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11月10日
埃斯特科特
昨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颤动。一队铺路工和挖掘工人在火车站旁铺设一条新的岔道,引擎盖那边也有锤击声。但那颤动比锤击声和军营早起的嘈杂声都更加清晰,那是一种无声的重击,一种很难称为声音的振动,然而它对耳膜产生强烈的冲击。我走出帐篷去听。此时刚刚破晓,空气静止而清爽。有那么一丝风来自北方,来自莱迪史密斯方向,我知道是这微风把遥远的炮声带到了埃斯特科特。知道了声音的方向后,就可以仔细地辨别。有两种响声:一种是轰隆声,显然是某种巨型大炮的爆炸声;另一种只是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这是普通野战炮的声音。一场重炮之战正在进行。较轻型的炮击声间隔很短,有时三四炮飞快地接连发射。每隔几分钟又是重炮轰击。发生什么了?我们只能猜测,也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我觉得肯定是乔治·怀特爵士在拂晓时分对某个袭扰的布尔炮兵阵地发动了炮击,于是导致了全面行动。当天晚些时候,我们骑马出去要找一个能听得更清楚的地点。我们这支队伍要朝科伦索方向进行一次侦察,一是为了确保安全,二是为了让人和马活动一下。跑过村子以北那个芳草萋萋的山坡之后,我很快来到一个可以看到我军部队活动的地方。首先是一个自行车手——一个背上挎着步枪的纳塔尔志愿兵悠闲地踩着自行车过来了——接着又来了两个,接着大约20个。间隔四分之一英里之后,骑兵队开过来了——那是帝国轻骑兵的一个中队,60个纳塔尔龙骑兵,一个轻步兵连,还有大约40个纳塔尔骑警。这就是纳塔尔全部的骑兵部队,其余的都给围困在莱迪史密斯,我们只有不到300人的骑兵守卫殖民地,而敌人全部由骑兵组成。他们数量不大,实力却很强。帝国轻骑兵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勇敢,现在只需展现一流的战士所必有的纪律。纳塔尔龙骑兵是一支了不起的骑兵志愿兵,骑警也是机灵又可靠。马队之后是步兵,都柏林明火枪队像一条褐色的长蛇一样蜿蜒爬上山坡。这是一支优秀的部队,他们在格伦科赫赫有名,凡是和他们有过交手的部队都会印象深刻。那些爱尔兰人快活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信心,他们已经参加过战斗。另一支部队是边防部队,同样斗志昂扬。这两支英军部队之间是志愿兵炮兵队,殿后的是德班志愿兵队。全体部队经过的时候,它的规模看上去小得可怜,在依靠这支部队的所有人心中,这种印象令人心酸。
西北部一座高而平顶的山上视野开阔,离莱迪史密斯的炮声也更近,此时低沉的炮声依然隆隆作响。我和两个同伴一道骑马朝山顶走去,一小时以后,我们爬上了山顶。大地就像地图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埃斯特科特被吞没在群山之中,科伦索清晰可见,铁皮屋顶呈现为一块块淡蓝色的方形和椭圆,映衬在高山的褐色背景上。在东边的远处,黑沉沉的锯齿状德拉肯斯堡山脉像一堵巨大的墙一样矗立着。但我们的望远镜没有指向这些景色。科伦索右边,山坡低了一些,但更为崎岖,后面的地方虽然看不清,却也暴露在视野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胡乱地交错在一起的一片低矮的石山,地势在远端向下倾斜,形成一个山谷。在那片巨大的洼地之上,燃烧的干草和炮火的一团团烟云张挂在空中,飘动着,就像大锅上的蒸汽。在那洼地的底部就是莱迪史密斯城和军营——尽管我们这里地势高,但也看不见那边。西边,是布尔瓦纳山长长的隆起的黑色轮廓,就在我们专注观察的时候,一道电光戳中了山腰,弹起白茫茫的一大片,它散开,越来越稀薄,直至消失。我们的远程大炮“高个子汤姆”在干活儿了。
我们正在观看的时候,离此最近的一个农场主过来了——一个高个子、红胡子男人,神情严肃,很有智慧的样子。“今天上午他们打得很凶啊,”他说,“从上个礼拜星期一(‘黑色星期一’)以后,从来没有打得这样凶的。不过今天也快打完了吧。”站在山顶上,一心想着远处的战事,那里情况不明又难以预测,所以更令人毛骨悚然。这时,我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了。后面的山顶上,两个小跑的骑兵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左边100码的岩石间,三四个骑兵正在下马。另一边也出现了三个人影。我们被包围了——只不过围住我们的是纳塔尔龙骑兵。“抓住你们了,”随后赶过来的中士说,“能否奉告各位尊姓大名?”我们做了介绍,自称是科鲁兹总统和朱伯特 将军,那个农场主是施赖纳先生,是来参加秘密会议的,我们向巡逻兵出示了护照,他们认为我们不够被捕的资格。中士看起来失望极了。“我们花了半小时才追到你们,如果你们是荷兰人,我们可要好好处置你们了。”说真的,整个行动干净利落,这说明,这些非正规部队在侦察和搜索方面是多么机灵和高效。让巡逻队开心的是,我们给他们拍了照,要刊登在“伦敦的报纸上”,我们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农场主请吃午饭的邀请。“就是一顿便饭啊,”他说,“不过苦日子你们可能也习惯了。”
农庄坐落在距山顶不远的一处隐蔽的角落。房子很大,石墙,瓦楞铁皮屋顶。四周围着几间棚屋和厕所,四五棵蓝胶树既能遮阴,也是绵绵不断的草场上的一点点缀。两个妇女在门口迎接我们,一个是主人的妻子,另一个,我觉得是他的妹妹。两人都不年轻了,但她们的笑脸和这芬芳的空气一样让人神清气爽。“这阵子可真让人难受啊,”年长那一个说道,“我们每天早饭的时候都听到炮声。会是什么结果啊?”在享用丰盛的午餐时,我们和这些善良的人谈了好多事,我们说此时国家已经决心要结束和布尔人旷日持久的冲突,让女王忠诚的臣民的生活不再动荡不安。“我们也都知道,”农场主说道,“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战争,战争终于来了,我也不能说我很遗憾。但战争让我们受不了啊。周围20英里的这片地方,只有我没有离开自己的农场。当然,我们这里没有设防。荷兰人哪天都可能来。他们不会杀了我们,但他们会放火,会把什么都抢光,这是我们的全部家产啊。我在这地方干了15年了,我想,我还是留下来面对吧,不管发生什么。”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日子的确让人难受。他买下了这块地,建起了房子,开垦了荒地,种玉米,养牛羊,把所有的资金都投了进去,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下去。如今,要是布尔人巡逻队来了,这一切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而这厄运竟然即将落在一位忠诚而守法的英国臣民头上,他的家就在女王陛下的土地上,距离边境还有100多英里远啊!此时,我觉得我们是多么需要增兵——成千上万的士兵——为的是使这样的人们放心。我们可以自豪而快乐地说:“继续干吧,你辛勤劳动的果实不会受到损害。在帝国政府强有力的保护下,你的家园将平安无事,万一你在为国而战时遭受损失,公共的财富将弥补你个人的损失。”但是,想到驻守在敌人和纳塔尔之间广大地域那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兵力,我知道第一句话只不过是空洞的牛皮;想到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我觉得第二句话可能是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们骑马踏上了返回的漫长路程,下午的时间已经不早,黄昏时前哨这地方非常危险。此刻,战事无疑非常严重而关键。已经开战三个星期了。原本派去保卫纳塔尔、期待重创侵略者的军队,此时却被围困在自己的阵地上,遭受着炮火的打击。在边境沿线的几乎每一处,布尔军在推进,英军在撤退。只要我们停下来,就会被包围。战争中双方的伤亡不算悬殊——考虑到我方投入的兵力和武器,对方的伤亡也不算严重。但是,布尔军活捉了1200个英国俘虏,这个数字与英军阵亡的数字相比实在丢脸,与我们俘获的荷兰人的数量相比也很难看。这主要是没有准备的结果。我们之所以没有准备,主要是由于国内那些极尽能事阻止政府采取行动的人,他们嘲笑布尔人可能成为侵略者的可能性,他们把保卫殖民地的任何措施说成是对德兰士瓦州政府的故意挑衅。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严重低估了布尔人的实力。十年来,这几个军事共和国一直野心勃勃,由于金矿而富了起来之后,五年里他们一直在准备武装反抗。他们什么都没有忽略,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无知的农民群体竟然有智慧和胆略去聘请优秀的顾问,在武装和战争事务方面采纳专家的建议。
布尔的大炮在数量上比我们少,但在其他方面不在我们之下。昨天我乘铁甲车去了科伦索。在一个废弃的英军修筑的堡垒中,我发现了两箱榴霰弹壳和填充火药。布尔人碰都没碰这些玩意儿。他们的大炮更为先进,弹药和弹壳是一体的,就像放大的步枪子弹一样。他们在战争史上第一次使用了重型火炮与大批轻步兵结合的战术,其结果是可怕的、有效的。敌人持久的勇气和自信心也让人不得不叹服。总之,我们严重低估了他们的战斗力。英国的大多数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认为布尔人的最后通牒是绝望的表现,认为荷兰人将会为了面子而最后一战,一旦战败,他们就会接受注定失败的结局。这些观点与我在这里听到的和看到的完全相反,是愤怒、仇恨和对军力的自信促使布尔人开战。他们本来计划在对自己更有利的时间打仗——因为到两年后,他们的准备将更加充分,到时候英国人也可能卷入其他纷争。但是,时机毕竟成熟了。几乎万事俱备,全民踊跃拿起武器,坚信自己会把英国人赶进大海。他们现在仍然坚持这个信念。我本人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观点在今天看来似乎并不像打出第一枪之前那样荒谬。
我们回到了埃斯特科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危险的时期。工事完全不足以抵抗布尔人,地形上完全不可防守。我们只是勉强待在这里而已。如果敌人进攻,英军必须后撤到彼得马里茨堡,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这座主要城市周围正在形成强大的包围圈,而这支部队是唯一可用于保卫它的军队。莱迪史密斯的骑兵太少,布尔人可以从四面进攻。你收到这封信很久之前整个局势就将发生改变,否则我就不会寄出,但是在我写信的时候,局势没有恶化,我觉得其原因是敌人过分自信。他们竭尽全力对付莱迪史密斯,显然是希望迫使它投降。然而,我们有绝对的把握说那地方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月。那么,布尔人又如何能够争取必要的时间来缩短这段时间呢?英军的增援部队还在海上,沿海的铁路运行正常,那里甚至还在铺设侧线,准备军列。布尔人应该打乱这一切,他们也完全有能力做到。他们能够迫使我们朝彼得马里茨堡撤退,他们能够毁掉铁路,他们能够炸毁桥梁;通过这些手段,他们可以延迟英军援军到达的时间,这样就有更长的时间对付莱迪史密斯,有更大的机会把它变成第二个萨拉托加 。上周六以来,这一直是我们担心害怕的事情。但是,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布尔人的机会在飞快流逝,运兵船即将靠岸,只剩下不到48小时了。然而,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布尔人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我认为,有可能是他们担心后面的图盖拉河上涨,会切断他们的退路;也有可能是他们受到了沃尔夫·穆雷将军的迷惑,将军虽然处境非常不利,但他的指挥沉着镇定,通过不断的侦察和坚定的姿态,始终保持着兵力强大的样子。可能归可能,事实上敌人之所以没有破坏铁路,是因为他们并不担心正在路上的援军,因为他们不相信会来许多援军,还因为他们相信,不管来多少援军,他们一定会将其打败。由于这些原因,他们留下了铁路线,同我们一样小心地守卫着桥梁。在他们从纳塔尔向海边进军的时候,他们将利用铁路运输物资。待他们达到这个目的之后,再嘲笑他们的野心就非常愚蠢了,不管他们的野心是多么邪恶、多么狂妄;但在目前,在大多数军事批评家看来,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战略性错误,扔掉了差点儿就赢得的机会。这个错误的代价到底有多大,这就取决于援军的行动了,我会在以后的信件中把这些行动尽可能完整地记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