?”

“好好好,”申公也坐下来,“老阿公这就教你。”

申公的屁股刚一落地,葛荔猛地想起什么,一推签筒,忽地起来。

“咦,”申公叫道,“你这屁股还没沾地哩,就又起来了?”

“嘻嘻,”葛荔做个怪脸,“葛荔想起一桩紧急差事,心里不踏实哩。”走到门外,回身扬手,“老阿公,你先忍上一时时儿,晚上再施教嗬。”

葛荔想起来的这桩紧急差事是伍挺举。

自从遇到顺安,得知挺举赶赴鲁家之后,不知怎的,这几日来,葛荔几乎天天想到他,甚至有几次打定主意去鲁家寻他,但总是在关键辰光被不同因由岔开。

从家里出来,葛荔直趋鲁宅,守在大门外。

葛荔没守多久,见齐伯甩着独臂走出大门,便远远跟在后面。

齐伯径直赶到茂平谷行,柜面上没人。齐伯正在纳闷,听到后院河浜上有响声,循声望去,见挺举二人正光着膀子在埠头上忙活。阿祥手拿瓦刀,指这要那。挺举褐衣粗装,搬石块,提泥灰,汗水淋淋。

乍然看到挺举,葛荔心里陡然一颤,生怕被他们发现,闪身隐入谷行,寻到一个窗子,远远探视。

见是齐伯,挺举停下活计,擦把汗道:“齐伯,这……也没个地方坐嗬。”

“挺举呀,”齐伯甚是感动,“原还以为你是个书生,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你啥都能干哩,前后不过几天,就把这地方整得像个米行了。”

“呵呵呵,”挺举笑笑,指着埠头,“乡下都在秋收,我先把埠头修好,待新米下来,就可进米了。”

“是呀,”齐伯点头,“米店没米哪能成哩。只是,你要进米,没有本钱也不成呀。”从袋中摸出一张庄票,“这点本钱是老爷让我转交你的,供你暂时周转。待大量进米时,你再找我。”

挺举接过庄票:“谢齐伯了,真正是及时雨哩。”

“另有一事,”齐伯叮嘱道,“振东指望不得。老爷吩咐,此店掌柜明为振东,实际是你掌盘。你初来乍到,今年只要维持店面营运,就是大功。老爷特别吩咐,既然来到此店,你就放胆去做。即使赔钱也没关系,老爷不会怪你的。”

“转告鲁叔,我一定尽力。”

“你们忙吧,”齐伯扬扬手,“我在此地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挺举笑笑,与阿祥一道把齐伯送到店门外。

“阿弟,”返回来时,挺举顺手将庄票递给阿祥,“这点家底归你管了!”

“谢阿哥信任,”阿祥接过,展开一看,惊得合不拢嘴,“哇,五百块洋钿哪!”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叹服地看着挺举,“看来老爷真正信任阿哥哩。阿哥,老爷既然吩咐你是实际掌柜,打今朝起,我就只听你的。这点家底,我一定管牢,马掌柜也好,驴掌柜也好,任他是谁,我一文不给!”

“阿弟呀,”挺举夸张地连摇几下头,“要是像这般管法,我们就只能去喝西北风喽。”

“咦,”阿祥怔了,“你想让我哪能个管哩?”

“养过鸡没?”

“养过。”

“哪能个养哩?”

“早晨起来,就把鸡舍的小门打开,待到傍黑鸡上宿后,再把鸡笼的小门关上,就这般养来着。”

“这就是了,”挺举笑道,“我们开米行就如你养鸡。养鸡是为生蛋。对我们来说,啥是鸡?这五百块本钱就是鸡。你不能把鸡死死地抱在怀里,是不?你得打开鸡舍门,把鸡撒到野地里,让它四处觅食。它只有吃饱喝足,才能生出金蛋呀。”

阿祥眼睛大睁:“哪能个撒法?”

“先做两桩事体,一是聘人,二是进货。有人才能做事体,有货才能有进项。你负责聘人,要实诚可靠的。你可讲明,除正常工钱外,本店每月另加一块奖赏,勤勉者有,懒散者无。进货的事体,待谷仓修好后再讲。”

“阿哥,”阿祥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人可招,工钱可加,只是米得少进点,能有个卖的即可。”

挺举愕然:“为什么呢?”

“规矩呀!”阿祥答道,“眼下正是秋收辰光,种粮的都在忙活收割。今年雨水好,大米丰收,所有米店都不进货,腾出大仓等着宰人哩。”

“宰人?宰啥人?”

“宰种粮的呀。”

“哦?”挺举越发吃惊,“哪能个宰法?”

“老套路了,”阿祥极是老到,“待粮食收后,粮农没有大仓,又急着用钱,只能开船来卖。这边所有米店都商量好了,一见他们来,就会合着劲儿压价。粮食越多,粮价就压得越低。所以说,种粮的既盼丰收,又怕丰收。”

挺举的眉头紧拧起来。

齐伯走后,葛荔一直守在空荡的谷行里,隔扇小窗偷窥挺举,中间有几次差点走出房门,现身埠头,都被她勉强忍住。眼见天色将黑,挺举二人已在准备收工,葛荔这才恋恋不舍地闪身离开。

回到家里,葛荔没有理睬仍在打坐的申公,不声不响地一头扎进闺房,直到天色黑透,仍没露头。

“这个小荔子,”申公睁开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她听,“犯啥神经哩,介晚回来,饭也不做,水也不烧,成心饿死老阿公哩!”

没有回应。

申公发出一声长长的“咦”字,缓缓起身,径直走进她的房间,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神情闷闷的。

“小荔子呀,”申公走到她身后,“你看看天色,老鸡小鸡这都进宿了。”

“老阿公?”葛荔将头歪在他身上。

“甭憋气了。”申公拍拍她的小脑袋,“老阿公晓得你这为的是哪一宗。”

“哪一宗?”葛荔的眼睛睁大了。

“你后晌出去办差事,想必是把差事办砸了。”

“才不是呢!”葛荔把头一摆。

“差事既没办砸,你这怪兮兮的为哪般?”

“老阿公,我……看到他了。”

“可是那个书呆子?”

“是哩。他……真的就在上海哩。”

申公朗声笑道:“小荔子呀,你是不是对那小子……动下那个……那个……凡心了嗬?”

“老阿公,”葛荔脸色红了,嗔怪道,“介老的人了,哪能不正经哩?我是在想,他一个生员,哪能……做起这个哩?”

“做什么了?”

“在谷行里做苦力。”

“哦?讲讲看,在哪家谷行做何苦力?”

“在姓鲁的那家茂平谷行,你晓得的,就在苍柱叔道观旁边的那条米市街。”

申公扯住她手,走到正堂,笑道:“一个五谷不分的秀才去谷行里做苦力,听起来倒是新鲜。来来来,老阿公饭也不吃了,这就听听葛荔是哪能办的这趟差事。”

夜深了。

书房里灯光明亮,书案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各种资料,有英文的,有中文的,都是俊逸这几日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

俊逸正在奋笔疾书,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碧瑶推门走进。

“阿爸,”碧瑶跳到他身边,关切地说,“介晚了,你哪能不睡哩?”

“阿爸这在起草商约,忙哩。”俊逸手中的笔依旧未停。

碧瑶看着他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书写,说道:“阿爸,我这给你磨墨,好不?”

“介晚了,你快睡去。”

“不嘛。”碧瑶拿起墨块,动手研磨,“阿爸,瑶儿这要看着你写。”

二人正在说话,齐伯走进:“老爷,你叫我?”

“是哩。”俊逸转对碧瑶,“瑶儿,你先睡去,阿爸这跟齐伯商量个事体。”

“好哩。”碧瑶不好再讲什么,朝齐伯笑笑,走下楼去。

听她走远,俊逸指着座位,对齐伯道:“齐伯,坐。”

齐伯笑笑,依旧站在那里。

俊逸起身,从墙上取下伍中和的那幅画,在案上缓缓展开,对画凝思。

“老爷?”齐伯小声道。

“在三国演义里,”俊逸目光没有离开画面,“曹操兵临濡须口,遥望东吴兵阵齐整,见少年孙权稳坐中军,临危不惧,指他油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也!’”

“老爷,”齐伯已经晓得他在想什么了,笑道,“这与此画可有关联?”

“齐伯,不瞒你讲,前天晚上的那几句话是挺举所讲,是他助我过了眼前的这道大坎哪。”

“老爷,”齐伯赞道,“你没有错看这孩子!今朝我去送庄票,见他与阿祥自己动手砌码头。一个书生竟跟仆役一般,搬石块,和洋灰,这股心劲儿,能成大事呀!”

俊逸吸口长气,从抽屉里拿出伍中和的战书,放在那幅画面上。

“老爷,”齐伯打个愣怔,“你不会是仍在记挂那个赌吧?伍秀才人早不在了,那桩事体……”

“唉,齐伯呀,”俊逸长叹一声,“我不是记挂那桩事体,我是在想,要是挺举是我儿子该有多好!齐伯,你说,我……哪能偏偏就生了个女儿呢?”

齐伯笑了:“老爷,生儿有生儿的好,生女有生女的好。小姐聪明伶俐,是个才女,不弱须眉哩!”

俊逸没能笑出来,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说道:“齐伯,我叫你来,是想托你一桩事体。”

“请老爷吩咐。”

俊逸拿出一把钥匙:“我在大英租界里买了个小宅院,这是钥匙。我顾不过来,你安排人打理一下,看看缺啥,顺便添置些。”

“老爷想派啥用场?”

“再过几日,阿秀要来。”

“哦?”齐伯先是惊愕,继而咧嘴笑了,“好咧。我明朝就去安置。”

“阿秀身体弱,你得物色个能干点的保姆,年纪要大点。另外,尽量当心些,不可让瑶儿晓得。这孩子,唉,全让我宠坏了。”

“好咧。”

老潘做事爽快,从不拖沓,在顺安进钱庄的次日就为他举办了个拜师仪式。

老潘是正宗上海人,十三岁就入了这一行,虽然年不过五十,却在这行当里赫赫有名,俊逸也是在认识老潘后才起意兴办钱庄的。可以说,茂升钱庄能有今日,一半功劳是老潘的,因而老潘在茂升威望甚高,俊逸对他信任有加,几乎是全权委托他经营,并把两成利份配送给他。

老潘的家位于老城厢,是个两进院子,前面一进是三间,中间是正堂,两间是老潘的书房和客厅,算是老潘的私人空间。后面一进是他夫人与两个女儿的。两个女儿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家中实际只有他老两口儿。

老潘没有儿子,特别喜欢招收弟子,前后累计不下三十个,茂升钱庄的八大把头里,有六个喊他师父。

老潘把顺安看得甚重,一则顺安是鲁俊逸特别保荐,二则他出身书香,是个秀才,而秀才是有功名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老潘自豪。因而,老潘将顺安的入门仪式搞得极是隆重,将申城里能够叫到的弟子辈全都叫来了。

堂案上供着一尊镀金的财神像,像前点着一对红蜡烛。

顺安依据事先吩咐,双手呈上拜帖,递给老潘。老潘接过,将拜帖郑重放在供案上的财神爷座前,朗声禀道:“禀财神爷,今有浙江宁波府余姚县人氏傅晓迪甘愿拜在我潘冬雷门下为徒,特此奏明!财神爷在上,请受潘冬雷一门敬拜!”

言讫,老潘率先跪下。这日到场的老潘一门二十多位弟子也都纷纷跪地,跟着师父向财神爷连磕三个响头。

拜过财神,老潘拉过一把太师椅,居堂中坐下。门下弟子,按照入门次序,排列在大堂两侧。

主持仪式的大把头高声叫道:“礼拜师父!”

顺安走至老潘前面,跪地,对老潘连拜三拜。

大把头又道:“礼拜灶君!”

顺安起身,走到案上,就火点起一支香烛,在大把头陪同下走出客堂,径至灶房,将香烛插到灶君像前,跪地三拜,复回客堂。

大把头道:“向诸位师兄见礼!”

顺安向在场的所有师兄一一鞠躬,大把头逐一介绍。

仪式很是琐碎。待全部完成,众人散去,老潘留下二把头庆泽,指顺安道:“庆泽,晓迪正式是你师弟了。我把晓迪交给你,让他随你做跟跑。”

“师父放心,”庆泽应道,“你是哪能个带我的,我就哪能个带师弟!”

沪上的钱庄按照规模可以分为三种,最小的是零兑庄,其次是挑打庄,最大的是汇划庄。

跟多数汇划庄一样,茂升钱庄采用的是八把头分工制,即把钱庄的不同业务功能分为八块,分别为账房、跑街、钱行、汇划、洋房、银行、信房和客堂,每一块设置一个把头。

跑街是茂升钱庄里排在第二的把头,其重要性仅次于账房。

见师父如此器重顺安,庆泽自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把顺安带在身边,一路走,一路教他如何当个好跑街。

这日的业务是大英怡和洋行,马克刘与他约谈几次了,仍在商讨细节。

怡和洋行位于外滩的英租界,这里多是又高又大的四层洋楼,楼与楼几乎挨着。跟这些庞大的洋楼相比,即使茂升钱庄的辉煌门面,也根本不值一提了。

顺安正在望着一座座高楼发傻,庆泽指着一栋宽几十丈的壮观洋楼道:“师弟,到了,这就是大英怡和洋行。”

顺安仰头一望,咋舌道:“乖乖,介气势的大房子!”眉头微皱,“咦,哪能没看到个匾额哩?”

“那不是吗?”庆泽指向一处。

顺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一行巨大的金字招牌:JARDINE MATHESON & CO.

“师兄,上面写的啥?”顺安问道。

“是洋文,意思就是怡和洋行。”

“哪能个念哩?”

“洋人的字,我哪能晓得?”庆泽白他一眼,“你在此地守着,我去跟洋大人谈生意。”

庆泽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处,守门的印度阿三似乎认识他了,毕恭毕敬地迎他进去。顺安看在眼里,对庆泽极是佩服。

候有大半个时辰,庆泽才走出来。庆泽一脸喜气,在洋行门外与送他出来的马克刘握手作别,大步走向顺安,扬手道:“师弟,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顺安迭声道。

“不急就好!”庆泽故意抬起手腕,朝腕上一块明晃晃的东西看一眼,又看看日头,道,“师弟,晓得啥辰光不?十点三刻。”

顺安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腕上的那个亮东西上。

“是要看这个吗?”庆泽候的就是这个,便再次抬腕,“这个叫我起(watch,手表)。”

“我奇?”顺安一脸惑然。

“不是我奇,是我起。”庆泽连连摇头,“是洋人看辰光用的。”解下表带,“来,师兄让你开开眼界。”

顺安小心翼翼地接过,观赏一阵,又在耳边听听,惊讶地说:“师兄,听,还有响声哩……”

“是哩。”庆泽不无得意道,“听江摆渡讲,只要晚上定好辰光,早上它就能催你起床,所以叫我起。”

“真是好宝物呢。师兄,昨儿哪能没见你戴?”

“你倒是眼尖咧。不瞒你讲,这是江摆渡刚刚让给我的。”

“江摆渡?啥叫江摆渡?”

“就是……在洋行里帮洋人做事的中国人,洋人全靠他们与我们做生意哩。”

“哦,”顺安若有所悟,“他是卖我起的?”

“拿拿拿(No, no, no),”庆泽连连摆手,“你哪能听不明白哩?江摆渡不卖我起。

他是帮洋人与我们做生意的。这个我起,是江摆渡的,他换新的,就把这旧的让给我了。”

“贵不?”

“不贵,也就五十块洋钿。”

“天哪,五十块!”顺安咋舌道。

“你不晓得,”庆泽压低声,“这东西人家是花一百块洋钿买来的,才戴三个月,打对折让给我,等于是半卖半送哩。”

顺安不无羡慕地又看一眼那东西,小心翼翼地双手奉还。

及至天黑,顺安跟随庆泽连跑五家生意,谈成三宗。迎黑时一个姓田的掌柜请庆泽吃饭,庆泽许是高兴,许是晓得顺安与鲁老爷的特殊关系,也就让他跟上。

顺安喝多了,回到家时已是夜深。

顺安迈着醉步,哼着小曲儿刚一打开房门,就见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顺安捏住鼻子,点亮油灯,方才看到是挺举四脚朝天躺在铺上,睡得呼呼作响,一身被汗水打湿的粗布衣服及两只脏兮兮的大脚丫子,显然就是臭气之源。

“阿哥?阿哥……”顺安的酒气完全被挺举给熏醒了,做个苦脸,捏住鼻子,用力摇他。

挺举竟如死猪一般。为砌埠头,挺举连干两天粗活,实在累趴下了。

看看自己一身干净的跑街服,又看看挺举汗水湿透的粗布衣,顺安轻叹一声,走出屋子,端回一盆温水,脱下挺举的臭袜子,忍臭为他洗脚。

“阿哥呀,”顺安一边洗,一边摇头,“原先是我臭,这辰光轮到你臭了。真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介许多行当,你哪能偏就选中这谷行哩?又不是不让你进钱庄,鲁叔早就把话挑明了。”拿毛巾为挺举擦脚,将他在床上摆正,盖上被子,望着他再次摇头,“什么叫自作自受?你这就是。”

顺安随庆泽奔波六七天,渐渐摸清了跑街的套路,越发喜欢这个职业,也越发意识到自己此番跟从挺举闯上海并在鲁家立足是走对路了。

这天早晨,顺安第一个赶到钱庄,先把钱庄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把俊逸、老潘及几个把头的几案擦拭一新。在擦完庆泽的桌子后,他又把放得乱糟糟的东西整理一遍,这才坐在自己位上,翻开老潘、庆泽交给他的钱庄各项规定及相关客户资料,埋头翻看。

庆泽到后,见自己的桌子上整齐干净,极是满意,对他笑笑,竖下拇指,交给他一个地址,吩咐他去取一份文件。

直到错后晌,顺安才把文件取回。庆泽仔细审查一番,见没有大误,就提着文件袋走进协理室。

“师父,”庆泽从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合同,摆到桌面上,“事体成了。经过几轮谈判,总算跟怡和洋行议定具体条款,达成合同,这是合同文本,请师父过目。”

合同上全是英文,老潘白他一眼:“都是洋文,这不是蒙我吗?”

“呵呵呵,”庆泽笑笑,从袋中抽出顺安取回来的材料,“师父莫急,你能看懂的在这里呢。洋人想蒙师父,没门儿!”

老潘也笑起来,将译文细审一遍,点头道:“嗯,看条款不错。庆泽呀,你努力一下,这笔生意无论如何都得做成。怡和洋行每年都要采购大量生丝和茶叶,是大主顾,老爷早想跟他们搭上线哩。”

“是哩。听江摆渡讲,只要我们签字画押,生意就算达成了。眼下生丝不缺,他们给的价格也还合适,稳赚呢。师父,要是你觉得没啥,就签字吧。”

老潘眯眼想一会儿,将合同及译文推给庆泽,说道:“事体牵扯到洋行,得请老爷过目。”

“老爷有几日没来了。”

“是哩。老爷有事体,正在家里忙呢。你把合同送去。”

庆泽应过,走出协理室,正要前往鲁宅,有客户寻他谈事体。庆泽顺手将纸袋子递给顺安:“这是怡和洋行的合同,师父请老爷审阅,你拿去呈送老爷。”

“好咧。”顺安应过,将袋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跑街包,快步出去。 2Qarhsy2NsuVvsgysV3knrZolmpzPddVxoYFGBVQTmtrlnEaaAspih11SD9C8aHt



CHAPTER

第十章

挺举遇闹米粮店 俊逸被掷风浪尖

经过一周苦战,俊逸总算完成商约与章程的草案,美美地伸个懒腰。

“阿爸,”碧瑶看着一厚摞子纸头,“修改好没?”

“好了,”俊逸笑一下,凑过半边脸,“来来来,奖赏阿爸一下。”

碧瑶应了一声,轻快地跳过去,在他脸上亲一口。

父女俩正自轻松,齐伯引顺安上楼。

看到碧瑶也在,顺安的脑门子里一轰,遍体汗出,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弯腰站在那儿,只把头低垂下去。自进鲁府,顺安最担心的就是撞见碧瑶。他之所以早出晚归,一大半原因也在这里。

然而,怕处出鬼,痒处有虱,好不容易候到一次向老板献殷勤的机会,偏就遇到碧瑶这个克星,还当着齐伯的面。顺安晓得,鲁俊逸不常回家,蒙他容易,而让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牛湾的齐伯不起疑心,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唯一的侥幸在于,齐伯与他的接触并不多,知人未必知心。

“哦,”俊逸看过来了,“是晓迪呀,啥事体?”

顺安再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双手呈上协议:“回禀鲁叔,怡和洋行的合同来了,师父吩咐我呈送鲁叔审阅。”顺安只提师父,故意不提师兄,这是路上考虑好了的。

“你……叫晓迪?”碧瑶果然不肯放过他了,两眼直盯过来,身子也欺前一步。自那次客厅里相遇后,碧瑶一直存谜,眼下正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顺安挤出一个干笑,深鞠一躬:“傅晓迪见过小姐。”

碧瑶走过来,绕他连转两圈,问道:“你啥辰光更名了?”

“更名?”顺安故作不解,嗫嚅道,“小姐,晓……晓迪……并不晓得小姐所指何事。”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碧瑶在他前面站定,杏眼瞪起,“你该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和他们打架来着!”

俊逸让她讲蒙了,一脸惊愕地看向齐伯。

齐伯双目如炬,射向顺安。那日打架的事,显然他也听说了。见碧瑶的语气如此确定,他也试图把眼前之人与牛湾镇的老甫家联系起来。

“小姐,”顺安豁出去了,现出一脸委屈,朝她再鞠一躬,声音不再嗫嚅,“你再看看,是不是记错人了。小生姓傅,是个生员,不姓甫,也不晓得什么戏班子,更不曾在哪个典当行里跟人打架。”不无委屈地看向俊逸,带着哭腔,“鲁叔?”

“呵呵呵,”俊逸见他这般讲话,这也回过神来,朗声笑道,“瑶儿,你不会是看错了吧。晓迪是余姚人,书香门第,祖上还进过举哩。”

“咦,”碧瑶倒是吃不准了,纳闷,“他们哪能长得一模一样哩?”

“小姐,”顺安顺势变作笑脸,“真有这般奇事,晓迪倒是想去会会那人。”伸出脸,左右扭扭,“小姐,你再审审,看看像不?”

“嗯,”碧瑶又审一会儿,“是有点不像,你比那人儒雅。那人一眼看去贼眉鼠眼的,听人说,还是个小偷呢,那天是因为偷了我家店面,让人抓个现行,才遭众人暴打,要不是他朋友——”

“是吗?”顺安怕她扯出挺举,再生枝节,赶忙截住话头,“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鲁叔家东西!”

“是哩。”碧瑶恨道,“我骂他是贼,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气杀我也!”

“啊?”顺安应声附和,“这也太可恶了。小姐,要是这说,我死也不去照会那人了,无论他跟我长得有多像!”目光瞄向书案的草稿,移开话题,“鲁叔这在写啥哩,介厚一摞纸头。”

“上海成立商务总会,与洋人商约,鲁叔这在起草规程哩。”

“没想到鲁叔介厉害,连洋人的事体,也得鲁叔起草。晓迪佩服。”

“晓迪呀,”俊逸眉头展开,“你来得倒是巧哩。鲁叔连写几日,手腕酸痛,要是没有别的事体,你就在此地帮我誊抄,一式抄写两份。”

“鲁叔,”顺安受宠若惊,“我……能行吗?”

“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丑了。真草隶篆,鲁叔想用哪一体?”

“哪一体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为上。字体大小照我这上面写的。遇到不通处,你可顺便润饰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体,鲁叔这让小侄誊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服了你这张甜嘴。晓迪呀,鲁叔所写只是草稿,不方便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张扬哩。”

顺安油然升起神圣感:“谢鲁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瑶儿,”俊逸对碧瑶道,“去吧,为晓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瑶小嘴一噘:“他自个儿会研。”

顺安呵呵一笑,嘴里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让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叶,天上仙女,地上金凤,即使研出墨来,小侄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鲁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个圈。这几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迭声说道,“阿爸也要出去透个气哩。你讲,想去哪儿?”

“阿爸去哪儿,瑶儿就去哪儿。”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转向齐伯,“齐伯,让晓迪在这里抄写,我们出去转转。”

茂平谷行里热闹非凡,因为马掌柜又来了。

马掌柜不是每天都来,来也没有二事,只为讨钱,且在讨钱时必定先把老酒喝饱。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来,早晚看到他喝饱老酒,头重脚轻,阿祥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处藏匿钱袋子。

但马掌柜非等闲人物,任阿祥把钱袋子藏到何处,不出一刻钟,他总能翻腾出来。阿祥也学聪明了,干脆哪儿也不藏,只抱在怀里跟他打转转。马掌柜喝多酒后,腿脚总是不便,在这个庞大、空荡的谷行里,有柜台、粮囤、桌椅板凳、几根柱子及三道门,阿祥有足够胜算。

这条街从早到晚只是买粮卖粮,并无多少乐趣,人们都把马掌柜看作活宝,早晚望见他,尤其是望见他醉醺醺地哼着曲儿一步三晃,就都兴奋起来。情形往往是,马掌柜在前面走,闲杂人等跟在后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后观他如何讨钱,再观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瘪得所剩无几的钱袋子。

然而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刚巧从钱庄里取回一百块洋钿,将个钱袋子装得鼓鼓的,稍一走动,里面的银圆就叮当脆响,看得马掌柜的眼都直了。

马掌柜两眼紧紧盯在那个膨大许多的钱袋子上,手扬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stick,文明棍),脚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后面。阿祥左躲右闪,再次玩起躲猫猫。

一大群人在看热闹,正起哄中,挺举从外面飞跑回来。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声“阿哥”,将钱袋子直抛过去。钱袋子“嗖”的一声从马掌柜头顶飞过,落到挺举怀里。马掌柜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翻转,身子也跟着扭过来,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举非但没有跑开,反而迎他走来。

马掌柜倒是怔了,顿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稳住身子,朝挺举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柜,你算啥人?快把钱袋子扔过来,否则,看我打死你!”

见挺举没有睬他,马掌柜二话不说,抢上就是一棍子。挺举闪过,马掌柜一下子抡空,失去重心,不由得打个趔趄,歪倒在挺举脚下。挺举弯腰扶他,不想被马掌柜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干骨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扔下钱袋,两手抱腿,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马掌柜扑上去,还没摸到钱袋,又被阿祥抢先,拿起来就跑。

众人看得紧张,大声喝彩。

马掌柜拄杖站起,追在后面扑打。阿祥腿脚灵敏,马掌柜连追数圈,司的克不知抡空几次,气得脸色涨紫,累得气喘吁吁。

挺举咬牙站起,待阿祥跑过他身边,马掌柜追过来时,出手握牢他的棍子。

马掌柜动弹不得,气呼呼道:“姓伍的,快撒手,看我打死这个小瘪三!”

挺举只不松开。

马掌柜正要发作,俊逸三人从外面走进。

“阿舅!”碧瑶挤过人群,飞跑进来,抓住马掌柜的另一只胳膊。

“瑶儿,”马掌柜惊讶道,“你哪能过来哩?”

“看看看,”碧瑶晃着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不多,”马掌柜摇着脑袋,“瑶儿,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给你看!”

马掌柜挣脱碧瑶,但另一只手的文明棍仍被挺举牢牢握着。马掌柜连抽几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时,不料挺举松开了,马掌柜失去重心,屁股蹾个结实,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马掌柜翻身爬起,恼羞成怒,指挺举骂道:“你……你小子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的店里撒野?看我揍死你!”

马掌柜抡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齐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脸转到一侧,不再作声。

齐伯黑起脸,转对看热闹的人扬扬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众人散去。

齐伯掏出三块银圆,塞进马掌柜手里。

马掌柜掂几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贤侄,”俊逸走到挺举跟前,按在他肩上,“鲁叔让你受委屈了。”

挺举苦笑一声:“没什么,已经习惯了。”

“贤侄,”俊逸这也觉得安排他到此地有点过分了,诚挚说道,“你转到别的店里去吧。南京路上有个丝绸店,生意不错,位置也好。”

“谢鲁叔了,”挺举却似摽上了,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谷行里眼下缺人,我走不开哩。”

俊逸轻叹一声道:“好,既然你坚持,鲁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顿一下,“其实,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唉,鲁叔拿他没办法哩。”

挺举什么也没说,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奉迎,安定淡然。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俊逸不快,甚至在心头隐隐掠过一股寒意。他拉着碧瑶的手随齐伯到店里各处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扬几句,临出门时对挺举道:“这个店,鲁叔也就托付贤侄了。能撑你就撑起来,撑不动,鲁叔不怪你。”

“谢鲁叔信任,我一定尽力。”挺举礼节性地拱手谢过,脸上保持同样的笑,将他们送至店外。

挺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脑子里很乱。诚然,命运既已将他扔进上海滩,扔进鲁家,扔进这个最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须接受这个谷行,并从此处起步。

要想从此处起步,他就必须面对马掌柜这个障碍。

挺举盘腿坐起,冷静地思索起马掌柜来。马掌柜是个细致的人,几乎保留了自他到上海学徒以来的所有账册。从那些账册来看,马掌柜断非等闲之辈,尤其是他早年经营的那些账册,简直就是……

马掌柜是从何时变化的?又是为何变化了?他对鲁叔为何持这般态度?是偏见、嫉妒,还是仇恨?

挺举的耳边渐渐响起俊逸的声音:“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

家里出了什么事体?马掌柜为什么想不通?鲁叔为什么劝不进他的心?

挺举正自胡思乱想,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顺安回来了。

顺安打开房门,似是不想惊动挺举,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会儿,顺安朝挺举床头一望,见他竟然盘腿坐着,忽身坐起,惊乍道:“阿哥,你没睡呀?”

挺举“嗯”出一声。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顺安“嚓”的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挺举没有理睬,仍旧盘腿坐着。

“阿哥,原以为你睡死了,没想到你还没睡。”顺安兴奋起来,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胳膊,“累死我了!没想到抄写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举歪头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肚皮。

“阿哥?”顺安却在亢奋中,“你难道不想听听阿弟是为啥累的吗?”

挺举一动不动:“讲吧。”

“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对我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晕。”

挺举点头。

“阿哥,你猜猜看,与洋人讨价还价的商约,还有成立这个商会的章程,都是啥人写的?”

挺举摇头。

“是鲁叔!”顺安声音激动。

“你是哪能晓得的?”

“所有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誊抄的。”顺安不无自豪,但声音被他压得很低,“鲁叔叮嘱我务必保密。我从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总算抄好了,一式两份,抄了整整几十页,清一色小楷,抄到后来,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来了。”

挺举“哦”出一声,复又躺下。

“阿哥,”顺安的声音更低了,“这桩事体,整个上海滩,除鲁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晓得。不过,眼下又多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举的眼睛完全闭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顺安誊清的两份商约和章程分装入两个纸袋,一式一份,亲自送往四明和广肇。

“好文笔!”查敬轩一边浏览,一边迭声夸道,“你看,俊逸拟出的这六条,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定规则、追逋负,都很好嘛。单是这第一条,就很了不起。”清下嗓子,朗声诵读,“第一条,明宗旨:本公所之设,为集思广益,讲求商务起见。上海西商各有总会,日本通商大埠,皆设立商业会议所,益以公余之暇,随时聚会,凡商务切己利害之事,无不考求详审,是以日见进步,年盛一年。我华商则和而不同,涣而不聚,商务利害,未能专意讲求……”放下稿子,又赞叹几声,“这些话,真正讲到妙处了。我晓得俊逸是个才子,没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锦莱皱起眉头,“你不要一味夸他。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搁在啥人头上都写得出来。阿爸让他写,是白送他个脸。”

查敬轩边笑边摇头道:“锦莱呀,能写出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华商心志不齐,意见各殊,视同业肥瘠,漠不相关,自私自利,彼争此夺,或高抬价值,或倾轧市情,卒至两败俱伤而后已。此皆失于见小欲速,亦由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最为商务之害……’俊逸可谓是点到实处了呀。”

“阿爸,”锦莱力陈道,“此人文笔虽然不错,能力也有,只是无法指靠。”将商约拿起,双手奉上,“你看看这商约,我把详细条款都列给他了,可关键地方,尤其是关于我们甬商切身利益的几条,他无一列入,胳膊肘儿明显朝外拐,把进卿他们都惹生气了。”

“这个好呀,”查敬轩接过商约,两眼却没离开章程,边看边为俊逸开脱,“这事体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儿多少朝外拐一点很好呢,免得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管怎么讲,这个商务总会是属于沪上各业各帮的,姓丁的让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过分呢。俊逸这样写,基本对路,你要告诉进卿他们,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个小芝麻籽儿。”

“阿爸教训得是。”

“至于这份商约,”查敬轩将商约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过是写给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们重要,我们也得较真,但在国人眼里,它们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国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网恢恢,全在人为啊。”

“是哩,是哩。”对于父亲这番高论,查锦莱由衷佩服,连连点头。

“锦莱呀,”查敬轩的眼睛从章程上抬开,望向儿子,“老爸这也给你托个实底,此番筹建商会,与洋人商约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商会章程,是这规矩的制定,是选举,是总理、总董和议董的人选。”目光再次转向章程,“所有这些,俊逸这都写进第五条里了。看得出来,俊逸动了脑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这些规则大多不错,可以摆到桌面上,只有两条略显不妥,一个是会员资质,只提会费,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锦莱应道,“交点钱就能入会,商会里势必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帮派中人也会趁机搅和进来,坏了阿爸名声。”

“坏了老爸名声倒在其次,坏了商会名声问题可就大了。商会是个新事体,要想在上海滩立足站稳,有个长远,就必须以正为本,行得直,立得端。会员必须有配额,要按行帮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钱啥人入会。”

“是哩。阿爸,另一个不妥呢?”

“就是这方式。”查敬轩放下章程,“啥都搁明处了,只有票箱是在暗处,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应该清清爽爽才是,要让人看得见,辨得清。照眼前这个设计,把不记名的选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晓得?”

“是哩。依阿爸之见,如何投票方为妥当?”

“要叫我说,就照四明的老规矩,丢豆子。尤其是选总董,一定要明选,一个候选人一只碗,选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没丢,亮光头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莱儿这就去找俊逸,让他改一改。”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把俊逸起草的商约朝几案上轻轻一放,不无叹服道:“从商约上看,俊逸兼顾了各业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们给他出难题,想不到他来个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个能人哪。”

“可是,”马克刘一脸怨怼,眼睛盯住商约中重重圈起来的地方,“彭哥给他拟好的十二条中,这三条,也是我们最关心的三条,他一个也没列入。彭哥,我们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伟伦摇头道,“细审这条款,俊逸没有使用分别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断不误,鲁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给我们,一份给了姓查的。商约草稿本无偏倚,如果我们额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对我们有利的,就会给那姓查的留下口实,他要四处张扬,选举中就会于我不利。”

“彭哥说得是。我这就让人抄录一份。”

“不用另外抄录。”彭伟伦略略一想,笑道,“姓丁的让我们两家各拟商约,原本就是心怀叵测。我们就将这原稿交给他,如果姓查的也是这般想法,两份稿子就会一模一样,齐摆在老家伙面前,也让他多个掂量!”

“彭哥真是高见!”马克刘竖起拇指赞道,“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笔业务交与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体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瞒你说,与洋人商约倒在其次,商会选举才见真章,尤其是总理、议董人选,我们广肇一定要拔得头筹,不能输给四明!”

“彭哥说得是,”马克刘应道,“无论如何,商会总理,必须是彭哥!”

“有难度呀。”彭伟伦凝起眉头,拿起章程,“从字面上看,在第五条里的所有规则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关键处,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处?”马克刘急问。

“就是这个会员资质。”彭伟伦指着章程道,“你看,各行帮年捐公费一百两者,得荐一名会员,二百两者得荐两名,三百两以上者得荐三名,普通会员年交公费十两。这是显明的偏袒呀!”

“这……”马克刘挠下头皮,“偏在何处,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贩,门槛越低,他们的人数越多。此为一。甬人主要经营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货,控制不少小行小帮,每个行帮都来推荐会员,于我们更是不利。此为二。”

“彭哥讲得是。哪能个办哩?”

“你去找俊逸,让他把入会门槛增高就是。商会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交十两银子就能入会,只怕连街头瘪三也有资格进门。”

“增高多少为宜?”

彭伟伦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在原来数字上乘以三。”

“好咧。”

车康、士杰将广肇、四明的商会筹办材料分别交给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览毕,头有点大,皱起眉头转呈丁大人。

作为与洋人谈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约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惊讶,接着是惊叹,再后脸上现出微笑。

“老爷,您不觉得奇怪吗?”如夫人指着两份材料,“两份草案一模一样,连纸张、墨水都是相同的,笔迹也似出自同一个人。”

丁大人微微点头。

“老爷再看!”如夫人指向两份商会的筹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过,放在桌上。

“纸张、墨水、字迹,也是完全相同,两份草案都是六条,且每一条的标题也都一样。”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几声,夸赞道,“看来这两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体哩。老夫立此商会,为的就是这个!还有这商约,清爽多了,统一多了,且无明显偏袒,大小行帮皆有关照,基本合乎范式,有建设性,不似前番各执己端,互相否定,乱七八糟,简直不知所云!”

“老爷,贱妾觉得事体蹊跷!”

“哦?”

“就贱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会为骨头争抢,何况广肇、四明原本势如水火,查敬轩、彭伟伦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条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两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对,有顷,目光落在一处,急看另一份,仔细比照。

“老爷?”

“传士杰、车康!”

如夫人走出,过有小半个时辰,车康、士杰双双走进,拱手见礼。

“二位请看,”丁大人摆摆手,算是回礼,指向商约和章程,“两份材料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们出自何人之手。”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士杰已经核实过了,两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钱庄鲁俊逸之手!”

“难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识到什么,顿住话头。

“鲁俊逸?”丁大人闭目思索,有顷,微微睁开,看向车康,“记得你好像提起过此人总想试试牙口,试过了吗?”

“回禀老爷,”车康拱手应道,“试过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爷吩咐,在他钱庄里存银十万两。此人果然未负老爷所望,痛下狠心,从善义源、润丰源口中夺到一口美食,前后不过二十日,净赚四万洋钿。”

“后来呢?”

“为求稳妥,此人以尽孝名义返乡探母,避让风头,回来后,非但未遭责难,反受两家之托起草了商约与章程。”

“嗯,是块料子。这笔款子呢?”

“小的存的是三年期,这还搁在他的庄子里,要不,小的这就提回来?”

丁大人略略摆手:“区区十万两,就放他庄上吧。有这点银子在,他说话做事底气更足些。”

“是。”

“士杰,”丁大人指着章程,“这个章程你都看过没?”

“看过了。他们在两个地方分歧较大。”

“我注意到了。对这两处分歧,你是何建议?”

“士杰以为,各有不妥。”

“你这说说,何处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拟出的选举方式,二是广肇会馆拟出的入会资质。商会既是仿照西式设立,亦当奉行西人选举之法。四明公所提议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会既然涉及沪上所有商帮,门槛就该降低,广肇定下的行帮三百两银子、店铺三十两银子起步交费,必将弱势行帮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说,商会又不是官府衙门,花不了多少钱,收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丁大人摆手笑道:“士杰呀,你讲的并不完全是。先说这选举,西人是西人,我们是我们。查敬轩提议丢豆子,就是个创新之举,既能表达民意,又简便易行,堪为中西结合的典范,依我看可行。至于这个入会门槛,广肇的提议颇有道理。商会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进就能进的。但门槛提高了,弱势行帮也当照顾,四明提出的审核、配额制很是不错,不妨试用。”

“老爷讲得极是,”如夫人会心一笑,低声问道,“只是,请问老爷,会员资质当由何人审核,配额又当由何人来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爷,”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说,介大个事体,泰记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为两家所拟,这资质审核、配额裁定就该当交由泰记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说得是哩!”车康连声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时,转头看向士杰,将商会章程草案推过去:“士杰,你把这个拿去,就按方才所议,取两家之长,综合出一份定稿,直接发送道台,就说我已看过了,让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办。会员资质,可由泰记审核,至于配额,交由道台府拟定为妥。”

“老爷?”如夫人不满地盯过来。

“夫人哪,”丁大人笑着解释道,“配额事体,泰记还是不出面为好。不过,道台那里我会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帮各行依据章程自行申报,报道台府汇总,由道台府拟定配额底本,交由泰记复审。至于如何复审,就由车总管与士杰操劳,夫人把关。”

见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尽皆叹服。

“还有,”丁大人闷头又想一时,“就是总理人选。”看向士杰,“士杰,依老朽所见,那个姓鲁的蛮有意思,就选他吧!”

如夫人、士杰、车康三人面面相觑。

“老爷,”如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选姓鲁的当总理,这……未免离谱了吧?”

“是哩,”士杰附和道,“老爷,无论是资产、德望、人脉,都还排不上这人。若是举他当总理,沪上商界难免……”

车康亦道:“请老爷三思!”

丁大人连连摆手,笑道:“商会总理是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论钱多钱少。至于德望什么的,这个必须有。什么叫德望呢?公选出来就是德望。只要姓鲁的碗中豆子足够多,啥人能说二话?”

“啧啧啧,”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竖拇指道,“老爷远见卓识啊。若是让这姓鲁的当上总理,料他不敢不识相嗬!”

“好哩。”士杰这也明白了,拿过章程,目光落在商约上,小声问道,“老爷,这商约……”

“待商会立好,再议商约吧。”言讫,丁大人闭上眼去。

丁府因势利导,从四明与广肇提交的两份相似拟案中找到突破,将两家彻底逼入相互搏杀的死胡同里,而进入这个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额,却又不动声色地牢牢握在泰记手里。

当上海道将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颁发至四明时,查敬轩细细看过,闷头许久,接连嗟叹几声,摇头苦笑。

“阿爸,”查锦莱急道,“要不,我去请求一下袁道台,看能否再把入会的门槛降低点。”

“关键还不是入会门槛,是这配额。”

“配额?”查锦莱颇觉诧异,“配额不是阿爸您提拟的吗?”

查敬轩摸出一封信,递过来:“你看看这个,是袁道台写来的。”

查锦莱看会儿信,惊道:“这不是让泰记卡住脖子了吗?”

“唉,”查敬轩又是一声苦笑,“是呀,我们跟姓彭的争来斗去,结果仍旧落在姓丁的套子里。”

“这可哪能办哩?”

“有啥办法呢?”查敬轩吸一口烟,一点点呼出,“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斗不过这姓丁的。”把章程推给锦莱,“召集四明的所有公董,具体商榷选举事体。我就不去了,让合义招呼。”

“好咧。”

“另外,”查敬轩补充,“照眼下章程,零售货店都不在列,全部去除后,形势就不乐观了。我初步推算下来,俊逸那儿是关键,他的茂字号十几家店铺都有批售业务,本金也都不下万两,在各行业里虽然不是龙头,却也享有地位。他这人,举足轻重啊!”

“阿爸请放心,我这就去敲打他一下,让他有个掂量。只要是丢豆子,他就赖不过去。”

次日上午,十几个四明公董再聚济元堂。

“诸位仁兄,”主持会议的祝合义一脸严肃,“在下奉查老之命,讲下有关商会的事体。朝廷那边批下来了,正式将名称定为上海商务总会。章程草案是俊逸拟出的,俊逸是由查老特别指定的,草案依据就是我们上次所讨论过的会议记录。这份草案由查老审定后,提交丁大人审阅,报奏朝廷,由上海道正式颁发。”将上海道颁发并由四明公所大量印制的正式商会章程发给众人,“这就是商务总会的章程,请大家过目。”

祝合义刻意避开广肇会馆的版本,以显出丁大人对甬商的看重及查敬轩的分量。

大家纷纷低头看章程。章程草案他们此前都是看过的,因而众人的目光很快瞄到丁大人修改过的部分,面色各现诧异。

“诸位仁兄,”祝合义补充道,“你们也都看到了,章程的定稿有几处小小修改。查老有话,这些修改,无不是丁大人在征求查老的意见后增补的,主要是照顾其他行帮,尤其是弱势行帮。查老仁德厚重,在商会问题上一贯主张不偏不倚,让新商会真正服务于所有商民。查老已经会商各处行会、各家商帮,定于后日辰时进行会员登记,登记后的第三日辰时,普选议董、总董,择吉日举办立会大典。”

“诸位,诸位,”周进卿将章程“啪”地搁在案上,“为筹划商会,查老可谓是呕心沥血。别的不讲,我只讲两桩事体:一是由润丰源一力垫付先期所有会务支出;二是查老专门让出南京路一处馆舍,作为商会永久之府邸。”

众佬面面相觑。

“诸位,”周进卿的大嗓门儿越发加大了,“查老如此看重商会,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大家想想,没有查老这把伞,在座所有人都得淋雨!查老如此庇护我们,我等何以为报?报答只有一个,拥戴查老!如何拥戴?看清爽第五条第五款,丢豆子!”将声音加至最大,几乎是吼,拳头震几,“我周进卿这就撂下一句话,请诸位听个清爽:商务总会首任总理,应当是,也必须是,我家老爷子!在座诸位,喝的都是甬江水,流的都是甬人血,”瞥了坐在次位的鲁俊逸一眼,“要是有哪个人胆敢吃里爬外,丢他人的豆子,我周进卿与他势不两立!”

众佬纷纷点头。

俊逸长吸一口气,神色凝重。

彭伟伦端坐几前,面前摆着道台府直接下发的商会章程,第五条下画着一条重重的红线。

马克刘大声嚷嚷:“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走路吗?丢豆子选举,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什么年代。”

众大佬七嘴八舌:

“是呀,查敬轩老糊涂了。”

“哈哈哈,像是在选山大王呀!”

“什么狗屁东西!四明公所没长大也就算了,竟然又把儿戏玩进商会大堂,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叫我看,这个儿戏蛮好嘛!查敬轩返老还童,想玩玩,我们总不能扫他老人家的兴吧?”

…………

彭伟伦眉头紧锁。

“彭哥,”马克刘摆手止住众人,转对彭伟伦道,“四明原本胜在人多,但门槛高了,人多派不上用场。小行帮配额也于我有利,尤其是那些靠洋人吃饭的小行帮,不敢不投我们的票。我初步估算,按照眼下实力,我们和四明不相上下,关键在鲁俊逸身上。我查过配额了,单是他那里,正式会员就有十五个。”

“是哩,”彭伟伦重重点头,“我忧心的正是这个。查老头子弄出这个丢豆子,为的就是俊逸,防止他起外心。”

“彭哥,此事断不可听任。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抵制此条。既然是公选,就当选个公正才是。”

“丢豆子哪儿不公正了?”彭伟伦两手一摊,苦笑一声,“不过是土了点,仅此而已。再说,丁大人照准了,上海道也批复了,现在已成定案,怎么改?”

马克刘将几案一擂:“他奶奶的!”

“丢就丢吧。”彭伟伦又是一声苦笑,“诗曰,他人之心,我忖度之。可人心隔肚皮,如何忖度呢?用查敬轩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忖出了。”

“是哩,”马克刘点头,“倒是正可验验那个姓鲁的,我一直觉得此人不靠谱。要是暗箱投票,他没投我们,愣说投了,我们真也没个办法验证。”

“是哩。不过,”彭伟伦叮嘱一句,“我们也不能躺倒挨锤。俊逸那里,我不便多讲了,你透个话,让他有个掂量。”

“彭哥放心,鲁俊逸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有那笔生意在,我看他敢不咬钩?No tickets, no business(不给选票,没有生意)!”

“嗯。老弟可以暗示一下俊逸,免得他像上次吃我们那批货一样再寻说辞,再耍滑头。”

“好咧。”

齐伯提着一壶开水走进俊逸书房。

“齐伯,”正埋头于材料的俊逸抬头问道,“那个院子收拾好没?”

“收拾好了。”齐伯将开水倒进一个暖水壶里,给俊逸泡茶,“老爷啥辰光得空,过去看看。”

“不用了。阿姨寻到没?”

“物色了一个,是从老家来的,老公没了,也没孩子,只想混口饭吃,月钱要得不贵。只不过模样儿粗俗,做事体大手大脚的,我有些担心她细活做不来,就没给她囫囵话。”

“就她吧,细活阿秀会做。主要是给她寻个伴,免得我不在时她寂寞。”

“好哩。阿秀啥辰光到?”

“说是后天上午,依旧是那趟班船。只是后天商会里有事体,我顾不上她,你去接船,接到后直接送过去。”

“好哩。”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齐伯迎出去,见是老潘,引他进来。

老潘一头是汗,气喘吁吁,哈腰站定:“老爷,临时有点事体,来迟了。”

俊逸指指对面座位:“老潘,坐。”

老潘擦把汗,坐下:“老爷,啥事体?”

“明日申报会员,查老给我们茂字号分配十五个名额。我们合计一下,看看哪些人去为好。”

“老爷吩咐就是。”

“我的意思是,”俊逸目光瞄在面前的材料上,“钱庄去三人,你,我,加上老袁(大把头)。余下十二人,茂记十二家店铺一家一个。你意下如何?”

“老爷分配甚当。”老潘应道,“我只提一个建议,把老袁换作齐伯。上下里外皆是齐伯操持,齐伯不去说不通。”

“使不得,使不得。”齐伯连连摆手,“我是给老爷看家护院的,上不得大堂。再说了,我这把年纪,还是待在家里安生。”

俊逸笑笑,摆手道:“老潘,算了,我晓得齐伯,甭攀扯他。”

“老爷,”齐伯想了下,看向俊逸,“我插一句,谷行里让啥人去?”

“我也在琢磨这事体。齐伯,依你看,啥人去合适?”

“要叫我说,让挺举去。”齐伯荐道。

俊逸皱下眉头。让一个刚到上海、上工没几天的徒工去做会员,且代表茂记参加如此重要的选举,在形式上说不过去。这些只是台面上的理由。搁在台面下的是,挺举是老伍家的传人,俊逸刻意将他放到谷行里,并不想让他这么早就出头露面的。

然而,俊逸晓得,齐伯提及谷行,存的就是这个心。他深知齐伯,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那是金言。再说,不让挺举去,又能让谁去呢?振东去倒是合适,但那里是商会,不是酒馆和赌场。若是让他去,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你哪能看哩?”俊逸左右是难,将头转向老潘。

“老爷,”老潘打个迟疑,“茂字号上上下下无不晓得掌柜是振东,挺举只是伙计。不让掌柜去,却让一个新来的伙计去,怕是不妥。”

“哪儿不妥了?”

“别的倒也没啥,我只担心其他掌柜会有别个想法。他们很是在意名分,挺举去,毕竟不合名分。”

“好吧,”俊逸就坡下驴,“既然你坚持名分,就定下振东。振东那里我插不上话,你关照下,甭让他闹出笑话。”

“好咧。” 2Qarhsy2NsuVvsgysV3knrZolmpzPddVxoYFGBVQTmtrlnEaaAspih11SD9C8a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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