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又急又怕中醒了,心怦怦地跳着,好半天才从梦的情境中脱离出来。
侧耳听了听画室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这个奇怪的梦让我放心不下,于是便开亮各处的灯,将楼上楼下的屋子都看了一遍。挂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在这夜半时分,画室显得异常空旷。我睡意全无,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亮。
昨晚似乎下了一场雨夹雪,马路上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洼。我走出作璞轩,在拐角处买了个煎饼,无意中看见商业街的告示栏上贴着一张海报,那海报很醒目,我驻足观瞧,一边看一边掏出煎饼咬了一口。海报内容是古玩字画拍卖会的通告,看起来还很隆重,地点是在市里新建不久的博物馆,而且还请了不少专家和嘉宾,我在专家列表里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师行剪。
我对这种拍卖会一向很感兴趣,倒不是想去现场拍回什么展品,而是能增长不少知识和阅历。回到作璞轩,桌上的电话一直响着。我把煎饼放在桌上,“喂”了几声,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嘟嘟的声音传过来,看来对方把电话挂了。我接着吃煎饼,刚咽下一口,电话又响了。我很不客气地“喂”了一声,尴尬的是,这回却有了回声。
“请问是作璞轩吗?我找马若水……马老师!”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不但阴柔而且极其富有磁性,令我这种阳光大龄男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我把嘴角上的葱花抹掉,极力把自己的语气缓和到近乎温柔的程度,“对,我就是马若水。你是?”对方传来的笑声银铃般令人心神摇荡。
“马老师,久仰了,我想找您帮个忙,行吗?”
我沉默了,没立刻搭话,更没有拒绝,因为根本也不想拒绝。
对方接着说:“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当然这是对您这样博学多才的高手而言。”我客气地干笑着,听见她又说:“我手里有一张老画,据长辈说,此画另藏玄机。但人家才疏学浅,不能窥得画中深意,想让您一观,然后指点一二。您看行吗?”
听她话中隐意,似乎又是淘宝一族,不知从哪里搞来个地摊货,生产日期多则几年,少则数月,居然还说是祖传的,如若先辈真的在天有灵,肯定在棺材里气得七窍生烟。说实话,我对这些人的确颇为反感。
对方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又换上更加温柔近乎发嗲的语气说:“请您千万不要拒绝啦!人家知道在这一行,您的才学最高,求求您了……”
或许是在雄性本能的驱使下,我突然产生一种想跟她见见面的冲动,“好吧,如果你有时间,不妨把画拿来给在下看看,如若能帮忙的话我肯定会帮。”女人很高兴,说很快就会到作璞轩。
我照了照镜子,越发觉得有些衣冠不整,于是赶紧跑上楼去,找了件相对干净些的衣服换上,就在我准备拿梳子梳头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我心跳加速,拧开水龙头,接些凉水往头发上抹了抹,用力按了按上翘的那一小撮头发,然后慌张地跑下楼去。
画廊的玻璃门敞开着,屋中间正站着一个背对着我的女人,她似乎在欣赏墙上的一幅画。我站在了楼梯上,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大约一米七的个子,身材修长匀称,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擦了擦嘴角溢出的口水,演练似的对着空气笑了笑,把笑容保持在直觉认为自己最温和的那个位置上。
女人被我惊动,轻盈地转过脸,我顿时被她的美丽感动了,感动得我都想哭,与此同时,在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时间开满了一片不知名的小花……别以为我是传统意义上的色狼,色和狼是有绝对的本质区别的,所谓“色”只是一种对美的感悟,对美的事物义无反顾的热爱,是褒义的,是应该得到颂扬的。所以我只是“色”而不是“狼”。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浅灰色休闲大衣,大衣没有扣纽扣,里面套着的是件宽大的白色粗条纹毛衣,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辫,看样子二十四五岁,虽具备成熟的美却又透着清纯,也没有普通女人的脂粉气,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独特气质。
这女人最独特的地方就是生着一双多情的眼睛,眼神里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幽深。我和她对视了许久,恍惚间,觉得作为主人应该说点什么,可我这嘴笨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只得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她漂亮的脸上移开,无目的地左右环视着。
她掩口而笑,似乎看穿了我的用心,略显拘谨地说:“您好,请问您是马若水,马老师吗?”
“呃……你好!快请坐!”我抬了抬下巴,装出无比悠闲的样子走下楼来。那女的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手里边握着一卷看起来很老旧的画轴,“马老师,这就是我说的那张画,您现在方便看看吗?”
“方便,方便。”如此近距离地观赏美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我不情愿地低下头注视着那卷画。
女人的手又白又修长,指甲上没涂那种拙劣的指甲油,透着原始和古朴的温润。我双手轻轻拽着画轴,女人一步一步缓慢朝后移,随着她的退后,这幅画也被缓缓地展了开来。我瞥了眼手中泛着陈腐色泽的老画,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心怡的女人,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的话,我肯定把画撕了选美女……
正在胡思乱想中,女人却很有内容地笑着问我:“马老师,您在想什么啊?”我很是尴尬,重新低头看画。美人如此多娇,但眼前的这幅画我可不敢恭维,无论从笔墨、构图还是气韵上看,都不怎么到家,就像是个古代国画业余爱好者在一张宣纸上的信笔涂鸦。除了纸质有些发黄,是原装老裱之外,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我随手从桌上拿过专用放大镜,对着画的边边角角照了半天,然后低头凑近画纸闻了闻,接着又把画轴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表演性质的,为的是避免直接打击那些抱有极大热情的淘宝者,更何况还是如此娇滴滴的女士,其实对于行家来说,这种画根本就不值得一观。
“不错!挺好的一件东西。”我很夸张地扬了扬眉。
“是的。我知道是真迹,也找专家鉴定过,但是,我不明白这画表现了什么。您能不能给我讲讲其中的奥秘?”
我皱了皱眉,因为她的声音又开始发嗲,听得我全身麻酥酥的。心想:确实是真迹,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临摹这样的作品。还让我讲讲表现了什么,胡涂乱画的还能有什么奥秘,这不是开玩笑吗?可我并不忍心直截了当地打击她,所以绞尽脑汁,企图现编几句忽悠人的话,搪塞她。
这幅画不太大,最多也就三个平方尺,画面中最突出的就是一块大石头,黑糊糊的一点墨气儿都没有;画面上方画着几根干枯的藤条,藤条上面稍微点缀着一些叶子;石头很古怪,所以在画面下方显得异常突兀。本来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可这幅画的藤条和怪石似乎没有任何联系和呼应,所以就没了气韵也就更别提什么生动了。
面对这张一无是处的老画,还硬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来这是诚心考验我的学识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殊不知干我们这行最拿手的就是忽悠人。既然有人愿意听,我就白话一通倒也无妨。
“这幅画啊,最大的优点就是肆意地张扬了画家的个性。”我缓缓地抬起头,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虽然此画并未落款,但想必是个造诣不浅的画家,起码敢为人先,把这紫藤和枯石画到如此……地步,实属罕见。不过……”
“不过什么?”女人有些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不过,这幅画虽然很有张力,但整体略微死板,不是很生动,细节之处也欠火候。你看这里。”我伸出食指指着枯石和藤条交接的地方,女人定睛看了半天,却一脸茫然地看向我。我理解她,因为连自己都不知所云怎么还能强求别人。我把手里的画接过来,松松卷上,抬手指了指楼上的画室,“好吧,咱们去画室,我给你做个示范。”
后面跟着美女,以至于我上楼的脚步都变得凌乱,上到最后一阶楼梯时,竟然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差点没有趴在玻璃门上。我很尴尬,身后却传来了忍俊不禁的笑声。推开门我拿着画绕到画案后面,把画平平地铺在案子上,并用镇纸压好。
从抽屉里找出一方老墨,这墨锭已经残缺不全,但它黑中透紫,显得古朴异常。为了显摆显摆,我又拿出珍藏多年的老坑端砚,用毛笔把砚台里面的灰尘刷了刷,然后略微点了几滴清水,便开始研墨。墨锭很快被水研开,一股异香从端砚里散发出来……
“好香啊!”女人似乎被这香气所吸引,朝画案走过来。
此时墨已研好,我把古墨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乾隆年间的贡墨,你现在闻到的是麝香以及十几味中药混合的味道,所以才这么香。”美女似乎长了见识,她接过古墨凑近鼻子嗅了嗅,然后轻轻地把墨放回案上。这时我已铺上一张宣纸,提笔在手,一边酝酿感觉,一边把毛笔在砚台的边缘反复摩擦着。
我先用大笔在纸上酣畅淋漓地画了一块枯石,然后用狼毫毛笔画出紫藤。虽然这张《紫藤枯石图》未着一点色彩,但有美女在旁观赏,我怎能不拿出看家本领,虽是以老画的构图为依据,但我画的这幅无论是行家里手,还是行外的棒槌,都可以看出其中之妙处,可谓雅俗共赏。
女人的眼神顿时迷离了,似乎被我洒脱运笔的豪气所打动。我画兴正浓,指着枯石和紫藤交汇的那一点上,悠然说道:“此处便是整张画作之画眼,如果稍做些点染,那画就可谓是上乘之作了!”
此时,我脑中灵光一现,顿觉成竹在胸,赶紧提起毛笔,在那幅画的视觉中心,紫藤和枯石应该交汇而老画没有处理好的地方,添了一尾墨色小鲤鱼。那鲤鱼我只画了一半,尾巴被枯石遮掩住了,使其若隐若现,扑朔迷离,不但给画作增添了灵动之趣味,同时也把石头和紫藤的空间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不知不觉间女人已从对面绕了过来,紧靠着我站在旁边。当她初睹那尾小鱼,也感慨万分,还似乎很懂行地点着头。我还在顾影自怜,并未注意到她何时站在了身边,无意中一转头,鼻尖竟然划过了她的脸颊,差点没和她来个亲密接触。
我的脸顿时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女人却很洒脱,朝后退了一步,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我看她这一举动,才恍然意识到,今天上午吃的煎饼上边撒了不少葱花,估计她是闻到了大葱的味道。惭愧啊,这下我的光辉形象被瞬间抹杀,我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吃大葱了!
女人的动作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很快便发觉有些不妥,于是赶紧微笑着恭维道:“马老师,您画得真好,可是,您还没说这幅老画里到底说明了什么。说实话,家里的长者曾说此画隐藏着一些秘密,您不觉得纸上的图案很特别吗?”
我额头上不禁渗出一层细汗,这女人还真难缠,破例表演这么半天,居然还没令她满意。一张破画能隐藏什么秘密,难不成还能出现达·芬奇密码?郁闷至极,又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不知不觉绕着画案走了一圈,就在我倒着看那幅画时,心中突然一动,便驻足仔细观瞧。
“您看出了什么?”女人飘然靠近我。
“怎么觉得这幅画倒过来看,很像一张……地图!”此言一出,那女人惊呼了一声,竟然把我推到了一边,挡在了我前面。
女人盯着画看了半晌,突然转过脸,呼吸很急促,“除了这一点,您还看出了什么?”
我重新绕到她前面,又是灵光一闪,指着我刚刚画的那幅画说:“你看那小鱼的位置,便是整张画的画眼,而你的老画就缺少画中之眼,如果说真是地图的话,我想玄机必定藏在画眼之处。”说着,我用手重重地戳在枯石底下画有小鱼的那个地方。
女人恍然大悟般点着头,似乎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不太好意思地摆在案上,“这有三千块,能不能把您那张画卖给我?”
我赶忙把钱推过去,假装真诚地推辞道:“客气了,用不了这么多!”客套了一阵,我只收了三分之一。一千块钱不算多,其实我也不缺钱,主要目的是欲擒故纵,希望以后还能再一次见到她。
美女走下楼去,我打开画廊的门,亲自送她到了街上。告别之时,她突然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我紧张地抓住她的手,一只黑手握住了一只白手,白手像丝绸一样滑,很快就从我手心里溜了出去,我甚至都没感觉到她的体温。
“留步,有缘再见。”
“好,慢走!”我装作若无其事。
她似乎又想起来什么,把头转向我,“我姓白,叫无香。”
“白无香!是真水无香的那个无香吗?”我再一次卖弄才华。
“是的,马老师真是博学多识。好了,再会!”白无香坐进一辆计程车,车子很快开走了。我傻傻地站在不很热闹的大街上,仰天长叹一声,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才好,我的魂儿似乎被白无香勾走了……
白无香!
突然,脊背一阵发凉。白无香,她为什么也姓白?这仅仅是巧合吗?
一时间产生了个荒谬的念头,于是掏出手机,给三疯拨了电话,我想问问他那个死了的白老师叫什么名字,会不会也叫白无香。手机嘟嘟响了半天,却没人接电话。
白无香走后,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抱着枕头躺在床上幻想着和无香在梦中相见。这一夜似乎要比往日漫长得多,我辗转反侧,终于在凌晨时分睡着了。在梦里,我真的梦见了她。
梦里的天空永远是黑灰色的,我走进一家酒吧,酒吧入口处的玻璃地板铺着一条橙色荧光光带,就好像一根欲望的导火线,牵引着红男绿女走向释放的彼端。很快,我的目光锁定在靠近舞台右侧卡座里一个默默啜饮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梳着一条利索的马尾辫,她的嘴唇如同釉彩般闪耀着诱惑的光泽,不时扫视人群的眼神透露着她内心的纠结。
“无香!真的是你吗?”我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看着我,眼睛扑朔得如同夜空繁星都坠在了这一双眸子里,她独自喝着酒,不时用那纤细的手指转动着酒杯,杯里的液体像鲜血一样红。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看来我们还真有缘。”这种套近乎的方法令我自己都感到老土,可毕竟和女人搭讪这方面是我最薄弱的环节。无香不咸不淡地笑笑,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讪讪地又问道:“你似乎是在等人?”
“是的。”她不假思索。
“啊!难道你约了人?还是你本来就是来赴约的?”我的心在滴血。
“不是。”她顿了顿,平静地说,“我在寻找有缘人。”
“有缘人?”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那你找到了吗?”
她秀眉一挑,侧过脸来对着我,我只觉得现在的脸比她手里的酒都要红。我有个毛病,就是一紧张就想舔嘴唇,这次也不例外,当我本能地又伸出舌头,试图用这个动作缓解一下尴尬时,她却突然朝我扑过来。
她的脸靠近了我的脸,嘴对着我的嘴,一股寒湿之气从她的嘴里散发出来……我懵了,随即打了个寒战。我的嘴唇被一条冰凉滑腻的肉舌抵开,并且长驱直入,不过,她的舌头伸得好像有点长了,似乎抵到了我的喉咙深处,虽然只是一下……我本能地推开她,只见她俏丽的脸渐渐褪色,可舌头却依旧鲜艳夺目!
幸好一阵电话铃声将我从噩梦中惊醒,谁在半夜来电话呢?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从一个噩梦进入到另一个噩梦中。
“若水,是你刚才给我打电话吗?”居然是三疯。
“什么刚才啊?我打电话那会儿还是下午。”
“哦!是吗?我刚刚看见,手机一直落在车里。对了!你遇到什么危险了?”
听他这话,我顿感愤怒,“我说三疯,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吗?郑重地告诉你,我很好,而且阳气十足,百毒不侵!”
“好了,你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得回去休息了。”三疯打了个哈欠。
我挠着头,好像白天是有个问题想问他,可现在迷迷糊糊又想不起来了,“对了!你能告诉我白老师……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吗?”手机那头沉默了,我似乎听到了三疯的喘息声,“说话啊!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依旧没人吭声,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我渐渐地觉得手脚冰凉。仿佛过了好久,三疯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啊?我没遇到什么啊。”
“那你问这个干吗?我不能随便告诉你的。”三疯似乎有些生气。
“能不能通融一下,其实我就是很好奇。”他再一次沉默,我定了定心神,又问,“那我问你,白老师的名字是不是叫做白无香?”
我无比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我怕他说“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真的撞鬼了。还好,三疯很不解地问道:“白无香又是谁?怎么这么多姓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你快去休息吧。”
我准备挂电话,那边却传来三疯斥责的声音,“若水,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请你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反正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好好地画你的画,不要胡思乱想了。白老师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出来害人的,鬼故事是吓唬小孩子的,你我都已经三十几岁了……唉!我也不愿意多说,还有那个什么白无香,白老师跟她没有关系!”说罢,就挂了电话。
原来白老师和白无香没有关系,很快,我就安稳地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似乎睡了好久天都没有亮,我把窗帘掀起一角看向窗外,原来下雨了。
雨水夹杂着冰粒飘落在马路上,外面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来。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恼人的铃声,那是画廊里电话的铃声。
“喂!”我喘着粗气,“喂!说话啊!”
“请问是作璞轩吗?我想找一下马若水。”一个苍老的男人,那声音既沙哑又干涩,就像冬天里干枯的树皮。
我把听筒从耳边拿开,因为那声音震得耳膜发疼,“您好,我就是。您有事?”
苍老的声音干笑着:“你好,呃……听说马老弟最近收了一石头,很奇特,能不能拿来给老夫开开眼啊?”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慌了,他怎么知道我有石头,难道走漏了风声?是薛强?不可能,他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是齐小杰?也不会,他还在医院。是三疯?我正想着,对方有些急不可耐,“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还在吗?”
“在,我只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什么石头?寿山的还是巴林……”
话还没说完,那老头却冷冷地笑了起来,“老弟啊!这样称呼你请你不要见怪,我都七十几岁了,想必你肯定比我年轻。咱古玩字画圈里的人,都讲究个相互来往,互通有无,谁要是无意中收到了好物件,都很愿意跟圈子里的朋友分享,毕竟大家高兴才是真的快乐嘛!把东西闷起来吃独食,这种做法是很不对的哦!”
老头像训孩子一样教导了半天,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对不起!您说的我真不是很明白,估计您是听别人误传了。要是没什么事,我还很忙,就先失陪了!”刚想挂电话,那边的老头竟吼了起来,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加干涩,就像用木锯锯着我的耳朵。
“你知道我是谁吗?若水啊,虽然你我未曾见面,起码你也应该懂得尊师重道,跟老夫客气些才对嘛!”
我摸了摸鼻子,不屑一顾地问道:“那请问您老怎么称呼?”
老头的声音显然有些得意,“老夫也不是很有名望,但圈里的朋友还是捧老夫场的。鄙人姓师,名行剪!”
什么?师行剪!我的心咯噔一下,这老家伙是不是吹牛,师行剪这么大个人物哪有时间跟我斗嘴?我稳了稳心神,语气稍微客气了些,“久仰久仰,原来是师老啊,不过我听说您不是出国考察了吗?怎么看这号码不像是海外长途啊?”
师行剪不耐烦起来,愤愤道:“得了!你小子不要和老夫臭贫,赶紧拿着石头来找我,我在家里等你,赶快啊!”说完,老头就自作主张地把电话挂了。
我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要是真的师行剪,还是不要得罪他为好,毕竟在这个圈子里还要继续混下去……唉!还是去一趟看看吧,反正那石头也邪得出奇,万一师老头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也是好的。想到这,我把石头连同荷包一起装在锦盒中,抄起雨伞,打了辆出租车,走了。
师行剪的住址在古玩圈里人尽皆知,出租车行驶了将近一个钟头,便停在这座城市近郊的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接近一座纯正的四合院,据说这里曾是某个清朝王爷的行宫,气派和阔绰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不是自己就站在朱漆大门前,我根本不会想到,在繁华拥挤的闹市一隅,还能藏着如此幽静的院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马石、抱鼓墩,传统的规制一应俱全。
付了车钱,上前按响门铃,能听出铃声遥远。几分钟后,有个门房模样的年轻人从门上的小窗里探出头来,“请问是马若水,马先生吗?”门房很客气,我微笑着点点头。门房继续说:“我家爷爷正在等您,请您稍候,我把门打开。”说罢,便关闭了小窗。
朱漆院门缓缓拉开,狭长的前院首先现身。虽是初冬,但视线的尽头却绿阴掩映,看来种的都是常青植物。跟在年轻门房身后,从前院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懂行的人应当一目了然,这院子的布局装饰绝非民宅可比拟,显然是王府的气派规格。
踏着大理石铺就的院子,穿过曲曲折折的游廊,我被门房引入客厅,从客厅的正门可以看到一座不小的花园。小桥流水,山石叠峙,别有洞天。
客厅里的沙发和明式的圈椅错落而置,不像实用的坐席倒像观赏的陈设。门房微笑着示意我坐下,我也微笑着回礼般地点点头,在一把花梨圈椅上落座。屁股刚一贴近椅面,立刻感觉椅面冰凉,有一种彻骨的激爽。我扭动了几下屁股,才把那冰凉的椅面焐热了。这时,门房已经端来了一杯盖碗香茶,恭敬地摆在了茶几之上。
他从我手中接过雨伞,轻声说道:“您先喝茶稍等片刻,我家爷爷正在陪客人说话。”说完,就拿着雨伞转身走了。
我掀开盖碗儿,淡淡的青绿色的茶水香气四溢。轻轻地呷了一口,一股异香充斥了整个口腔,我顿觉头脑清醒精神百倍。有钱人就是好,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
师行剪在这个城市的收藏界,不管是资历还是声望,在活着的人里都首屈一指,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喜欢招惹是非,一个人享享清福多好呀!或许老人比年轻人更好名。人不能抗拒死亡,但是名可以流传下去,让所有后来人都记住他,所以就……我正胡思乱想间,门房不知从哪个屋里走了出来,依旧笑吟吟并伸出一只手做邀请状,轻声说:“您久等了,我家爷爷有请。”
我端起碗一口气把里面的香茶喝干,连同嘴里不小心灌进的茶叶也嚼嚼咽了下去,然后抬起屁股,跟着门房进入了另一间屋子。
屋子里边更是别有洞天。地板中央有一小池,池水清澈见底,里面游动着几尾红色鲤鱼;小池上边是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来,虽然没长葡萄,但叶子却油绿如新,在这个初冬的湿寒季节,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葡萄架下摆了张镶嵌云石的八角桌,看式样是明清的,似乎是紫檀的颜色和纹路,我虽不太精通明清家具,但一想到是师行剪这样的文物专家用着的,总归是好东西。
师行剪就坐在桌边,他发如白雪,两条眉毛却是黑色的,在一张白净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他脸上的皱纹相对于他的年纪,显得异乎寻常的少,只有两个眼角的鱼尾纹较深,而且皮肤光洁,看上去并没有垂暮之气。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师行剪的腿上,他一手搭在白猫背脊上轻轻抚摸,一手端着紫砂小杯抿茶。
桌上有茶壶茶碗,桌脚有个烧炭的火炉,炉上暖着一壶开水,一盆开得香艳的水仙摆在桌子中间,盆内还点缀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鹅卵小石。
陪着师行剪坐着的是个女人,从她匀称的背影可以判断出应是个长相不错的年轻丽人。我心中暗骂一句,心想这糟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好色之徒。一面想,一面跟着门房进了这个别具风格的屋子,没等我们走近跟前,师行剪就转头看过来,更显得耳聪目明。
“师老,您好!”我装出十二分恭敬。
“哈哈!若水啊!你来得正好,我给你引荐一个朋友。”师行剪那锯木头的声音比电话中的更加刺耳。我的视线朝那女人看过去,当我认清她面目的时候,一股说不清的情感涌上了心头,那感觉很复杂,不知是怨恨还是嫉妒,当然还有很大程度的醋意。
坐在师行剪对面的女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白无香!