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一个家境不错的苏州妹子,老爹是安徽招商局的总办。瞧这职位,你便知她家原是极有钱的。而她又是这家里的幺妹(最小),被老爹视若掌上明珠,一直当最宠爱的宝贝也是可以想象的。所以,老爹一到上海滩,就把她送进了教会女校读书。
按今人的话说,这是一个成功家庭的培养模式,若是顺利的话,她就该先得文凭,而后成家,再辅佐老公立业,再生子开启新一轮游戏模式。
她的故事,在老爹去世那年发生了变化,众人皆知,那个时代中国人的规矩是“父在从父,父不在则从兄”。所以她的命运便掌握在了哥哥手中,而哥哥的决定便是:小妹你已经长大了,还读个什么书呀,找个好人家嫁出去那是极好的。
那么嫁给谁呢?哥哥说,某煤矿的张督办很不错,就嫁给他吧!
她点头。
故事由此开始。
挨打不吭声?她的回答是一刀两断。
粗看起来,这门婚事还是不错的。新郎官姓张,是辽宁某处煤矿的督办。不消说,在当地是有钱有势的。哥哥选择这门婚事,固然看中财礼肥厚,可妹子若是能在彼处扎下根来,慢慢地成为掌握这家话语权的女人,未必就不是一条圆满的路。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当她嫁入张家后不久,便发现丈夫有一个当时富门子弟常有的毛病,说好了叫做风流倜傥,说不好那就是拈花惹草。而她若是对此提出异议,反而会遭到全家上下的一致指责,说这媳妇很是不贤惠。
好吧!那就忍着。可是没多久,她又发现一个新问题。丈夫居然与日本人关系密切,据说是一个日本女人勾搭上了张督办,甚至有将煤矿权益与其瓜分的嫌疑。于是她又提醒自己的丈夫,劝他悬崖止步。
哦!你这娘们居然还管起咱爷们的事来了——男人的回答便是挥拳就打。
这一打,她便提出了离婚。男人也不稀罕,你爱走就走,家产你别想,最多给你三百大洋,就算是遣散费。
但,要强的女人,终究是分文未收,离开东北,回到上海,在虹口小学觅了一份教师的工作。然当时老师的工资很低,于是她又去学英文打字,成了某洋行的打字员。
这时节,她还不叫王汉伦,她姓彭,名唤剑青。
不让演电影?她更与家族决裂。
也就在这洋行中,有一人在明星影片公司入了股,和导演张石川的关系也颇为不错。他看这位彭剑青,样貌也好,中英文俱佳,就跟她说妹子你咋不去拍戏呢?我认识一个导演,叫做……
就这么着,彭剑青在旁人的介绍了,来到了明星公司试镜,而一试之下,导演发现这个妹子居然很上镜。于是当场拍板,你也不用去洋行上班了,就和咱签个演员合同,拍一部片给你五百大洋做片酬,而且每月还有二十大洋的津贴。
这份工资又是个什么行情呢?市面上一块大洋,可以买十八斤大米,或是七斤猪肉。有人说你给折合成人民币呗,那就只能粗略的估计,一块大洋在人民币三十五元至四十元左右。
按这个算,彭剑青一部电影的片酬是两万左右,津贴则是八百。貌似并不太高,但其实大家也可以理解,因为电影行业刚刚起步,还没有到那种人红了就上天的地步,况且此时彭剑青只是刚踏入演员这份工作岗位而已。
但怎么说呢?再怎么也比打字员强啊,所以彭剑青毫不犹豫,当即加入明星公司。结果如何呢?她的大哥怒了,说你个女流之辈不好好在家,尽干些辱没门楣的事——争吵的后果,便是彭剑青与兄长乃至整个家族断绝往来,不再姓彭,也不再叫剑青。
那么叫什么呢?她想到老虎额头上有个王字,俺既然被骂成了母老虎,那就姓这个王。至于名字,那就选个时髦款的洋名,大家皆知古希腊有个绝美的海伦。当时的翻译,常将海伦翻译成汉伦,好吧!她便也叫这个名。
由此,王汉伦正是诞生。
因片酬分配不公,她又与电影公司决裂。
王汉伦做女主角的第一部电影,便是《孤儿救祖记》。上映之后票房很高,王汉伦也继续在明星公司演影片中的女主角。但问题很快就来了,那就是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王汉伦越来越红,可薪酬却始终原地踏步,还是月薪五百大洋加每部片酬二十块。
在这一点上,明星公司显然有些过于小气了。以至于王汉伦从愤愤不平迅速演绎为争端表面化。当另一家电影公司(长城画片)扬言将以高报酬相邀之际,她便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分离的一步。
然而世道真是可怕,王汉伦到了新公司,主演了《弃妇》、《摘星之女》等多部影片,却没有拿到什么高报酬。甚至告上法院也无可奈何。
甚至,电影公司凭着一部部电影的热映获利丰厚,王汉伦更听说老板又买洋房又购洋车,而她依旧只能靠片酬吃饭。更可气的是,因为她是没有强大靠山的单身女人,谈好的片酬都会变卦,就拿那部《弃妇》来说,最初是说好拍完就给一千大洋。结果到头又改成再拍一部才给,甚至再拍两三部都没有兑现承诺。王汉伦将公司告上法庭,也只是赢了官司却拿不到钱。
对于这些事,据说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嫁一个强势的男人,或做官、或经商,甚至是做流氓头子,都能让电影公司不敢欺压你!但,若是寻找这样的依靠,基本上就是做某某的姨太太,或干脆就是情妇。
就在王汉伦无路可行之际,当初明星公司的五虎将之一任矜苹,另组了新人影片公司,招王汉伦过去,参演了一部《空门贤媳》。随后王汉伦又与另一位当红女星胡蝶,为天一影片公司演了一部《电影女明星》。这部影片曾出国到南洋华人圈放映,轰动一时,王汉伦也因此有了“银幕第一悲旦”这个称号——理由是她演绎的多为悲剧角色。
不过,虽然拍了不少叫好又叫座的片子,王汉伦还是没挣多少,最终的解决办法,她认为还是要自己也组建一个电影公司,为自己拍片,为自己挣钱——汉伦影片公司由此而生,第一部作品便叫做《女伶复仇记》,请了卜万苍来做导演。而在电影拍完之后,王汉伦便带着片子全国各地巡回,每到一处,她都要登台与现场观众见面,一时风光无限。
按理说,一炮打响之后,王汉伦就该大张旗鼓干起来。然而实际上她却决心收手,在电影界这些年,饱尝种种不公与黑幕,太多辛酸让她不愿再做下去。一转身,她觉得女人都爱美,而国外的美容术尚未进入中国。她有心做这方面的开创人,于是不久,她便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和合坊口,开起了美容院,从此退出电影行业。
这么说吧!王汉伦,也许她是一个太过超前的女人,在那个时代,她便把“女性独立”这个主题视为自己的追求,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依靠过任何一个男人。这一点,同时代任何一个其他女性影星都难以与她比拟。
更何况,她还要与那么些不公抗争呢?
解放后,她一度重操旧业,又做起了演员。1960年,当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之际,政府派专机迎接王汉伦上京。当此时,从机舱里俯瞰壮丽河山的王汉伦,据说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