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11月9日
埃斯特科特
在这个让人难受的地方,我还要给你写多少封信呢?乔治·怀特的司令部也就40英里远,但在那里和埃斯特科特之间有一支敌人的军队。至于到底有无可能穿过封锁线,这样做又是否明智,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答案。这段时间,我在离前哨阵地最近的地方等待着,通过本地渠道,收集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希望我方尽快采取行动使道路通畅。等待往往是乏味的事情,但在令人兴奋的时刻,我终于停下脚步,有一种明显的放松的感觉。上一个月里一直在不断地旅行。在滑铁卢火车站掠过站台时看到的那些一晃而过的模糊面孔;南安普顿那些欢呼的人群;“邓诺塔城堡号”晃动的甲板;第一次得到消息时的焦虑与兴奋;在开普敦短短一天的奔忙;乘最后一班火车沿边境线到东伦敦市的旅行;在乌姆兹夫布河上那次险象环生的航行,如果不是为皇家邮轮送信船长肯定中途折返;马不停蹄地赶往彼得马里茨堡,因为需要赶时间而交通又缓慢,只好从那里乘特别火车来到这里——这一幅幅不断移动的画面——此刻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来回顾一下局势。11月1日,上星期三,布尔人封锁线围住了莱迪史密斯。星期四,最后一班火车在炮火中发出。当晚,科伦索以北约4英里处的铁道线被切断。电报通信也中断了。星期五,科伦索受到袭击。一门重炮从俯视全城的山坡上向城里开火,一小队步兵志愿兵守军和海军部队仓促疏散,在铁甲车的掩护下退回埃斯特科特。
埃斯特科特是一个南非小镇。也就是说,这里有大约300座由石头或瓦楞铁皮搭起的房子,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一层,排列在两条宽阔的大街上,或者随意地向郊外铺开,因为这里有的是地皮。小镇位于山谷的底部,四面是起伏的青山;因此,一旦遭到入侵,就很难防守。此外,这个地方看上去破破烂烂,毫不起眼;但是,和纳塔尔所有的城镇一样,这里是一大片农业区的中心,散布着数十个繁盛的农场的集市和仓房,因此,路过这里的陌生人很难想象这地方是多么重要。的确,走进这里的店铺,你会惊讶地看到,这些简陋的棚屋里,商品竟然如此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现在,埃斯特科特自称为“前线”。40英里外还有一个前线,只不过被敌人围了起来,因为我们很可能遭受攻击,而布尔人就在我们前哨阵地对面,所以埃斯特科特认为自己这里才有资格叫作前线,沃尔夫·穆雷上校是负责纳塔尔野战部队联络的军官,刚得到科伦索遭受攻击的消息,就急忙赶过来准备,以阻止敌人的进攻。
然而,穆雷上校指挥的部队人数并不多——英军两个营的兵力——包括都柏林明火枪队和马耳他边防团。前者本来在格伦科作战,在莱迪史密斯即将遭到封锁之前被紧急抽调到这里,以加强这里部队的联络;后者包括一个皇家轻骑兵中队、300名装备有25辆自行车的志愿兵、一个由志愿兵组成的9磅火炮队——整个部队大约为2000人。以这样少的兵力显然不可能守住山坡上那道长长的防线,即便这样,他们还是选了一个位置,加固了工事,在这里英军可以自保,至少可以坚守几天。但是,军事当局对埃斯特科特兵力的信心其实不言自明,他们正在拼命用土木工事和海军大炮加强离这里有76英里的彼得马里茨堡的防守,甚至加强离这里有130英里之远的德班的防守。“布尔人入侵纳塔尔!”殖民大臣拉布切尔在《真相报》一期介绍这里局势的文章里写道。“这不等于说中国军队入侵伦敦嘛!”但是,他不是唯一一个犯错误的预言家。
然而,似乎可以肯定不久会有一支大部队调到这里,以挽救局势,为莱迪史密斯解围。这期间,我们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帝国骑兵中队、一些轻步兵、配备自行车的志愿兵以及铁甲火车每天向科伦索和北方巡逻,总以为会发现布尔突击队。昨天,我随铁甲车走了一趟。这列铁甲车很不起眼,没有配备火炮,也没有马克沁机关炮,车身上没有装甲,射弹孔没有遮板,与我在南部边境看到的大型作战铁甲车相比,这东西实在不值一提。虽然如此,它却是一种有用的侦察工具,坐在上面走一圈也有点儿意思。铁甲车啊!这名字就怪怪的——装扮成游侠骑士的火车头,穿着骑士盔甲的文明的代表。就是莫里先生穿上圆桌骑士兰斯洛特的铠甲也不会这般滑稽。正是由于可能遭遇袭击,所以才格外想体验一下。我们在1点钟出发了。这是一支由都柏林明火枪队组成的队伍,其中一半人坐在车头前面的车厢,一半人在车头后面的车厢。随后是三节装有一组铺路工和备用枕木的空车厢。埃斯特科特和科伦索之间的乡间是开阔连绵起伏的草地。每四五英里有一个车站,也就是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五六座瓦楞铁皮搭成的房子,有的还有20来棵蓝胶树。这些小小的居住点其实也是这片乡村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除此之外四面都是漂亮而单调的绿色缓坡。火车开得很快,虽然常常停车询问卡菲尔人或者当地农民,或者与铁路两旁巡查的自行车手和其他巡逻队交流,我们还是在下午3点左右就到达了距离科伦索5英里的奇韦利。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莱迪史密斯的氢气球,一个褐色的斑点,在远方的群山之上飘动。
过了奇韦利,就需要更加小心了。速度降低了——车子开得很谨慎。铁路员工仔细查看着铁轨,在通过涵洞或桥梁之前,我们常常下车检查一番。还有些时候,军官们用军用望远镜仔细查看地平线和远方的山丘,因此停留得更久。不过,一切平安无事,铁路完好无损,我们继续缓缓前行。不久,科伦索映入眼帘——北面高山脚下百来座简陋的房屋。我们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村子后面的小山坡上显现出海军构筑的沙袋要塞的轮廓。旗杆上已经没了旗帜,依然勇敢地挺立着。但是,我们知道,这整个地方已经被放弃了。
接下来是一番讨论。也许布尔人正埋伏等待着铁甲列车;也许他们在哪根电线杆下布置了一门大炮,我们一开过去他们就开火;也许他们正在破坏我们后面的铁路线。几个卡菲尔人恭恭敬敬地走过来打招呼。一位海军志愿兵上前询问。他是一个机灵的小个子,背一杆马丁尼-恩菲尔德步枪,带一副硕大的军用望远镜,穿一双雅致的灰色赛车皮鞋,戴一顶垂边帽。他询问着这些本地人,再将他们的回答转述给我们。那些卡菲尔人说,荷兰人肯定就在附近,上午他们还见过。“多少人?”回答是稀里糊涂的——12个,17个,没准儿有1000个。他们还有一门炮——也可能是5门——就架在那个旧要塞里,要不就在火车站台上,也说不定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天亮的时候,他们还炮轰了科伦索。我们问道:“他们为什么炮轰科伦索啊?”“要打我们的车子,一炮就够了。”我们的指挥官说。“要先打我们才对嘛,”他接着说,“我们靠近点再说。”
电铃响了三次,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停下——观察,再前行——再停下——再观察;就这样,一步又一步,我们接近了科伦索。离村子半英里处,我们最终停下车来。指挥官带了一个军士向村子走去。我跟了上去。不久,我们到了英军从这里疏散之前挖的壕沟。“放弃这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指挥官说,“这些壕沟我们挖了一个星期。”离这里大约200码的地方就是科伦索——这是个沉静荒芜的村子。街上乱丢着居民的家当;两三座房子烧毁了;一匹死马躺在路上,四条腿直挺挺地朝上举着,肚子肿胀。显然,这地方遭受过布尔人和卡菲尔人的掠夺。几个本地人在街道另一头转悠,其中一个人看到铁甲车后吃了一惊,用棍子支着一张白布左右摇晃。不过,我们没有见到荷兰人。我们回到铁路边,来到被切断的地方。两段铁轨,连同下面的枕木被撬起来,掀翻在护坡上。扯断的电线乱糟糟地拖在地上。几根电线杆也折断了。不过,图盖拉河上的桥还完好无损,铁路的损坏不大,很容易修好。布尔人知道铁路的用处。此时,他们所有的火车都打上了“开往德班”的记号,正通过铁路把给养从比勒陀利亚送到离莱迪史密斯60英里的地方。他们决心要在进一步进军时利用铁路,小心翼翼地避免严重破坏这条固定的交通线,由此可见他们对最终的结果很有信心。在铁路线被切断的地方,我们了解到所有的信息,村子已经废弃,桥梁完好,于是我们快步回到铁甲车。接着,车子朝后开,我们全速离开了科伦索那边的群山——有的说,布尔人没有开炮是因为他们希望我们再开得近一些,还有人说10英里内根本就没有布尔人。
回去的路上,我和志愿兵聊了聊。他亲切健谈。“德班轻步兵,”他说,“我就在那支部队。我的职业是建筑商——手下有9个工人。我应征时把他们都送走了。我不知道仗打完后该怎么办。不过,我很高兴来到这里。真希望能去莱迪史密斯。你看那些荷兰人来到了我们国家这么远的地方。帝国政府答应保护我们。你也看到了科伦索受到了什么保护,还有邓迪和新堡,都一样;我不怀疑他们尽了力,我不怪他们;但是我们急需帮助。我不同情那种请求帮助自己却不努力的人,所以我当兵了。我是自行车手,曾在家乡的自行车赛上赢了八块奖牌。”
“再赢一块如何——上面有女王头像那种?”
他的眼睛放光了。
“啊,”他说,“要是有了这块奖牌,我要比其他八块都更珍惜——甚至比那块20英里锦标赛的奖牌还要珍惜。”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在黄昏中回到了埃斯特科特。挤在长长的车厢里身着褐色军装的士兵,有的坐在地板上抽着烟,有的懒懒地靠着车厢板,车厢铁板上一排排枪眼,车头喷出的黑烟,火车飞快前行的感觉,还有战争的气氛——这一切使得这位志愿兵看起来更加高大。我觉得他是一个诚实而勇敢的人,他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默默地承担起自己在战争中的责任;如果需要,他会献出自己平凡的生命,为国家的荣誉而战。就在此刻,我也不愿改变这个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