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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肯尼亚山

内罗毕城是东非保护国 的首府,离铁路起点三百二十七英里,坐落在绿树成林的山坡上。之所以最初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方便安置铁路建筑和维护所必需的大量装配车间和商店,但作为居住的地区,这里的条件并不合适。城市所在地地势低洼,饮用水水质不佳,环境基本上不利于健康。离这里一英里地势较高的地方,条件就要好一些。然而,这里已经稀稀拉拉地被政府部门、医院和军营所占据了。现在要改变已为时已晚,由于缺乏远见和全盘考虑,这给一个新的国家的面貌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阿西平原上的动物也许比铁路沿线其他地方还多一些,我们的火车穿过平原,飞快地驶近了成排铁皮平房构成的城市。内罗毕是一座典型的非洲南部城市。要在二十年前,蓝胶树和石头房子还不多的时候,这里同彼得马里茨堡或莱迪史密斯没什么两样。如今,城市的面貌最像布拉瓦约 。人口的构成比例也和南非一样。有五百八十个白种人,三千一百个印度人,一万零五百五十个非洲土著。就这些数据而言,店铺的数量就相对较多,足以为一大片区域的定居者和种植园主提供各种各样的必需品。内罗毕是皇家非洲步枪旅的司令部、乌干达铁路公司总部和配给站;同时也是政府所在地,政府官员众多。我应邀出席了殖民者协会举办的晚宴。在中非,这样的场面相当壮观,有众多身着晚礼服的绅士出席。总督为庆贺国王生日的舞会上也聚集了许多身穿漂亮制服的男士和盛装的女士,而不到十年以前,这里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猎捕狮子的地方。

皇家非洲步枪旅仪仗队

内罗毕的所有白种男人都是政治家,而且大多是党派领袖。你几乎很难相信,在一个刚刚发展起来的城市竟然滋生出这么多相互冲突的派系,换句话说,这样小的群体的每一个派系竟然能够产生如此鲜明甚至激进的观点。在这个微缩的圈子里,充斥着严重的政治和种族分歧,以及各种水火不容的观点。白人与黑人、印度人与白人和黑人、定居者与农场主、城市与乡村、官员阶层与平民、沿海与内陆、铁路当局与保护国当局、皇家非洲步枪旅与东非保护国警方——林林总总的不同观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方方面面都真诚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见解,还没有融合为普遍接受的统一观念。到访的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难堪的混乱局面。所以,匆忙选边站队并非明智之举。要形成哪怕是暂时的观点,也最好是对这个地方加以考察,考察它的特点与具体情况、优势与不足、客观条件与不切实际的幻想。

清澈的早晨,站在内罗毕之上的山坡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百英里开外的肯尼亚山的雪峰,那是掩映在闪亮白色面纱中陡峭的锯齿状高峰。从霍尔堡 出发,过塔纳河 有一条道路通向那里,虽然没有铺装硬化路面,但可供马车甚至汽车通行。沿途景观颇多。一片看似蛮荒实则肥沃的原野在起伏不断的山坡上展开,其间有无数掩映在葱茏树林之中的河谷。在宽广达数千英亩的大地上,有时有十来个殖民者的农场,有时只有一两个,农场主都慢慢在这里安家,以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着。有的人饲养牲畜,有的人种植咖啡。在这片慷慨的土地上,咖啡长得格外茂盛,竟到了加速其他作物衰竭的地步。这边是安静地待在一起的鸵鸟和牛羊,由一个十一岁的土著孩子看管。那边有一个设施完备的乳牛场。这条河流上已经筑了水坝,装上了发电机给内罗毕供电。另一条河流的岸上,有人正计划建一座宾馆。

去锡卡河营地途中汽车抛锚

在一个地方,我见到了来自曼彻斯特海敦的一家人,他们在面积达一万英亩的土地上勇敢地奋斗。近处,一位布尔老人静静地在自己的草房旁抽烟,为了逃离英国人的地盘,他驾着牛车一路北上穿越非洲来到这里,在邻近的一个保护国待了几个月,体验了政府宽松的政策之后,最终还是接受了英国的统治。他没什么牛羊,现金也不多,但对于狮子的出没之处,他可是了然于胸。他旁边就是那辆在大迁徙 中用过的已经倾斜的沉重的牛车——那可是走投无路之后的诺亚方舟。其他地方,动物很多,人口很少,定居的家庭与年俱增。总而言之,这里的人口居住分散,来自各地,谋生的手段各不相同,但是无论在哪里,人们都在辛勤劳作。资源不断减少,虽然经历过许多失望,但人们始终怀着希望,心态坚定而平和。在任何情况下,这就是进步的开端。

为我准备的宿营地位于查尼亚河与锡卡河交叉口一个景色非常美丽的地方。帐篷上涂过了沥青,平整的草地上搭起了遮阴的草棚。往南一百多码,一道细细的瀑布倾泻而下,冲向茂密高大的树林中的巨石。往北同样远的深谷里传来另一条瀑布闷声的轰鸣。在没有品位的实利主义者眼中,四千马力的能量就这样白白浪费在风景里了。

东道主——东非的殖民者最为烦心的事情,莫过于没能为自己的客人提供捕猎狮子的机会。他耿耿于怀,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为自己未尽到待客之道、损害了自己定居的国家的声誉而深感自责。于是,如何发现狮子,发现之后又如何猎捕,这就成了大家交谈的永久话题。每一处地方,每一段旅程都有一个简单的评价标准:有狮子还是没有狮子。这一次,在锡卡河营地,几位在这项大型运动上经验丰富的先生聚集在一起,准备好了矮种马、步枪、索马里向导等所有装备和人员。他们猎杀了几只斑马和东非狷羚,摆在容易发现的地方以吸引狮子。下午四点,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我们都要出发前去搜索狮子。

锡卡河营地狩猎队

左起:萨德勒上尉,里德尔少校,马希先生,甘多尔菲-霍尼奥尔德爵士,K.丹德斯阁下,珀西瓦尔先生,丘吉尔先生,D. J.威尔逊先生。

年轻的英国人,无论军官还是东非高地的殖民定居者,都是一身硬汉打扮。衣服极度精简:遮阳帽,敞胸褐色法兰绒布衬衣,袖子短至胳膊肘以上,薄薄的卡其布灯笼裤至少剪短五英寸,只到膝盖以上,再加一对绑腿——这就是全身行头,别的一概不穿。由于经受过日晒、荆棘和虫子的考验,他们的皮肤几乎像土著人一样黑,非常坚实,整天光着膝盖骑马都没事。这是真正的斯巴达式磨炼,只有优胜者才能生存下去。

以下是捕猎狮子的过程。首先是发现狮子,狮子可能是诱饵引出来的,从芦苇丛中赶出来的,或是偶然受到惊扰跑出来的。一旦发现目标,就一定要死死地盯住。三四个胆大的不列颠人或索马里人骑着多少经过考验的矮种马追着狮子奔跑,就像在印度骑猪一样,也就是说要玩命地奔驰——穿越乱石、坑洼、杂草、河床,穿过茂密的草丛、荆棘丛、灌木丛,迫使它转向,驱赶它东奔西窜,直到逼得它无路可逃。狮子本来不会自找麻烦的。人们说起狮子,往往口气轻蔑不屑。狮子的目的无非是保命而已。据我所知,要是你没带武器,意外地遇到六七只狮子,你只需厉声呵斥它们,它们就会走开,你再朝它们扔几块石头,让它们走快点就是了。这是所有最权威的专家都推荐的方法。

但是,被骑着快马的人追得东奔西跑的时候,天生好脾气的狮子就会冒火了。开始,它会朝自己的敌人咆哮,吓唬他们,叫他们不要惹事。然后,它会朝他们短距离扑几下。最后,在所有和平劝说方法都宣告失败之后,它会突然挺身而起,开始战斗。只要到了这一步,狮子就再也不逃了。它要战斗,要战斗到死。它冲过来是要和你拼命。一只狮子被枪伤逼得发狂,遭受长时间被追逐的折磨,尤其是母狮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情况下,一旦发起攻击,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亡。断手断腿、下巴粉碎、身体被从头咬到脚、肺部扎穿几个洞、肠子内脏流出来——这些都不算,必须是死亡——立刻而彻底的死亡——死的要么是狮子,要么是人,被它的毒牙撕咬,被它的利爪捶打撕扯,过后还有致命的感染,以确保死亡。这种胆怯而邪恶的动物就是这个习惯。

一般来说,要等到狮子被驱赶到“穷途末路”的阶段,才会请出伦敦来的运动员上场。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由于地面崎岖不平,而运动员又缺乏训练,还挎着沉甸甸的步枪,只能疲于奔命地跟在那些骑手的后面。他上场的样子,很像角斗士进入斗兽场那般场景,狮子已经被逼到绝境,其他人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准备帮助他,或者吸引狮子的注意力。如果他一枪将狮子击毙,他无疑有理由自豪。如果狮子只是受了伤,就会朝离自己最近的骑手冲过去。在四十码的距离内,狮子的冲锋比赛马的速度还快。因此,骑手们一般都在四十码开外等候。但是,有时候骑手没有躲这么远,有时候狮子看到了朝自己开枪的人,还有的时候老天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就有故事好讲了——这是后话。

以上便是大概的情况,具体的例子就不需要讲了。读者也不必失望,我们要打的狮子躲过一劫,它本来必死无疑,无奈整个环环相扣的链条上缺失了一个。诱饵那里没发现狮子,只引来了一只肮脏的鬣狗。我们足足花了两个钟头,在茅草中折腾了三英里多之后才看到一只狮子——一只威风的黄色大猫,看上去足有小公牛那么大——它跑上了对面的山坡。我们的骑手们像猎鹰一样冲向前去。然而哎呀!——但愿“哎呀”这个词能说得清楚——一道深邃不可逾越的峡谷横在面前,要绕很大的圈子、费很长的时间才过得去。就这样,狮子在众目睽睽之中消失不见了,我们退而求其次,开始了缓慢而枯燥的追踪其脚印的过程,一小时又一小时在齐胸高的起伏的茅草中穿行,时时刻刻期待着踩到它的尾巴,而时时刻刻都是同样的结果——失望!

锡卡河营地驿站

威尔逊上校猎获的狮子

下午,我得骑马去一趟霍尔堡,那里有一场盛大的活动,有许多吉库尤部落酋长、数千部落勇士和妇女。那地方和前一天路过的地方差不多,但更绿、更平坦,也更赏心悦目。霍尔堡并不是军事意义上的要塞,那里有围着壕沟的地区专员公署,一座监狱,几座房屋,还有一个印度人开的市场。这个地方的位置选得不太好,坐落在山坡上,不在铁路边,总之不大适合居住。整个地方挤满了等待着跳战舞的土著,他们赤裸的身体上绘满了浓厚而精致的文身。

仪式在第二天早晨举行。离天亮还很早,鼓声、号角声以及节奏强烈也还算悦耳的高声吟唱足以把睡得最沉的人唤醒。八点,仪式开始,要塞前面的整个地方挤满了赤裸着身体、涂满颜料、插着羽毛、不断旋转的人们,他们汗流浃背,来回跳个不停,不时朝两边分开,让酋长们带着自己的勇士上场,把作为礼物不停挣扎的牛羊抬上前来。戎装打扮的吉库尤武士,尤其是马萨伊武士的形象即使算不上震撼,也确实很有特色。他们的头发和身体上涂抹着当地的红土,那是用本地非常丰富的蓖麻植物黏液混合而成的染料。头饰非常奇特,有的是鸵鸟羽毛,有的是金属或者皮革;胳膊和腿上缠着一圈圈铁丝,一道道白色的黏土抹在红色的颜料上;有的戴着老式高帽甚至某种欧洲装束,与豹皮和牛角混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涂有颜料的宽阔的牛皮盾牌,包着白铁皮近四英尺的长矛——这一切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图景。人们本来想用稀奇古怪的装饰极力把自己装扮得恐怖狰狞,结果适得其反,他们跳跃的形体有一种健康的优雅,简直堪称青铜雕像。酋长们反倒屈尊纡贵,打扮得更像普通人。哪怕是一件破烂的旧上衣或者破裤子,哪怕是一件褪色的破军服、顶上残留着羽毛的松松垮垮的遮阳帽或者破雨伞,都足以诱使他们放弃鸵鸟羽毛和豹皮披肩。与古老传统装束的武士们相比,酋长们显得可笑而卑微——更像最普通不过的扫地的土著,而不像人多势众、实力强大部落的世袭首领。

基安布欢迎仪式

东非的黑人崇尚文明的服饰,这无疑是件好事。通过这种最实用最淳朴的爱好,可以大大增加他们的需求,激发他们的欲望;通过这种同化,他们的生活将逐渐变得更为复杂,更为丰富,可以减少一些动物的野性,也可将其经济效用提升到更高层次。但是,对这种新的动力,也很有必要在妥帖而恰当的范围内加以安排和引导。政府在服饰方面加以干预会有风险。但是,如果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在知识和科学上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果当局要打交道的仍然是陷于赤贫的土著民族,他们没有宗教,没有衣服,没有道德观念,但是愿意摆脱这种状况,也有能力摆脱这种状况,政府冒这样的风险是值得的。政府可以对酋长规定或者提供合适的服装,供其在庆典场合使用,然后逐渐地鼓励,最后更为审慎地规定让全体部族接受这种服饰。

在舞蹈之后,东道主安排我去塔纳河岸欣赏肯尼亚山的景色,然后在天黑之前返回锡卡营地。但是,塔纳河对岸壮丽的原野的全景展现在我们面前之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于是,我决定抛却午饭、行李这些物质上的考虑,过河前往离霍尔堡二十八英里的恩博——这条路上最大的贸易站。我们上了渡船,拉着淹没在激流中的绳子过了塔纳河。我们的马匹则游过了这条水深、湍急汹涌、宽达六十码的红色河流。河对岸的原野实在壮阔优美。肯尼亚山一直位居画面的中心。但是,没有哪一座山在高度上像它这样低调。它在漫长的山坡上缓缓上升,不像一座山峰,更像广袤的高原上巨大的隆起。坡度非常平缓,如果不是顶上突然冒出的白雪覆盖的岩石,谁也不会相信山峰高达一万八千英尺。由于山势平缓,这座雄伟的大山具有巨大的价值:广阔的山麓和斜坡上,流淌着数百条清澈、长年不断的河流;在连续不断的同心圆地带上,生长着适合赤道至北极所有的作物和树木。肯尼亚山的景色是一流的。风景美丽,土地肥沃,生机勃勃,空气清凉,水量充沛,肥沃的红土壤,多样的植物,肯尼亚山在种种方面都远远超过我在印度和南非看到的山野,简直可以和欧洲最美丽的山野相媲美。看到肯尼亚山,我赫然回想起不久前去过的意大利波河上游地区。

一整天我们骑马穿过这赏心悦目的原野,道路养护得很好,平整得可以骑自行车,只是不时要经过简陋的桥越过一条条河流。道路两旁的土地已经开垦,长满了庄稼,这里居住着众多勤劳的人。经过一次规模不大、多少流了一些鲜血的军事征讨行动之后,塔纳河这边实施了常规的控制,这才仅仅一年时间。然而,由于部落间的战争停止了,如今这里非常和平,白人军官甚至不带手枪就可骑马在他们的村庄中穿过。一路上见到的土著人都佩着剑和矛,他们都习惯性地向我们致意,许多人还微笑着走向前来,伸出他们修长、湿润、光滑的手,要和我们握手,搞得我应接不暇。说真的,这条路上唯一的危险就是本地区泛滥成灾的野水牛,会对过夜的游客造成真正的威胁。由于这个原因,加之一大早以来我们每人只吃了一根香蕉,所以,在太阳落山之时我们走上另一座山坡,终于看到了恩博的房子,这时,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恩博只有五个月历史,是一个标准的行政中心——一座三间屋的小房子,供地区专员居住;另一座房子,一间供军事长官居住,一间做办公室,另一间是小小的监狱。两座房子都用砌得整整齐齐的石头建成。有两家印度人开的瓦楞铁皮搭建的商店,还有七八排隔成许多房间的长长的茅草屋,可供一百五十名士兵和警察居住。在这个电报也不通的行政中心,住着两名白人长官,一名文职,一名军人,他们维持着面积和英国一个郡一样大的地区的和平与秩序,管理着约七万五千个土著的行为和命运——这些人以前只知道暴力和恐怖,不知法律为何物。两位长官看见四个人骑着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近他们的房子,大为吃惊。可吃惊归吃惊,他们照样殷勤好客。不多久,我们这一天饿着肚子的跋涉就得到了最丰厚的犒赏。

在黑暗笼罩大地、抹去雄壮的山峰和镶嵌着一朵朵云彩的火环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在附近转一圈。监狱只有一间屋子,有隔栅,上了锁,里面看不见一个囚犯。我询问囚犯在哪里,经指点,我看到了空地上围着火堆坐着的两小群人。一根细细的铁链把他们串联在一起,在附近辛苦地干了一天杂活之后,他们一边做晚饭、吃晚饭,一边平静地闲谈。监狱只是他们晚上遮风挡雨的地方,布置无疑很粗陋,但是,和英国为犯人精心设计的阴森可怖的牢房相比,哪个更为野蛮呢?

非洲保护国现在归殖民部管理,这里可以为热情聪明的年轻人提供施展才华的宝贵机会。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可以很容易管理一大片土地以及众多的人口。政府刚建立不久,还没有形成印度那种高度集中、非常严密甚至严密得过分的层级分明的行政系统。政府也很穷,没有那么多钱实施面面俱到的管理。地区专员必须自己做决定,靠行动来决定自己的业绩。由于热带疾病常常造成许多职务空缺,而且官员们也必须经常回英国以恢复健康,所以这里的最高长官往往不是地区专员,而是常常代行其职务的下级职员,他甚至还要代行其他人的职务,有时长达一年甚至更久。土著只要有了任何麻烦、纠纷和纠葛,每天都会来找他处理。他们越来越喜欢法庭不偏不倚的裁决,所以越来越多地把各种各样的案子交到地区专员法庭上来。生了病,他们会来讨药。打架受了伤,他们会来找白人给他们包扎。他们没有专业技术,疾病和意外事故得靠官员的经验来对付。没有律师,他也得主持法庭,处理法条上的事务。收税靠的是个人的影响。维持和平,只能依赖个人的威望。

所有这些很不错的职位以及其他职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常甚至每天都有机会得到,而且总的来说他们工作的效果也相当令人满意。我们非常高兴地听了东非保护国的官员们讲起他们的工作,这些官员怀着理解和同情,把自己当作土著权益的保护者,而不是只知道剥削这个国家和民众的人。只要在吉库尤部落中稍微转一转,你就会油然喜欢上这里那些即使有些野性然而开心、听话的孩子,你会觉得孩子们可以教化,可以摆脱这种愚钝的现状。仅东非就有四百万土著。我认为,保障他们的利益是英国政府重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英国政府放弃对这些土著民族的公正而严格的管理,任凭他们的命运由少数贪婪自私的白人摆布,那对这些土著民族将是非常可悲的事情。这种情形无疑还非常遥远。然而,投机分子、种植园主以及定居者已经在敲门了。应该做的事情很多,都是善良、明智、科学、合算的事情。如果政府拿不出钱来开发这个国家的自然经济资源——修筑道路,兴办企业,那又有什么理由干涉私有企业的入侵呢?又怎么能够阻止白人的进入呢?如果说这些事情都该做,那又该等多久呢?目前在东非,区区三千白人就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果有了三万人,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也许在下面的篇章里我们会回到这些问题上。至于是否能得到答案,我很是怀疑。

当晚,我们讨论了一个简单得多的话题。保护国的高等法院下令恩博地区专员重审他几个月前审结的一件刑事案件,理由是关于案件处理过程的报告中有一处不规范,这引起了核查官员的注意。我们当中有人指出,被告和他的族人并不能理解重审的意义,也没有人向他们做过解释。所以他们会困惑不解,并对统治者的信任可能因此而降低,这也会造成没完没了的实际困难——例如,在散居在一大片地区的村子中召集证人,第二次传唤会在他们中间引起不安,因为这来自于称为“政府”的陌生而神秘的力量。然而,这一切麻烦都起因于一个只有律师才能察觉的错误,而且是一纸报告上的错误。与我们同行的一位年轻的文职人员打趣:“有人忘了在适当的地方写‘波’。”我问过了,“波”这个字其实具有实在的意义。审判报告中没有提到给了被告和对方证人对质的机会。因此,虽然案子事实上已经审结,但是仍然不能成立,因此发回重审。

在这一点上,又产生了一个如何评估弊端的问题。在评判直接释放和重审哪个更有利这个问题上,我倒完全赞同重审。在治理人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最要紧的莫过于严格甚至刻板地遵守规定的程序,根据程序判定被告有罪或者无罪。设计这些程序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犯人的利益,这不仅可以避免诚实的法官因遗忘而所产生的后果,也可以避免惯常的随意以及可能的迫害。一旦容许随意解释程序,整个法律体系都会开始崩溃,随之逐渐产生一种简单粗糙的管理方式,其效率和公正性完全取决于负责人的人品和知识。在管理最低层次的土著民族这个问题上,有必要赋予管理者以权威,也同样有必要对其权威加以清晰的界定,最为重要的是,要把被告人的基本权利置于我们国内称之为“公平审判”的首要位置。在土著人眼中,管理者的权威来自于最高的神秘力量,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在部族人看来,他们的统治者无所不能——掌管军队和警察,决定惩罚与奖赏,然而如果统治者本人也要服从某种遥远的外在力量,他们就会觉得这种力量不可思议,进而不知不觉地赞叹其伟大。这一来,虽然直接统治者本身非常强大,但由于其背后和上面还有巨大的支持力量,直接统治者的权威于是得以强化而不是削弱。在这个问题上和其他问题上,每个人不必持相同的观点,即使律师也不总是明智嘛。

一大早骑马回营地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个斯瓦希里村庄。这些穆斯林深入到非洲东部各地,居住范围很广。由于信奉强势宗教同时又具有阿拉伯血统,他们毫不费力地定居下来,生活水平也比周围的异教徒土著高出许多。他们的语言在世界各地成了一种通用语。他们是很受欢迎的商人,很受尊敬的斗士,也是所有部落所畏惧的巫师。前一天,他们的可汗请我们吃了香蕉,还一个劲地表达歉意,说因为没想到我们会造访,所以没有准备“欧洲饭菜”。今天,这一切都要弥补回来。村里的男人们,五十个左右吧,安静地出来迎接我们,他们的白色长袍与围在四周涂满颜料赤身露体的野蛮人形成强烈的对照。可汗牵来一匹脾气暴躁但健步如飞的白色阿拉伯公马,换下了我那匹疲惫的矮种马。然后,他送上了茶水,还有一大罐混合饼干,这是他连夜派几个随从买来的,他的殷勤好客实在无可挑剔。

我们与可汗吃喝聊天的时候,一位吉库尤酋长骑马带着座椅、阳伞、卡其布遮阳帽还有其他行头来到现场,随行的有大约一百个羽毛盛装的武士。为了表示敬意,他们立刻跳起了战舞,一刻钟之后,我们告辞,他们还在随着单调的合唱转着圈,来回蹦跳,长矛颤颤巍巍,羽毛前后摇晃;与此同时,身着白袍的斯瓦希里人则严肃地站在一旁,以东方人庄重的礼节向我们道别。我思考着把这两个民族分开的鸿沟,以及数百年来为了社会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我不知道把现代欧洲人和这两个民族隔开的那道鸿沟是否更宽、更深。对这个疑问,我没有得出任何肯定的结论。

我们去恩博的旅行非常愉快,一点也不为先前没有选择其他线路而后悔。然而,经历了五十英里疲惫的骑行,太阳落山时分我们到达了锡卡营地,这时,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竟是一张摊在地上的狮子皮,威尔逊上校正忙着往上面撒砒霜粉。他们给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们骑马经过一片长长的芦苇荡,有一只狮子跳出来,斜着冲过了猎手们排成一行的队伍。威尔逊开了火,狮子跳回了芦苇丛,大家又是扔石头,又是喊叫,又是开枪,无论怎么折腾狮子就是不出来。过了两个钟头,他们肩并肩走向前去,很是幸运,他们发现狮子已经死了。

朋友们安慰我说,听说在另外两个地方发现了狮子,我们第二天早上一定能找到。第二天,我们在芦苇里钻了三英里之后发现,他们所说的很有根据。我们看见一只巨兽在草丛中飞快地跑来跑去,大家都说那肯定是狮子。最后,离那地方只剩一片芦苇丛的距离了,我们摆好阵势,指头扣着扳机;离芦苇丛边缘只有大约六十码距离,驱赶野兽的助手们震天价吆喝,敲打着铁皮罐子,勇敢地向前挺进。结果真是太可笑了——冲出来的居然是两只庞大的疣猪。大家可别小看野猪的勇气。这两只巨大而凶猛的公猪从最后的藏身之地被驱赶出来,它们勇敢地猛冲出来,獠牙闪闪发光,尾巴竖直——它们就戮的过程如国王般气派。除了这两只,我们返回的路上又用手枪打死一只,我也只好知足了。我现在可以用路透社新闻那煽情的笔法悲哀地写道:“没有把狮子‘收入囊中’。” adqMf8gFPNqbQQLGs1R+XkU/06d8dd4Ze5TEJE8XgUvS1W53z2YfEP/OFnEE1a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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