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伯爵夫人:
我从贝里回到巴黎后,没有一刻闲暇来给您写信。现在我到了这里,这封信的日期将告诉您,我离夏黛涅有二十个钟头的路程。我准备去那儿探险。我等待去那里的机会。待我到达那里后,将做为期五天的隔离检疫,因为意大利人十分固执,仍然认为有传染病和霍乱。其实霍乱在马赛出现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他们继续采取这种无用的谨慎措施。
我在巴黎只待了几天。为使旅行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克服了成百上千个困难。历尽难关,费尽力气,终于筹到了一笔钱:对我来说,金钱真是太稀有了。我做此行是为了结束我与财富的永久斗争,您将来若获悉它只是一次失望的打击时,您也不要吃惊。我冒的风险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和五百法郎,而得到的可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卡洛先生促使我下的决心。我把我在科学上的推测告诉了他。他是当今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但是一事无成,毫无著述,生活懒散。他对我的想法没有任何保留意见。我的这些想法,我只能在成功之后欣喜地说给您听,或者失败之后在下封信里告诉您。卡洛先生说,不管我成功与否,他都认为我这些想法和最伟大的发现一样,妙不堪言。卡洛先生曾担任我们的圣西尔军校二十年的校长。他是比奥 先生的密友。我听见比奥先生为科学着想,叹惜过卡洛先生藏才不用。
事实上,凡是科学上的问题,只要请教他,他无不解释得非常清楚。可是这些数学界的巨擘认为生活就是生活,他们看不到合理的结局,便坐等死亡的到来,以脱离他们的时代。这种草木般的生活叫卡洛夫人大为失望。她是个热情充沛、生气勃勃的妇女。当我把我的计划交给卡洛先生时,卡洛先生对我说,他将与我同去。卡洛夫人听见这话,惊奇得目瞪口呆。要知道,先生仅是在收取地产入息的时候才出门的呀。然而他旧病复发,推翻了前言。他的看法最后使我的热情达到顶点。尽管在春分时节过里昂湾危险,尽管要坐五天四夜的公共马车,我还是出发了。一路上饱受颠簸之苦,尤其在海上,终于到了拿破仑的故城。可是在这里却见了鬼,不得不等着解决二十个钟头的路途这个问题。不能设想横渡夏黛涅和科西嘉之间的海峡,因为走这条线陆路漫长、危险,且费用浩大。
阿雅克肖是个叫人难以忍受的逗留地。我在此地毫无熟人。再说,这里也人迹稀少。文化和格陵兰岛一样原始。我在此就像一个走累了坐在花岗岩长凳上休息的闲客。先去看海,回来吃饭,饭后又去看海,然后回来睡一觉,起来又去看海。根本不敢工作,因为随时都可能出发。这种境况正好与我果决和活跃的个性相反。
我去参观了拿破仑的故居。他诞生于此。这是一座简陋的房屋。此外,我在此更正了许多错误:拿破仑的父亲是个颇为富裕的产业主,而不像好些说谎的传记作家所言,是个执达员。其次,当拿破仑从埃及回国,到达阿雅克肖时,并不是如他的历史学家所说,受到热烈欢迎,赢得普遍喝彩,而是被悬赏通缉。有人把他下船的地方——一块小沙滩指给我看了。多亏一个农民勇敢和忠诚,他才保全了性命。那农民把他领到山区,藏在一个外人难以发现的隐蔽处所。告诉我这些详情的人,是那位放逐拿破仑,又煽动人民反对他的市长的侄子。
我将去夏黛涅岛的第二大城萨萨里,但不会住多久,因为我现在要在那儿办的事不多。重大的问题——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将在巴黎去决定。我只要弄到一点儿样品就行了。优雅而聪慧的领主夫人,您别绞尽脑汁去想象这会是什么东西,您永远也想不出来的。
我经常跟您提起的那种斗争把我弄得精疲力竭。不是它完,就是我死。工作了十年,却一无果实,最确实的结果是辱骂、诽谤、官司等等。在这方面,您对我说了许多最鼓舞人的话,可是我回答您,每个人都只有一定的力量、勇气、心血、希望。而我的这些都已枯竭罄尽了。您不知道我的痛苦有多大。我不应该,也不能够,更不愿意把它告诉您。我对幸福已不存奢望,可我至少需要绝对的安定。因此,我拟定了两三个发财的计划。上面说的是第一个,如果它落空了,我就实施第二个。然后,我再重握并未抛弃的羽笔。
昨日,我本打算给您写信,可是我灵感大发,写了一出喜剧的提纲:《头号小姐》 。您有一次不赞成我写这出喜剧。可是我妹妹觉得此剧很妙。我在诺昂 把它讲给乔治·桑听了,她预言我会大获成功。这一切促使我把它写出来。最难的地方已经处理好了,也就是说,构思好了剧情,确定了上场和下场的戏,等等。我没有听到我失去的那位那么亲爱那么博学的人 的意见,写了《婚姻生理学》和《驴皮记》;这次,在旅途所延搁的时间里,我也将一反您的意见,写作此剧。
1838年3月26日于阿雅克肖
我不知道会从哪儿给您寄发此信。它可能遗失,也可能在长久耽搁之后,又送到您的手上。因此我想免去您由此而产生的不安。从萨萨里我大概将去热那亚,然后从热那亚到米兰。归返时,这是最便宜的路线,因为一则不必居停,二则班车也多。在米兰,我认识一个银行家,可以依靠他。在热那亚亦如此。因此对此信在路途中的耽搁,您不必感到奇怪。一旦离开科西嘉,我大概就会既无写信的时间,也无写信的便利,因此,我把信准备好,哪个地方能寄,就在哪个地方寄给您。地中海波诡云谲,此间有些商人认为他们的船舶失踪了。为了尽可能少冒风险,我选了马赛和土伦 这条路线。在土伦,我乘坐的是运送邮件的汽船,然而我大受折磨,花了不少钱。仔细考虑后,我认为去您的国家走敖德萨这条路线最保险,最径直,花费最小。我到处打听情况,最后获悉花五百法郎就可以从马赛坐海船到敖德萨。您看,不论到什么地方,我都想着我亲爱的维埃兹科夫尼亚。
科西嘉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地方之一:这里有与瑞士一样的山,但是找不到瑞士那样秀丽的湖泊。法国没有利用这个壮美的山区。也许是不知道或不愿意利用它。它面积有我们好几个省大,出产却没有一个省多。它至少应有五百万居民,实际却只有三十万。不过我们已开始在此地修马路,采伐森林——那里面蕴藏着巨大的财富。由于此间的土地未被勘探过,因此可能有世界上最丰富的金属、煤、大理石等矿藏。不幸的是,由于土匪和野蛮状态——人们听任它在这种野蛮状态中昏睡——这个地区不仅未被开发,而且未被考察,甚至不为人所知。
我晕船,在船上过夜很不舒适,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想起我做了一件冒失事:让您从莫斯科或敖德萨给我捎一杆土耳其式水烟筒来。我在乔治·桑家里吸过拉马丁带回的拉塔基亚烟草,上了瘾,以致没有它十分难受,浑身抽搐。现在一想起这种病我就觉得好笑。在巴黎,我没有买到这样的土耳其式烟筒,深觉遗憾。要是买到了,它一定会帮我打发这里的时间,驱散生平第一次感到的无聊。一片居民全是近于野蛮状态的陌生人的荒野是什么滋味,我第一次领略到了。
今天上午,我获悉此地有一家图书馆。明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我可以去里面读书。可是读什么呢?这倒是叫人担心的事情。此地既无阅览室,也无剧院,既无文化团体,也无报纸杂志,没有任何显示文化的娱乐。女人都不喜欢异乡人。男人则整日抽烟、闲逛。这是一种普遍的懒散,没有像我这样亲睹的人,确实难以相信。此地有八千人口,许多人贫困不堪,对于外界最普通的时事也一无所知。我在此完全无人所知。什么是文学,什么是社会生活,此地人一窍不通。男人终日穿着天鹅绒的圆筒式外套,衣着十分简朴。一切都显露出原始的特性。来时,我特意装扮了一下,使自己显得贫寒,然而即便穿着旧衣,我也像个阔佬。此地有一营法国兵。那些军官闲极无聊,从早到晚在街上游来荡去的可怜样子,真该瞧一瞧。从今晚起,我要勾勒那些场景,写完提纲,绘完草图。正因为无聊、愤怒,就应该工作。在这峭壁之上,人们多么应该爱呀!所以,四面八方都聚集着一些孩子,就像夏夜的蚊子。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在马赛只停留了十八小时,在土伦只待了十小时。我只能在此地给您写信。
3月27日
我明日乘一艘带桨的小艇去夏黛涅。
我刚才重读了前几天给您写的东西。关于土耳其式水烟筒,我发现我言犹未尽。您明白,如果这件事使您厌烦,哪怕一丝一毫厌烦,您就把我的要求丢开别理。至于拉塔基亚,我刚才获知(您要笑我整整一年的!),它是塞浦路斯岛的一个乡镇,距此地只有一箭之遥。那里出产优质烟草,以产地名为牌子。我将设法弄一些,因此,您把我有关这种烟草的话画去。我刚才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个可怜的法国士兵,一双手被炮弹炸掉了,只剩下两截胳膊,在街上摆摊,自己刮胡子,写字,打鼓,拉提琴,玩牌,以此谋生。我要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
阿雅克肖的图书馆没有什么书。我刚刚重读了《克拉丽莎·哈洛》 ,又初读了《格兰迪松》和《帕梅拉》,我觉得写得糟极了,十分乏味。对塞万提斯、理查逊,还有斯特恩 来说,如果只写一部作品,会多么幸运!
我不幸被一个在巴黎学过法律的可恶学生认出来了。他回到故乡当律师,过去在巴黎见过我。由此引出了在科西嘉报上的一篇文章。而我原来还希望我的旅行不为外人所知哩!……倒霉!不幸!多么讨厌的事!对我来说,不论干好干歹,都无法不让人知道!仅仅过了八天安静日子!不过阿雅克肖城本身就是一座修道院。
我侥幸没有遇到灾难:如果我没有走这条路线,而是从马赛来,您也许就失去了一位忠实的仆从和奴隶。前几天在海上,可怕的大风掀翻了三艘船只。
4月1日
今晚十点钟,坐一只小船出城,然后,在阿尔盖罗做五天的隔离检疫。您在夏黛涅地图上可以看到这个小港口。在那个港口和岛上第二大城萨萨里之间,是阿让塔拉县。就是在那里,我将观察自发现美洲以来废弃的矿区。我不可能告诉您更多的事情。当您在美丽的维埃兹科夫尼亚的书房里得到我的信时,我将成为一个傻瓜或一个智者,或许两者都不是,只是一个美梦落空的雄心勃勃的人。
再见吧,我希望您万事顺遂。我希望在我给您写信时,您已为《赛查·皮罗多》流了一掬眼泪。我还希望您已经把您对这本书的感觉和印象告诉我了。向您热爱的所有人致以温柔的问候。我仍未给韩斯卡先生写信,因为我打算将来到了米兰,获悉一些消息后,再给他写。不过请向他转达我友好的问候,并给您自己留下最深挚最真诚的情谊,因为这是您的宗主权利。
4月2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