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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现在,我终于放心了!我收到了您的第三十六和第三十七封信。至于第三十五封,我还没有收到,特此告诉您,让您知道。第三十四封的日期是10月6日,第三十六封是12月10日。从10月6日到12月10日这段时间,您绝不会不给我写信。我直到1月份才收到第三十六封和三十七封信,您想想,这段时间我是多么的不安!至于第三十六封信晚到半个月,那是因为邮局的过错,也有点怪我自己。我从赛夫尔到巴黎来的时候,把我表弟的地址告诉了邮局,让他们把我的信转去。可是赛夫尔邮局的人把门牌号码写错了,等我知道有一封信寄来了,跑去查问索取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因此我是接连收到第三十六和三十七封信的。这两封信被扎了上千个小眼,这是由鼠疫引起的怀疑的痕迹。也许,就是因为第一次的烟熏,我才奇怪而不幸地失去了您的第三十五封信。

不管怎样,我都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您,因为它解释了我给您写那封痛苦的信的原因。我很希望您没有收到那封信,因为它会使您十分难过。不过您的沉默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它超过并补充了我生活中所有其他的痛苦。我成了如此恶毒的诽谤的对象。人家对我大肆诬蔑,以致我终于相信有人把那些不实之词告诉了您,您相信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譬如:我以人肉为食,我娶了歌剧院的一位配角或一个鱼贩子。我想,甚至在您的国家里我也有一些冤家对头。我请求您,除了我,别人告诉您的事情,一概不要相信。您清楚,我真诚地把我生活中的事件讲给您听,一小时一小时的,一天一天的,连最微不足道的事件也没漏掉。现在,我将明确地回答您的两封信里提出的所有问题。首先,林肯事件不能讲述给您听,因为此案的细节复杂、棘手,我不该也不能述说……如果您听见别人谈起它,就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去谈别的事情。我能告诉您的全部事情,就是英国的大阔佬们也许错的正是对的,而他们的对手也许对的正是错的,因为事情涉及一些医药的研究和试验,它们也许有损于道德,却有利于人类。再说,我是对您复述我听到的周围的议论,尽管我觉得它们不是很容易听懂。我同意在死人身上做试验,但不同意杀死活人去做解剖,尽管这是为了发展科学,造福后代。将来,我去见您的时候,哪一天晚上,我会坐在火边聊聊这事儿,不过不是和您,而是和维埃兹科夫尼亚的领主。现在,讲一讲将促使我去地中海的事儿。这既不是婚姻,也不是什么艳遇,既不是蠢事、轻浮事,也不是冒失行为。这是一件严肃的、与科学有关的事情,我不可能向您透露一个字,因为我必须严守秘密。我只有在归返后,坐在火边,才能向您谈起它;林肯和柯莱弗案件也是如此,只有结束后才能谈论。不管有幸还是不幸,我都不过是做一次旅行罢了,而旅行总是一次娱乐,一场消遣,因此,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此事,而不必忧心忡忡。

您问我既然无所不知,无所不熟,什么都观察过、深入过,怎么有时竟会受骗上当。唉!要是我什么当也没上,要是我那么谨慎,那么善于观察,不会遇到任何不幸,您还会尊重我?不过,如果撇开内心的问题不谈,我会把这种表面上矛盾的秘密告诉您。当一个人成了打惠斯特牌的第一流好手时,只要打出五张牌,他就知道其他的牌在哪里了。您以为他不愿把自己的技巧放在一边,倒看牌局怎样按照偶然的规律发展么?总之,亲爱的虔诚的天主教徒,上帝预先就知道夏娃抵挡不了诱惑,可他偏让她去接受诱惑。不过,这种说法如果您还接受不了,那么还有一种说法,也许您会觉得好一些。当我日以继夜地运用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去构思,去写作,去表达,去描绘,去回忆,当我沉重、缓慢地鼓着翅翼,常常受了伤的翅翼,在文学创作这块精神领域翱翔时,又怎能同时立身在物质的地盘上呢?拿破仑既在艾斯林 ,就不在西班牙。亲爱的避世隐居的伯爵夫人,要使自己在生活上、爱情上、友谊上、事务上,在各种关系上都不被欺骗,必须只做纯粹的金融家、上流社会人物、商人。当然,我明白有人现在欺骗我,将来也会欺骗我,我清楚某人现在或将来会背叛我,或者在剥削了我什么之后扬长而去。可是,在我预感到这些,预见到这些,或者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却必须去对付别的事情:我是在我缺少时间,忙于一部刻不容缓的作品,或干一件不完成即白干的工作的当口知道这些的。我经常借着自己房屋燃烧的火光,搭成一间茅屋。我既无朋友,又无仆人。不知什么原因,人们总是躲开我,或者,不如说我十分清楚这种原因:人们既不喜欢,也不愿服侍一个没日没夜干活,不分心来和你聊聊,始终待在那里,你必须去看他的人。这个人凭写作出了名,因此会有势力——如果有势力这种东西的话——可是他的势力要过二十年才能形成。而任何名声,只要没有权力相随,就是可恶的。

我这里说得够多了,足以使您相信,必须是一只牡蛎 (您记得此话吗?)或一个天使,才能攀附上人类的岩礁。可是,在人群里,牡蛎和天使都为数不多。因此,即使我对您没有最广泛、最深厚的友爱之情,我也像喜欢一种惊人的珍品一样喜欢您。请您相信我,不管人还是物,他(它)们是什么样,我就把他(它)们看成什么样。从未有人经受得起我这么沉、这么压腰的重担。看到我喜爱能鼓舞我生活与前进的人或物,您千万不要惊奇。您永远不要指责能使我多走一段路的补药。

您给我写的那些话,我十二年前在谈到瓦尔特·司各特时就说过。与他相比,拜伦勋爵不值一提,或几乎不值一提。关于《肯尼威斯城堡》的提纲,您弄错了。照所有“写书匠”和敝人的看法,这部作品的提纲堪称最宏大、最全面、最不同凡响。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是一部杰作,正如《圣洛郎之水》是描写细节和完美耐性的杰作,《卡侬嘎芙轶事》是表现爱情的杰作,《艾凡赫》第一卷是历史杰作,《古董商》是诗歌杰作,《爱丁堡监狱》是刻画利害关系的杰作一样。所有这些作品都有其特殊的优点,但其中处处都透露出天才。您说得有理,司各特的声誉将与日俱增,而拜伦则将被人遗忘。我说的是翻译过来的拜伦的作品,因为诗人本人会留存下去,哪怕仅仅是因为他的形式和他强烈的灵感。拜伦的头脑里只有他本人的印记,而天才的创造者司各特面前,则置放着整个世界。可以说,这个世界被他反映出来了。

至于人们称之为《插图本巴尔扎克作品集》的东西,是我除了《滑稽故事》以外的所有作品,说到底,就是《人间喜剧》中冠以《社会研究》之名的那部分作品。您且放心。您将可以向贝利扎尔 要求:1.《高傲的女人》;2.《赛查·皮罗多》;3.《纽沁根银行》;4.《滑稽故事》的第三首十行诗;5.《哲学研究》第四卷,即收有《冈巴拉》和《马西米拉·多尼》的那部分。不用说,您会问巴黎出版的书的情况。对那些埋怨我懒惰的人,我可以拿出今年准定出版的九卷八开本的作品,作为全部的回答。您知道《卢吉埃利家秘事》《碎珍珠》《默默无闻的牺牲者》都收在《哲学研究》第三卷里。

韩斯卡先生想象女人都为作家激动,这倒没错。不过在这方面,我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我不仅没有机会让别人进攻,而且别人就是进攻也攻不破。请您放心。小克雷毕庸 时代的英国女人并不等于当代的英国女人。我将开始写剧本和《年轻妻子回忆录》,也许还将写《玛丽-代-昂日嬷嬷》:这是我目前特别喜欢的两个题材。不过,随时都可能变化。我很想写《幻灭》的续篇(《外省伟人在巴黎》),还想写《电鳐》,这一切都将在年内完成。这些石头将让您大吃一惊。我把它们带来,并垒好,当作您宽容而善意地称呼的“高楼大厦”。我把插图本收的作品仔仔细细地重读了一遍。必须把它们视为“单独”的存在物,因为它们与从前的版本大不相同。稿子规规整整地铅印以后,好读多了,于是我发现了好些错误和从前未曾觉察的废话。因此我强烈地希望预订者的数目允许继续这种方式的印行。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到竭尽所能,使我的作品语言纯正。

香料匣寄到了,您很高兴,我也亦然。这就好像是我给您寄了两件不同的东西。我希望在我给您写信的当口,布朗热的肖像也送到了维埃兹科夫尼亚。寄货人布吕隆是所有大画家都光顾的颜料画布店老板,他难过极了。我们互相探询是否有必要诉讼。可是,如果要诉讼,必定会传出韩斯卡先生的名字,各家报纸就会争先恐后地插手,或许会把此事变作恶毒议论的题材……尤其是有我的名字在里面,因为它会给他们带来好胃口。我们宁愿通过信函联系来通融。布吕隆往世界各地寄过上千幅画,从未发生过类似事件。是的,画是交给运输公司运送的,因为不能卷,且尺寸太大,不便交给公共马车运送。您可能不会相信,为了买到这幅画,我跑了多少路,想了多少办法。为了使您不讨厌它,这方面的事,我就不谈算了。今天我写信给布罗迪的银行家们,请他们告诉我,在收到我的信时,是否收到了那幅画。因为最终也许得请人仲裁,以了结此事。

您完全弄错了。“我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

请您确信,不管我的朋友,真的(真有吗?)还是假的,可能对您说什么话,您都清楚我的任何作为,甚至在我做的同时,您就知道了。去年,我从锡昂写信给您,说我将于冬天出发:在写完《赛查·皮罗多》后,我有一个月没有离开过巴黎。我曾有二十五天没有睡觉,因此,一个月来,我每天睡十五六个钟头,并且,在醒着的八个钟头里,我什么事也不做。我让脑子休息,随着脑力恢复,我又开始耗费它。金钱危机总是巨大的。您关心我,爱惜我,好心好意叫我玩一玩,散散心,可它却阻止我做到,因为社交界耗费太大。我不知八天或十天后能否去夏黛涅 。此外,您完全可以确信,我不告诉您是不会走的。

我不看报,您知道我没有时间,以至您对我提到的于勒·雅南 的事,我一无所知。何况他又装出公开敌视我和我的作品的样子。顺便提一下,有几个朋友告诉我,好几家报纸,尤其是雅南,在评论一出取材于《绝对之探求》,然而演出失败的小戏时,对我大加赞誉。可是您知道,对于不合我心意的人的褒贬,尤其是报刊舆论和人们通常称之为“公众”的人物的誉毁,我一概无动于衷。因此,对使您觉得这些先生对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的那件事,我无话可说。这些人的手法我一窍不通。我既不喜欢他们,也不尊重他们。他们绝不可能从我这儿捞到半点油水。此外,这个敌视您惠予关心的人与作家的集团,其成员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改变姿态的动机,我毫不了解。不过,我还是从中看到了一种不怀好意的根子,它或迟或早会通过一种新的不折不扣的背信弃义行为而显现出来。一言以蔽之,每当人们告诉您,我在原则问题上,在事关信誉和个人尊重的事情上做了妥协时,您都不要相信。

您误解了我:我希望妇女受教育,我希望她认真学习,甚至希望她写作,只要她觉得有趣。不过她必须有勇气烧毁她的作品,就像您总是做的那样。

索菲是科斯莱夫斯基亲王的女儿。该亲王的婚姻从未得到承认。在华沙与帕斯科维奇亲王一起的那个才华横溢的外交官,您已经听人谈到过了。英国女伴是个姓V.的夫人,在她家我遇见了香料匣的运送人。索迈维尔夫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我给您寄上她的手迹,因为她真正算得上当代的科学泰斗之一。她是英国人,其父是为俄皇服务的海军上将菲尔法克斯。

您大概知道意大利剧院和伦敦的交易所、圣彼得堡的皇宫同时被火焚毁的消息吧。关于这些,我就不再告诉您什么了。巴黎的冬天很冷。我们这些无忧无虑的法国人,却不知道自己原来和你们一样,是在寒冷中成长起来的。

尽管气候极冷,《驴皮记》还是有四卷面世了。在香榭丽舍大街,在天寒地冻之中,我还遇见一些出租马车,遮着帘子,以平常的速度行驶。鉴于天气严寒,我觉得这颇有英雄气概。狄德罗曾不意撞见一对情人,在大雨滂沱的午夜,站在街边一处檐槽下互道晚安。在我看来,这些出租马车比那两位情人的爱情更为豪壮。

别以一些生硬无情的话来结束您的信,例如说不相信我会上维埃兹科夫尼亚,等等。我很快就会去的,请相信这点。不过我不能左右形势,而它又偏偏非常残酷。要向您解释我的新出版人打算怎样签订与我合作的协议,也许并非三言两句就行,而这封信已经够长了。稍微闲荡了一个月,去了两三次意大利剧院,也去了两三次贝尔吉奥约索夫人 府上,有时也去维斯孔蒂夫人 府上(去讲一讲意大利语),在那个社会里混得差不多,或者混够了以后,我愉快地离开它,又开始每天十二或十四小时的工作。当我建好房子,安安稳稳地住进去,并赚了几千埃居 以后,作为补偿,我就来看望您,并且,不是像您所说的住两三个星期,而是住两三个月。您将修改我写的剧本。而我们,韩斯卡先生与我,在此期间则跨坐您跟我说的那种“冒烟的座凳”去印度。

我不知道《赛查·皮罗多》写得如何,您又不把意见告诉我。您会告诉我的,是吧?在我能够成为读者,亲自阅读它之前。眼下,我对它极为厌恶。我只能诅咒它,因为它使我那么劳累。您得知道,我的手稿上墨迹浅淡,是因为在我的工作时间里,墨水每夜都冻住了。请您出于同情,也尝尝这种冷得直打哆嗦的滋味吧,或者(这也许不合您的性格),自私一点,把手支在微温的陶炉上试一试。

贝尔吉奥约索公主是个与别的女人不同的强者。照我看来,她不大迷人,肤色苍白,身体瘦削,像个吸血鬼。她幸而不讨我喜欢。她虽有才智,可是太露,太想引人注目。她瞄准了目标,可是太专心,太小心,结果反而错过。五年前,我在热拉尔 家里见过她。她从瑞士来。她在那儿避难。不过,那以后,通过外交部的帮助,她收回了巨额财产,于是得以合乎身份地接待宾客。她的府邸布置得优雅别致。人们在里面聊天打趣。有两个周末我去过她府上,并在那吃过一顿饭。这就是我和她的全部交往。

我刚读了《艾马尔》。我发现亨利·德·拉杜什 童年就有的才气确实叫人觉得可怜。苏 的《拉特雷奥蒙》是部“潦草”之作,就像人们谈论绘画时说的,一团糟。对于平庸的才子,对于没受过教育的人,或者没受过较好的教育、正确的教育,没有勇气纠正人家的错误指导,仅满足于接受现成的见解,不愿费力提出异议,或从别的角度加以检验的人,路易十四是个渺小的人物,是个昏庸的国王。有人把他的过错当作罪行来指责。然而他却把马扎然 的预言圆满实现:他既是一个伟大的国王,又是一个光荣的人物。人们可以指责他四处征战,残酷镇压新教徒,然而他时刻想着法国的尊严,他进行的战争正是确保它的手段。照他的想法,这些战争保证我们不受当时两个主要敌人——西班牙和英国的欺侮。通过占领弗朗德勒和阿尔萨斯,他在与德国接壤的地区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边防;此后又通过征服弗朗什-孔泰地区,使法兰西免遭西班牙的阴谋暗算。这样,他既给了人民以安全,又给了人民以照耀世界的光辉和统治世界的威严。除非不是真正的法国人,或不是明智之士,才会愚蠢地指责他对罗昂骑士 案件的判决。那个自高自大的蠢虫,国家的罪人,与外国人串通一气,出卖法国,妄图点燃内战之火,国王有权力根据自己统治的国家的刑典,让人审判他,处决他。不过,正如您所说,苏是个才华平庸、智力有限的人,不可能全面理解这样一种威严的意义,因为他只见过我们可怜的当代社会的一点儿寻常不幸。一见到那个伟大的世纪,他就自觉被压垮,于是以诬蔑那个时代来报复。那个时代是我们历史上最壮丽、最伟大的时代,是由我们最伟大国王的权力与威势所统治的时代。那位国王,当时人称之为伟大的路易。他的敌人找不到别的绰号来讥讽他,只好给他起一个诨名,叫太阳王。

明天,21日,星期二,我将把《马西米拉·多尼》写完。这部作品迫使我深入地钻研了音乐。我聘请了一位优秀的德国老乐师来给我反复不断地演奏罗西尼 的《摩西》。

我平静地等待着《马西米拉·多尼》将给我招来的平庸谩骂和恶毒攻击。从一方面看,主题确实会引来批评:有人会说我是个伤风败俗的人。但是,如果考虑心理问题,那么,依我之见,这是一部绝妙的作品。还有一些人固执地把《驴皮记》看作一个传奇故事,但严肃的人,能鉴赏这种作品的人的数量与日俱增。五年之后,《马西米拉·多尼》将被人当作完美地阐述最隐秘的艺术方法的作品来理解。而在最初的读者眼里,它将只是一部或多或少成功的小说。因此,让他们以此给艺术品的创作做结论吧。

我得住笔了。再见。致以深情而友好的问候。您和家人在一起时,千万别把我忘记。想着我吧,就像想一个忠诚的好农奴:当他没有收到信时,会满腹忧愁;当他加入了您孤独的、勤勉的、平静的、只属于义务和家庭的生活时,会兴高采烈。

1838年1月20日于巴黎 T2Cj8AIxYEqLzokS0kGuRqWg2R3mArgayB2MYwhVEF3Z2IJqMcOGz3yZM73FoxF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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