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1909这一年的春天,一个叫做奥皮音的西洋力士在上海北四川路的亚波罗影戏院登场,他表演的是举重,顺便亮亮肌肉,展现一下健美的体态。每次展示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连续表演了几个晚上之后,忽然在最后一场发表宣言,轻蔑地贬低华人,说华人都是东亚病夫。若有体格强健的华人出场,自己愿意与其角力,一决胜负。
实际上这只是一时的声音而已,然而一旦见诸报端,整个上海便都哗然了。一批有产阶级都想聘请高手过来应战。
据说,远在天津的霍元甲,便接到了这份邀请。于是他带着徒弟刘振声来到上海滩,向奥皮音约战,而格斗的规则,就是采用摔跤方式,谁的身体跌落在地不起,那便是胜负分明。
一时之间上海许多商人都愿意拿出资金,并且寻定了静安寺路上的张园,在园内搭建起高四尺,宽广二十尺的擂台。许多上海人,都约好时间,打算到时候来共观此东西方力士之战。
然而,当比赛日期来到,霍元甲登上擂台,却不见与他约战的奥皮音。
与这件事大约同时,则是一个叫做本杰明?布拉斯基的洋人,来到上海滩做了一件影响颇为久远的大事,那就是成立了一个电影公司,名号颇大,叫做亚细亚影戏公司。
与霍元甲约战奥皮音的轰动性新闻相比,这件事在当时并不起眼。甚至,当时亚细亚影戏公司所拍摄的最初几部电影,也不甚引人注目。譬如一部叫做《西太后》的纪录片。因为这部片子,布拉斯基就成了第一个被允许拍摄紫禁城的白人。一部叫做《不幸儿》的故事片。也正因不受人注目,所以到现在,这两部片子究竟是个什么内容,我们几乎是完全不知晓。
事实上,之所以能留下这两部剧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部叫做《中华影业史》的书籍。这本书写于1927年,作者如此表述:
“前清宣统元年,美人布拉士其在上海组织亚细亚影片公司摄制《西太后》《不幸儿》、在香港摄制《瓦盆伸冤》《偷烧鸭》。”
美国《纽约论坛报》曾刊发一篇关于布拉斯基的访谈,其中有一段关于《西太后》与《不幸儿》的拍摄情况的文字:
“一年之内,他们为准备拍摄《西太后》的胶片共12卷就可以运抵中国。中国政府为此特别出借了多达60,000人的军队完成影片的拍摄……《不幸儿》场景转换的流畅程度足以媲美以闹剧闻名的美国影片。如果去除其中的中国元素,事实上它可以在美国任意一家电影院放映,也许以后会放映的。”
然而这份报纸的判断显然太过乐观,事实是《不幸儿》不但未能登陆美国,就连中国的观众也未能接受,票房惨淡,几乎是默默无闻。
也因为这份惨淡,到1913年,亚细亚公司便被让给了经理依什儿。然对于这个经理,我们更是一无所知。
这显然引发了一些质疑,有些研究者甚至怀疑在1913年之前,这个亚细亚公司根本就不存在,也不曾拍摄过什么《西太后》——难道是《中华影业史》信口雌黄,而之后的《中国电影发展史》等书又原样照搬?
1912年5月18日,美国一份叫做《电影世界》的杂志曾刊发了一篇人物专访,主人公便是这位布拉斯基:
“他从旧金山地震的混乱中走出来,找来一架爱迪生放映机、四五十尺旧影片”就去了天津,实行以放映电影维生。起初没人来看,当地人都怕外国人的机器和幕上出现的鬼魂,他得要出钱雇人来充场面……1912年他在纽约做什么买卖?他向底特律机器公司订购了12台八匹马力的电灯系统运往中国尚未有电灯的城市;此前,他的影画放映机是燃气发动的。他又为自己的发行公司大批搜购影片。该公司总部设在旧金山,分公司遍设檀香山、横滨、东京、威海卫、上海、香港。”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1913年之前的这家电影公司,其实是布氏发行公司(综艺影片交易公司)在上海的分公司,而不是亚细亚。《西太后》和《不幸儿》两部电影的摄制,也在稍后一些时间,并不是1909年。
但,布拉斯基的电影公司显然并非子虚乌有。因为1916年8月的一份《纽约论坛报》,就曾刊登一篇人物访谈,其中如此表述:
“(布拉斯基)控制着80家影院,辐射面涵盖了从北京到香港的广大地区,有上百名员工参与制作中国影片……这些天,两个制片厂每周都会出产一部影片,供给他们的80家戏院上映……上海的制片厂比较大,布拉斯基和他的合作伙伴共同拥有一家有着300多名演员的股份公司。”
姑且把这个行踪飘忽的布拉斯基放在一边,我们还是把视线放回到郑正秋这边。1913年秋,亚细亚影戏公司找到了郑正秋,请他与一个叫姓张的年轻人合作,摄制电影《难夫难妻》。
这个年轻人来自浙江宁波,最初跟随舅舅到上海做生意,曾在某房产公司和洋行做小职员。那么,由美国商人做老板的亚细亚影戏公司又为什么会看中他呢?
答案已然不可寻,我们唯一知晓的是他曾经白天上班,而在晚上到夜校补习英语,由此学会了一口洋泾浜英语。凭借这语言的优势,他获得了美国老板的支持,居然成了这部中国故事片开山之作的制片人或说是导演。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不论如何,总之是这个年轻人,与郑正秋组成了一个导演搭档。而第一部作品,就是《难夫难妻》。
《难夫难妻》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呢?实际上说的就是两户人家的故事。男方家长要为长大的儿子娶个老婆,于是按照标准程序,托媒人说亲。而这收了钱的媒人,便来到女方家中,花言巧语劝说女方老爹把宝贝女儿嫁出去。末了,这两户人家便择吉日成亲,只是到了大喜之日,新郎居然还没见过新娘,完全是素不相识,就像任人摆布的娃娃一般,结拜天地,送入洞房……
问题是导演和剧本都有了,演员又去从何处寻呢?
自然,这回不可能再去找京剧名角,也不可能找越剧、淮剧等,因为所有的戏曲演员,他们的功夫都在于唱念做打,而电影显然完全不是这样。
那么,在当时有没有与之相近的剧种呢?
还真有,那就是所谓的“文明戏”!
文明戏是什么呢?实际上就是一种京剧向话剧的现代变种剧。用的是京剧的唱腔,还有京剧的文武场伴奏,依旧有唱,但大概也就占30%的比重。更多的是台词对白,占70%,所以已经有点话剧的意味。
文明戏还有一种电视连续剧的意味,每天上演一集,一部剧往往要上演一个月。所以看文明戏的观众,心情很像是上个世纪看肥皂剧的老大妈。
自然,延续一个月又不能让观众厌倦,要时刻保持吸引力,所以这种文明戏往往又会穿插很多插科打诨式的笑料。许多笑料,甚至也能影射当时社会的若干黑暗面。从这个角度而言,又像是现如今的喜剧小品。
正因为这些缘故,当时有很多双栖演员,一头演曲艺说唱,另一头则去演文明戏,反正有钱就上场,赚一块是一块!
与此同时,一波曾在海外留学的学生又将西洋话剧引进了国内。最初是一批中国的留日学生,在东京成了一个叫做春柳社的团体,李叔同、欧阳予倩是其骨干。最初是饰演西方戏目,譬如小仲马的《茶花女》。在这些剧目演绎中,便很少有唱,而更多的是口语对白,几乎就可以看成是话剧。
也就是在日本的成功,话剧终于以新剧之名进入中国。1910年便曾有一个叫做进化团的新剧团队在上海成立,孙中山还曾为他们题词。为什么呢?原来这类团队演绎的剧目,多数是为了宣传民权思想、鼓吹民主革命,所以《安重根刺伊藤》这种剧目是最常见的。甚至剧中角色会常常脱离剧情,在舞台上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内容完全是观众所关心的时政,而非话剧本身。
郑正秋,便曾是文明戏的编写者。1913年,他所撰写的《恶家庭》还曾引起一时的轰动。随即便在中国兴起一股“甲寅中兴”的戏剧风暴,那便是1914年(甲寅年),一大批家庭戏因为观众的热衷而登场。而结果,则是很快走向鱼龙混杂,恶心了观众,也整垮了文明戏的招牌。
而后,衰落的文明戏,便慢慢走向五四新剧,并在1928年之后定名为话剧,从此开辟出一条新路。
作为中国第一部故事片,《难夫难妻》的演员便是一批表情和动作都极为夸张或说是戏剧化的文明戏演员。当时有一个姓钱的文明戏演员,后来曾有如下一段回忆:
“民国二年(1913年)秋天开始拍摄,规定每天早晨八时起化妆,九时拍摄。化妆也只是脂粉,没有其他东西。还有道具、服装,完全由民鸣社剧团搬来应用,以省开支。布景简陋极了,墙壁当然是模板搭的,壁上的衣钩咧自鸣钟咧,都是画出来的。甚至有些新式几椅,租价太大,便托纸扎店扎束。外景十有八九在郊区一带拍摄,所费不多……”
而实际上,不但演员草台班子化,就连导演也很幼稚,
“摄影机的地位摆好了,就吩咐演员在镜头前面做戏,各种的表情和动作,连续不断地表演下去,直到二百尺一盒的胶片拍完为止。镜头地位是永不变动的,永远是一个远景……倘使片子拍完了而动作表情还没有告一段落,那么,续拍的时候,也就依照这种动作继续拍下去。”
张石川便这样说:
“我和正秋所担任的工作,商量下来,是由他指挥演员的表情动作,由我指挥摄影机位置的变化。这工作,现在最没有常识的人也知道叫做导演,但那时却还无所谓‘导演’的名目。”
但无论如何,第一部国产故事片《难夫难妻》还是拍成了,况且不但拍成,上映之后还颇受热捧。30分钟的片长,讲述的是观众喜闻乐见的家庭长短,尤其是大众最津津乐道的新婚夫妻话题。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位官老爷的千金小姐,从未出生之际,老爹便已经与一位同僚商量好,若一家生男、一家生女,便指腹为婚。然而世事无常,女主角长大之后,获悉当年订婚的那位少爷,已然成为一个吃喝嫖赌赖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恰好此时形势大变,皇帝退位,大清帝国完结,老爷便带着家人回归故里,借机退了这门婚事。
自然,回乡之后,女主角还是要找婆家,经媒婆介绍,这便与当家大户刘家的少爷相中,双方父母对彼此的门户都很满意,于是定下婚期。待到吉时来临,热闹而又繁琐的结婚仪式,也使一对新人晕头转向,女主角蒙着红色纱巾,隐隐感到身边的新郎脚步不稳,她有点忐忑不安——待到进入新房,女主角的面纱被取下,她才发现:眼前的新郎面无血色、骨瘦如柴,原来他已病入膏肓——登时,女主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老实说,这样的剧情设计,实在是很见功底,当下执笔的司马,读之犹伤——所以,张石川和郑正秋的初次合作,不但顺利完成,而且大赚了一笔。对于这两位年轻人而言,中国电影就如同神秘的朦胧,正渐渐向他们开启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